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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歌唱

2018-05-24恨铁

福建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板车红薯

我爸原本只有一只耳朵不管用,后来彻底变成聋子,源于一个遭天火烧的早上。我妈打的。我妈左一巴掌右一巴掌,我爸的脑袋左一摆右一摆。如果他的脖子是个轴承就好了,我妈用了那么大的力,打完第一巴掌后,我爸的脑袋肯定就会顺着一个方向转起风来,我妈就没法再下手了。

我爸這回挨打,就因为他有事没事唱了几句。甚至都算不上唱,有音没调地哼哼而已。我爸一直喜欢唱歌,他的嗓子本来蛮好听的,可那会儿都快憋成鸭公嗓了。问题可能出在他哼的那些词儿上,我爸一直只唱那些男女纠缠不清的荤歌。仅凭那个调子,我都猜到了歌词:郎是芭蕉梗,姐是芭蕉叶;郎说巴一下,姐说巴不得。

我爸其实清楚得很,只要他唱歌的时候被我妈听见,我妈肯定是要打人的。这么说来,那天就是他自己讨打。

想必是把自己的手打疼了,我妈才转身去找木棍。

“爸——快跑!快跑——”

那会儿,我正在几丈开外的稻场边拉尿。那泡喷泉一样的大尿都被我的喊声吓回去了一大截,我爸却死不听话,偏不跑,最后干脆蹲下去,双手死死抱着头,像只等着别人一刀剁掉脑袋的大青蛙。

接下来的情形,不了解情况的人肯定是搞不明白的。我妈的木棍本已扬得比天高,我爸也做好了人头落地的准备,我都断定他这回恐怕要脑袋开花了,我妈却突然改变了架势。她手中的那根木棍,说一不二就被她当成了拐杖。她扶着木棍摇晃了几步之后,赶紧一屁股坐到了门槛上。我明白了,是她的晕病又犯了,这次犯得太是时候了。她的那张脸,转眼间比棺材里的还要白。我妈肯定失望透了,阵阵咬牙切齿,似乎都是恨自己死不争气,随后还掉了几滴眼泪。但眼泪不多,清清楚楚就那么几滴,有如阵风中的树叶上落下来的几滴露水,而且水落风止,连一丝哭声都没有。我妈就是这样的人,就算眼泪流得再凶,她也从来不给一点哭声。

我的心里高兴得像打鼓,重新拉开的半截大尿都像唱儿歌。既然我妈没法再打我爸了,我还怕什么?连恐惧也顺势变成了焦急。太阳已经冲出东边的山坳,再爬一竿子高时,就会在稻场东边的树叶里眨巴眨巴,我就得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去上学。上学前总得先填下肚子吧?可灶房里还灰熄火熄,泡在水盆里的红薯都还没来得及洗,急死人了。

我赶忙向菩萨求情。菩萨老爷,我妈气也出了,您让她别再没完没了,快去帮我弄吃的吧。以往最多默念三遍,我妈保准起身去灶房,但今天不起半点效。可能是菩萨不想接连帮我两次吧,我妈扬起木棍的一刹那,我就闭着眼睛求过一回,求他老人家赶快出手,让那根木棍打不准我爸,而且还就求灵了。

这就是我暗自欢喜的理由。可惜菩萨不想一天到晚做好人,连他先前帮我一次都是个诱饵,转眼就钓走了一条大鱼:一家伙就把我爸的听力给钓走了。

我发现我爸有些不对头,是下午放学回家之后的事。

早上去学校的路上,我几个摇头摆脑就把我爸妈的打闹忘到天那边去了。还想那些干什么?疼的又不是我,以往我还经常拿我爸挨打的事取乐的。每当我爸真真假假想欺负我的时候,我就一蹦三尺高:你搞搞搞,当心我让我妈打死你。我爸马上就会被我吓住了,不再欺负我不说,还笑眯眯向我讨好。

那天下午临近家门时,我脑海里闪烁不停的,原本是爸妈千篇一律的活法。我爸应该去挑水了,我妈应该在抱柴准备做吃的。我们那时候一天只吃两顿,第二顿都安排在我放学回家之后。我们上学的年代都是上午读书,下午在学农基地搞劳动,回家的时间跟生产队收工的时间差不多,所以每天统统吃两顿。再说,反正一年四季就是吃红薯,要么整个煮来吃,要么切成片、剁成末再煮,活红薯吃完了再吃干红薯沫。不管哪种吃法,吃得越多越作气,一放下碗筷肚子里就叽叽咕咕,动辄打屁像吹号,午餐和晚餐混成一顿吃的话,起码可以少闹几次笑话。

大人们常说,夫妻之间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我爸妈以往也是这副德行,不管早上闹得怎么不可开交,下午回家后必然风平浪静,该说什么说什么,该干什么干什么。但这天下午有些怪,我爸没有去挑水,蹲在稻场边抽烟,那种老旱烟卷成的喇叭筒。我妈也没去做吃的,一门心思坐在大门口的木椅上发呆。

刚看见我妈时,我还皱了一回眉头。看样子又流过泪,但流完之后也该顺手擦一把脸吧?又不是小孩了,满脸泪痕在夕阳下亮光闪闪,丑死人了。再一定睛,我发现木椅旁边的地板上有好大一片血迹,旁边还有一把血糊糊的菜刀。地上的血迹已经干了,却还在夕阳下亮光四起。刀口上的光亮闪得更来劲,刺得我的双眼都有些找不到方向了,就跟小伙伴们用镜片里的阳光射我一样。

看来事情已不是那么简单。我又不是一头猪,几步靠过去之后马上弄清了原委。我妈的左手悬在木椅一侧,小指头却不知去向了。半截指头血糊糊的,肿得像个蛇脑壳。

随后的好些日子里,每当瞟见我妈少了一个小指头的左手,我便忍不住在心里恼火:把我爸打成聋子的明明是她的右手,她为什么要剁左手的小手指啊?再一想似乎也有道理:肯定是我妈习惯了右手拿刀,她又不是左撇子。

这当然是后话。好些日子之后,我发现少个小指头根本不影响过日子,这才冷不丁冒出这些乌七八糟的想法。我妈又不是我的敌人,事发现场我根本没心情去琢磨这些鬼打钹的问题。我当场就吓出了眼泪,并直接冲到稻场边,恨不得一脚把我爸踹到爪哇国去。我坚信是我爸在报仇,可这样的报仇法也太狠了吧?那也是我第一次想帮我妈狠狠揍我爸一顿。冲向我爸的那一刹那,我甚至想起我妈以往打我爸的场面。活该!看来打轻了,今天早上怎么不一棍把他打死算了?!

冲到我爸跟前后,我才意识到自己肯定踢不动那么大一堆横肉,于是转身捡了块拳头大的石头。可我正要对准我爸的额头砸出去的时候,我爸却张着大嘴死死盯着我发笑,整个脸上就剩两排吃过狗屎一样的大牙。

“幺儿,你妈糊涂到家了,她自己把自己的手指剁了。”

我刚扬过头顶的手,比手中的石块还僵硬。似信非信间回头望望我妈,我妈看都懒得看我一眼,看来我爸没说谎。我相信,就算给他吃一箩筐豹子胆,他也不敢说谎的。

可接下来,我爸却扯了个连菩萨都难得弄明白的大谎:

“幺儿,你听见雷声了吗?这么红光亮日怎么还打雷啊?今天一天打到黑。”

我抬头望天,天空里连云丝丝儿也没有。我盯着我爸吼:“你放屁!哪里打雷了?”

“你说什么?大声点!好大的雷声,我听不见你说话!”我爸的嗓音更像打炸雷。

“没——打——雷!”我的嗓子都会喊破。

“幺儿,你……你早上没吃啊,说话怎么像蚊子撒尿?”我爸看着我,不好意思的样子,嗓音也立马回归到软绵绵的状态,说完还一路笑一路摇头。

尽管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依然没明白究竟怎么回事。望着我爸那张找不到半点理由的笑脸,回味着那几声肉巴巴的“幺儿”,我不再恼火了,跟着他的笑脸轻松了许多。

第二天早上,大天亮了我爸还没起床。我担心我妈又会动手,没想到跟以往的情形又不一样。我妈煮红薯的时间比以往哪天都早,我起床的时候就已经满屋飘香,闻起来比吃起来还有味。

生产队的广播准时喊开了,一个劲催社员们出工。我妈风急火急,几大口红薯噎得像鸬鹚吞鱼,一边梗脖子一边伸手递了我一个,随后仰头灌了一瓢瓜凉水,再顺手一瓢瓜将我爸的两个红薯扔在锅底,转身扛起锄头就要出发了。我发现不对头,这才故作轻松多了句嘴:

“妈,爸今天不出工吗?我去叫他起床!”

“不管他!快去读你的书!”

我噘噘嘴,不敢再说一个字。

反正迟到一会儿也不会死人,等我妈彻底消失在出工的路上后,我立马从上学的路上掉头杀回家。我得让我爸赶快起床去出工,不然我妈要是一个闪念折转回家的话,我爸又会遭大殃的,肯定要把他打得上屋跳下屋,还会一边赶着打一边骂他是个大懒虫,懒来懒去连“吃屎都没人屙”。这是我妈的口头禅,动不动还拿来教训我的。进门后,我直接冲到我爸的床边,发现他根本没有起床的迹象,一头蒙在被子里,鼾声一阵接一阵,就像见了生人懒得动身的老狗憋着嗓子吓人。

我恨不得效仿我妈一回,但琢磨了一会儿,越琢磨越拿不定主意。最后断定:就算我拿根扁担来,肯定也打不过我爸。于是,我不由分说掀开他的被子,扯起嗓子喊道:

“大懒虫!日头晒到屁股啦!快起床!”

我爸的身子像受惊的蟒蛇一样缩成一坨,慌乱之中还仰了仰脑袋,一边跟我抢被子,一边找了个妄想让我相信的理由:

“幺儿你干什么?又吹风又下雨,反正出不了工,你去读你的书,让我多睡一会儿!”

我给弄迷糊了。明明是上好的晴天,我爸又在耍什么花招?

“幺儿听话,快去读书,迟到了老师会揪耳朵的!”我爸又笑了。

……

与之大同小异的口板,我爸一连耍了个把星期。个把星期后,我爸再也不提什么雷声风声雨声。一开始,每逢别人开口,他便死死盯住别人的嘴巴,要么屁都不放,要么满脸笑容送去一句:“安静了,彻底安静了。”别人继续啰唆,我爸继续望着对方分分合合的嘴皮,一定就像看无声电影。到了别人怎么也停不下来、我爸又实在猜不出别人在说什么的时候,他就会反问一句:“你不知道我听不见了吗?”随后咧开大嘴摇摇头,一副大获全胜的样子,“有气力你就吼吧,反正我听不见了!”

说话者都是邻里乡亲,都是一番好心,想劝我爸去找医生。也许我爸早已明白了别人的心思,但他以听不见为旗帜,让别人连水都洒不进一滴。

弄出这么大的祸端,我妈自然坐不住了。打我爸的第二天傍晚,她就把赤脚医生请进了家门。可惜瞎子点灯白费蜡,医生进门时,我爸不看僧面看佛面,还让医生翻来覆去照了好半天耳洞,最后还接了药,有滴的也有吃的。但医生一转身,我爸就把那几个药瓶扔进了茅坑。这回,连我都想打我爸几棍,可我妈却从此未再弹我爸一个指头。

我爸决定和我妈分开过日子,与几天之后发生在我妈身上的另一件破事有关。

那个天清地朗的上午,我妈在千人百众面前,“咕咕噜噜”喝了一瓦罐猪楼水。

我妈喝猪楼水的时候我并不在身边。事情的来路去脉,是我妈被抬到学校隔壁的大队医疗室后,我从乡亲们有头无尾的议论声里明白个大概的。我妈被抬过去时,四周八围全是猪楼水的臭气,因为她是一路呕过来的。看她呕吐的样子,比看别人蹲茅坑还作呕。我妈接连呕了三天,第一天呕得吓死人,动不动就是一阵天长地久的“哇呕”声,肠子肚儿都快翻出来,眼珠子都快掉下来,身子都快缩成死去的虾子。起初我真担心她会死掉,后来又觉得还不如干脆死掉算了,一则她自己就轻松了,二则她一死我就可以快点忘掉她把我爸打成聋子的事。可后来的两天,慢慢就只有“哇呕”声而没了内容,渐渐连“哇呕”声也少了,直至彻底安然无恙。

有趣的是,我妈事后半点也不后悔。因为生产队兑现了承诺,硬是给她记了整整六百分工分。偶尔有人问她当时是怎么喝下去的,我妈也一脸得意,几乎就是要给别人当老师:“告诉你吧,忍一口长气,几大口就灌完了。”随后还拿出一大堆道理,似乎想让问话者羡慕她,“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我划不来吗?又没要命,百事不想睡了三天,还让我今年赶上了甲等劳力。”

我妈的账算得一点没错。那时候,甲等劳力是指壮年男人,出一天工记十分工分,女人再怎么卖力每天只有八分。但生产队规定,不论男女每年必须出三百天工,那额外得来的六百分工分,就等于她平均每天多了兩分。

这件破事,源于社员们的一次打赌。

那天上午,社员们在给小麦苗施肥。那时候的化肥还是稀奇物,什么庄稼都靠现在所说的有机肥。牛栏羊圈里的土杂粪啊,鸡屎粪啊,茅坑里的猪楼水啊,等等。那天施的就是猪楼水。男人挑,女人灌。中途休息的时候,有个家伙拍拍干瘪的肚子,突然问了一个让人脑袋发胀的问题:

“喂,小麦喝猪楼水,人再吃小麦,多麻烦啊。为什么我们不直接喝猪楼水?”

说话的家伙一向没个正经。他的话一出口,生产队长就有些烦他,反问道:“既然你这么想,那就喝一瓦罐让我们开开眼界?”

“真的假的?要不我们赌一把,我喝一瓦罐猪楼水,你送我三百分工分,外加三天假。”那家伙脱口而出。

人人都明白,他开出一个天大的价钱,肯定是想把队长吓退的。有句俗话就是这么说的:打脱不如吓脱。谁都以为队长输定了,三百分工分是什么概念?一个甲等劳力天天出工都得干一个月。可队长不是吓大的:“三百分?只要你敢,翻倍,我给你六百分!”

正在他们俩纠缠不休时,我妈不声不响提起身边的瓦罐,直奔田垄上的粪桶而去。我妈舀起一瓦罐猪楼水时,大家都以为她要送给那位和队长打赌的家伙,都在嘻嘻哈哈等着看笑话。可大伙错了,只见我妈一声不吭,仰起脖子就“咕咕咕”来了个一干二净。

事后多年里,大伙的思维一直停留在那场赌局里,以为我妈就是为了那六百分工分。但我妈跟我说,她几巴掌把我爸打成聋子后就一直想死,那些天正在琢磨怎么个死法。

只可惜,她自己没死成,却把我爸彻底赶开了。说起来也真是怪了,我爸自己又没喝猪楼水,我妈喝过猪楼水后也才呕三天,可我爸却莫名其妙患上了呕吐的毛病。不是一天到晚呕,只有吃东西的时候才呕。我妈煮的红薯也好,炒的什么菜也好,只要经过我妈的手,即使洗得再干净,我爸一动嘴巴就会翻肠倒肚,直至连黄水都要呕出来,哪怕躲在一边去吃都不行。我妈找不到原因,我爸找不到原因,我也找不到原因,连大队的医生都找不到原因。

如此这般熬了半个月之后,我爸才决定自己分开过的。

我是那天下午放學回家后发现异常的。太阳眼看就要下山了,锅里的红薯也煮熟了,但不见我爸。因为早已习惯了享受我爸那声软绵绵的“幺儿”,一进门,我就向我妈打听我爸的去向。我妈很不耐烦:“管他是死是活!你快去胀肚子!”

我再不乐意也不敢跟我妈对嘴,望一眼灶台,也便没把我爸的去向太当回事,但拿着筷子去戳锅里的红薯时,我又发现了一大蹊跷:锅底只有一个红薯。那个红薯肯定是我的。那时候,我和我妈每顿都只吃一个,只有我爸才有吃两个的资格。我妈说过,因为我爸是主劳力。但眼下,锅里没有给我爸哪怕留一个红薯,我便再次犯起了迷糊。尽管我想到另一种可能,那时候白天要出工,大家都是抢早赶晚给自己家砍柴。我爸是不是拿着红薯一边吃一边上山去砍柴了?或许躲到山里吃就不呕吐了呢?可一抬眼,砍柴的镰刀揪索分明还静静地待在眼前,我便不顾一切,戳着红薯冲出门去,气呼呼地问:

“妈,我爸到底死到哪里去了?”

“死了!”我妈比我还来气。但她硬邦邦扔出两个字时,眼睛明显有些找不到方向。

我肯定不会相信我妈的鬼话,死个人又不是死只老鼠,假使我爸真死了,我妈不可能就那么说说了事,起码要正儿八经流场眼泪,然后请个班子敲两天锣鼓。可我爸究竟去了哪里呢?我连红薯都不想吃了,里屋外屋开始找。首先去了茅房,没有;想起我爸经常躲在门旮旯里吓我的情形,我又手忙脚乱一处一处找,也没有;最后,我一边骂他大懒虫,一边冲进了卧房。

卧房里也没有我爸的影子,连被子都比狗窝还冷。我失望了,毫无目标发了一会儿呆,之后又发现了另外一些蛛丝马迹:我爸床头的那根旱烟杆不见了。那根烟杆足有一米长,爷爷留下的。那是一根暗光闪闪的紫竹,两头的烟嘴烟仓都是紫铜做的,怎么看都是个传家宝。爷爷死后,我爸就当宝贝一样收了过来。他大白天从来不用,只有晚上倚在床头才会满脸乐呵享用几次,可现在旱烟杆不见了。随后我发现,我爸一直挂在床头的几件破衣服也不见了,一双破雨靴也不见了……

我慌了,眼泪说来就来,裤裆里都有滴滴答答的感觉。冲出门后,我冒着挨打的危险跟我妈喊了一句:

“你告诉我!我爸到底死到哪里去了?”

我妈出人意料没有对我动粗,只是不认识我一样,双眼一瞪,说:

“长两条腿的我管得住吗?”

“家里的鸡不是也长两条腿吗?”我没弄明白自己哪来的胆量,而且还钻起了牛角尖,一边流泪一边跟我妈对嘴。

“我把他当鸡杀了,你吃吗?”

我妈的反问很果断。问我的时候那么凶,但问完差点笑了。肯定是我钻的牛角尖让她忍不住想笑。想笑未笑间,她还破天荒把泪糊糊的我拉到身边,一句接一句安慰起我来,完全就是讨好我的口气:

“幺儿,男子汉大丈夫不要动不动就撒猫儿尿。你相信他会死吗?他就是一根砍不断的‘绵绞藤,我看他能跑到哪里去!不信等着,过几天他肯定会回来,看我到时候怎么收拾他!”

“你还想打他?要是把他打死了,你肯定也活不成!”尽管我已相信我爸还活着,但想到我妈都已经把他打成了聋子,我不想我爸再受我妈的欺负。

我妈的笑容不见了,一言不发瞪着我,简直想把我吃了。

我慌了,赶紧转换口气,一边擦眼泪一边小心翼翼问我妈:

“要、要是他不回来呢?”

“不回来?就算他真死了老娘也不怕!没他老娘讨米叫化也养得活你!”

“……”我不知说什么好了,但我相信我妈说得没错,因为别人经常说:宁死做官的老子,不死当叫花子的娘。

见我终于认了输,我妈嘟噜了几下嘴皮,一个轻描淡写就把我彻底收拾了:

“你给老娘记住,要不是你这泡血,老娘的骨头都可以当鼓槌了。”

我的魂都会吓掉。门前的水井又没盖盖,房前屋后满山都是树丫,家里的灶台上还有菜刀,我妈要是想死的话谁也管不住。我妈要是真寻了短见,我怎么办?

见我吓得像个傻子,我妈再次缓过气来,又叫了我一声“幺儿”。

“幺儿,你听话好不好?快把红薯吃了。”

您有所不知的是,我妈以前似乎从没叫过我“幺儿”,这天居然一连叫了我两声,尽管味道远远没有我爸的叫法那么足,但依然让我的骨头阵阵发酥。我可怜巴巴地待在我妈身旁,侧脸望望远方,西边的天空已经比我妈的眼神还模糊,看来天真的要黑了。毫无办法,我只能先把这个夜晚过完再说。

那个深不见底的晚上,我是战战兢兢过过来的。从担心我爸开始,慢慢把担心全部放到了我妈身上。她拿起菜刀去找磨刀石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居然闪出她一刀抹掉自己脖子的画面。我吓出一身冷汗,随后寸步不敢远离我妈,连她上厕所时也想跟进去。大概是我把我妈跟烦了,她终于变回了平日里的做派,又甩起了狠话:

“脚跟脚手连手干什么?老娘现在还不会找死!”

我妈的口气那么坚决,我的心里才渐渐平静下来。

第二天早上,我的心思再次回到我爸身上时,我家后山的半山腰里,我爷爷奶奶曾经住了一辈子的茅棚里,突然冒出好大一阵炊烟,我一拍脑袋,终于明白了。我爸这狗东西,原来是躲在那里面去了啊。我昨晚怎么就没想到啊?真是该死。记得两三年前,我爸一前一后把爷爷奶奶送上山后,就笑眯眯地跟我说过:“幺儿,你快点长大吧,等你娶了老婆,这边的房子就让你们住,我和你妈就去住你爷爷奶奶那边!”

怪只怪我爸说话不算话,我的屁股都还没收黄,离找媳妇还差十万八千里,他就单人独马住进了爷爷奶奶的茅棚。茅棚也没有别人想象得那么糟糕,黄土加入石子和竹条筑成的墙有一尺多厚,比土砖砌成的墙要牢固一百倍;棚顶上的茅草隔一两年加一层,也快尺把厚了,包在中间的已烂成渣,都可以当肥料了,每到春天棚顶上还会长出好多花花草草;房子里面确实暗了点,但走进去之后安安静静,就像走进了与外面不相干的另一个世界;更满意的是,茅棚里正儿八经冬暖夏凉,爷爷奶奶在世的时候,每到夏天,我只要一杀过去就躲在里面不想回家。唯一有些不如意的是,茅棚離村子中心远了点,挂在半山腰上,离得最近的人户就是我家。我憋足力气跑过去的话,大冬天都要出一身汗,跑快了还得在半路上歇歇。

我上气不接下气跑过去之后,恨不得踹我爸几脚才解恨。整整一个晚上,我做梦都在找他,他却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照样笑眯眯,照样一声声蜜糖般的“幺儿”,还走过来摸摸我的脑袋,似乎遇到了天大的喜事:

“幺儿,我打鼾不是害得你和你妈睡不好觉吗?往后我就住这边,反正迟早要住过来的。假如有什么好吃的,我保证喊你过来!”

说话间,他正拿着自己煮的一个大红薯,连皮都没剥,却一口一口比吃肉还有味。

我无言以对,甚至颇为庆幸,因为他再也不会一吃东西就呕吐了。

接下来的日子,越来越让我云里雾里。

首先让我有些想不明白的是,我爸分开过日子后,并没有不管我和我妈,家里的柴火快烧完了,他会准时从半山腰挑几担下来。只不过每次放下柴火,他望都不朝家里望一眼,转身就回了他的茅棚。既然不再呕吐了,为什么还不回来?一开始我还往死里闹过,拼起命来想拉住他,但怎么也拉不过,就算边拉边哭也不管用。

时间一久,我也就随他去了。

最让我想不明白的是,我爸耳朵没聋的时候一天到晚像条虫,遇上谁都生怕别人变成鸡鸭。偶尔想说句笑话,只要一看见我妈便磨子都压不出一个屁来。但住进茅棚没几天,他就彻底换了个人,快活得连我都快不认识他了。常常夜半三更也安静不下来,待在半山腰里唱歌呐喊。一开始我还有些担心,以为他是一个人住在半山腰里感到害怕。我们住在一起的日子里,他就经常拿“绿眼睛”“长牙齿”“毛野人”之类的吓过我,甚至还说山里有好多吃人的大野物。但他日日天天都是一个板眼,夜里唱了还不解瘾,白天也歇不下嗓子,我便相信我爸唱歌不是为了给自己壮胆。他唱的那些破歌,依然是乡下人祖祖辈辈没事做的时候瞎编的,全都是些上不了台面、开口就讨人骂的“流氓”调。什么《灯草花儿黄》啊,《豌豆开花》啊,《十八摸》啊,首首不离男欢女爱。

哪怕那时候我听不太懂,但他张口必有的那些“哥儿”“妹儿”,让我总是听着听着就着了迷。比如,那首朗朗上口的《豌豆开花》,一字一句读起来都像唱腔,一开头就让人想忘也忘不了:

豌豆开花啰连,角对角来啰连啰;想起妹儿呀嘛啰连,睡不着呀嘛哎哟!

我爸躲在一边唱倒可以随他去,哪想到在生产队里出工的时候他也想唱就唱。要是以往,我妈肯定会打得他满地找牙,我见得多了。可现在,任凭我爸唱翻天,我妈的耳朵好像也跟我爸一样成了摆设,最多也就是躲在一边落几滴冷泪。几十上百的社员里,自然有人会骂我爸。因为大部分社员都是一家老小一起出工,已经成家立业的大人们听听无所谓,十几二十的姑娘小伙就不该听那些乌七八糟的唱词。可别人骂我爸比不骂还麻烦,一则我爸听不见,二则骂他的人越骂越像是在做样子,嘻嘻哈哈热闹几句之后,往往把自己手中的活计都给忘了。如果有人想来一回狠的,真走上前去跟我爸瞪个眼,我爸则会更来劲:

“你骂吧,反正我听不见了!”

其实,用现在的眼光看的话,我爸的那些歌谣也算不上什么伤风败俗,跟如今的哼哼唧唧比的话连小巫都算不上。多年后,我在县文化馆当文化专干的时候,上级文化部门发起民间文艺普查,让我们到处找讲故事、唱民歌的高手,美其名曰是在寻找“民间文艺家”。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爸,甚至立志要让他“成名成家”。

记得那天,我是专门找上门去请他唱的,还带了录音机。

因为我爸不识字,现在连耳朵也不管用了,我又不可能带他先去学手语,只能笨手笨脚跟他比画。与他见面时,我是有一肚子把握的。我跟他手脚并用折腾了半天,并扯起嗓子唱了一首做示范,我相信他一定明白了我的用意,可我爸烂泥巴糊不上壁,根本不合作,似乎在又一场无声电影里莫名其妙了半天,随后脱口几句就让我哑口无言。

我爸说:“幺儿,你骂人真有水平,还能边骂边笑。你骂吧,反正我听不见了。”

当然,这是后话。

自从我爸可以想唱就唱之后,他整个人早已彻底活络开了,甚至一门心思找机会当别人的开心果。社员们在工地上休息的时候,聚在一起扯个闲谈,他会马上凑过去插一竿子。哪怕他没法知道别人在说什么,他也毫不在乎。他插话的内容,自然与别人的扯谈搭不上界,别人说东他说西,别人说人他说鬼,还一说一个笑,一说一个哈哈,说的也是些讨骂的荤段子,反反复复说多了,别人懒得再笑,他会自己先笑,直至别人被他的笑声感染,毫无理由跟着笑起来。那情景,真的笑死人了,笑死了还不知为什么好笑。连生产队长都一时适应不了我爸天翻地覆的变化:“这家伙是不是怕几天不说话就会变成哑巴?”

队长这样的猜忌,有段时间还真得到了大伙的认同。后来,每当我爸靠过来,他们最多让自己的嘴巴先做个样子,随后便让我爸一个人说。我爸不管说什么,人家都点个头,反正愿听就听不愿听就当耳边风,偶尔还可以赚个乐呵。

有一回,我爸在大伙乐得歪七倒八的时候,突然不紧不慢地问道:“有那么好笑吗?难道你们活着就是为了笑?我告诉你们,人活着不是为了笑,男人活着为上下两‘巴,女人活着为上下两‘口!”

如此下三烂的话都说得出口,要是以往的话,我妈不把他打成肉饼才稀奇!但现在,连旁人都恨不得冲过去把我爸撕成肉条,我妈却没长耳朵似的。

制止不了就只有适应,慢慢地,社员们就把我爸当成了一堆臭狗屎。我爸却乐意到家了,连出工也完全不依生产队的安排。那时候的“国家人”每周休息一天,每到星期天,我爸也不出工。队长肯定是想管管他的,建设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上,绝不能让一颗老鼠屎坏掉一仓谷。有个星期天,我都跟着我妈出工了,开工半天后还不见我爸的影子,队长只好上门去找。谁想到没等队长开口,我爸满口都是道理:

“那些坐办公室的,横草不捻直草不拿都可以每周休息一天,我干吗不能休息?”

队长本来也有道理可讲的,比如队里每年只要求出三百个工日,一年也有六十五个休息日,只不过“泥腿杆”不像“国家人”,没办法把休息日固定在星期天,遇上落雨天、下雪天没事可干,往往一休息就是一天。但我爸的耳聋让队长无从下手。日子一久,隊长也不想再去跟我爸纠缠。遇上别人拿我爸说事的时候,他还会反过来吼一句:

“你也想过星期天?那就快让你老婆几巴掌把你打聋了再说。”

也就是说,我爸彻底变成聋子,成了他想当自由神的盾牌。

即使这样了我爸还不满意。人一辈子要活他几万天,日子一久,我爸一个人的勾当越来越离谱,后来居然彻底不想种田了。有一次,公社粮站的板车队来队里拉征购粮,我爸几大步跑到队长面前,开口就不给半点商量的余地:“队长,我去搞副业了,就去拉板车。该交给队里的钱我一分不少。我们队里每个工日三角钱,一年三百个工日,我保证每年交给你九十块钱!不然你不分给我粮食!”

队长还没表态,我爸转身就跟着板车队走了。

板车一拉就是三年。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那时候假使生产队同意你出门搞副业,肯定比在队里出工强百倍。搞副业的人肯定不是都去拉板车,有手艺的,比如木匠瓦匠,在别人家里干一天活,可以免费吃两顿——说不定还有肉有酒,还可以得一包一角三分钱的红橘牌香烟,每天还有一块两角钱的工钱。我们家里也请过匠人,每次匠人拿走工钱的时候,我就在纠结一个问题:不是供他吃供他喝了吗?为什么还要收工钱啊?在生产队出工的人累死累活干一天就是几角钱,我们队里每十分工分就只有三角,有些水平高一点的地方,一个工日再多也没超过五角。而匠人就不一样了,按队里的标准完成上交款后,剩下的钱就归自己了。这太不公平了。

也就因为这个心结,我那时一心想的,就是长大后一定去学个手艺。

拉板车的报酬是按重量和距离算的,每百斤每公里一分钱,一板车一般拉一千斤,一公里就是一角钱,十公里就是一块钱。我爸去板车队的第一天,就足足捞了三块钱的总收入,给粮站板车队交两块,给生产队只需交三角,剩余七角就成了自己的。

我爸那天回家后,我的远大理想都动摇了一次,到时候是不是不学手艺算了?干脆也去拉板车。那天下午,我蹦蹦跳跳回家的路上,我爸从路边的草丛里一跃而出,手里拿着一张一角钱的纸币,咧着两排大牙在我眼前晃荡了老半天。一开始我还在心里说,你个狗东西,吓死我了!还有脸在这笑笑笑,难道你一天就捞一角钱?我看你怎么交队里的上交款啊?

可我爸却高兴得想上天:“幺儿,给你的!往后我出去一天就给一角钱,一角钱可以买十个糖果,知道吧?”

我吓得好半天都不敢接那张纸币,但钱一到手就笑得像个傻子。随后,我爸还一五一十说出了他赚钱的套路。他算账的时候,我也满怀激情在心里帮他琢磨。一天赚七角,十天赚七块,百天赚七十,三七二十一,如果一年干三百天,就有二百一十元独落腰包,天啦!天啦天啦!

但我爸根本不按我学来的乘法口诀行事,他马上把自己的盘算说得鱼清水白:往后他每个月只干十天。也就是说,我爸决定每三天只干一天,真正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我爸的账算得很迷人:“幺儿,就算我一天只赚一块钱,交完队里三天的九角上交款后,每三天还可以剩一角,你就可以拿去买糖果。”

我想说点什么,一则我爸听不见,说了也是白说,二则又是“幺儿”又是糖果,我也就懒得说了。

显然,我爸的计划不可能完全落到实处。板车队也是有规矩的,不可能让他想干就干想不干就不干。一开始的日子里,我爸倒是顺顺当当找了几回理由,要么腰扭伤了,要么脚崴了。这样的谎言当然长久不了。有一阵,因为业务太多,我爸被迫连续干了三天,第三天下午扔下板车的时候,我爸突然几个摇晃,哎哟,腰又扭伤了。别人笑,我爸差点也笑了。发现我爸玩把戏的家伙一不做二不休,冲上去对准我爸的腰就一个劲挠痒痒,我爸最怕别人挠痒痒,扯开腿子就开跑,闹得满场哄堂大笑。

我爸露了马脚,大伙都以为他会被板车队开除的,但我爸却安然无恙。有人跑到板车队长那里去告状。队长一笑:“你们养他了吗?”

好多年之后,我爸才跟我说,板车队长之所以放他一马,是因为我爸会动脑筋。板车队帮别人拉货,偶尔也可以得一包香烟,一角三一包的红橘,甚至两角二一包的沅水。别人得了香烟都会只顾自己享用,我爸从不。口头上说是不杀瘾,实则他要留着去孝敬板车队长。那时候当官的不像现在,大多时候抽烟喝酒都得自掏腰包。如此几个来回,板车队长也便吃了口软做事手软。

一个月干十天实在说不过去,队长最后跟我爸交涉:“你也不能太过。”

我爸听不见板车队长说话,队长毫无办法,摇摇头,低头笑笑,转身再笑,离开了。

进了板车队后,我爸的快活劲儿比原来更甚。哪怕想干就干不想干就玩,我爸的手头也比原来宽裕多了。钱是人的胆,有了钱,我爸就什么都不怕。有时候,他除了给我买糖果的钱,还会干一些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比如,板车队的伙计们没事的时候,偶尔也会打个扑克。打扑克有输有赢,那时候输了不给钱,含纸条、含筷子。含纸条还好,含筷子就真不是个滋味。你输了,就得含到赢过来为止,含得你两腮酸疼,满嘴涎水长流不止。我爸总是输,受不了。于是,每次轮到他该含筷子的时候,他就拿一分钱给赢家。一开始人家不敢接,他管你接不接,扔下钱就把筷子扔了。没谁和钱过不去,几个来回,想和我爸打扑克的人越来越多。

值得说说的是,我爸后来打扑克还要选择对象,必须有板车队长参加。因为他发现队长的牌技了不得,几乎局局皆赢。听说,哪怕我爸每输一局只给一分钱,最多的一个晚上,我爸也给板车队长奉送了三角。但我爸乐在其中,因为几个月之后,我爸用一些身外之物,换来了别人好不羡慕的转机。那年,板车队有人退休,我爸摇身一变,成了板车队的“集体工”。

要不是赌瘾上身,我爸把自己的日子当成歌来唱或许也不为过。可当上板车队的正式员工后,我爸的赌瘾越来越大,连板车队的伙计们也在他的带动下,把打扑克牌变成了赌博。从一分到一角,从一角到两角,滚雪球一样。好长一段时间,连给我的糖果钱都不那么及时了。听说我爸离开板车队的那年,还欠了别人几十元赌债,连单位留给他的那张板车,都被债主拉过去抵了欠款。

我爸后来之所以离开板车队,是因为这个世界的变化完全不以我爸的意志为转移。

我爸成为集体工不到一年,生产队就变了。社员们不再每天一起出工,而是把田地分开来,每家每户各种各的。这个变化本来与我爸不相干,因为集体工也是“国家人”的一种,各种过日子的计划指标跟真正的国家人没什么区别,只是不纳入国家大计划,由人民公社统筹,特别是每月三十斤粮票雷打不动。如此一来,生产队给大伙分承包田地的时候,就没了我爸的份,我爸当然不在乎,我和我妈也不在乎,谁都不在乎。但意料之外的又一次变化是,再过两年,人民公社的供销社、粮站之类也效仿农村,纷纷解散单干。只不过那时候的解散单干与后来的下岗不太一样,下岗是给一笔钱之后让你走人,而粮站解散单干时不给钱,给了个听起来很美的法子,那张板车彻底发给员工使用,连上交都不用交。我爸和他的伙计们一开始高兴坏了,捡了大便宜似的。如果不是别人把我爸的板车拿去抵赌债,我爸起码还有过日子的家当。尽管后来蜂拥而至的拖拉机、小货车鸠占鹊巢,让拉板车的人越来越不好过,但当初从板车队出来的几位,现在都老天趴地了,有人还靠板车在集镇上赚零花钱,乍看起来就像一只海龟拖着一堆浪渣。

我爸火烧牛皮回头卷,是在一个天地不分的下午。但这样的天气并未影响我爸的心情。一路上,他依然唱得天翻地覆,似乎想在混沌的天地之间喊出一道亮光。

可惜日子不是喊出来的。我爸往后怎么过?我担心过,我妈想必也担心过,听说我爸打道回府的消息后,她漫无目标望着远方,半天没说一句话。毕竟,我爸和我们还是一家人啊。何况他在外拉板车的三年里,也并没有把我和我妈彻底扔到一边,还像过去那样,家里烧的柴火是他不声不响砍回来的,家里的油盐酱醋是他定时悄悄送到大门口的;在我爸赌博还未成瘾的时候,家里的其他开销也是他给的,只不过他从不直接给我妈,而是让我转交。

一开始,我妈唯一接受的只有柴火,其他的都是一副拒之千里的架势。时间一久,我妈也便马瘦毛长,至多悄悄落几滴冷泪。我妈这样的态度,有段时间还让我暗自生出一种期待,我以为总有一天,我爸和我妈会回到同睡一张床的日子。

只可惜,我的这点念想,完全是一种空想。

我爸回到家里后,一無田地可耕种,二无好的赚钱门路,怎么办?他回家的第二天一大早,我去锅里拿红薯的时候,差点被我妈感动得蹦上天——锅里煮了四个红薯。

“我、我这就给我爸送过去!”

我妈不置可否,眼角似乎又有些不争气。

我择了两个相对大些的红薯,转身就要往我爸的茅棚那边飞奔而去。可一步三跳刚跨出家门,我家对门几百米远的山脚下,突然飘起好一阵悠悠扬扬的歌声:

西边的日头哟快点滚,

对面的妹儿哟掉了魂;

痴起个脑壳哟望哥哥,

妹儿的男人哟出了门。

就是说,我爸此时并不在茅棚里。歌声刚起时,我并没怎么在意。我才懒得管他为什么会在日头刚冒头时就一个劲吆喝日落,反正他一刻不唱就嗓子痒,我早就习惯了。我赶紧掉转脚步,顺着歌声飞奔而去。

这一去,我期待父母同睡一张床的那点念想,也“啪”的一声彻底击成了瓦砾。

山脚下的那户人家,是我一位隔山婶婶的家。既然有婶婶就得有叔叔,但那位隔山叔叔早就不在人间了,隔山婶婶成为孤家寡人之后的几年里找过好多男人,大概想让他们再当“隔山叔叔”,今天这个明天那个,比换镰刀把还换得勤,换得我都懒得叫了。岂料这个阳天白日的大清早,我爸也带着歌声,走进了那幢有气无力的小木楼。

远远望见我爸进门的背影时,我脑子里立刻响起了一大串摇摇欲坠的声响。那幢老式小木楼和房内那张老式木床纠合在一起,颠簸出来的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并不是我脑子有毛病,咯吱声并不是我无中生有想象出来的,也不是说我天生就是个顺风耳,那是过去某些日子里,我们几个小伙伴躲在小木楼外的墙根边听来的。

我拉开大步直杀小木楼,一心想的是快快快,绝不能让我爸和隔山婶婶的勾当得逞。可那两扇大门死心塌地当我爸的帮凶,门轴“嘎嘎”两声后,门板果断地合二为一。

“我日你娘!”站在百多米开外,我气得找不到任何办法,只能咬牙切齿开骂,根本不管骂的是我爸还是隔山婶婶。直到好久之后,突然想起,如果我是骂我爸,我日他老娘,那就跟畜生没什么区别了;再一想,管他的,反正我奶奶也不在人世了,何况她也不是我爸的亲娘,我爸的亲娘我面都没见过。我爷爷奶奶一辈子没有生养儿女,我妈是打小过继给他们的;我爸原本就是个孤儿,是我爷爷奶奶的上门女婿。这样的婚配,还被某些家伙说成是“租地借种”。

实话实说,好久之前我就听别人讲过,说我爸在外拉板车的三年时间里,也“帮别人养过老婆孩子”。以前之所以不信,是因为我爸每次回家后,对我的态度半点也没变,照样声声“幺儿”不离口,照样给我买糖果的钱,我绝不相信对我这么好的老爸会去帮别人养老婆孩子。连我妈似乎也不相信。有一次,有个女人当着我的面,一本正经提醒我妈:你得把你家那位管紧点。

你猜我妈怎么说?她眼都没眨一下,就硬邦邦地反问道:“抓贼拿赃抓奸拿双,你抓到现场了吗?”

“就是。”我还在旁边插嘴帮过我妈。

可现在我不是抓现场了吗?望望那幢该死的小木楼,我十万火急掉头回家,直接杀到我妈跟前,毫不犹豫拉起我妈就要开跑,一边拉一边气喘吁吁地说:

“快快快,我爸到隔山婶婶家去了!刚才把大门都关死了!”

出乎意料的是,我妈死死瞪着我,也是一句反问:“哪个家里不去人?!”

“快点!他们现在肯定在床上!”我急得像狗跳不过河。

可我妈根本不领情。不领情不要紧,还果断甩开我的拉扯,顺手一巴掌扇得我天昏地暗,然后一字一句有如嚼铁钉:

“你皮都没长开就管你老子!你给老娘记住,普天下还没听说儿子管老子的!”

我懵了,眼冒金星,望着我妈莫名其妙了半天,随后一边抹泪一边歇斯底里叫嚣:

“你也把我打成聋子算了!”

是的,我妈打的也是我的脸,好在没打耳朵。要么是她没忘打我爸得来的教训,要么是她慌乱之中没有找准目标。

我妈更加怒火中烧,继续盯着我吼道:

“你再吼一句给老娘看看?”

我哪怕杀人的心思都有,却不敢跟我妈对着干了。浑身继续哆嗦,委屈的泪水继续汹涌澎湃。我真想不明白,我百分之百是一番好心,怎么就落了个没有好报啊?

既然想不明白,最后只好不去想了,直至连眼泪都不想再浪费。但我断定,我妈终究是相信我的,因为打过我之后,她也开始掉眼泪,就那么任由泪水一阵一阵地淌,照旧没有哭声,照样懒得伸手擦一下。

六神无主中,我却莫名其妙担心起我妈来,生怕她的晕病又发作。慢慢地,我甚至有些后悔了,刚才真不该跟我妈说我爸的破事。好久的迷茫之后,我突然想起那两个准备送给我爸的红薯。顺手摸摸上衣口袋,红薯还一左一右装在口袋里。我赶紧搜出来比较了一下大小,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那个稍大一点的放在我妈身边;那个稍小点的则果断塞进自己的嘴巴,一口又一口,一口又一口,恨不得把它当作我爸身上的某块横肉。

狼吞虎咽之中,一条毒誓也被我咬了出来,死死装进了心底:

“菩萨老爷你给我记住,老子往后再也不理我爸这狗东西了!他哪天死在外面,老子都不会给他收尸!”

从那天开始的好长一段时间,我说到做到,拉尿都不再面朝我爸居住的茅棚。连几天后的一个早上,有人上门奉劝我妈改嫁的时候,我都巴不得她马上答应。我想的是,只要我妈一答应,我就可以跟着她远走高飞,这辈子和我爸就可以老死不相往来了。

那位舌头比喜鹊还灵活的媒婆,就是曾经提醒我妈把我爸管紧点的女人。就年龄而言,她与“婆”字还半点也搭不上边。她之所以使出吃奶的力气要当媒婆,是因为她想下辈子变猫。她经常说,人一辈子如果能够凑成十二桩姻缘,下辈子就会变猫。不知怎么回事,那时候我们那里想下辈子变猫的远不止她一人,还找了一箩筐理由:变猫好啊,抓到老鼠有肉吃,没抓到老鼠吃人吃的食物,吃饱喝足之后一天到晚优哉游哉,兴趣来了还可以眯着眼睛“读书”,晚上钻进人的被子里也從不遭主人嫌弃。想想确实比人逍遥多了。这位媒婆,那时候就已经牵成了八对红男绿女,离十二对的目标越来越近了。

在这之前,我看见她就想吐三泡恶涎水。但这回她一开口,我就相信她绝对是好心,相信她一定是在真心实意帮我妈和我计划未来的好日子。进门那会儿,她也没像过去那样见面就叽叽喳喳,而是顺着我妈的心情,满脸忧心忡忡。

“现在信了吧?他和那位寡妇勾搭上了。”那口气,完全就是替我妈打抱不平。

我妈叹了口气,不知说什么好。

“你才三十多岁,人也长得漂亮,为什么非得吊死在一棵要死不活的树上?”

“……”

“听人劝得一半。我跟你讲,你现在不听我劝,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我妈还是不说一个字。

“改个嫁又不是去‘卖肉,你担心什么?”

我妈继续沉默不语。

“我告诉你,这次遇上的人家,你嫁过去了可以天天把肉当饭吃、把油当茶喝。”

一直躲在门外当特务的我,都一连吞了好几阵口水。

媒婆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门心思介绍起那位男人的家境来。那位男人真的很不一般,是位汽车司机,以前帮公家开车,现在自己跑货运,一天就要赚大几十上百块,家里还修了楼房,只因原来的老婆没生孩子,他不想无端把家业浪费掉,这才离了。

“这样的男人打起灯笼火把都难得找啊。看看你现在这位,要钱没钱要本事没本事,现在连要人都没人了。你这是何苦呢?你现在是人过的日子吗?就算你不在乎这些,他还三天两头在外拉野尿!你还这么年轻,就不想有个男人暖暖被子?”

我听得心都快跳出来,恨不得冲进门去,让媒婆赶快带着我去认了那个“新爸”。

“你别说这个了,我哪里也不去!”

媒婆口水都会讲干,最后就这样被我妈果断一句,直接丢进了冰窟窿。

更让我恼火的是,那天下午,连我也被我妈丢进了冰窟窿。我刚放学回家,我爸又在茅棚那边没完没了地拉嗓子。我妈瞟了我一眼,不紧不慢提着两个小篾篓,不声不响钻进我家的地窖,装了两小篓红薯,然后在米缸里舀了两升大米(从包产到户开始,我们就不再天天吃红薯了),装进一个塑料袋,不轻不重吩咐我:

“快给他挑过去。”

“谁?”我还以为我妈改变了主意,要我帮她送给劝她改嫁的那位媒婆。

“家里除了你我还有谁?”

我懵了。难道我妈神经不做主了吗?

“我、我才不去!打死我我也不去!”我一副宁死不屈的派头。

“你想找死吗?”我妈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根本不跟我讲任何道理。

我泪水流成河也是白搭,我妈半点也不同情我,还把她刚才的反问加几个字眼,叮叮当当重复了一次:“老娘再问你一次,你是不是想找死!”

我又急又恼,尿都快急了出来。尽管极不情愿,但我知道斗不过我妈。被迫挑起两个小篾篓出发时,我的鼻涕眼泪就不说了,双脚都跺得满地发抖。一路上,我一直都在骂人。这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要骂谁。也不是我自己想骂的,是骂声自己非要钻出来的,钻得我满脑子都是。跌跌撞撞挑着两个小篾篓,我不情愿地在那条蚯蚓寻娘一样的小路上,爬几步擦一把眼泪,把半截衣袖都擦得像尿布。

爬到离我爸的茅棚不远的一个拐弯处后,我正犹豫不决想做最后的决定,拐弯那边突然有些响动,我爸冷不丁从拐弯那边冒了出来。真是烦死了,嗓子不该喊的时候他一天到晚不歇家伙,这会儿该喊几句时他却像一抹幽灵,一刹那把我的魂都快吓掉。

“幺儿,你挑的是什么啊?”我爸望着我,依然是过去那种甜蜜蜜的诡笑。他挑着两捆张牙舞爪的干树枝,问我的同时停了下脚步,龇牙咧嘴换了一下肩,那条后来终归被他拿过去的钎担一闪一闪,一左一右的两捆干树枝也跟着一闪一闪,像他长出的一对羽毛凌乱不堪的翅膀。

我知道,那两捆干柴肯定是他又要送给我和我妈的,但我半点也不领情。想起几天前的那个早上,我像躲瘟神一般,将红薯篓和那个装着两升米的塑料袋往路边一扔,转身就跑得脚不沾灰了。

我没有直接跑回家。因为跑了几步之后,又想到那两个小篾篓。我不把小篾篓带回家的话,我妈问起来怎么办?没办法,我只能掉转方向,躲进路边的丛林里。显然,我得等我爸转身。躲在麻黑的丛林里,我一个劲在心里发横:硬不给你送,硬不给你送,硬要你转身的时候自己挑!我的计划是,我爸把小篾篓挑进茅棚前我绝不会露面。等他把红薯挑进门后,我再趁他不注意时悄悄杀进去,把小篾篓拿出来就是了。我又在心里发誓,再也不跟这狗东西交往了。

我爸一去一回似乎比过去哪次都快,想必照样没让我妈发现。转回来时,他刚开始爬坡,嗓子又闲不住了,长腔短调一阵接一阵,一副刚吃过肉的劲头。来到那两个小篾篓旁边后,他一边弯腰拾捡被我先前扔了一地的红薯,一边左顾右盼,像只准备偷鸡的黄鼠狼,随后故意清了下嗓子,不阴不阳开口说道:

“幺儿,天都快黑了呢,你还不出来的话,当心林子里有‘绿眼睛长头发哦。”

我浑身发麻,被迫一个弹跳而起,几大步钻出了丛林。

我爸哈哈大笑。恼火的是我死不争气,居然也被他逗笑了。这一笑,我就知道自己彻底完蛋了。可这不能怪我,真不是我自己愿意笑的。极不情愿跟进我爸的茅棚后,我更没办法讲硬气了。因为还没进门,我就被一股浓浓的香味裹住了。

我不由自主缩缩鼻子,我爸更加耀武扬威:

“幺儿,你不知道,老爸今天的运气比皇上还好。刚才送柴过去,就是要喊你过来享受美味的,没想到你给我送吃的来了。一会儿也给你妈端点过去尝尝。”

我爸锅里煮着一锅野兔肉。好大好大一只,剥皮剖肚后放进小铁锅里煮的时候,锅盖都没办法盖紧。我一站在旁边,脚板底下就像贴了膏药,再也挪不动了。我爸拿筷子戳下一块往我嘴里塞的时候,我还假装抿着嘴,但头一扭,就把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接下来,我只能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听我爸唠叨野兔的来历。反正问他等于白问,只好听他自己啰唆,他想怎么讲就怎么讲。他说,这家伙真是活到头了,居然跑进了他的茅棚。他马上起身关上门,上屋下屋追,追了好几个来回,把他的那根拨火棍都打成了兩截。我爸越说越得意,最后说:

“我明白了,这家伙是来告诉我往后怎么过日子的。”

我抬头望望我爸,不明白他想卖什么关子。

“往后我就去打猎。不仅我天天有肉吃,你也要过来吃,实在吃不完的就拿去卖,听说一只野兔可以换好几天的大米!”

就是这顿该死的野兔肉,让我没法再去记恨我爸了,想恨也恨不起来。连几天前那个真真切切的早上,似乎也变得越来越假。离开我爸的茅棚时,我一不小心,还把我爸听不见别人说话的事都给忘了,端着他让我带给我妈的那碗野兔肉时,我脱口而出:“你还是回家跟妈一起睡吧,我不怕你打鼾。”

“你……”我爸望着我,很恼火的样子,“幺儿,你……算了,我都给你兔肉吃了,你想必不会骂我的。”

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我爸后来的日子依然过得风生水起,但靠的并不是打猎。那天,他凭一只自寻死路的野兔计划未来的时候,连我都不太相信。尽管那时候打猎不受管制,但那时候的猎物也少得可怜,连如今已经成灾的野猪都似乎绝迹了。喜欢打猎者,大都是安静不下来的时候,要想找个法子打发一下空闲时光。就算偶尔能给肚子里加点油水,也是守着“山中有肉见者有份”的行规,猎物一到手就吆喝一帮伙计,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几下就戳完了。真正靠这个行当过日子的,方圆十里还没听说过。更何况,连打猎的时间也是约定俗成的。除了冬天大雪封山时不分白天黑夜,平常的日子里都是晚上行动。白天一则得干正事二则很难得手。既然是晚上行动,弄不好还会错把同行当猎物。我爸一看就不是那种既能吃苦又能冒险的料。

我爸真正过日子的路子是五山六岭收“荒货”,也就是山外人说的捡垃圾、收废品。

那时候的废品不像现在家家户户当宝贝。尽管需要用钱的时候连一枚硬币都要在手心里捏出水来,但谁都没把几块破布废铁当回事,谁想拿去快点拿去就是了,反正烧了也是烧了,还会烧出一屋的臭味,似乎谁想靠废品换钱就是对不起十八代祖宗。我爸乐此不疲步入这个行当后,每天肩上搭着两个破麻袋,手里拄着一根打狗棍,走了东家串西家。一开始,谁都不愿把他当人看,哪家的狗子一发声,主人必定出门看个究竟,但帮我爸驱赶狗的同时,都会鼻头一哼头一摇,完全就是把他当讨饭的表情。七十二买卖,不如栽田打土块,自古就是山里人的歌路句。更让人无法说清的是,山里的狗原本从来不咬熟人,可只要我爸在哪家门口一现面,某条狗一张嘴,隔壁邻里的狗都要成群成堆冲过来,就像战场上听到冲锋号的士兵争先恐后捉俘虏的阵势。

幸亏我爸不怕丢面子。假使遇上人家正要开饭,他装废品的速度会一慢再慢。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乡亲,有人碍于情面会留我爸吃一顿,但留了一回不会留第二回。有些不愿让我爸白吃、又拉不下脸的乡亲,则采取惹不起躲得起的办法,只要看见我爸的身影,就会马上轻手轻脚把大门关得死死的,躲在屋里大气都不出;也有来得很直接的,废品往我爸面前一丢,果断得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废品都给你了还不走?今天没得法,锅里的米下少了。”

问题是我爸听不见别人说什么,他会马上接过话头,厚着脸皮把赶客当留客:

“你是留我吃饭吗?那我就不客气了。反正谁的锅灶也没扛在肩上,何况我爬坡下岭是来帮你把房间收拾干净的,你也该让我把肚子填一填。”

如此这般三回九转,我爸也便成了别人眼中的“垃圾”“废品”。但我爸才不管别人怎么看他。他就不止一次两次跟我说过,就算别人把他的脸当屁股,但脸还是脸,要脸皮的话就会饿肚皮,他得学会两害相较取其轻。

日子一久,有人发现我爸这个行当还真干对了。

最先知道这行当有利可图的当然是我和我妈。我爸出门收废品的第一天,跟他当初出门拉板车的第一天一个德行,一回家就在我面前显摆来了,而且还不是给我一角钱了事。

“幺儿,快过来!”他堵在我回家的路上,坐在一块千年不死的石头上,一边东张西望一边朝我招手,然后做贼一般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

或许是条件反射吧,他和隔山婶婶的那个早上又在我眼前晃了一下,我对他的好感也跟着大打折扣,连蹦蹦跳跳的脚步都慢了下来。要不是他手中那个心怀鬼胎的纸包,我可能又懒得理他。

“幺儿,快来啊,好东西,给你的。”

那是一包糖果,整整二十个高粱饴。记得那时候的高粱饴,一角钱才能买五个。就是说,我爸一家伙就花了四角钱。

“幺儿你说说,这回我对得住你和你妈了吧?你和她每人十个。”

我爸突然提到我妈,我心里多少有些吃惊,满脸都是疑问。

“她不是给过我红薯和大米吗?”我爸马上解答了我的疑问。

“那……你自己给她送去!”我皱了下眉头,居然又把我爸听不见别人说话的事忘到天边去了。我想的是,如果我爸能自己送过去,我妈就有可能不让他走了,他们就可以重新睡到一张床上了。可我爸看都不看我一眼,留下那包糖果,乐呵呵地起身而去。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爸在“变废为宝”的行当里越干越起劲。记得半年之后的那个冬天,他还给我买了件棉衣。估计就是这件新棉衣,让乡亲们终于意识到,自家的废品不能再白白送给我爸了。好在我爸也意識到了这点。后来,有人想跟他抢生意的时候,他马上转变思路全力应对,再也不白白拿别人的废品,更不骗吃骗喝了。连麻袋都不再搭在肩上了,改成了扁担挑箩筐,箩筐里除了麻袋,还有两个塑料袋。麻袋照常装废品,塑料袋里装的则是花花绿绿的小商品。每次在集镇上交完废品后,我爸就会去地摊上买些糖果啊、香烟打火机啊、梳子橡皮筋啊、针线盒啊等等,第二天出发时一边收废品一边推销。谁需要小商品的话,你给钱也行,用废品交换也行,而且价格比商店便宜一大截,只要别人乐意,哪怕亏本他都不在乎。比如有时候,谁家的小孩想吃糖果,大人又舍不得买,他说一不二就会给一两个,嘴里说的是下次给钱,事实上却从此不再提及。

我爸敬人一尺,别人敬他一丈。原本都是乡里乡亲,而且我爸还是个聋子,慢慢地,对他笑脸相迎的有了,留他吃饭喝酒的有了。我爸说,日子过得滋润就好,硬要算账的话,他说不定还赚了。

都说“天生的蚯蚓变不成蛟龙”。日子刚刚理出点头绪,我爸又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直至我烦他都没了力气。

有一天,他一大早就挑着用废品换来的小商品出发,出门前还绕道送了我几包五香瓜子,并让我晚上去他那边改善生活。他说,昨天去集镇交废品时买了一斤肉。

“幺儿,昨天回家太晚了才没叫你过去!但你放心,还挂在灶头丁点没动呢!”

我有些不敢相信。这又不是过年,我爸还敢买肉吃?他赚了多少钱啊?

那一整个白天,我的屁股都在座位上稳不住,一天到黑都忍不住吞口水。下午放学后,我第一个冲出教室,连家都没回就直接奔我爸的茅棚而去。

谁知高兴得越厉害往往还真就伤心得越厉害。我赶过去的时候,茅棚还是锁将军把门,连我爸的影子也没有。我只能噘着嘴巴一边等他归来一边往好处想,他想必又去交废品了。

就在我等得快不耐烦的时候,我爸终于回来了。可他刚一看见我,就贼一样想闪人,要不是有个家伙跟在他身后,他肯定会躲开我的。

“不是才一斤肉吗?放开肚子吃的话,我保证一个人都可以连汤都喝个精光,他怎么还邀了别人过来抢吃啊?”我心里颇为不满。

可我完全错了,我并不认识那家伙,后来才知道是邻村的。这家伙跟过来,并不是要和我们一起分享那斤猪肉,而是找我爸来收账的。收什么账?我爸白天欠了他的赌债。

就是说,我爸那天根本没去收废品,整整一天都在麻将桌上。

那家伙长得就像我们课本上的一副漫画里恶霸地主黄世仁收租时的嘴脸。他进门后,露着一副假装不忍心的样子,不声不响直接去了我爸的灶台。与黄世仁有所不同的是,取下那块猪肉后,我还没弄明白他究竟想干什么,他屁股一扭就转身开溜了。

那家伙离开后,我木木地发了半天呆。我想问问我爸怎么回事,苦于问了也是白问,只得气呼呼地等我爸自己开口。

我爸半点也没让我感觉到他对不起我,还厚着脸皮一连叫了好几声“幺儿”:“幺儿幺儿,过两天我保证再多买点回来,买两斤。”

吃肉的事就这样泡了汤。更气人的还在后面,我转换念头去我爸的箩筐里找零食,哪想到他早上出门时,箩筐里的那两塑料袋小商品也丁点不剩了。

“幺儿,今天手气太背。愿赌服输,打牌不可能天天赢,哪天我一把就赢回来了。”

我这才彻底明白,那么多小商品都输光了,他口袋里肯定一个子儿也不剩了,不然人家怎么会跟过来拿肉抵债?我恨不得把我爸撕成肉条,可他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后来我才了解到,我爸之所以变得受大家待见,一则好赌而且凡赌必输。这个不多说了,没意思。除了赌,他还三天两头找女人。连找女人的方式后来也变了,不再紧盯那些待在家里的,而是热衷于暗店偷腥。偷腥就偷腥吧,偷完之后他还振振有词:“帮别人养老婆孩子没意思,钱没少给,弄不好还一身麻纱扯不清。去那地方多好,给点小钱,皮带一松一紧马上各不相干,我还可以次次尝鲜。”

可是,我爸得意的日子很快走到了尽头。有一次,他刚从某个旮旯里钻出来,就被“大盖帽”抓了。这一回,他听不见别人说话的旗帜也不管用了。哪怕他从始至终连气都没哈一口,更谈不上低头认罪,但最后还是在高墙内待了整整八年。那时候,算轻的。

得到这个消息后,我莫名其妙一下子轻松了。眼不见心不烦。管他是死是活,我早就说过,他死在外面我连尸都懒得给他收。

谁知我妈却不这么想,我爸被抓的当天晚上,她还一边流泪一边跟我说:

“幺儿,不管他成龙成蛇,你都要给娘记住,他养了你的小,你往后就得养他的老。”

那一年,我已年满十二岁。我妈说,过去满十二岁那天,还要请“土地公公”过来“度童关”的,度完“童关”就是大人了。

我妈一改常态逼我读书,肯定是那张比钞票还迷人的《初中录取通知书》在捣鬼。

那时的小学只有五年。十二岁那年,我一不小心居然考上了初中。

之前我想都没想过这辈子读完小学还要读初中。前面已经说过,我的理想就是当个手艺人。我们那里的人总喜欢把一些老话挂在嘴边,什么只有借谷的没有借字的啊,身有一技饱暖一生啊,等等。读书的目的似乎就是为了能算账、能认钱。可这个世界越来越不听招呼,那之前的好几年里就已冒出个什么恢复高考。本来这完全与我不相干,因为我觉得那肯定比摘星星还难。记得恢复高考的第一年,我们隔壁有位曾经读高中的家伙,读书期间一直被称为“又红又专的好孩子”。他一副舍我其谁的表情,满怀信心去参加考试后,却只是带回了一个让我摸不着头脑的新鲜词:策源地。这个新鲜词出自一道政治考题,填空题。“第三次世界大战的策源地”,后面是两道横线,再后面是“两个国家”四个字眼。他在横杠上填的是中国、朝鲜。现在看来笑死人,可当时就是这么个水平。连他这样的角儿都一败涂地了,我还想考什么大中专院校?此前,我妈想必也是这样的心思,小学毕业几个月前,她就帮我找好了学木工的师傅,还带着我给他拜过年。说好小学一毕业就过去的,谁知她现在突然改变主意,非得让我继续讀书。

“妈,我不读行吗?再说……要交学费的,天上又不会掉钱。”我真不想读了,拿学费说事是想难倒我妈。

“钱只在天底下,大不了明年开始每年养头猪!”我妈早就有了自己的盘算。

责任到户以后,我妈一直唠叨养猪的事,可她动辄几个摇晃就会一屁股坐到地上,一坐半天才能重新站起身来,能马马虎虎耕种两亩承包地已经很不错了,现在还决定明年开始年年养猪,我更不想依她。

“养猪?你养得了吗?”

但我妈一旦下定决心之后,九头牛也拉不回头。拿回《初中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晚上,她把我叫到身边郑重其事说了一火车皮的好话,既像求我,更像交代后事。

“都说养儿不读书不如养头猪。你现在发奋还来得及,读完初中再读高中,读完高中再考大学。”

“还……考大学?”我满脑子噼里啪啦。

“只有读完大学,你才可以远走高飞,老娘也就放心了。”

我不知道我妈为什么希望我远走高飞,更不明白为什么我远走高飞她才放心,于是问了一句:“我远走高飞了,你老了怎么办?”

我妈犹豫了一下,又靠眼泪打前阵,在一脸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里,不轻不重地问:“你想一辈子待在这‘狗窝里吗?你远走高飞了就不管我了吗?”

我相信,我这辈子之所以能跳出农门,与其说是靠自己努力,不如说是被我妈的这两句反问给绑架了。

如果那时候读书跟现在一样卖力,我或许会按照我妈的计划走到底,读了初中再考高中,读完高中再考个大学的。我后来没读高中,最起码有两条原因值得说说。一则那时候的教学水平跟现在比的话,可以说一个在地下一个在天上。记得进入初中后,上面要求新开英语课,我们这种山村里的初中学校,盘古开天地就没有英语老师,校长想安排一位去培训,安排这个这个头一扭,安排那个那个嘴一噘,最后有人胸一拍眼一瞪:“哎呀校长,你不是学过俄语吗?俄语、英语都是外语,想必差不多,如此重担非你莫属!”校长死马当作活马医,参加一星期的培训后就走马上任。当他在黑板上写出二十六个字母时,我们还以为又要学拼音了。二则那时候也没有什么补习班之类。每到周末和假期,我都会跟我妈一道,把责任田地当舞台。每当看见还只有三十五六岁就满头花白的我妈,我真恨不得马上弃学归田。

这么说来,我这辈子没去当泥腿子,多半是老天爷不管事,我家的祖先们还趁机烧了一把火。初中毕业那年,上面恰到好处又编了个政策,初中生可以直接考中师。那些胸怀大志的优等生,根本看不上吃粉笔灰的行当,让我这种不上不下的学生捡了个漏子,我便以孙山的位置得了个读中师的机会。好在我多少有点天分,读初中期间,每次的作文都会被语文老师拿到班上传阅,参加中师考试时的作文还拿了全市唯一的满文。

进入中师后,我把自己的精力几乎全部放在摆弄文字上。又是三年后,我拿着分配通知书在一所山村小学报到没几天,就因为接连发表了几篇豆腐块,被县文化馆当“人才”要走了。

实话实说,我和我爸最终能够冰释前嫌,肯定与我长期玩弄文字撇不开关系。按照作家们的说法,文学必须源于生活。我这些年东拼西凑的那些小说,不少就有我的生活影子,尤其是涉及男欢女爱的。记得我小有名气之后的一个夜晚,有位跟我快要混得同穿一条裤子的编辑老师说,恨铁,我就不信了,你婚都没结,假使没有真刀真枪,你能把床上那事写得如此说一不二?

我好一阵哈哈,果断地让酒杯掐断了话题。随后,每当笔墨进入男欢女爱的情景时,我便会不自觉地想起自己的某次风花雪月,顺带也会想起我爸。慢慢地,我就没心思去责怪他了,理解他也好佩服他也罢,反正就是忘不了他。

我爸出狱的那年,我已在文化馆混得颇为忘性,连我爸出狱的消息都是我妈告诉我的。记得那是个阳光如玉的上午,我妈在村主任家给我打电话,说我爸都回来好几天了,我怎么不回家看看。我一个激灵,立马启程往家里赶,但心里想得更多的是,我要趁机把我爸这座“宝库”好好挖一挖。我决定让我爸“成名成家”,除了自己的小九九之外,还想起了一句民谚:猪怕磨刀,人怕坐牢。我觉得我爸八年的牢狱之灾,一定已经让他抬不起头来,我的计划或许可以让他找回一些好好活下去的信心。

我爬了一坡又一坡,眼看就要到家了。就在我双手叉腰眼望满目青山,正要找准调门扯一嗓子的时候,远方突然传来好一阵斗志昂扬的歌声:

天上的神仙哟想下凡,

地上的人儿哟想成仙。

下辈子哟变条那个大公狗,

有吃有喝哟,想要快活就去找那个母狗玩。

看来,牢狱之灾并未让我爸低下头来。我进茅棚前,他正和前来跟他热闹的几位邻里乡亲海侃。自然也是他说别人听。远远地,我就听见阵阵笑声,比过年过节还热闹。

“哎呀,你们没进去过不知道,只要你不乱来,号子里的日子就过得去,唯一不满意的就是没有女人,不然我还懒得出来。”这是我临近茅棚时听到的第一句。

“我以前不是说过男人为‘两巴吗?在那里面我越想越明白了,‘嘴巴不算什么,叫花子也没看见几个饿死。下面那一‘巴才重要呢,不管你一辈子闹出多大动静,其实都是为了女人。不信你想想过去的皇帝佬儿,他的万贯家财可以让别人贪,有些皇帝连江山都可以让给别人,可谁碰碰他的女人试试?”

我决定帮我爸一把,归根结底是因为我妈。我妈那年离五十岁都还差一大截,但几乎已经成了废人,满脑袋已经找不到三根黑发,看上去就像枯死在路边的一蔸草;满口牙齿也掉光了,吃顿饭都动辄会被噎着;走几步路让人分不清是去是来,还得仰仗手中的拐杖;晕病三天两头发作,有时候一发作就得躺上老半天……

我到文化馆混日子后,不止一次两次让她跟我进城,但她死活不肯。有一次我带她进城看医生,顺带又提及自己的计划。我说,妈,你就听我的吧。房子我可以先租个两房一厅,过些天再想办法买,反正结婚时要买的。婚前你可以帮我洗洗衣服做做饭,婚后你还可以帮我带孩子。你不是说我远走高飞之后也会管你吗?可我妈说什么“井里的鱼儿井里好”。还说城里那么多高楼在眼前摇来晃去,把天空都快挡完了,她的晕病肯定会犯得更厉害。没办法,我又不可能把好不容易混到手的铁饭碗砸了,回家再去端泥饭碗,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着日子走。

现在,我爸回家了,我自然期待他能回到我妈身边。钱我会给,哪怕那会儿一个月的工资才百多块,但我还有比工资少不了太多的稿费,我决定每月给我爸妈每人三十块。不是我要分开给,是为了防我爸一手。我爸出狱后,我回家去探望他的那天,第一次给他零花钱的时候,他的活就让我怎么也放不下心来。

因为是第一次孝敬他,我给了他五十块。他双眼鼓得像铜铃,嘴巴张得像岩洞:“哎呀,这个蛮好,你早几天回来就好了,我昨天试过手,手气好得门板都挡不住,可惜昨天没有本钱,我只能帮别人‘挑土。”

说到这,他还搜出几张一元面额的纸币:“你看,这是我帮别人赢了钱之后,人家给我的打赏。”

我恨不得把那五十块钱重新抢回来。

“你放心吧,我不会白拿你的钱。往后,你妈烧的柴火还包在我身上!两块钱一担,一个月五担足够了吧?如果你愿意,挑水的事也可以交给我,你再每月给我十块,一个月二十块钱足够了。”

我无话可说,也便什么都不说了。

随后的日子里,我爸按照他的承诺,帮我妈尽了一些力,但他们依旧分开过着各自的日子,看起来也没什么不好。几个月后的一个周末,我再次回家时,发现我妈的精神饱满了好多,她犹犹豫豫跟我提了一个要求。

“儿子,有件事,不知道你有没有能力帮我。”我妈一边说,一边又掉起了眼泪。

“妈你说吧。”在我的记忆里,这是我妈第一次想让我帮她,我回答得非常果断。

“听说……有个什么东西塞在耳洞里就可以听见别人说话,是不是真的?”

“……”我的思路差点没跟上,喉咙哽了一下,眼睛也差点跟着我妈不争气。

可谁能想到,就是我买回的那个助听器,把我爸彻底害了。

记得我当天就返了城,把买助听器的事当作我妈交代的后事一样对待。助听器一买到手,第二天早上又风风火火往家里赶。一路上,我自始至终都被我妈的行为感动着,甚至一个劲责备自己,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我怎么就没想到啊?最后,我的心思也越来越丰富。假使我爸凭这个助听器恢复了听力,我一定会竭尽全力让他“成名成家”。

我揣着助听器去我爸的茅棚时,他正背对远山,蹲在门口磨刀霍霍,“嚯嚯嚯嚯”的磨刀声,此时就像一首悦耳的歌谣。我突然冒出一种小孩子的调皮劲儿,猫抓老鼠一样走到我爸的身后,打开助听器的电源,果断地将耳塞塞进我爸的耳朵。

“哐当”一声,我爸手中的菜刀都被吓掉了。要么是被我突如其来的手脚吓掉了,要么是被我塞完耳塞后的那聲“爸”吓掉了。

但接下来,我爸的举动让人实在如坠五里云雾。一开始倒还正常,他惊喜得如获至宝,一次次反复问道:“幺儿,这是什么武器?还可以当耳朵?”随后塞一下拔一下,塞一下拔一下,像个顽皮的小孩。

谁知几天之后,我爸的情绪又慢慢变了。一星期后的又一个周末,我又带上录音机,满怀信心再去鼓捣他唱歌,他却跟我说:

“幺儿,这东西好是好,可我怎么一塞上就害怕呢?不戴吧又狠不下心,你说我怎么办?”问话间,我爸取出耳塞,马上又塞了回去。可塞回去的那一刹那,他莫名其妙朝我妈住的房子那边望了一眼。

就这样,只要带上助听器,我爸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话就不再多了,歌都不再唱了,见了别人就像一条生怕被小鸡吃掉的小虫,比被我妈打聋之前的样子还可怜。

我爸戴助听器不足半个月的一天,我妈又给我打了一个电话。电话一接通,我妈就号啕大哭开了。我妈几十年只有眼泪没有哭声,这回却号啕大哭,我被吓得像垮了天一般。

真就是垮了天一般。我爸上吊自杀了。

……

没法说我爸上吊自杀的原因,哪怕打死我我也说不出口。我相信这个原因也应该是我爸过去一唱歌就挨我妈打的原因。这个原因是好久之后我才知道的,连这个“好久”都久得没法用天数来统计。可恨的是说再多也没意义了,等于孩子死了翻药书。

我爸死于一个同样该遭天火烧的傍晚。那天傍晚,我爸本来是要去干点没几个男人不想干的勾当。我爸那时才五十来岁,我听说他出狱之后,又跟那位一直独守空房的隔山婶婶混到了一起。那位隔山婶婶才四十多岁,连我都早就见怪不怪了。

可我爸这次腥味都没沾上,还把自己的命给搭了进去。

如果他那天不戴上助听器就好了,就听不见别人乱嚼舌头。

我爸去隔山婶婶家的路上,遇到了一群男人。老的少的都有,围在一起打麻将,一边噼里啪啦一边天南海北。也不知道他们之前说了些什么,反正,我爸经过时,他们要么是没发现我爸的到来,要么是习惯成自然继续把我爸当聋子。他们七嘴八舌好一阵口无遮拦,就把我爸活下去的勇气抢了个一干二净。他们也不是故意说给我爸听的,是相互之间说来过嘴巴瘾的。

一个说:“你们说,聋子怎么还有脸在这个世界上晃荡?”

又一个说:“也是。”

又一个说:“‘那泡血真不是他的种吗?”

又一个说:“还用问?你没发现那小杂种越长越像他爷爷?听说聋子自己都抓到过现场,不知他怎么忍下去的。”

又一个说:“我还听说,他俩一辈子就是个名义上的夫妻呢!”

又一个说:“有这事?难怪聋子到处啄野食。这么说那老东西就不是人。”

又一个说:“哎呀,说穿了也没什么。反正又不是他自己的女儿。是他把她养大,就算是她报恩也可以啊。”

又一个说:“那确实。现在好多干爹睡干女儿的,还生怕人家不知道呢!”

又一個像说悄悄话:“喂,别说了,你们别忘了,他现在听得见别人说话了。”

全场异口同声一阵“啊”,随后又是拍脑袋又是“该死”,但谁都装作没看见我爸的样子。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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