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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席料安官

2018-05-24禹风

福建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食料苏珊老总

禹风

老妈对我目前的状况很满意,她说:“老天对你还是破例的,让你找了一份好工作,赚得比你能赚的多,老板比你碰得上的好,城里最贵的办公楼大家都仰起脖子看,看见你坐的那一层,脖子都快向后九十度了,简单说就是坐在大家头上了……你要动动脑子,屁股坐坐稳!”

我并不烦我妈的聒噪,她只生了我一个独养女儿,明白我长得突破不了她和爹爹的基因组合,也没尝过其他母亲的荣幸——接待、审视上门找女儿的男同学。

我其实一直懵懵懂懂读到大学毕业,书包上还挂着长毛绒小熊;我包里藏着图书馆借来的书,眼睛躲在十几年没变的刘海后面,鼻梁上一副廉价玳瑁眼镜。

我的笑由不得我自己:我出门看见邻居,立刻给他们一个笑容;进公司碰到同事,也是一个笑容;中午到餐厅吃饭,还挂上同样笑容;下班菜市场带把新鲜的葱,依然是那笑……如果哦我不笑,那些人就看不见我了。

好在其他场合我就不必笑:老板给我布置工作,我不必傻笑;公司那些人战战兢兢站在我老板门外等她放下电话,我不但不必笑,而且可以莫测高深看着他们,看得他们的战战兢兢添上颠簸,像飞机穿越云层;若是我们集团首席执行官来指示工作,那秋风扫落叶一阵肃杀,每个人都绷紧尾巴尖上那撮毛,谁还笑得出?

我们的公司在中国是个奇迹。二十来年前,我们的首席执行官还是个从其他行业退出来另找机会的普通男子。他留学过英国,从东海外侧那岛屿上跑来,口袋里只一张授权书。一家在英国乡村公路旁卖热食品的公司想试试这个亚裔英国人能不能在中国帮他们挣到些人民币。

二十多年后,二分之一的中国人每天和我们的热食品店低头不见抬头见,八千家色彩鲜艳的店铺卖着最快捷、恐怕也算最安全的热食品。中国人的胃必须感受食物的温暖,因为吃和吃饱,对几代人,都还是宝贵的人生记忆,这种记忆,强烈到进入了遗传因子。

吃的东西不安全在中国是个巨大的愤怒,也是个巨大的冤枉。我们万众一心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这道理也是我妈歪歪叽叽敲着疼痛的腰说的:“以前吃不饱饿死人没人敢哼哼,一个个蜡黄着脸不言语;现在让这么大一个国蚂蚁一样多的人吃饱了,一个个嘴里倒咬住不放了。饿的时候,死人都敢啃,饱了肚子,连火锅放一滴香精都吠破天。哎呀,人啊人!”然而,不管我妈怎么爱维护现状,她还是搞错了一个真理:世界是年轻人的。

年轻人的世界我至今混迹其中,尽管明白自己已到了制造未来年轻人的年龄。没人骑着白马、竹马来,我不还得抱着我的小熊?年轻的世界对不安全的食物是愤怒的,老谋深算的中年人不但夺走了年轻人就业机会和住房,还在我们碗里下了药!对我们公司的热食品,年轻人报之以狂热激情,维护我们声誉的粉丝和诋毁我们食物的好事者旗鼓相当。如果不是时代创造了在互联网上武斗的便利,恐怕我们八千家店门口每天都撕咬得血肉横飞。

十年前,公司炸海鱼尾巴肉里有个香料被科学界发现含微量致癌物,导致我司粉丝在一段时间里成了僵尸粉;年底结账,竟由此损失几十亿人民币收入!

为此,狂怒的首席执行官命令我的老板——人事副主席,破天荒创设一个新的高管职位:首席食料安全官。八千家热食品店一声叹,对此人寄予厚望!

自然,以我的年龄,挤进这家日进吨金的公司时,首席食料安全官先生早已稳稳坐在他位子上,是个成功的中年男。

第一次碰见他是我的大日子,那天我在同一次电梯之旅中先后见到两个“首席”。其实我们正在违反公司劳动纪律:上午十点半,几个当助理的姐妹淘溜出去买鱼挞吃,回来捧着异香扑鼻的鱼挞盒子搭乘电梯,渴望太太平平偷渡回办公室。

谁知道,越怕越来:电梯在十层打开门,高大如长颈鹿的首席执行官先生和一个品牌总经理跨步进来。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想把手里的鱼挞盒扔到离我最远的电梯角落去,可惜来不及了,人赃俱获呀!

老总没注意我们,正训诫身边的品牌总经理:“你要留心你的ROI,尤其是那些遗留的加盟店。呣,好香呀,是我们店的鱼挞?”

我香汗横流,那几个让我提着鱼挞盒的小姐妹竟然开始没事人般偷笑,我只好躲在自己的刘海和玳瑁眼镜后面,摆出我看家的笑容:“是我们自己的鱼挞,您尝一个?”

老总威严地笑了笑,那笑容比我的还透着惫懒,说:“你们是不是在公司里不敢吃别家鱼挞?还是为了我们自己的鱼挞最好吃?”

我噎住,不知道如何回答这问题,傻笑僵在脸上,还好老总身边的品牌总经理为我解了围,她说:“Both!(两个原因都是)”大家笑了,他们出了电梯,隐约有人上来,上来时对着老总点头哈腰。

一个助理小姐妹看电梯门一关,立刻拍自己肥腴的胸脯:“乖乖!吓死我了!简直是条恐龙呀!又高又大还身处食物链的顶端!和他站一个笼子里,我们都是土拨鼠!”

“哈哈……”大家狂笑,觉得这比喻妙不可言。这时我看见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个虾米般细小的中年男,他的眼镜片是他头面上最大的物件,其他小眼睛小鼻子小耳朵像是捏出来的泥人儿的物件。我看见他,因为他也嘿嘿笑着,嘴角细密的笑纹向上升起,好比十几只氢气球被放飞时下面还垂着的线。他一边笑一边认真点着头,像只被捏住尾巴的河虾,又像腰肢瘫痪的日本人竭力用头颈行礼如仪……

我们到了,出了电梯,我随意问姐妹淘:“剛才那个猥琐男是谁?我们公司的吗?”

小姐妹伸手捞着自己那份鱼挞,漫不经心告诉我:“首席食料安全官‘史唠叨。”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史唠叨”着了迷。从小我是个寂寞人,寂寞的人要是过得还有点意思,那是因为我们在寂寞中偷偷享受观察人的乐趣。

老总时不时要点将开大会,一个个品牌的总经理、一个个总部支持部门的总监都要过堂。我老板是和老总一起开天辟地的创业元老,在他面前享受特别待遇,尤其前几年她生过一场大病后,老总更给她自主的余地,所以我就常常代表她列席大小会议,做好笔记,请她轻松过目。这些会大多数人怕开,因为会被公开挑战或受到调侃。而我,带着观摩戏剧的快乐心肠占据会议室里侧角落,角落偏僻得大佬们的眼光都拐不过来,却活脱脱一个相机上的鱼眼镜头,我的视网膜可以把所有角色一网打尽。

“史唠叨”从来不迟到,总是最先到场的人之一。我每次提早十分钟去占我的角落,都看见“史唠叨”已在不重要也不次要的椭圆会议桌中间位置落座,笑嘻嘻地和走进会议室的人攀谈着,说的从来也不是废话,一定涉及业务上的某个细节或环节。不过,难怪大家都忘记他的真名史添福,只记住他的诨名:谁愿意在过堂前的紧张时刻和他唠叨他那些闲扯淡的预感和事后诸葛亮式的归纳呢?

我气定神闲地粘在角落里,饶有兴趣地看“史唠叨”弓着小细背,不断扫视会议室大门。凡和他平级或级别比他低的人进来,都免不得回应他“嘿嘿”着的笑脸,被扯进他创造的话题,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但据我观察,“史唠叨”从不主动兜揽比他级别高的人。大佬们进场都很像猛兽,会场里的小鹿小麂子小狐狸都伏低脑袋,逃避猛兽的目光。“史唠叨”不能算小动物,因为饶舌,也不像食草动物,他就像一只鬣狗,围着小动物兴奋地奔跑,而狮子老虎一来,就一步一回头躲到树木底下,肚腹压在泥地上,喘着气观望……每次高大神威的老总走进来,尽管故意有点驼,表达自己居高临下的和顺,“鬣狗”的呼吸总加快了节奏,像普通人突然看见夜空中出现UFO……

开会固然是集团业务运转的重要节点,但从我这个大会闲人眼里看,更像个游戏。唯一和真游戏有所不同的是:会场里有人热切期待游戏,另一些人则被动充当游戏道具。

老总是游戏主持人,他把握着游戏的规模和分寸,深知游戏目的。他身边有一群游戏爱好者,他们的爱好者身份是一种地位,没有老总的首肯,没人能从游戏道具升华为游戏玩家。某种程度上来说,老总是《水浒传》里的高衙内,需要一些呼卢喝雉的随从在边上,碰见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的浑家,才有调戏的胆识和趣味。每次开会的悬念也是游戏的悬念:高衙内和身边帮闲都确定了,谁来当林冲的老婆呢?

有个怪人常在别人看见高衙内落荒而逃时,聊胜于无地出来充当林冲太太。他是集团流程优化部门的总监,一个宽面大脑的新加坡人戴胜。戴胜是个鸟名,本来就逗,当上林太太斗流氓,更具观赏性。戴胜做事有自己的套路,并不事先征求同僚意见。缺少林太太志愿者的会上,大家就兴奋地期待戴胜打开PPT,讲他的工作思路和计划。

首先他手里拿一支教鞭,这风度让大家发狂。新加坡男人说汉语,犹如人乱花不认识的亲戚送的遗产,不吝惜用词。老总虽是英国公民,但讲某种味道的普通话,那是老根开的新花;其他人,自然从小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听着戴胜,慢慢气不打一处来。

老总一开口说:“打住打住打住!”大家就明白戏开演了,有参演资格的,摩拳擦掌,没演出资格的,准备享受“欢乐时光”。

高衙内说:“你这个流程奇奇怪怪,和其他部门商量过没有?”

林冲浑家挥挥手里教鞭:“先自己完善好,再拿出来商量。”

高衙内怒道:“开什么玩笑?我们这里任何事,人人和人人事先都说过!哪像你,怎么也不肯先和大家说!”

林冲浑家忸怩道:“这不是说不说的问题,这是合理不合理的问题。闭门造车,再说也没用,而我,所有计划都事先做过市场调研,建立在数据基础上。”他的教鞭一挥,大家随教鞭的轨迹欢笑。

高衙内也笑了:“那你和外边人事先说过?还有数字?那是和多少人说过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逻辑?”

会场出现一阵静默,戴胜得意地点着教鞭,大方脸盘上露出一个歪扭扭笑容。还没得意多久呢,高衙内又开口了:“和外边人说过不算,还得大家一起说了才算!”

我注意观察“史唠叨”,他并不如其他人那般开怀。大家大笑的时候,他嘿嘿干笑,想心事;戴胜让老板训斥的时候,戴胜自己一脸不在乎,“史唠叨”却有些惊慌慌。老板说戴胜一句,“史唠叨”乖乖点一下脑袋,有时候还左中右一溜连点三下。大家没注意他,我像个票友看角儿,不漏过“史唠叨”任何神态。

为什么大家叫他“史唠叨”,在我这职位上,没机会直接和他打交道,也没必要去打听。我只是观察家,不讲八卦。

有一段时间老妈逼我逼得紧,姑妈介绍我去参加“七分钟聚会”。我无奈只好披挂上阵,把留了十几年的刘海剪了,去美发厅烫个大花,像满头挂了紫藤。反正是个不认识的自己,去见不认识的男人,正好。

正如打开一箱包装好的酒杯,把酒杯一个个取出来,只剩下交错开的方格。婚姻介绍所“七分钟聚会”借鉴了这个空间形式,他们用明黄色的塑胶板在一个大厅里造出“酒杯格”,在相错的格子间开一个大窗洞,窗洞两边镶上一个搁手臂肘的塑料台板,我们两排男女就各据一边,开始配对相会。每七分钟往前换个位置,到头的就跑到末尾,直到男女全部彼此见过。

第一个七分钟我几乎没说话,对面一个浓眉大眼的推销员不停地向我兜售他的两房一厅和丰田车。我在第六分钟半时插了一句:“别告诉我这些都是分期付款的?”此后我获得了近三十秒安静;第二个七分钟几乎都是我在说话,因为那个细眉细目的小弟抿着嘴,兜头说了句“我没房”之后就试图向我展示冷暴力,我用描绘我书包上小熊的方式来帮他度过七分钟,临到六分五十五秒,他举手打断我,问:“看来你也没房?”第三个七分钟我觉得是体验吃蚂蚁,一个衣冠楚楚的文绉绉的大叔含情脈脉凝视着我,说他是报纸上报道过的什么博士,问我是不是愿意和他一道去欧洲,去看三毛住过的西班牙。他要不是这么烫烫地看着我,本倒可以和他聊聊撒哈拉。不管谈撒哈拉沙漠还是谈撒哈拉森林,总能好好打发这七分钟。可他的眼光,像一条条吞了“西班牙苍蝇”的面包虫,拱得我浑身发痒……

姑妈再次到我家来关心我,我抗议说:“七分钟聚会是给您这年纪的人准备的,不是为我。”姑妈吞了口唾沫,大度地包容了我的无礼,这次,她给我准备了一个食药监局的小伙子唐唐。

唐唐和我一见如故,我们一见面就知道我们俩没戏,但很可以培养情操。我们友好地在“一茶一座”点上玫瑰乌龙,附送一盘油炸花枝丸,随意聊近来的无聊电影。等到我说出在哪家公司上班,唐唐愣了愣,鬓角鼓动了一下:“哦,知道了,你们有一个‘死唠叨!”

食药监局是专管食料安全的,对我们这种天天蛰伏在老百姓嘴边的公司特别提防。用唐唐的话说,他们的工作就是两件事:出了门查我们,关了门,制定更多法规限制我们。

“你们那个‘死唠叨特逗,我们食药监局上下看见他就躲。”

“他怎么了?”我好奇地问。

“他怎么了?”唐唐扑哧笑了,“不怕死缠烂打,就怕软泡硬磨。”

“上次我们局根据上级指令,请所有在本市经营的热食品连锁企业商议新法规,规定中央厨房的最小面积为三百平方米。你知道现在的世道什么都有,诚信是没有的。有的热食品公司号称拥有中央厨房,有资格配送加工食品,我们跑去一查,原来是个十多平方米的水泥笼子,什么都有,卫生没有的。所以,规定最小面积是政府抓食料安全的一个硬手段,对你们这种跨国公司实际上是保护,类似行业准入门槛提高。没想到叫苦连天叫得最凶的是你们的首席料安官史添福。”唐唐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他说啥呢?”我问。

“他说要求不合理。目前你们在市里的中央厨房才一百五十平方米,已足够用了,卫生条件很好,不该一刀切。当然,他说得没错,因为你们是西式餐饮,可对于中式餐饮,这个面积还是不利于搞好卫生嘛!这是全局一盘棋,大企业财力雄厚,应该支持政府大道理,哪能拗在小利益上,不看社会效益呢?”唐唐说,“可笑的不是道理,可笑的是这个‘史唠叨来政府部门开会从来不带耳朵只带嘴。这法规已经三审了,我们苦口婆心跟他晓以大义,他还唠叨几个月前第一轮沟通唠叨的原话,立场没一点妥协,我们跟他做的几次沟通都被风吹了。我们局长打电话给你们老总,老总说史添福从来没跟他汇报过这件事。老总电话里当场答应我们把中央厨房立刻扩展成五百平方米!你们这个唠叨鬼到底在盘算什么呢?”

不知道犯了什么邪,我被长辈安排相亲,谈来谈去,话题却是我们公司的料安官。

实不相瞒,老妈让我珍惜这份工作,还因为我曾经有过为难。首席执行官个子大,心思却比谁都缜密,在他一手缔造的热食品王国里,他需要所有信息都到达他的办公桌。他说过:“只要你们给我的信息没错,我不可能做出错误决定。”我们部门为他掌管的是公司“人、财、物”里面最关键的人,我们需要拥有无错之个人信息。这点,让我曾经产生自己会不会变成“包打听”的疑虑。

我老板帮助我们不用手段,用好的制度达成目标。她设计了一个好制度,让我们的窥探行为获得了合法性。这个制度就是轮岗。

我接受我老板任务,到公司食料安全办公室轮岗半年,轮岗期间直接向首席食料安全官史添福汇报,工作内容由他指派。我老板告诉我:“管理层考察干部,你好好看看史添福在做什么。”

史添福第一次正面打量我,搞明白我是谁,很礼贤下士地称呼我“潘助理”。我请他还是按外企通例,叫我的英文名玛丽。面对面,“史唠叨”给我的感觉很不一样,他原来还没我高,身材细小得让我有减肥压力。他说话压低嗓子,不断发出“嘿嘿”假笑,非常低调,还有些讨好人的神色。只是男人这么阴柔地说话,让女生有点迷失,不知道如何真实回应他。他还喜欢用“咱们”这个词来代替“我”,凡他想做的事,一律被他说成是咱们一起盼望的。对此,我时刻保持一定警惕,不让他超过纯业务范畴。

他手下原有一个女经理,叫杰妮。杰妮有句口头语:“你不要和我再废话!”这并不是她要和谁绝交,是因为她实在忙得没时间。她对史添福直截了当地说:“你不要和我再废话,唠叨死了你!”史添福不以为忤,习以为常。

过了一周,我旁听多了,才对杰妮大起同情之心,因为每件事,史添福都同杰妮重复四遍以上。我忍不住问“史唠叨”:“领导,你不是和杰妮说过几次了吗?”“史唠叨”不动声色回答我:“嘿嘿,要保证结果符合预期,就得不断提醒核实,怕烦就做不好事。”

“史唠叨”人在上海上班,老婆孩子却住在北京,好在他经常往北京飞,去拜访食药监总局和质监总局,还有卫生部。

不过,因为他单身住在上海,就养成他蹲办公室的坏毛病,没日没夜在办公室里安营扎寨。整个总部,包括英国方面,总时时刻刻尝试拨通他办公桌上电话,而不是先打他手机。这给了老总非常正面的印象,老总据说不止一次说过“添福是个牢靠的人”,当然每次说这句,他面前或周围总有一两个不牢靠的家伙,需要和史添福对比。

因此,我痛恨他每天五点半,雷打不动要部门的人坐下来开会,说是“下班前总结一下”。实际上,除了我这个轮岗的过客,他手下也就一个杰妮。杰妮像个家养女婢,低下头把一天做的活儿事无巨细跟史添福汇报。让我瞠目结舌惊心动魄的是杰妮一天赶的活,我得一周才做得完!我老板真是个善人,史添福把一个女人,当成牲口在用。

史添福只有在听杰妮汇报的时候,才显得像个主子。他皱着眉头,像从鸡蛋糊里剔出碎蛋壳:“漏了漏了!我跟你说过数据范围!”他有些不耐烦地睨着杰妮:“这个是急件,要送大老板的!”

杰妮常常是好脾气地“哎哎”应着,把史添福所有挑剔记下来,急急跑出去改写。她没时间申辩,她还要赶回家去给老公孩子做饭。有一两次我看见杰妮反抗,她对着史添福慢慢瞪圆了眼睛:“你说了一万句,我都得记得?拜托你说话不要那么啰唆好不好?布置任务,简单明了,成天說,谁记得住?”

杰妮的反抗出乎史添福的预料,他愣在当场,像国家大臣被草民抗议。然后他就故伎重演,对着杰妮笑:“嘿嘿嘿……”

别的部门找史添福开会,个个摆出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模样:“史添福,今天你不要唠叨,我们接下来还有会,只给你半小时!”

“史唠叨”这个绰号可不是白起的,史添福自打进了这公司,没有一次跟别人生气的纪录,他是个笑面人。

“慢着慢着慢着!”他笑嘻嘻打断别的部门直截了当式的会谈,伸出瘦骨如柴的手,在电脑上打字:“会议记录……”

不管你们怎么谈,史添福主持的会议是有规矩的,只能照着他食料安全官的模式来,否则仿佛就会叫公司的热食品盒生出毒素。他无可奈何一摊手:“这个议程是上头肯定过的,老总习惯看这模式的报告呀。”

其实,有时他也并不啰唆太多,和别的部门开会,他很懂得尊重别人,就是多听少说。可必要的啰唆不会缺席:“这件事,老总是怎么指示你们老板的?”他爱打听这个,人家也不吝啬对他传达。然后他又爱追问:“你们老板自己的意思呢?”

开完会,我观察到,史添福总独自一人安安静静对着电脑发一阵呆,手指在键盘上神经质地抹来抹去,小小脸盘子耷拉瘦肉,一点笑意都没有。

他会很快写出标上“一二三”特别有条有理的会议报告。从不居功,总很平衡,让来过开会的人看见,不会有任何不快。

我想,他明白我轮岗的含义。他从不使唤我,让我舒舒服服爱干什么干什么。他常常在傍晚的例会后看我一眼,带着温和的笑意,仿佛并不计较我一到六点就起身下班回家。

那场铺天盖地的暴风雨打过来的时候,恰好我还在史添福的部门轮岗。

不知道是竞争对手“自杀袭击”式的毒招,还是看大老板挣钱看到眼睛流血的人背后出刀,反正,我们的热食品店遭难了。全国范围的困厄,把公司牢牢套在一个传言里。

的确,公司的肉食原料海鱼肉并不来自公司自己饲养的海鱼。这是个“轻资产”的时代,大老板说过,我们只是热食品业者,不可能同时去当海鱼饲养者,我们不能把太多风险绑在自己的利润链上。我虽然是个姑娘家,也听懂他的话。这话是有些冷酷的,养殖业是低端行业,挣不到几个钱,鱼瘟一来,还容易亏钱,这些都让养鱼业个人去面对,我们公司,只愿意收购成品,我们挣我们热食品的钱,要海鱼肉,不要鱼瘟。

可是,只要他们养的是鱼,我们卖的是鱼,鱼的问题你躲也躲不开。不知道风从何来,反正突然间到处传说公司卖的海鱼肉含有激素。诡诈的是:传言的矛头不指向我们的热食品,而是揪着公司的一家私人供应商不放。

这可是史添福的阵地,首席食料安全官养着干啥吃的?作为人事部的一个前线观察哨,本姑娘这下子成了敏感人物,人人都内线电话问我:“‘史唠叨在干吗?”

“史唠叨”好比一只上紧了发条的机械狗,得了多动症。想让他在椅子里安静一会儿那是奢望,他脸色发白,头发乱糟糟,不停地在电脑上查新闻,看资料。

他打通了北京的长途电话,毕恭毕敬地向话筒那头的政府公务员请教技术性问题。他对着话筒略微拱起背,欠身致敬,满面堆笑:“刘司长,这个成分,我查了英国FDA的资料,在英国不算违禁成分。啊?对对,当然,我们国家对人民健康更负责!嘿嘿!我们公司有严格的抽检制度,每批原料都接受抽查!这个供应商只提供我们百分之五的原料海鱼肉,其他百分之九十五绝对不会有同样成分出现!我向您保证!”

他放下话筒。微笑凝固在脸颊,仿佛新刷的墙纸,需要滚筒在上头花点功夫。他喊叫杰妮,拿过她准备好的一摞子资料,说:“我去老总那儿。有电话来,你作个记录。”他没看我,走过我的办公桌。我低着脸,仿佛有只老象,从我眼前慢慢挪过。

他才走出办公室,杰妮就对我做了个鬼脸:“‘史唠叨到了老总面前,你猜他还唠叨不?”

我扑哧一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嘛!”

杰妮一拉脸,脸臭臭的:“你错了!见了老总,打死他也不开口,就是个锯了嘴的葫芦!”

“不会吧?”我想象不出一个缄默无言的史添福。

楼下公共事务部来了个总监找“史唠叨”,见他不在,一屁股坐在他椅子上,跟我跟杰妮扯淡。他叫麦克黄,北京人,负责政府事务,和史添福重了线,关系一直有点僵。这个我们人事部都知道,一个政府部门如果两个人都去联系,难免让人不知所措。不过,首席料安官是老总首创的特别职位,麦克敢怒不敢言。

麦克敲敲“史唠叨”的桌子,对我们说:“对外声明应该是我们公共事务部的事情,现在也要让食料安全官参与。参与嘛,就是给个意见罢了,你们史添福搞什么鬼,竟然改我们的声明内容?”

我自然不置一词,杰妮不但不为她老板说话,竟然气狠狠卖了“史唠叨”:“嗐,他不就是这个脾气,什么地方都要瞎唠叨一下?”

麦克扶了扶金丝边眼镜,对杰妮笑了:“你深明大义,很好!听说你成天给使唤得连吃午饭的時间都没有,下了班还不能回家照顾老公孩子,是真的吗?”

杰妮埋下头,胡乱挥挥手:“别问我,叫我没法做人!”

麦克呼一下站起来:“你怕啥?他和我同级,我不能说他?来,你来我们部门,我缺个助理呢!我对人怎样,自己打听打听!”

我看见史添福笑眯眯走回来,就敲敲桌子,杰妮机灵,抹了抹才掉出眼眶的泪,瞪着自己的电脑。麦克还在装雄壮:“你们部门,实际就是一个口号,一个幌子,一个广告罢了,难道食料安全真还要经过你们这一关?”

“当然要经过我这一关。”“史唠叨”笑嘻嘻打断麦克的诋毁,“找我有事?”

麦克扯扯胸口领带,赶紧还“史唠叨”一个笑脸:“嘿!兄弟,你首席料安官越来越大哦,改起我们的声明稿来了?翅膀越来越硬哦?”

“史唠叨”不唠叨,竟然单刀直入:“我?我哪敢擅改你麦克黄的声明?你比我高明多了!”

“不是你改的,难道还是杰妮改的?”麦克黄的声气弱了,心虚虚地看“史唠叨”。

“史唠叨”又开始唠叨了:“我可不敢动你们的声明哟!我这个‘首席是假的,跟理发店的‘首席是一个概念。食料安全官?更是个玩笑啦!拉出去斩首的官,替死鬼而已!”

麦克头疼欲裂,往四处挥手,像赶蚊子:“‘史唠叨你别唠叨!你改了稿也好,不改也好,让老总看过没?看过,通过,赶紧给我签个名,我拿下去发布。时间不等人,黄金八小时,你的,明白?”

“史唠叨”嘿嘿一笑:“你们自己为啥不送老总看?”

“现在不多了你一个料安官嘛!”麦克装傻。

“多的不是料安官,是你们部门添了根保险丝!老总一怒,爆掉的是我保险丝,你们才安全呢!”“史唠叨”嘿嘿笑,“一个个装得好像不知天高地厚!”

他把老总批复的声明稿扔在麦克跟前:“跟你们老板说,该请我吃饭!老总骂你们的臭声明,替你们挨骂的是我!”

“这和我们不相干,你不是食料安全官吗?你不挨骂谁挨骂?”麦克反击。

“噢,你麦克有趣,真把自己当政府事务总监了?政府事务是你麦克黄说了算?如果不是,我也不对食料安全负什么责任。对不?”“史唠叨”心情挺好,真笑了。

杰妮跑出来维护她八字没一撇的潜在新老板:“好了好了,别斗嘴啦!这个公司谁说了都不算,只有一个人说了算。这谁不知道?你们两个代持人,洗洗睡吧!”

麦克借梯下楼,打个哈哈走了。“史唠叨”轻轻冷笑一声,挺轻松地在自己椅子上往后背上靠了靠,坐舒服些,又去摸电脑。

我有点替杰妮担心,这小妮子干活多,累了,上火。可上火得管住嘴,不要乱说。作为人事部一员,我有点替她担心。有些事大家心里都明白,可是,跑出来挑明事情的人,在我们公司,凶多吉少。

“史唠叨”瞪着电脑,哀叹一声:“这些媒体真是!狗拿耗子!让不让人好好吃口苦饭?”

全国声讨的大浪并不是一下子打过来的,中间有三天间歇期,好像准备狠揍我们公司一顿的人曾经犹豫过,或观望过一阵。

那间歇期的三天,史添福过得虽然累,还是自在的。他一次又一次拨通那家被点名的供应商经理办公室电话,对他们面授机宜:“不接待任何记者。不允许参观渔场。所有职工不许发言。”

对方也许提了些问题,“史唠叨”一脸尴尬,捂着话筒低声重复:“你们自己的事,我不方便说啥。我们公司是负责任的,会抽查每个批次的供货。不符合标准的海鱼肉,我们绝不接收。”

对方还在说,这回是“史唠叨”嫌弃人家唠叨了,他“啪”的一声挂了电话,骂道:“真是些糊涂蛋儿!”

看见报道数量和力度逐日降低,“史唠叨”心情好起来。他去了老总那儿一次,回来就轮流给北京的公务员们打电话:“司长好!司长好!我是添福,哎,对了,就是给您添福嘛!嘿嘿,这事儿差不多平息了,感谢大家没掺和!媒体嘛,就是这样,他们为了活命,就把别人往死里整!”

打完一圈电话,他终于给自己泡了一杯速溶咖啡,咂巴着嘴,对着电脑点头,电脑却黑着屏。

这时候,公司总部五百多员工全收到老总一封表扬邮件,除了客套地表扬大伙儿在危机面前坚守岗位,就是夸史添福专业,做了一个食料安全官应该做的事。

我回人事部转一圈,大家都偷笑:如果要鸟兽散,也得等个遣散费,哪能有谁不坚守岗位?“史唠叨”专业,就该杜绝食料安全问题;对付媒体专业,或对付政府专业,那是公共事务部的功劳,怎么套在“史唠叨”头上?这下,麦克他们该气个半死!

不过,等不及看什么笑话,乌云罩顶,公司隔天就变成了全民公敌。一家全国性报社竟然花了半年多时间,派记者苦肉计到养殖企业打工,偷录了全国范围供应商在食用海鱼身上玩的种种把戏。他们紧赶慢赶,利用这平静的三天汇总了所有卧底猛料,这天一大早,打开广播,打开电视机,扯直报纸头版,我们公司的名字和“食料安全”四个字牢牢捆绑在一起,仿佛成了一包雷管。

史添福根本就没机会先进自己办公室,一上班就被喊到老总办公室开小会去了。我和杰妮第一次放开了公司事务,看铺天盖地的黑幕新闻跳上电脑屏,仿佛一大群蝙蝠,扑在我们公司赖以存在的海鱼肉上。

麦克黄和同部门管媒体关系的苏珊顾一起来我们办公区,气呼呼坐在那里等史添福。史添福没在楼上待多久,就提着他鼓鼓囊囊的公文包下来了。

苏珊顾声音很尖厉,她逮住史添福就发飙:“你管食料安全没管住,你还管媒体关系了呢!我说了几次你们都不理,媒体都传话来了,说就是给你点颜色看看。谁让你把我们部门声明稿拿去乱改?你懂不懂媒体心理?”

麦克冷嘲热讽:“唠叨兄能耐大,手持尚方宝剑,把我们的饭碗看都不看在眼里。你给司长们通报喜讯呀?怎么今天成了讣告?”

“史唠叨”脸上挂着招牌性的笑容,像极了刚糊的墙纸,他几乎对着苏珊点头哈腰:“苏珊,苏珊,同舟共济!我们不能闹意见,我们要一致对外。嘿嘿!”

“同舟共濟?”苏珊大眼睛一黑,“看来你早存下了吞并我们部门的坏心!谁给你权力擅改我们的声明稿?你事先征求过我的意见了吗?”

“史唠叨”不唠叨了,就手一摊:“错怪我了吧?我哪敢改你的?食料安全?这是我的工作?也许。不过,你懂的,这里谁真正拍板。”

“我们找老总去!”苏珊气得大叫。

“去找老总?我才从他那儿下来。”“史唠叨”嘿嘿一笑,“不过,我是个好人。我还是劝你别冒冒失失,正愁没有出头鸟可打呢!”

麦克黄扯扯苏珊衣袖,挑着他玻璃镜片后的长眉毛:“同舟共济这句话是对的。说不定史添福背后有贵人,将来他当了我们新老板呢!”

“史唠叨”知道麦克拿针刺他,他笑容依旧,不过,再不接嘴,窝到他自己椅子里,蜷成一只瘦瘦虾米,谁也不看,低头看手里打印文字。

“唉。”他叹了口气,突然抬起头。那两个闹事的,已悄悄走了。

他眼睛呆呆地转个圈。杰妮也跑开了。他突然定睛看着我,说:“其实,苏珊是对的。”

他的真情告白吓了我一跳,我在人事部历经人事,直觉告诉我,“史唠叨”这时候有点失控了。他摸摸眼皮眼袋,哆嗦着手,继续说:“老总删改苏珊声明的时候,我还斗胆替苏珊说了几句,想把声明维持在原状,可惜,可惜……”他摇摇头,结束了他的失态。

我转头看看杰妮没回来,忽然,我也冲动起来:“难道不再尊重专业人士?”

“史唠叨”像从梦里被唤醒,悚然一惊,从椅子里竖起背,扭头看我:“啊?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我,我是说,苏珊哪里懂老总的高度?我们老总,是人中凤凰,破除了专业藩篱的成功者!”

这话无可挑剔,一个人单枪匹马,在中国开出一片天地,老总,他不是凤凰,他是传奇!

应了那一句老话:新闻,就是上一个新闻的遮羞布。全公司从上到下,一语不发,任凭媒体荼毒,一周不到,一个惊天政法事件把我们公司这点小事挤进了故纸堆,没人有兴趣再研究我们的海鱼肉是不是能吃胖男人乳房,他们被新的事件勾引了两只眼球。

麦克简直是一语成谶,我老板亲自代表人事部发出一条通告:为加强食料安全管理,特任命史添福兼任公共事务副总裁。原任副总裁提前退休……

我回到人事部,老板听取我的轮岗报告,她对史添福青眼有加:“史添福是个可靠的人,他写的报告人人夸;史添福是个低调的人,从来不会和别人发生冲突;史添福也是个忠诚的人,他在公司已经十多年,大家都了解他的脾性……”

表扬完史添福,她亲切地看着我:“你对添福的印象呢?”

我再傻,也不会把我心里对“史唠叨”的想法说出来,我想了想,得体地说:“我没啥可以补充。”

“好,”老板笑了,“我没看错你,你在人事部有发展前途的。”

她好像歪着脑袋犹豫了片刻,然后转过脸对我笑说:“还是你吧!机会要留给年轻人。”

生活就像电影,我记得我老板对我说的原话:“史添福到公共事务部有点艰巨任务。老总不看好公共事务部很久了,现在他下决心砍掉这个部门。你知道这点就够了,你接着去公共事务部轮岗,看看史添福是怎么完成老总任务的。你也学着点。”

我为自己是人事部优等生感到羞耻。到公共事务部的轮岗对我而言,不啻是旁观一场屠宰。假如首席食料安全官的任务是为公司砍人,那他花什么精力在他的专业任务上?

我忽然模糊了对史添福的记忆,原本他是一个矮小而模糊的猥琐小男,现在却陡生出一只等边三角形脑袋……

到公共事务部去报到的那天,史添福已接管了该部门。

原来的部门首脑,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还没彻底离开。她提早退休,却在办公区争取到一个小房间。她坐在小房间里,透过玻璃墙凝视着她创建的团体,凝视着历史、今天,为明天而忧心忡忡……苏珊和麦克不断进出旧老板的小房间,关起门,不知道讨论些什么,出来的时候,脸上怒火熊熊……

史添福对所有人都不断微笑,这些微笑不是僵直的,而是活动的,有新鲜补给的,犹如萤火虫屁股上的微光,虽卑微,却不停地闪烁。他竟然还发出了暗沉的哈哈声,显得比以前更活泼,空气中弥漫了他的口气,酸酸的,叫人躲避……

我的座位在办公区中间,我特意挑了个看得见大多数人动静的没人要坐的位子,好比坐在店堂中央。我留意着史添福,他在老太太让出的办公室里接听电话;没电话的时候,他就像一条雨天蛞蝓,出来到处游动,漫无目标。

苏珊是第一个被蛞蝓黏住的人。我听见史添福嘿嘿笑着走近苏珊:“哎,苏珊,跟你商量个事,下周你能不能安排在北京和上海举办两场记者联谊会,把我们公司有联络的记者朋友全请到?”

苏珊浑身一激灵,尖起嗓子:“记者联谊会?为啥联谊呀?也不到年底嘛!老总出席吗?”

“嘿嘿。老总没空出席,我出席。就是认识一下媒体朋友。”史添福说。

“你?”苏珊的调子高了八度,“你要认识媒体就开联谊会?你怎么知道媒体愿意来见你?以前那是老总的面子,媒体可不是什么人都见!”

我探着头,看史添福表情。史添福满脸是笑,没一丝丝受伤。他镇定自若:“我是公共事务部新的负责人嘛!我也是首席食料安全官嘛!”

“首席食料安全官?好,人家问你敏感问题,你准备怎么回答?”苏珊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大家都扭头过来。

“敏感问题我不回答。”“史唠叨”决心不和媒体唠叨。

“不回答?冷场?”苏珊追问。

“不是你也在嘛!你跟他们关系良好,你的职责是让记者合作。”史添福说。

苏珊愣在那儿。

“史唠叨”可不放过这机会:“你负责落实这两场记者联谊会。我也顺便看看你的工作成果。记者友好的话,说明你工作到位了。记者火药味太浓,那可不太合适。”

苏珊猛然说:“那不行。我不干。不是我一个人的工作。这里还有危机处理的成分,得讓麦克一块儿去。”

“麦克黄?”史添福笑了,“好呀,让麦克一块儿出席。记者乱提问题,就归他处理。”

麦克慢吞吞从紧靠窗边的座位上站起来,他绷着脸:“我?对不起,人事部已经批准我休假。我下两周不上班。”

“不上班?我可没批准。”史添福脱口而出。

“您前任给批的。”麦克冷冷回答。

史添福一低头,往自己办公室去了。过了十几分钟,他笑容可掬又来到办公室中央,对着麦克黄的方向说:“老总的意思,个人休假可以缓一缓,公司业务为重。”

麦克黄再次站了起来:“我已经订好了欧洲行程,机票和客房,取消的话,损失两三万元呢!”

“史唠叨”一点不唠叨:“你自己决定。”转身回小房间去了。

大家笑麦克黄,麦克脸色煞白,咕哝道:“狗仗人势!”他迈开大步,跑到老太太房间门口,敲敲门,进去了。

史添福慢慢又从房间逛出来,笑嘻嘻一路走,停在我面前,我惊得一跳,他很温柔地对我说:“你也一起去!”

跟着公共事务部的同事到北京请客吃饭,才知道请客吃饭也真不容易。

客人都是成天吃喝吃刁嘴的人。再说他们也不能光冲着菜品来,都代表有层次的媒体,自认有身份。所以,苏珊为选地方伤透了脑筋,在上海办公室就一个劲儿打北京电话,一个个地问,老师,请问京里流行哪些饭肆酒馆?她问问饭馆还是轻松的,要命的是解释这回公司出面联谊的是哪位大佬:“公司的首席食料安全官,新任公共事务副总裁,老师您别不来啊,算是给小妹面子!不怕官只怕管,这位新来的管着我呢!”

我们本来四张飞机票齐飞北京,都到了机场,麦克和苏珊不知道搞啥,苏珊喊肚子疼,麦克摊开手:“老板,你和人事部的先飞吧,我送苏珊去急诊。”

我听麦克称呼我“人事部的”,心里不是滋味;和“史唠叨”一起坐飞机,肩并肩坐着,我更难熬。“史唠叨”对我照旧客气:“辛苦你了。人事部参与,有利于考察员工能力。”他轻描淡写谈起了苏珊,竟然对苏珊的履历了解得比我这人事部的还透彻。他担心地说:“一张联络表不代表能力,我们公司的媒体关系,要掌握主动权,不能老让媒体舆论牵着鼻子走。我们要让媒体心甘情愿发表我们想发表的信息;对我们不利的报道,我们要有预先知晓的线人,有利于危机事件开始时有所准备。”

我再天真,也还是问他:“这怎么做得到?”

“史唠叨”嘿嘿一笑,虾米身子往上蹿一蹿,在座位上坐舒服:“这不用你想,也不必我想。这是苏珊的职能。”

我张开了嘴巴,合不拢。他太厉害了,苏珊看来快了!

一路上,我用尽自己的力量,忍受“史唠叨”对他新部下一个个进行快速评审。我听着听着,明白我老板那句话的真实性:这个部门就要被砍掉了。

荒诞的是,一个食料安全官,在做砍人的事。要知道,刚刚经历了一场暴风雨,天也还没放晴呢!

“食料安全方面,您暂时不用花时间?”我看“史唠叨”心情好,忍不住问他。

“食料安全?”“史唠叨”愣了一愣,“嘿嘿,别担心!”

他沉默了几分钟,扭头看我一眼:“你以为我是什么?一个细菌探测器?我的任务是把食料安全概念落实到书面章程。人家照不照着章程做,这完全不归我管啊!”

“啊!”我发出一叹。

“史唠叨”不放心地看看我,说:“其实我应该谢谢公共事务部的前任,她为了让媒体满意,创造了‘首席食料安全官这个概念。嘿嘿,我以前在比斯开公司当饼干质量检验经理,我的检验报告比较对政府部门胃口。所以,老总知道有个我。嘿嘿。”

“找到明君了吧?”我调侃他,“首席料安官的位子,薪酬待遇起码比以前翻了好几倍!”

“嘿嘿。”“史唠叨”满面春风,“不能不说是机遇,但也要感谢你们人事部,对我不错。”

乘务员端上午餐盒子,我狐疑地翻开那些莫名其妙的小点心,阅读背后的成分表,“史唠叨”却来者通吃,一件件拆开,轮流扔进嘴里,嚼得翻脸凸唇。这东西都能大快朵颐?我难受了一下,把东西扔回餐盒。

“快吃吧。晚饭早着呢。”“史唠叨”对我唠叨,“反正都这么回事。一口两口吃不坏人!”

苏珊和麦克挺奇怪,反倒比我们先抵达北京。我和“史唠叨”在机场等北京分公司经理接,苏珊电话过来,已经在那个新开的文化餐馆排餐位牌子了。苏珊说那是个新奇的地儿,以前一直是文物仓库,现在还透着文物阴森森的气味呢。在这里请记者吃饭,好比在马王堆的棺材板上请人喝咖啡。我笑了,“史唠叨”却不笑,连习惯性的嘿嘿也没给苏珊。

到了文物仓库新餐馆,果然一股霉味。二楼布置得像个木材铺子,到处雕花板子。

“史唠叨”问麦克:“我们一共两桌,怎么坐?”

麦克扬起细长眉毛:“你主桌,带上人事部的。我和苏珊另一桌。”

“史唠叨”嘿嘿说:“不是问这个。贵客应该坐我左边还是右边?”

麦克诡秘一笑:“随便。”

“不能随便。这可有讲究了。”“史唠叨”说,“左手为尊,把《国家日报》的朋友放我左边,《食料安全评论》的老总放我右手边。”

麦克打哈哈:“也不一定,老史。耶稣为啥坐在耶和华的右手边为尊贵呢?”

“史唠叨”打了个愣怔,嘿嘿几声,不言语了。低下头看客人名字,暗暗在记。

苏珊有点怵地靠近“史唠叨”:“记者一般都迟到,你不会在意吧?我已经拜托他们准时了。”

“那就看你的了!”“史唠叨”嘿嘿一笑。

没想到盘算谁谁就到,《国家日报》的大眼镜老叔和《食料安全评论》的大姐老总结伴先到了。苏珊亲热地和他们在楼梯口叽叽呱呱,和大姐搂了搂,和老叔也搂了搂。她正经八百地把“史唠叨”介绍给他们,还特意提醒是新老板,主管公共事务部。“史唠叨”挺用功,努力端起小身板,和人家攀交情,请人家多关照。

那大姐总编爽朗得很,说:“张大姐为啥不来?我们姐妹半年多没见面了!”

“史嘮叨”身子一缩,点着头:“嘿嘿,嘿嘿!”

“那不是下岗换这位上岗了吗?你看新人都到了跟前了,你还问?”《国家日报》的老叔打圆场,“史唠叨”更弯了虾米腰:“嘿嘿,嘿嘿……”

“我怪想她的。”大姐总编说了一句,有点涩喉咙,她往前一走,看看苏珊的包包挂在椅背上,就往苏珊座位边一坐。

苏珊忙说:“大姐,您是大人物,得坐主桌,跟我们史总一起。”

“史唠叨”连连点头:“您坐我右边,右边。”他又对着老叔欠身,“您坐我左手边,请!”

哪知道这两位都不给面子,老叔打个哈哈:“今天又不开新闻发布会,没正事,就是联谊。我挨着咱苏珊小妹坐,别不给我老汉机会!”大姐总编更爽脆:“我只和女人掰扯,说说女人家事情。史总不客气,您自己方便!”

苏珊一张脸,又红又紫,又高兴,又是害怕。突然,她一拍大腿,变了个样:“算了!今天就图个开心!我们老朋友又见面了,我陪你们俩喝酒,尽醉方休!”

其他客人陆陆续续都来了,仿佛被一阵风吹坏了头脑,全都挤在苏珊桌上坐。麦克过来拱拱手,说这桌上都排了名号,还是按名号坐吧?记者们东扯一句西扯一句,纷纷把名牌翻倒,压在碟下,说:“什么呀?联谊会!”

“史唠叨”一个人坐在主桌圆台面上,满脸堆笑,假装看大家换给他的一大沓名片。迟到的客人落座在他面前,也客客气气同他攀谈起来。终于两桌人满,冷菜慢慢上了一圈。

苏珊站起来致欢迎辞,隆重介绍新老板史添福先生,请史总讲话。

“史唠叨”站起来的时候有点恍恍惚惚,他从前和记者不打交道,其实倒常常躲记者的,现在一屋子刁悍到长相的记者头儿们坐着,他情不自禁有点怵:“欢迎媒体界的好朋友,我们一回生两回熟,今后要携手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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