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暗时刻
2018-05-24文清丽
刘 芷 若
冷呀。真冷。妈妈,才十月底呀,怎么这么冷?我瞧见一道亮闪闪的白光在黑暗中突然穿透了我的大腿,瞬间全身渗骨的冰凉。我软软地倚在身后的铁门上,门亦是冷的,身体挨在上面,好像躺在结冰的大河里,门棂上的铁条硌得我躯体生痛。我叫道,玉墨开门!玉墨开门!门不动,我用后背使劲撞,还是不动,只好用脚后跟顶门,浑身软软地说,玉墨,开下门,我受伤了,伤得很重。我快要死了呀,玉墨!门仍如一面坚固的铜墙铁壁,一动不动。里面是我的家,我知道即便锁上门,门也有缝隙,可今天,固若金汤。婊子,你再喊,要了你的狗命。男人说着,又是一道白光射进我的肚子!起初,仍是一股冰凉。接着,就是痛,如刀割般。我望着面前的男人说,杨永民,咱俩无冤无仇,你放过我吧。对面的男人脸是狰狞的,眼睛在突然亮了的灯下发着绿光,好似狼,一只饥饿的狼。他手里抓着刀,刀面上全是血,一滴滴地流在地上。他说,婊子,让开!我还是身体紧紧贴住门,无力地说,有话好好说嘛!他再次逼近了我。楼道里的声控灯黑后又亮了,这次我看清楚了,刺进我身体的不是光,而是一把亮闪闪的刀子。一摊红水从我肚子、大腿间喷溅而出,先是条小溪,接着就泉水般汩汩地涌出,流进了左边的防盗门里,也流进了右边的防盗门里,还流下了台阶、楼梯。我吓得闭上了眼睛,大喊,救命!无人应。我大声喊,救命!救命!叔叔阿姨姐姐妹妹哥哥弟弟,玉墨,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丢不下妈妈。可是离我只有一米的左边201室,右边203室,黑色的门都严严实实关着,我不知道203室有没有人,但我知道201室的女人是在家的,我跟玉墨上楼时,看到一个男人搂着她的腰进门的。那男人足有一米八五的个子,而她只有一米六,很是小鸟依人。他们没看到我,俩人合二为一的身体几乎是同时撞进门的。我说同时,是因为他俩还是紧紧地搂抱着,女人好似挂在了男人的脖子上。
又是一刀。这次痛得我哎哟叫出了声,倒在了地上,头撞在了门上,我痛得蜷起了身子,抱住了大腿,好像一个急于扑进妈妈腹中的胎儿。可是妈妈不在,妈妈在离我几千公里之外的西北。周围又黑了!还是死一般的寂静。我记忆中,这个单元楼里,一向都是吵闹的。电视声、男女吵架声、猫狗随着门响不停地狂叫声。这单元,每层三户,总共五层,也就是说有十五户人家,现在估摸十一点了,人应当都在家里,为什么没一个人出来?为什么?我没有对不起他们。一楼101室的老奶奶,我帮着提过菜,她告诉我儿子在外地工作,就她一个人生活着。201室的这家,一定很有钱,丈夫常年在外,妻子年轻漂亮,虽然我们没说过话,可我每次见她都点头,有时出去倒垃圾时,还帮着她倒,不是我勤快,主要是我容不得脏。有次我倒垃圾时,她正好开门,还说了声谢谢,下次我会及时倒。她说到做到。203室,住着一对老年夫妻,没见其他人,老头经常穿西装,像是文化人,但嗓门很大,脾气不好,常常阴着脸。老太太个矮,爱笑,笑一下即捂嘴,胆小,从没敢正眼看过人。每次见我,老太太想跟我说话,都被身后的老头喝住了。每次上楼时,老头手里总拿着晚报,边看边骂,一会儿骂雾霾,一会儿骂物业,还有时骂老太太。他总叫老太太老不死的。说老不死的,你快些开门。每次老太太手都哆嗦着拿不住钥匙,老头拾起掉在地上的钥匙,右胳膊肘一顶,老太太就一个趔趄,不是撞到了墙上,就是碰着了门,哎哟哎哟叫着摸后脑勺,老头也不理她,自顾进去了。老太太这时会朝我悄然一笑,吐下舌头,轻轻关上了门。
楼上有个大学老师,每次都送妻子上班。他好像很忙,上下楼,总是一步能跑下两个台阶,还叫着妻子的名字,说陈争你快点,我上课要迟到了,去晚了学校要扣奖金的。最活跃的是楼上一对年轻人,那小伙子经常背着他女朋友上楼。那女孩一点也不漂亮,那个挺帅的小伙对她百依百顺,不清楚为什么。有次我多看了那小伙一眼,那女孩恨恨瞪了我一下。401室一家三口,除了那个中学生儿子爱说话,丈夫妻子从来没笑过,更不说话,跟谁都不说。但去他们家的人多,听说男人是个领导干部,官到底有多大,不清楚。城市越大,人情就越冷淡,不像老家的县城,邻里关系很是亲热,东家送饺子,西家送把小白菜。
我妈妈是中学语文老师,经常给学生补习作文,所以深受大家爱戴。这个房子是妈妈挑的,她说女孩子一定要富养,高档社区,人的素质高,也相对安全。房主是妈妈以前的一个学生介绍的,现跟女儿去了美国。妈妈说她查了下,这个小区在这个省城,算高档社区,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阳光小区。妈妈说你听名字,楼盘就错不了。
可现在,我感觉防盗门不是用铁做成的,走廊也不是供人行走的,而是地狱。我虽没见过地狱,但猜想地狱应当就是这个样子:阴冷、潮湿、幽暗、狭窄。还有,死一般的静。一点活人的气息都没有。除了我,一息尚存,可却无力逃脱,偌大的世界,只有门后这个屋子可以给我遮掩,可是它左右两扇门一道,把我推在了深渊里。而站在我面前的人,在楼道窗外的灯光照耀下,更像一个厉鬼。他身上一会儿黑,一会儿白,还有那拿着刀的手指,像僵死的鸡爪子,把我的血肉往外掏,一点点,一滴滴。
我说杨永民你放手,你再不放手,我就离死不远了。听我的话,赶紧送我到医院,我还可以为你辩解,给你一条活命,否则你只有死路一条。我真怕血流干了。想用手把血堵回去,可怎么也堵不住,我的手上、裙子上,全是一片片一摊摊的血,布粘在伤口上,稍一动,就撕裂般的痛。我摸出手机,想报警,杨永民一把把手机抢过去,又举起了刀,捅了我一下。这次更狠,往外拔刀时,一股血喷到他的眼睛上,他“啊”地叫了一声,一屁股瘫在了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好似一个世纪。终于,我听到了一阵脚步声,是男人的声音。还有女人的声音。年轻且清脆。我一阵欣喜,想着总算有人来了。我使出全身的劲大声叫道:救命救命救命。声音戛然而止,接着我听到一阵急促的跑步声,那声音不是奔向我,而是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我难过地闭上了眼睛。什么叫絕望?这就是。
对面的男人朝我的肚子上踢了一脚,说,婊子,你再喊,老子再让你挨一刀。刀子没有挨近我,我却感觉到随着他的脚落下,我的肚子发出扑通一声,一股液体热乎乎地溅到我的脸上。在又一次灯光中,我看清了,那是血。来自我肚子里的血,鲜红鲜红。
我闭上了眼睛。眼泪滴在了身上的伤口上,如洒了盐,我昏了过去。
我再睁开眼睛时,楼道里的灯亮着,现在我的周围只有我一个人,还有两扇铁门,不,三扇。这时,我又听到了一阵说话声。
是男人的声音,紧张、威严:对,就是这。怎么这么静?难道全楼的人都睡死了?那声音带着浓浓的山东方言,让我感觉听到了世界上最美的声音。我想开口叫,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是不是警察?一定是他们,只有他们来救我。我摸摸身上的血,有些干了,有些地方还在流,我的手上、身下,全是血。全是。我闻到一股腥味。它们如空气般弥漫在我的四周,一点点地吞噬着我身上残留的活力。
果然是警察。大高个指挥着两个年轻人把我抬上了担架,我回望了一下,身后的门还是关着的。但我想,一定是玉墨报了警,我心里温暖了许多。不愧是我的好朋友,好闺蜜。我们从上幼儿园到大学,都在一起。现在虽然不在一起上班,可仍是最好的朋友。上小学时,老师让我们用形影不离造句,玉墨写道:我跟芷若是好朋友,一辈子都形影不离。我造的则是:什么叫形影不离,那就是生死与共。
那个说山东方言的警察让我坚持住,马上就到医院了,我张着嘴,想说,是玉墨的男朋友害我的,我是为我的好朋友玉墨挨了刀子的。玉墨应当听到了我的喊叫,她怎么就不出来呢?我们两个人,总可以挡一阵子。还有,如果楼里人但凡出来一个,我可能也不会受伤。我说叔叔救我,我要去见妈妈。我还要带着妈妈去世界各地旅游呢!她为了我,吃尽了苦头。可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难道我要死了?不,我不能丢下妈妈。我走了,妈妈怎么办?我尽力想使自己的手把担架抓得紧些,我不能放弃,只要我不放弃,就会活着。
一股芳香钻进我的鼻孔,秋天的花,一定是月季,或者桂花,也许还有女人身上的香气。这么说,到大街上了?车速很快,躺在架子床上的我,还是觉得不快。我说快些,再快些,赶紧救我。我相信明天,我就会开口说话了,就会看到妈妈了。不,先不能让妈妈知道。等我好后,再见她。还有,看见玉墨了,我会说什么?不不不,我不想她。即便她报了警。一想起,我的心里又是一股冷。我突然哆嗦起来。有人给我盖上了被子。真温暖。车,你快些,再快些。我想喝水,我想洗个澡,想吃一顿香香的饭。明天早上还要去上班,帅气的朱灿又会给我推荐一部什么样的好电影呢?
好期待啊。我喜欢他,他也爱我,他约我明天晚上一起去吃饭,然后再看场电影,说电影特好,得了好多大奖,名字叫《寻梦环游记》,还说他要跟我交朋友,是男女朋友,我听得心里好紧张。我说让我好好想想,明天晚上吃饭时回答他。
我闻到了医院特有的消毒水的味道,还看到了只有医院特有的白,对,一片片的白。那是手术室无影灯么?怎么?更痛了,好像有人叹息,说,整整八刀呀,最长的伤到了要害。还有一个男人说,生命体征已经显示无了。医生医生!我想费力地叫,可怎么没人理我?难道我死了?我还只有二十三岁呀。
医生医生医生!我声嘶力竭,他们不应,我用头狠狠地撞击床头的铁架,除了痛,我感觉一块白布蒙住了我全身,难道这就是裹尸布?惨兮兮的白?不要给我盖这个,不要!我还没死呢!可没有人理我。屋子骤然黑了,我只听到一阵风随着哐的一声,消遁无影。
世界一片寂静。这就是死吗?一只手朝我伸了过来,那是一双温热的手,妈妈?妈妈,救我!快救我!怎么这张脸没有五官?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天使?她要把我带到那个再也回不来的地方?我不想走,真不想走呀,我还没真正尝过恋爱的滋味呢。朱灿,我爱你呀,你听到了没?
住 户
102室老太太:
老太太打开门,朝四周瞅了瞅,看没人,才让两名警察进了屋。屋子家具虽少,但整齐、干净。她是阳光小区唯一让警察进门的住户。老太太约有七十岁,上面穿着一件焦糖色的圆领羊毛衫,下着一件黑色的宽松裤,看着蛮精神。
她一定要警察同志喝她泡的茶。她说是唯一的儿子给她从云南寄回来的高山红茶。茶壶是精致的琥珀色,茶杯六个,花色不一,但都很漂亮,有的里面绘着小黄花,有的则是里外同色的白底小蓝花,还有一个是祖母绿的小碗,老太太自己端着喝。
泡的第一壶茶水老太太倒了,然后用茶水冲了三只茶碗,说,慢慢喝,喝茶比不得喝水,要细细品,对了,我原来是冷冻厂的女工,从来不会喝茶。儿子寄回来了茶,我想浪费了可惜,就买了茶具。你看,这杯子多可爱,人看着,心里就欢喜。行了,我说正题吧,我知道你们来的目的。先喝茶。让我慢慢给你们讲讲我看到的。对了,我说话你们能听懂不,我有口音,到省城随老头来二十年了,现在满口还是家乡贵州话,人老了,就改不过来啦。
昨天晚上十点多吧,我看完一直爱看的黔戏《包公断案》,都要上床了,才想起来忘了取牛奶。出得楼来,看到三个年轻人从外面走了过来,前面是两个女孩,其中一个姓刘,我老叫她刘姑娘,就住我楼上。小刘人挺好,平时把我奶奶长奶奶短地叫着,看到我买菜回来,还说奶奶我帮你提。说着,就抢过我手中的菜篮子,每次还会朝篮里细细看,说多新鲜的黄瓜呀,还带着刺,奶奶,你在哪买的?我周末要去买。超市的东西外表干净,包在塑料纸里好看光鲜,可里面不少地方都烂了。我说出后门往右拐,看到一个大槐树,再朝左走不到两百米,就有一个菜摊,菜既便宜,又新鲜。摊主是个说话办事爽快的农村小媳妇,人很厚道,给的秤都很足。
她跟一个女孩手拉着手,说着话,很气愤的样子。那女孩我认识,原来跟她一起住。后来就见不到她人了。她不爱说话,但穿着漂亮。她经常挽着小刘的手走路,一跳一蹦的,显得比较活泛。小刘看到我,点了点头,对她女伴说,你先进去,我劝劝他。那个小伙子离她们有两百米远。他上楼梯时,狠狠地朝我瞪了一眼。我悄悄跟小刘说,有话好好說,姑娘。然后关上了门,心里扑通直跳。我耳朵不好,人年纪大了,啥部件都不灵了。可那声音大得要命,我能听到那个小伙子跟小刘吵架,好像是小伙要进去,小刘不让。他们吵了十来分钟后,我听到了打闹声,呻吟声,我猜八成是小伙子动手了,我一个老太太,七十多岁了,不敢出来,只好报警。
我儿子在外地上班,他要给我安座机,我说每月还要到营业厅交费,麻烦。再说只有他给我打电话,装电话还要请人。他就给我买了手机,对,就这个,叫三星什么的,我不太会用。我把电话打到我儿子那儿,压着嗓子说了外面的情况。我儿子说,妈妈,你千万不要出去,你打报警电话吧,拨110,千万不要出去,记着呀!现在年轻人,办事不考虑后果,你出去是要吃大亏的。老太太说着,眼睛睁得老大,又叹息了一声,说,果然我儿子说得没错,你看,出事了吧。多年轻的女子,说没就没了。
我就打110,一个女人接的电话,她不停地说大妈,你说慢点,你说的话我听不懂呀。我老头会说普通话,从跟他进城的那天起,他就一直教我,可到他死,我也没学会。我给那女人哆哆嗦嗦说了半天,她又让我给她发那个叫什么定,对,想起来了,叫定位。我说我一个老太太哪知道怎么定位?说了半天,我都口干了,她好像才听明白了我的话,终于说大妈你放电话吧,我知道你在哪了。
我很后悔,我要是会说普通话,你们就来得更快,那姑娘可能就不会死了。警车响时,我看了一下表,差不多半小时吧。可我纳闷难道全楼都没有人吗?就再没一个人报警?唉。我只是随便说说,没有怪人家的意思。你们出门不要说哇,邻里邻居的,论人家短长不好。我一个老太太,手脚不灵便,儿子又不在身边,说不定还需要左邻右舍帮忙呢。昨晚对面好像没人,我不清楚。住着几个年轻姑娘,嘴唇画得像血一样。还有那裙子短得盖不住大腿。经常是半夜回来,我睡着了,总被她们开门的声音吵醒。
小姑娘那么年轻,脸嫩得能掐出嫩汁来,说没就没了,真是可怜。当妈的怎么受得了啊。现在的年轻人呀,真是闹不清,无非就是为爱呀情呀什么的要死要活。唉!好端端的女娃娃,可惜了。对了,警察同志,我跟你们说,千万别说是我报案的,现在的人你摸不清。你想好朋友都不管,别人谁还敢管?一定要替我保密哟。那女孩的妈妈想谢我,來了好几次呢,我不敢开门。我不想见死不救,也不想引火烧身。咱报警,只是实在看不下去,与品德无关。
老人看警察站了起来,抹着眼泪开了门,说,警察同志,你们慢走,有空过来喝茶!
201室朱女士:
我知道的三言两语就说完了,咱就在门外说吧。事发时,我不在家。我去跟朋友唱歌了,就在三马路的大世界K厅。不信,你给我朋友打电话。她叫王敏,电话是1345893xxxx。什么?有人看到我上楼了?还跟一个男人?笑话,怎么可能?那人是谁,你把他叫来,他是故意给我栽赃嘛。我怎么可能跟一个男人半夜在一起?这要让我丈夫知道了,那还不杀了我?那男人可能是楼上的人嘛,或者是客人什么的。你说有监控?这怎么行,把我们当成了罪犯是不?好好好,我不生气。你再说一遍,几号星期几?噢,那可能是我记错时间了。对,对对,我想起来了。女人说着,揉了揉眼睛,整了整散落在额前的头发,语速放慢了。我是前天晚上出去的。最近睡眠不好,爱忘事。星期二的晚上,我是在家。可我在听音乐,声音开得特别大。你不了解我这个人,干啥事都很投入。对对对,算是音乐发烧友吧,我家里的音响设备十几万呢,还是不错的。有时,我也唱唱歌。我给那遇难的女孩捐了五百块钱。你们看到了吧,门前那束香水百合,也是我放的。愿她在天堂安息。一个楼层的嘛,总要讲点人情,是不是?
我知道的就这么多。朱女士关门时,还没忘对警察一笑。
唉呀呀,急死人了,你怎么才接电话?刚问我的警察可厉害了,一会儿说有人看见咱俩了,又说有监控。你不要紧张,我猜测是故意套我的话。监控?我们楼道里没有。我当然不会承认了,不过,你得允许我给你打电话,人家想你嘛。好好好,以后再说吧,无论如何我不会承认,只要别人没看到你的模样,就好说。你戴着墨镜,面目没人看得清。当然,你是领导嘛,要万般的小心。你不是把警车停在地库了嘛,那没事。谁会查那个?要不,咱去另找个地方,人家就是想你嘛。好好好,听你的,那你记得给我电话呀。放心,我在家里呢,门都锁着。你怎么那么胆小?还是优秀警察,真是。好——好——好!我不说了,听你的话,最近不跟你联系。
朱女士放了电话,看了看大门,家里除了黑胡桃色的大门,还有防盗门。她三十七八岁的样子,身子高挑,皮肤白净,一双还算漂亮的眼睛,布满了血丝。那天晚上,她确实跟刚才通话的男人在家。那是他们的第一次约会,没想到,刚进入情况,就听到了外面的吵闹声。隔壁的女孩经常帮她倒垃圾,模样也清秀。如果男人出去,那女孩肯定不会死。可是那男人怎么能出去呢?半夜三更的,丈夫知道了,那她就活不成了。事发后,她这几晚老做梦,梦中那个女孩全身都是血。有时睡到半夜,能听到一阵女孩低低的哭声,还能听到一阵脚步声,一直走到她的床跟前。愿老天保佑她在那边好好的。女孩的母亲来问过她了,她还请她喝了茶,抱之以同情。她真后悔,可是事情若重新发生,她仍不会出面的,因为有他在家呀。
男人本来计划是完事后就走的,可因为出了事,只好天亮才走。虽然时间呆得比计划的长,可什么事也没干成。外面哭声震天,谁还有那份精力投入地做事呀。男人一直抱着头,不停地说,我应当出去。
你出去我丈夫知道了怎么办?还有,人家一定要问你什么单位的,叫什么?半夜三更跑到这儿来了,你怎么回答?
可我不能见死不救呀?
总会有人救的,这一栋楼少说也有二三十人呢,又不只你一个,年轻小伙强壮男人多的是。放心,女孩不会有事的。只不过是打打闹闹罢了。咱睡不着,就看电视,听音乐好不好?我把声音放大,咱什么都听不见。再说你还要进步呢,如果出去,你是救人了,可是咱俩的事被捅出来了,我还怎么活?她是流着泪说的,男人最终听了她的话,躺在沙发上,跟她一起一首接一首地唱歌。从《热血颂》《少年壮志不言愁》《红梅赞》《送战友》,一直唱到《血染的风采》。唱得两人都睡着了,直到警察敲门。男人吓得让她把他锁进书房。那情景,真是吓死人了。警察不停地问,反复地问。好在,她没让进门。进门,一切可就完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那女孩竟然死了,竟然真没有人管。难道这个楼里还有无数的秘密?她想到这里,不禁哆嗦了一下,赶紧又把门检查了一遍,然后给自家的男人打电话,让他快些回家,邻居家出事了。她没敢说出啥事,男人是出去做大生意的,又自己开车,千万不能让他分心。
203室老头:
我没听到。没听到任何声音。年纪大了,耳朵背了,怎么能听到?行了,别再问我了,烦死了,整天来人问,一问一个小时,还让不让人活了?那个死者的妈妈写信骂我们,还扬言要告我们,说我们没良心,搞得我都没脸见人。我还没找她的事呢!有人死在你家门口,你说倒霉不?快走快走快走。什么?要问我老伴,我老伴被这破事吓得都疯了,整天说胡话,我还要带她去医院呢,没跟你们要医药费就不错了。行了,走开!我要关门了,真是,人倒霉了,喝杯水都塞牙缝。这破房子,说是高档小区,竟出这样的事,你说人能住得安心吗?房价还像水表似的,老涨个不停。你们当警察的,也要管管呀,现在物业呀,都是光认钱,不办实事。
正说着,一个老太婆突然从胖胖的老人腋下钻了出来,她穿着只扣着一件扣子的粉红色小碎花睡衣,里面瘦瘦的肚子也露了出来。她双手抱着胸,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指着中间的门,对警察说,杀人,杀人,我听到了杀人声。老头一把抓住瘦小的老太太,像抓只鸡似的,一手摁着她的头,一手扭着她的胳膊推进了门里,还随手拿起门后的一把黑色的雨伞,指着老太太。老太太吓得抱头跑进了房间,嘴里还说杀人,杀人。你们看到了吧,我没说假话,日子都难过,我哪还有时间管别人的闲事?老头说着,皱着眉头踢上了门。
302室小伙子:
门是一个染着红色短发的女孩开的,一看到警察,她先是紧张了一下,声音哆嗦着说,啥——啥事?得知详情后,她立即喊,黄明发,快出来,警察来了。出来的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小伙,光着上身,浑身的肌肉,身上是热腾腾的汗。他说事发时,他跟女朋友没在家,去看电影了,重版的《东方快车谋杀案》,还不错。看完电影,就回父母家了,第二天晚上回来时,才知道出事了。我们没想到这么高档的小区也出事,还说什么二十四小时巡逻?保安干啥去了?还有单元门不是锁着吗?那男人怎么上来的?对了,我记起来了,门锁坏了,经常开着。我们必须找物业!一定要加强安全力度,否則一年好几千块的物业费不是白缴了?当然,这么贵的房我们买不起,是父母买的,因我们在市里上班,父母就搬到郊区了。好了,我们要去上班了,晚了要扣奖金的。小伙说着,锁上了门,拉着女朋友的手,下了楼。
401室中年女人:
没听到。警察来后,才知道详情。我们一家生活规律,晚上十点准时睡觉,第二天六点半起来,雷打不动。还有,我女儿马上要高考,家里必须保持绝对的安静,所以,你们说话声音小些。我丈夫不在家,他出去开会了。
这是一个冷若冰霜的女人,一看,就是已经历练得轻易不动声色,所以她的人跟她的声音一样,冷静、简洁。警察还没说话,已被关在了门外。
503室大学教师:
我听到了吵架声,可是不敢出来。我本来都下到三楼了,可一看见那男子拿着明晃晃的刀,就赶紧跑回去了。我想离他们最近的楼层的人都不管,我管那么多干啥?再说去有可能就是送死呀。哲人不都说了嘛,生命对每个人都只有一次。再说我妻子怀孕了,你们也看到了,四五个月了。我首先要保护好我的妻子和孩子。当然,如果我有能力,比如我能打过他,我有枪,或者我会武功,那我不去,是说不过去的,可我只是一个大学老师,除了识字,啥也不能干,秀才手无缚鸡之力呀。就像不会游泳的人去救人,不是白送死吗?康德在道义论中讲:“尽一切可能促使至善的产生是它的一条命令。”关于这条命令,他有更具体的表述:“……我们应当力图去促进至善。”善,是我们追求的终极目标,不是吗?但善,不能无条件无原则,比如那个不幸遇害的女孩,就因为太善,为这样自私的朋友去死,真是太善了。
人要仗义,但更要清醒,在对需要帮助的人施以援手时,一定不能将自己置于危险境地。如爱默生所说,你的善良必须有点锋芒。
闺 蜜 玉 墨
你让我不要哭,可我控制不住呀。芷若是我的好朋友!有你们警察保护着,我才敢大声哭。现在,我真的好害怕,晚上都不敢出门,外出都得我爸妈陪着。
事发之后,我是想报警的。
我听到门外好朋友芷若跟一个男人在吵架,就想立马报警的。可是刚打开手机,号码还没拨完,屏就黑了,再也打不开,原来手机没电了。我急得想开门,可能是锁坏了,我开了好几次,都打不开。我站在阳台上喊人,明明楼下人来人往,男人女人,没一个人回应。有人朝楼上看了我一眼,马上又自顾干自己的事了。等我出来时,警察已经把浑身是血的刘芷若抬走了。
警察:那你又是怎么把门打开的?
我也不知道。警察姐姐,有时我比较笨,比如说,我费力干一件事时,使多大的劲都干不成,可有时轻轻一动,又办成了。比如说茶杯,有几次我要打开杯子,却怎么也打不开。我垫上布,也不行。一生气,就把它扔到一边了,另换了杯子。有天,我看着放在一边的杯子,又想开它,轻轻一拧杯盖,竟然轻松地打开了。所以门锁也可能有机关,最后让我又摸着了门道,也未可知。
我真的不知道外面那个男人是谁。门里面听不清外面的声音,外面太吵。再说我当时吓坏了,喊不到人,我还敲隔壁的墙了,两个房子,连同厨房的墙、天花板,都敲了。我先是用手,看没反应,又用拳头,还是没反应。我一急,顺手拿起拖把在墙上、天花板上四处撞,双臂都举酸了,也没有人应。你看这阳台与对面的阳台,离得不到四五米,完全可以听到的。你别看是烂尾楼,里面有时也有人住。也许是民工,也许是流浪者,谁知道呢?反正那天我看到有人在对面已经封顶但没装修的房间出现过。好像是男人,年龄有多大,看不太出来,看穿着,好像民工。还有楼下,就是马路。厨房窗开着,下面散步的人说话的声音都能听见,我听到一个女的问另一个女的去干啥?对方说准备去练潜水,春节前要到海上。可是我趴在高高的阳台护栏边,大喊救命救命,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一听到我喊,本来走着,突然抱起正在走路的孩子,急急地跑了。警察姐姐,我说的都是真的,不信,你调查去。
芷若嘛,平时性格蛮好的,她乐于助人,跟人没有交恶。至于杀她人的人我不知道,会不会是她得罪了谁?我跟她过去就住这个房子,后来上班离单位远,就搬出去住了。这次她说要过生日,我就过来了,我还给她买个大蛋糕,她最爱吃的,草莓蛋糕。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两家离得近。她好像没有男朋友,至少她没跟我说过。我在她面前,就是个小妹妹。她不说,我从来不问。我们上大学时,在同一个学校,她是经济系,我是外文系。有不少男同学都喜欢她,她说等工作后再考虑。我在一家公司上班,她在机关工作,虽工资没我高,可是稳定。
你说杨永民?他是我过去的男朋友,可我不知道是他跟刘芷若吵。要知道,我肯定不会进去的,要把他挡在外面。我怎么可能让好朋友替我挡架?我们俩上楼时,我看到一个人在后面走,刘芷若说,你先进去,我取下牛奶。我一进去,门就被风吹得锁上了,再也打不开了。
你说杨永民说他是来找我的?那我不知道。我跟他已经分手半年了。原因嘛,不好说,不过有一点,我听说他对原来的女友有暴力倾向,我和他越来越谈不拢,就提出了分手。他当时也没说什么。不过,有时他打电话来,说他爱的还是我。
你说芷若母亲说是因为我男朋友来找我,我无法对付,芷若才去车站接我,杨永民尾随其后,刘芷若为了保护我,受的伤。刘芷若给她妈发了短信?这怎么可能呀?啊,我头疼,头痛欲裂。这事发生后,我脑子里一直有幻觉。有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对我刺激太大了。再加上现在又丢了工作,情绪更差,精力就更集中不了。
从小,芷若就是我崇拜的对象,她是男孩子性格,一直充当我的保护神。因为她小时候父母就离了婚,她在家,就像个小大人似的。我们在省城上大学,基本上,都是我听她的。我在家被父母惯着,生活能力比较差。但谁知道会发生那样的事。
事发之后,我想出面说详情,可是我怕杨永民报仇。他特厉害,还凶残,我说过,他有暴力倾向。他能把一只活猫生生地烤着吃,猫肉上还有血。你想想,好可怕哟!所以,你想想,警察姐姐,我怎么敢说呢?当然是怕他报复啦。再说我父母也不让我说。我爸爸在机关工作。对,算是个领导干部吧,副局级。他说做事要想周全,办稳妥。况且当时他处于关键时期。人已经没了,我们不能再让无辜的生命受到伤害,也不能把自己暴露在所有人的眼中,特别是让凶犯或他的爪牙知道,后患无穷。但是可以采取一些必要的措施暗暗地协助警察,把案情说清楚,为好朋友伸冤。帮助好朋友母亲解决实际问题,胜过空话套话说一箩筐。我爸给了我一萬块钱,让我拿去参加刘芷若告别会。我都走到殡仪馆门口了,忽听前面的人不停地骂我,一个男人说我要是见到那个不开门的同学,非杀了她不可。另一个说,那家人不是人,真的,我见了他们全家,非拿炸弹炸死不可。我一听,腿肚子发软,根本迈不开步子了,赶紧打车回家了。
警察姐姐,你不要用那么怕怕的眼光看我,看得我好紧张哟。我爸爸一直托关系,找有关部门,尽快地惩办凶手。因为不是我爸直管嘛,要托人,总得有个过程对不对?我妈妈还准备给刘芷若买墓地呢。我呢,也在积极地协助你们做好案情调查。后来谣言越来越多,竟然有人说,是我跟杨永民一起合伙杀人的,我就更不敢出面了。但我在半夜,给芷若烧过纸,还想给她做法事呢。还想以后,我一定要好好地养活欧阳阿姨呢。
警察:事后你为什么没有跟刘芷若母亲联系?
我之所以没有跟欧阳阿姨联系,是因为我爸爸说,我们暗暗地做,做好了,再告诉欧阳阿姨不迟。爸妈都认为欧阳阿姨对我们全家有充分的了解,我们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人。可是没想到她先下手了,把此事发在了网络上。人又不是我杀的,事发之后,我父母、我,都受到生理心理上无尽的伤害。这让我的内疚感就没了,欧阳阿姨她做得太过分。我以后要交男朋友,要生活,我的父母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要生活。人已经死了,抓住犯人就行了嘛,我又没杀人,我的父母也没杀人,为什么让我们活在一切舆论谴责之下?我想如此,刘芷若也不会答应的,她心地好,对我真的很好。玉墨说着,又放声大哭起来。
警察:那刘芷若母亲打电话时,你们为什么不回,还拉黑了她,所以才让她有如此行为?
我跟爸爸去了欧阳阿姨家好几次,她都不在。给她打电话,她也没回。我们就想着等悲痛过去,再去看她。因为她情绪激动时,怕失控。再则也怕她伤心。可是她太心急了,不理解我们,让事态发展到如此地步。那只好大家撕破脸皮了。真的,我们全家都不愿意这样呀。
警察: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能为你说的一切发誓吗?
当然可以,我保证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对了,我想去看一下我的好朋友的墓地,行吗?我想跟她好好说说话,欧阳阿姨现在根本不理解我,老把我、把我全家都往坏处想。她的痛苦我们能深深地理解,可是,毕竟事已发生。大家齐心协力惩治罪犯,才是正理,而不是互相猜疑、伤害。我想,只要她高兴,打我杀我都可以,就是不能不跟我说话。我可能有错,但毕竟我没害我的好朋友呀。人生遇一知己,就像要找到真正的爱情,有多难。警察姐姐,真的,我现在才觉得失去她,是我一生的痛。我恨不能把杨永民这个狗日的碎尸万段。喔喔喔!玉墨说着,又放声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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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刘芷若送给玉墨的毛绒娃娃粉心公主,她花一千多块钱买的呢。我吊在刘芷若的双肩包带上,跟她生活了半年。后来玉墨喜欢我,抱着我老说好可爱呀,好可爱呀,眼睛都会说话。刘芷若就把我送给了她。
我是案件的目击者。
我的主人玉墨的确受到原来的男朋友多次骚扰,她也多次跟好朋友刘芷若商量怎么办。事发之前,我主人给刘芷若打电话时,刘芷若说,那你下班后到我家来吧。
我跟着主人从公交车下来时,发现刘芷若脸冻得通红,她一见我们就跑了上来,手里提着买的饺子,说是我们主人爱吃的三鲜水饺,她刚从超市买回来的。
是我先看到我主人的男朋友的。我看两个好朋友都没注意,就不停地在主人身后击打着她的屁股,终于在接近小区门口时,她们发现尾随者了。
我是随着玉墨的书包,被刘芷若推着进到房间的。玉墨是锁了门的,因为是刘芷若让她这样做的。刘芷若说,我来对付他,我跟他无冤无仇,他不会怎么我的。做人,总得讲道理嘛。我要让他不但放弃你,还要让他去积极地过自己的生活。
玉墨手机是有电的,她听到外面的吵闹声后,很害怕,立即给她妈妈打电话。我不知道她妈妈在里面说了什么,玉墨不停地说好的,妈妈,我听你的。玉墨挂了电话后,马上推过书桌把门顶了,然后又在桌上放了面袋、米袋,对了,还有电脑主机。她手一直哆嗦着,费了好大劲,门后堆得严严实实的,像座山。然后她就拨电话,可是每拨一次,她就把手机扔到一边,后又拨,都没成功。她一直在屋里转,她一会儿拿着拖把想开门,一会儿又拿起菜刀,可最终她都无力地靠在门后,不敢动。她一直在流泪。嘴在动,腿直打哆嗦。
事发后,她整夜睡不着觉。有同学说杀刘芷若的是那个跟她一直谈朋友的杨永民时,她矢口否认,说她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问题。她的确是跳舞、唱歌,也的确在网上放了照片,可我知道,她是害怕的,她常常夜半醒来,呆呆地看着我。后来,她不上班去了,因为她去单位没人理她,吃饭大家都离她远远的。回到家里,爸爸也怪她,只有妈妈护着她,说,算了,孩子总得先保护自己吧。她在家里呆不住,给要好的同学打电话,没人接。发微信,也没人理。她晚上戴着墨镜,一个人去看夜场电影,一个人去泡吧,每次都是醉醺醺地回家。我觉得她好可怜。
我主人难受,还有一个原因,事发之前她有个男朋友,是海归,父母是国家干部,有专门的司机。海归家教严,他跟我主人是在一个聚会上认识的。海归对我家主人很好。她的前男友杨永民知道了我家主人跟条件不错的海归要结婚的消息后,嫉妒心强,整天找我主人事,还扬言要把我主人跟他的事全說给海归听。我主人害怕,一直瞒着海归,因为那家父母本身对她就不是太满意。事出之后,第一个发现的是海归妈。这个妈妈平素交往广,又加上在妇联工作,听说此事,很是气愤,再一看照片,认出了我家主人,当即跟海归爸一起把此事说给海归。海归起初坚持爱我主人,后来同学朋友相劝,他心情大变,坚决要跟我家主人分手。我家主人再三恳求,对方亦不为所动。
有天醒来,我主人发现自己患上了耳鸣症。起初是右耳鸣叫,声音像小雨滴答,后来双耳似风声不断。母亲带她去市医院看病。医生做了听力测试、洗耳,仍然耳鸣。医生说,耳朵没问题,又问,最近遇到什么事吗?我主人和母亲相看一眼,异口同声说,没有。医生给开了复方苁蓉益智胶囊、甲钴胺片。吃了两个疗程,耳鸣还像少女在哭,一声接一声,白天黑夜,时时刻刻如此。再去医院,医生说,那可能是神经性耳鸣,没其他良方。
我主人回到家里,耳朵的轰鸣吵得成宿睡不着。我主人给她母亲描述时,突然说,我知道了,那是芷若的哭声,还有骂我声,她在恨我呢。她妈一听,说,胡说什么呢,那是你心理作用,别迷信。
母亲虽如此安慰,夜半,还是拿着纸钱到十字路口烧了纸,我家主人耳朵仍然轰鸣。她人瘦了,工作也没精力,被单位开除了。失眠、耳鸣,像两座山压得她脾气一天比一天坏,动不动就跟爸妈吵,有时还按着我的头往墙上撞。
后来,我主人看到一本小说上讲,一个司机无意中压死了一个小女孩,整天做噩梦,去找心理医生。心理医生用的是以恶制恶的办法,让他想象小孩如何讨厌,给大人生活增加麻烦,爱哭呀,生活不能自理,需要大人照顾,为了养大他,父母要花一大笔开支,接生呀、上幼儿园呀、买玩具呀、上学呀……让他恨上小孩,终于治好了病。我主人照此办法,整天想她好朋友芷若种种不好,比如她啥都管,比如不该惹坏脾气的杨永民发火,还有,她小时偷过邻居家的苹果,撒过谎……可这个处方对她还是没用。她又想起一个电影里讲,一个侦探在一次抓罪犯时,因为恐高症,致使罪犯逃走,还让一个战友为救他而死,去看心理医生。医生告诉他只有再遇此种情况,才可治愈。她受此启发,每天晚上故意走到一些偏僻的街道,想象有人谋害少女和孩子,她将挺身而出。可是她一直没有遇到,大街上静悄悄的,好像罪犯都失了业,所有的少女都坐上了小车,或者所有的少女身边都有了男朋友,亲自保驾护航。
她还是耳鸣。天论白昼,还是黑夜,时时不断。一句话,耳鸣像狗皮膏药,粘在她身上,怎么也摆脱不掉了。
刚开始,我替刘芷若不平,后来,我为我主人不平。难道我没有是非原则吗?可是说实话,有些事不能拿原则说事。我感觉她的身影好孤单。特别是三更半夜,我更替她难过。现在,她离开了我,把我扔在她爸爸妈妈家里,一个人不知去向。急得我真想开口,替我主人说话,说明她并不是一个坏女孩,可是我开不了口,只好就这么一直望着她的父母。他们老多了,还不时地吵架。有天,她母亲看到了我,大声骂道真晦气,然后把我扔进了垃圾桶里。现在我躺在郊区偌大的垃圾场,跟过期的食品、安全套、剩饭、旧衣服等一些难闻的东西为伴,好心酸。
犯罪嫌疑人杨永民
真的,我再三跟你们说,我从来就没想到过杀人。至于刀子,那是玉墨给刘芷若的。我本来是来找我女朋友玉墨的,她花了我不少钱,我父亲多年给我存的钱,我都花在她身上了,为啥?因为她是我女朋友,而且我们计划毕业后,就结婚。可是毕业后,有天我发现她跟别的男人同居了,还要跟我分手,我不同意。她去找她好朋友刘芷若,我尾随着她,下了公交车,我远远看到刘芷若来接她。我就生气。玉墨跟我说过,说刘芷若说我不可靠,没本事,以后跟着我会吃苦的,让她跟我分手。所以我一见刘芷若就恨不能给她一巴掌,可我忍住了。
到了她们租的屋门前,我说我要跟玉墨谈谈,刘芷若一把把玉墨推了进去,说,你进去,我来对付他。我当时一下就火了,我以为我跟玉墨所有的问题都在刘芷若身上,所以我要推开她进门,可是刘芷若让玉墨把门关上,说出现任何事,都不要开门,说她完全可以对付我。就在这时,玉墨把一把水果刀隔着门缝递给了刘芷若。那时,我虽心寒,可对玉墨还抱着希望,要挤身进去,被刘芷若挡住了。她虽然个子跟我一般高,但我毕竟是个男人,为什么我没强行进去,因为她手里拿着刀子。那眼神,恶狠狠的。
就这,我也没生气,还好心劝她道,不要管我们之间的事,我说恋人之间的事是说不清的,你知道人家睡在一起是什么样子。要分手,也是玉墨跟我说,我只有亲耳听到玉墨跟我说清分手的理由后,才走,否则我今晚就在门口呆一夜。可是刘芷若这个臭女人太自以为是了,先是骂我没志气,让我滚,还亮了亮手中的水果刀,说,要见玉墨除非从她身上踏过去。
刘芷若真就像个门神样,握着刀守在门边,满脸都是对我的蔑视。你想换谁不生气?我说,刘芷若,你以为你是上帝吗?走开,少管我们之间的事。我要推开她,这时,她却把刀尖伸向了我,割破了我的手指,你看,伤口还在。当时好痛。真的,警察同志,我没有想杀她,我胆很小的,我们做红烧鸡翅,都是玉墨杀鸡的。她做的饭可真好吃。还有她站在厨房做饭的那个样子,特别让我迷醉。好好好,我言归正题。可是有人要杀我,咱总得自卫对不?咱怎么说,也是七尺男人,胸中自有一腔热血。我要抢刘芷若手中的刀,她当然不会给的,我们就扭打在一起。后来我把她胳膊往身后一扭,刀子就落到了我手里。一想起所有的错都在她,就想给她点教训,我轻轻地在她胳膊上划了一下,说,识相,就赶紧滚,让玉墨出来。可这个女人我不知她为什么对玉墨那么好,竟然死都不怕,捏着手上的伤口还朝门里说,玉墨你别出来,我一个人可以对付这个杀人狂,说着踢了我一脚,刚好踢在我的要命处了。
她封给我的杀人狂称号,提醒了我,我又胡乱往她身上扎了一刀。说是胡乱,因为走廊的灯此时是黑的,我完全是凭感觉。只感觉刀子好像碰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她惨叫了一声,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骂的话更难听了。说我没志气,是变态男,还说像我这样的男人,找不到对象活该,只配在地狱里活着。她彻底激怒了我,我想反正已经动手,干脆一解心头之恨。
我从来没有杀过人,也根本就没有想杀她。就是想给她点教训的,这辈子我最讨厌管别人家闲事的人。我妈就因为她的一个女朋友的教唆,先住到她家里,不回家。气得我爸找到人家家里打了我妈一顿,想给她点教训,结果却把我妈推得更远,我妈跟我爸离了婚。可我妈离了婚,也没好日子过。现在的丈夫一样老打她。离婚后,我爸老喝酒,喝醉了就打我,往死里打。那个多管闲事的女人要不是得了绝症,我要狠狠地给她点教训的。所以我恨天下爱管別人闲事的女人。虽然这样想,我的手还是哆嗦的,还是没有杀到她致命的地方。我学过生理学,知道杀人,往心脏上捅,往喉咙上割,都可致命。不是有成语嘛,叫一剑封喉,我理解就是这意思。可是我没有,我的第三刀是扎在了她肚子上。这次她疼得跟我厮打起来,腿脚手都上了,还用难听的话骂我。骂一般话也就罢了,那时我都准备走了,她骂我窝囊废,骂我不得好死。说我肯定是死刑。这话惹恼了我,我想反正要死,干脆把她杀了,也值了。这时,灯又亮了,我只好跑上前去又胡乱捅了她一刀。她倒下后,还喊了声玉墨,你出来,救救你好朋友吧。屋里我能听到声音,但不是开门的声音,好像是挪动桌子的声音。我看刘芷若浑身是血地闭上了眼睛,再听楼道和楼外都静悄悄的,知道玉墨铁了心不会开门的,扔了刀,趁机逃了。
在这期间,我听到好像楼下有说话声,还有脚步声,可最终没人上来。至于楼上,我没注意,我心里也紧张呀。但凡有个人出来制止,我也不会杀人。他们不出来,我感觉好像让我不得不杀人,真的,我就这么想。不是我先动刀子,再说我没有把她杀死,我感觉我下手都是轻的,我说过,我只是想给她放放血。你看,我的手机上还有玉墨留给我的短信,说,她有时也烦芷若,啥事芷若都要管,那个海归还是刘芷若介绍给她的。我当时就想,见到刘芷若一定要让她尝点苦头。
但没想到,人高马大的她,怎么就会死了呢?也许她有心脏病,或者还有其他病,反正我没杀死她。我走时,还听到她在骂我呢。
任何事,存在便合理。我为什么不去杀别人呢?证明她该杀。警察先生,你不要这么看我,我这么说并不是说我杀了她,而是说明我是多么的恨她。小人物可以推动大历史,就是她,让我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了,成了阶下囚,没有她,我早跟玉墨结婚了。我爱玉墨,是她给了我人世间最纯真的爱,从来没有女孩子像她那样对我好过。玉墨为了给我做我最爱吃的红烧鱼,天不亮就到菜场去挑最新鲜的鱼;为了帮我找工作,跟着我大雪天一家公司一家公司地投递简历;你看,我头发长了,都不理,为什么?就因为一直都是玉墨帮我理的。玉墨对我好的许多细节我都不好意思全说出来,这涉及一个女孩子的声誉嘛。都是因为刘芷若,这个臭女人瞧不起我,教唆玉墨,才使玉墨铁了心要跟我分手。玉墨单纯,她爸妈的话可以不听,但对刘芷若的话,如听圣旨。我跟玉墨分手后,我曾试图让刘芷若说服玉墨跟我和好,还要请刘芷若去吃饭。她不去,说你就死了心吧,我帮玉墨介绍了一个海归,人家父母不像你那个酒鬼爸,人家有身份,家里有大房子,有丰厚的存款。你要啥没啥,怎么还自不量力?你在烂泥里,人家在天堂。她说着,朝我啐了一口,那唾沫吐在了我脸上。真是奇耻大辱。那时我就恨不得杀了她。虽这么想,我还是没动手。连个巴掌都没伸出去。你想想,我要真有杀她的动机,何必跑到她住的小区里来杀人?骗她到陌生的地方,不更容易?都是话赶话,急眼了。刘芷若死了,害得我坐了牢,但我不后悔,这辈子值了。谁让她夺取了我仅有的幸福?仅有的,你们明白吗?我什么都没有呀。一个穷人,你打碎了他惟一的饭碗,他能不跟你急眼吗?玉墨现在好吗?我现在还是爱着她。为了她,我什么事都可以做。
一个让所有人都沉默了的会
物业突然通知阳光小区B楼一单元所有住户开会,说有重要内容要通报大家。
会议室就在住楼的对面,原来是要盖房子的,现在却成了一栋烂尾楼,楼大门边除了传达室,还有一间小会议室,里面充斥着一股油漆的刺鼻味。好在,还有桌子和椅子。天不太冷,但窗帘拉得紧紧的,里面有股神秘的气息。
是要卖车库了,还是地下室?大家奔走相告,齐整整坐了一会议室。难得如此齐整。物业部经理在一边静静坐着,挨着他坐的是传达室的三个换班的老头,大家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传达室现在是个年轻的小伙在那坐着,他是水暖工。出什么事了?大家感觉会场严肃得好像是参加追悼会。
物业部经理看大家都齐了,说,我给大家放个视频。有人口袋里电话响了,要出去接,才发现门从外面锁上了。
大家这才紧张起来。可是放的却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的生活短片:我的嘉年华。
从《童年》《小城故事》《春天的故事》《甜蜜蜜》《走进新时代》一曲曲优美的配乐里,一个阳光而文静的女孩从出生到大学毕业的照片一张张出现在大屏幕上。女孩的满月照,胖胖的婴儿脸,甚是可爱。女孩穿着开裆裤扶着学步车走路,后面跟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少妇。女孩开口叫的第一句话是妈妈,嘴一张一合,咬字还不清楚,但能猜出发音的内容。女孩穿着紫底白边的校服带着大队委的红袖标,后面是三好学生表彰大会。公园里,一片绿草坪上,女孩和妈妈在做捉迷藏。大学校园里,大路两边,挂着红色横幅,上面写着:欢迎2010级新生。横幅下,女孩和另一个女孩子手拉着手。船上,女孩和上一张出现的女伴互相搂着肩,照片注解:闺蜜一生相伴……最后一张女孩照片上方系着黑纱,照片前点着蜡烛。众人这下全明白了,那个女孩就是一个月前死去的女孩,死在了他们的楼道里。最后一张照片配的是女孩的一段话:
妈妈:
我要告诉你一个美妙的计划,我工作一年了,存了些钱,准备今年过年,带你到三亚去看大海。酒店已订好了,我还要带男朋友去。你没见过,他一定会让你满意的。他是我的同事,有趣,善解人意,最主要的是,他爱我,跟你爱我一样。我们包一辆车,他开车,我陪妈妈好好说说话。分别一年了,我一直为毕业、为找工作忙碌,没顾得上好好跟妈妈在一起,现在弥补的时间到了。
春节,躺在海边的安乐椅上,穿着漂亮的泳衣,喝着椰子汁,听着大海的涛声。妈妈,这是你向往的日子。女儿终于要帮着妈妈实现了,好开心耶。
妈妈,你喜欢什么样的裙子呢?我想过了,你不要穿得太正式,即便见我男友,我也不希望你太正式。妈妈,你还不到五十岁,我要给你做美容,要让你穿得更像你自己。不要为我改变你自己,哪怕一点,都没必要。我准备给你送一件连衣裙,你身材好,皮肤白,穿什么都好看。
妈妈,你一个人从一岁起把我带大,吃尽了苦头。我生病发烧,你好几夜没睡着。我淘气,把豌豆塞进了鼻子,是你抱着我跑到医院。我考大学,你比我还紧张,一会儿给我送牛奶,一会儿给我加餐。你为我做的我永远也说不完。现在到我要报答你了。我跟男友准备贷款买房,房子都看好了,最后让妈妈来拍板设计。我相信妈妈的审美,因為你要长期住在这儿,就按你的爱好来装吧。
对了,妈妈,我还要给你送一份特大礼,你一定想不到,它会使你后半生有依靠。猜猜,会是什么礼物呢?幸福总是需要期待。等快过年时,见到妈妈再告诉你,那可是一份惊喜哟。快了,也就三个月的时间,不到一百天啦。
好了,妈妈,我要上班了,有时间再聊。
有人在抹泪,有人抬起头望天花板,也有人,在低头看地。这时,传达室的胖老头把监控打开了,录的全是10月21日晚进入楼房的每一个人。大家才放松的心,又揪紧起来。
10:40分
一个男人跟一个女人从车库出来了,男人戴着墨镜,女人嘛,此刻坐在倒数第二排的座位上,她神态紧张了一下,但一看到进楼时没了,脸上马上表现出很镇静的样子。
随后是两个女孩走进画面,两人很是气愤,其中一个是已经去世的小刘。在两个人上楼时,后面跟着一个小伙子。其中一个女孩神态紧张地看了一眼,立即被小刘推进了楼里。单元门是开着的。
10:50分
一对年轻男女从车库出来了,那男孩现在坐在第三排。他一看到他跟女朋友的样子,脸紧张了一下,但还是继续看。两人走在楼梯口了,可能发现什么了,几乎是男孩架着女孩跑下了车库。
10:55分
一个打扮入时的女孩边走边掏钥匙,可她同样是在楼道口,跑出了门。她现在坐在第一排。原来她住在楼下103室。
看到自己出现在监控里的人心里表情都紧张,但没说话。其他的人都用不屑的眼光盯着他们。监控没了,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眼睛红红地又拿出一个录像机,放在了桌上,大家刚放松下来的心再次紧张起来了。
画面不是太清楚,可是人还是能看得清的。
首先是203室的老头。他本来是在睡觉,忽然被身边的老伴推醒了。老头穿着睡衣走到门背后,好像是听到了什么,马上进了被窝。老太太却一会儿走到门边,一会儿又推推老头,老头不理,后来,老头一把把老太太摁在了床上,好像是锁上了卧室的门。
老头还没看完,就跳起来,说,你们要干什么,这是侵害别人的权利。我要告你们。一个人朝他亮了一下证件,是警察。老头这时发现画面上出现了楼上的大学老师,重新坐了下来。
教授一直跟妻子说些什么,后来开了门,又跑了回来,锁上了门。妻子紧紧地抱着他。教授说,你看,我没说错吧。
有人说家里有事,要走。有人要接手机,都被警察拦住了,让继续看录像。
二楼的老太太在屋子打电话。紧张。抹着眼泪在哭。
接着画面出现了二楼中间门洞里的女孩,她被推进去后,马上把门反锁上了,然后就开始用手机打电话。打完电话,她走到门跟前,不是开门,而是拿沙发和桌子、电脑挡住了门。
画面上那个冷峻的女人的孩子要出去,他手里拿着一把菜刀,被母亲拉回了,母亲锁了家里的大门,还上了保险。然后坐在一边看起书来。她的丈夫一直在看电视,手里拿着一对文核桃,不停地把玩着。
接着画面又出现在车库,里面停满了车。有一辆警车特别醒目。林女士紧张地闭上了眼睛,好在,她戴着墨镜。
录像放完了,没有一个人说话。还是老头,说,你们要干什么?我抗议。我要向有关部门反映,你们这叫侵犯别人隐私。
一个身材高挑、略有姿色的女人站了起来,朝着大家深深鞠了一躬说,我是去世女孩的母亲,这录像是一个不知名的人寄给我的,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拍,我不会干什么,只想给大家讲讲我女儿的故事。她说着,眼泪流着,她忍了忍,好半天才开了口。
我女儿芷若学习好,从小就乐于助人。案发当天夜里,芷若参加完同学聚会,接到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玉墨发的消息,称自己害怕以前的男友杨永民找事,希望刘芷若到车站等她,那时已经是晚上快十点多了。芷若在等玉墨时,找了一个车站边上的咖啡馆,与我在微信上语音聊天,讲了杨永民下午曾闯到玉墨单位去闹事的事情。我叮嘱芷若一定要小心,有话好好说。都怪我,当时还再三给女儿说,玉墨胆小,独立能力差,出门在外,你比她长几个月,多帮助她。都是我的错呀。女人说着,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哽咽半天后,又说开了。
芷若和玉墨在回家的路上,发现一直尾随着她们的杨永民。芷若让玉墨先回屋,自己与杨永民理论。失恋之中的杨永民丧心病狂,向我女儿乱刺八刀,最大的伤口长达十厘米。
我认为,是玉墨反锁了房门,导致女儿最终死于非命。而玉墨则说,她当时是想要出去救刘芷若的,可是房门怎么也打不开。
我女儿遇害两个月,玉墨一家没有任何表示。我发微信询问,玉墨回复了一句:“对不起,阿姨,你多保重,我很难过。会有公道的。”之后,再无音信。
好多个夜晚,我抱着女儿的遗像,夜夜睡不着。再看手机,玉墨的微信头像更换了,她的朋友圈发了新自拍。玉墨的家人也毫无悔意。同在一个城市,我们两家距离不过十公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玉墨家人连电话也没打过,也没有上门来安慰过。
为了将玉墨逼出来,我最终选择了将她一家人的私人信息公布在网上。玉墨的妈妈说我伤害了他们,坚决不让女儿出庭作证,
在媒体的努力下,我终于见到了玉墨。她态度不错,对我说对不起。只是当我问题直指案件事实时,她便顾左右而言他,让我心寒。
为了女儿,我卖掉了家中的一套房子,聘请有名的律师,为了给女儿讨回公道,我将全力以赴。
我是一个知识分子,知道人要仁义,除了要求重判杀人犯外,我还要求对玉墨一家的恶行采取必要的措施。她就是那见死不救的人。她母亲说,她出来也是死。我不这么认为,她出来,我女儿会没事,她也会没事,因为对方并不想杀人,可是她,酿成了一起恶性事件,使我惟一的女儿惨遭毒害。
女人说不下去了,捂住了嘴。会场静得能听到人的呼吸声。女人控制了情绪后,又开了口。
对了,还有对你们邻居的反应,我心是寒的。她这么一说,不少人低下了头。如果你们的亲人遇害,别人也这样做,你们会怎么想?当我知道这楼里还有一个受过专业训练的警察,可他离得仅几步之遥,也没站出来,为什么?为什么呀?女人说着,又再一声放声大哭。
坐在前排的老太太站起来,递给女人一张纸巾。女人接过纸,但没有擦,接着说道:你们一定说我好端端的人咋就变成了鬼?是谁让我变成了这个样子?我原来是一个优秀的语文老师,我的学生遍及全国,他们中有科学家、作家、演员,我每年能收到一大堆的贺卡和鲜花。我教我的女儿跟教我的学生一样,要爱人,爱朋友,在朋友危难时,挺身而出。我以好人的标准教育她,可没教她跟不善良的人不能为友,更不值得为这种人去死。都是我的错呀,生生把女儿推进了屠刀之下。
我是教研室主任,马上要当上校长的,家里的奖状和证书得了一大堆,可是听到女儿没了时,我就知道自己的人生全完了。我还有什么心劲再干工作?在我发现丈夫有了外遇,跟他离婚时,我没有垮倒;在位子被人挤了时,没有垮。可现在我全垮了。整个一生都没指望了。我后半生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为我女儿寻找公道,请你们协助我,严惩凶手,惩办自私。她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女儿呀。我不替她讨公道,她还指望谁?她的爸爸娶了新欢,又生了儿子,还升了职,日子过得白头发都变黑了。知道女儿出事后,只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说,他能做些什么?我什么也没说,把他打入了黑名单。
催使我把大家请到这儿来,除了我女儿,还有一个原因。不知大家最近看没看网上新闻,我女儿的悲剧又在石家庄重演了。小伙子甲租房子遇到了女孩A,A给他免了五百块的中介费,甲很感激,请A吃饭,两人成了恋人。这事被A的前男友乙知道。乙找到A,在住处找甲要报仇,A打电话告诉了正上班的甲。甲请假回家,被乙用刀捅死。A却没有出庭为甲伸冤。甲的父母也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当场昏倒。我说这些,没有其他意思。我更无权要求你们做什么。只是想问大家,如果你们的孩子就在门外让人用刀子捅八九刀,你们也不出来吗?当一个花季女孩死在你们家门口,你们睡得着吗?吃得香吗?我多么希望大家能开口说话,说实话。我也希望在大家都闭口不说话,或者不说真话时,老天爷开口说话,说出事实的真相,让我女儿认清她的好友,并不是像她以为的那样跟她好。活着不清醒,死了,最起码,也得清醒着吧。人世天堂,应都如此。我再三地求大家,只是想给女儿要个说法。只想说,恶的存在对善是摧残,是鞭挞,是提醒,也是淬炼。今天我把所有的录像和监控当着大家的面一一销毁。她说着,拿起刀子要划碟片,被旁边的警察拦住了。她背起包捂着脸奔出了会场。随着她开门,一股冷风忽地飞了进来,众人一阵哆嗦。
人群纷纷散了。来开会时,大家吵吵闹闹,回去时,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说话。不,201房间的女人忽然站起来,去追那个去世女孩的母亲。她一边跑,一边哭,没人拦她。
来自玉墨母亲的微信朋友圈
朋友们,我的女儿玉墨失踪了。
二十天了,一点消息也没有。我现在住院,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
一定是有人绑架了我的女儿,我知道是谁,一定是刘芷若母亲。即便不是她,也與她有关。她女儿死了,巴不得我们全家也跟着倒霉。原来我们还不安,心想我的女儿就是她的女儿,我们的家就是她的家。结果,她借助网络,把我们全家置于死地,现在我对她只有恨。只有恨!
现在,大部分网友谴责我家,认为我女儿是帮凶。还有网友对我们家表示同情,认为我女儿也是受害者之一。
我要告欧阳容,是她害得我好好的家成了现在这样子,走在路上,有人朝我吐口水;我家门前,堆着大便。她害得女儿丢了工作,害得我单位同事远离我,还有我的先生,也被提前劝退,他本来还可以再上一个台阶的。我的老父亲,现在心脏病复发,住在我楼下。我心里的苦不能告诉别人,凡是遇到的人都说我们做错了,我们真的错了么?如果有错,那就是我们没有及时跟欧阳容联系。我就不相信,两家交往了二十多年,我跟欧阳容好得像亲姐妹。她离婚时心情不好,带着孩子提着行李箱在我家一住就是一两个月,我跟爱人,把她像妹妹似的招待着。我做手术,是她守在我病床前,端屎接尿。两个孩子,到谁家都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比在自己家里还任性。出了事,人都伤心,我们想缓缓,给她做些实际的事,她怎么就没有对我们基本的信任呢?你想想,即便玉墨出去,又怎么样?一个女孩子,面对穷凶极恶的罪犯,根本就没招架之力呀。当了我女儿干妈十几年的欧阳容,难道就忍心让我女儿也惨遭伤害?死了一个,还不够?
圈里所有的朋友,如果你们见到我的女儿玉墨或有她的线索,请立即跟我联系,也请你们赏她一口饭吃。据我所知,她身上只有两三百块钱。如果她有错,也是因为我。请理解一个母亲此时的心情。我年过半百,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请好心的人们,帮帮她,让她早些回家!请所有的朋友,帮忙转发扩散,我跪谢大家了!
号 外
玉墨失踪一个月,仍无音信。她再次成为网民们关注的焦点。网民们一反过去对玉墨的责难,立刻认为她也是受害者,深表同情,而对欧阳容表示出敌意——轻浮的感情就是这样变化无常,如同那人性杨花的女人。有人说这是好事,这叫好人有好报,坏人有报应。
据知情人报,他看到玉墨失踪在一个叫陵园路的小巷子。此人说的陵园路是在离省城有三百公里的小镇。松柏森森,冷风习习,市民们晚上都不敢在附近散步,因为经常听见有人哭。前几年这条路上还发生一起事件。有个晚归的女中学生,家住在陵园路尽头的梨园小村,那天晚上她下晚自习课后,父亲有事没能去接她。她一个人骑着自行车,走到陵园路口,一阵大风袭来,她隐约听到哭声,吓得不敢前行,刚好看到附近一个平房有女人出来倒垃圾,便上前说自己害怕,希望在此借住一晚。女人同意了。第二天家长发现女孩没有回家,找到学校,言已回家。从此,那女孩不知去向。后来,生活在这个小巷子的人老出事,让人奇怪的是出事的大多是年轻人。在外打工的年轻人,好端端地,突然从脚手架掉了下来,摔断了腿。他在工地脚手架上搬砖递瓦两年了,新手都没事,他却走了麦城。还有一个女人,清晨出来解手,竟然掉进了便池里,再也没有醒过来。女孩的父母说,这就是报应。因为她的女儿是在这儿没的,小巷人一定看到了什么,他们不说,老天爷看不过眼,就惩罚了他们。
也有人说玉墨是被一辆面包车拉走的,说是为了审案时,有证人。还有人说玉墨因耳鸣问题,生之痛苦,自行做了了断。不少网友说都是网络害了她。
议论纷纷,但真相只有一个,会是什么呢?大家普遍认为,无论如何,玉墨不会突然人间蒸发。因为她没有上飞机,也没乘火车,这点,民航、铁路部门已确认。
责任编辑 林东涵
文清丽,1986年入伍,陕西长武人,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和鲁迅文学院第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及鲁二十八深造班,曾在《中国作家》《青年文学》《北京文学》《小说界》等刊物发表作品三百余万字,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选载。现供职于《解放军文艺》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