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龙山
2018-05-24陈再见
陈再见
许先生晚上没事喜欢到龙山散步,小习惯坚持半年了,都坚持成了强迫症。夜晚的龙山校园静谧得像是被人蒙在被窝里。许先生一路拾着被树根拱得蹊跷倾斜的石阶上山,遇到下山的人影,匆忙中打招呼,看不清面目,也不知道是老师还是学生。石阶两边栽满了桂树,桂花奇香,晚上更是明显,像是沿路有人洒了香水。许先生调进龙山中学十年出头了,他眼看着那些桂树苗子被栽进土里,眼看着它们在学生闲不住的摧残下顽强生长,最终长成一棵树该有的样子,再多手多脚的孩子都奈何不了它们,然后开始开花,焕发香味,掩住了南面篮球场弥漫的汗酸味。许先生喜欢上了桂花香,但他从不与人讲,假若全校的师生都知道校园里有这么一个去处,他也宁愿相信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每天晚上供他独享。
上了台阶,是个小平台,再往前走几步,就是老校址了,实际上已经残破不堪,几届校长都想推了,腾出地方建宿舍建食堂,最后也都没敢。许先生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老师。他也说不明白这老校址留着何用,说是历史文物,整个小东海几百年历史,似乎也找不出一件像樣的东西,到处都在翻新,也确实没有什么是拆不得的。老校址这几间土夯的破房子,外加一个随时都可能坍塌的木门,怎么看都与崭新的新校区格格不入。大门牌匾上“文章华国”四个红漆大字倒是每年都会刷新,亮得耀眼。
没人会在夜晚时候出现在老校址,或者说,没人敢。早些年这里有过闹鬼的传闻,后来被证实是人为恶作剧,目的是为吓唬那些夜里喜欢出来拍拖的学生。问题是,一个地方被说过有鬼,不管是真是假,最终都使得它增添了些许阴森的气息,让人感觉害怕了。许先生谈不上怕,要是怕,他也不会独自散步上来。不过他还是习惯性地点上烟。说烟能驱鬼,十有八九也是烟鬼臆想出来的借口。不过为了提醒真敢在大半夜躲进老校址拍拖的学生,别吓着他们,把许先生当鬼了,那倒是真的。
门口两座长了青苔的石狮子在夜色下有些泛白,五棵香樟树站成两排,一排三棵,一排两棵,本来两排都是三棵,有一年台风,把东面迎风那棵给刮倒了。那么大一棵香樟树轰然倒塌,确实不一般,至少对于当任校长而言,征兆有些不祥。许先生不记得具体是哪一年了,反正这地方临海,每年都有大大小小七八场台风,都家常便饭了。不过倒还记得那会儿是普宁调来的校长,姓欧阳,人们习惯喊他欧校长,矮矮胖胖,是只土拨鼠。欧校长听说旧校址的香樟树倒了,跟听到噩耗似的,匆忙赶来一看,吓了一跳,长势挺好的一棵树,原来树干中间早被白蚁蛀得不成样子,幸好是台风天,要是平常日,估计得砸死人。欧校长反倒舒了口气,坏事成了庆幸的事,以后逢人说起,他都得加上一句,那棵百年香樟树啊是被白蚁给蛀倒的,不关台风的事。许先生在背后暗笑,他心想,这好好一棵香樟树,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不正是这所百年老校的真实写照?当然只是心里想,那时他还不敢怎么张扬,万不敢到处揭龙山中学的老底。
剩下的五棵香樟树看架势还很壮实、茂盛,至少看起来是那样子。许先生不知道它们会在哪一年的夏天被台风吹倒,也许台风也奈何不了它们。不过终究是要倒的。许先生想。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手机调了振动,没声,不过还是吓了他一跳。许先生也是怕鬼的人。
手机是新上任的蔡校长打来的。蔡校长话不多,一看就是严谨的人,他肯主动给许先生打电话,看来许先生把上任校长拉下马这个事情的余威还在。许先生领着薪水赋闲半年,表面看逍遥自在,实际上也希望有冰释前嫌的一天,这让他接电话的语气显得有点哆哆嗦嗦。蔡校长让许先生明天到校长室一趟,有事说。许先生没问什么事,语气的萧瑟让他不便多问,不过隐约知道,他以后的日子会不好过。这不好过不会明晃晃地摆上台面,其实更多也来自于他的内心。许先生心里既有完成一件事情后的感慨又有失落的挫败感,这是两种矛盾的情绪,相互搏杀,轮流占上风滚爬在他的身体里。
照坊间流言,许先生一页状纸就把老校长给拉下马了。
这话事后说起来自然轻描淡写,坊间的话哪一句不是这样?能干大事的人也不会在饭后含着根牙签当马后炮,照他们那么一说,许先生那一页状纸倒成了圣旨,要么就是他背后有什么权势撑着。有吗?许生生暗地想过,答案肯定不会有,除了同事,他几乎与这个小县城没有任何关系。甚至于,当时横了心把帖子往网上一贴,他就隐隐有些后悔了。
许先生站在黑暗处盯着手机屏幕看,有那么几秒钟时间,他有点灵魂出窍的意思。有些事情看似被改变了,实际什么也没变。他没了继续往里走的兴致,老校址过去就是桃李园了,以前他会进去转一圈才往回走,站在视野开阔处能看见马街尾舞长龙一样的灯光。他又不想这么早回去,那个当年用一万块钱顶下来的教师宿舍实在住得有些烦,后墙又到了开始渗水的时候。再说,两个儿子都上大学了,分别去了两个偏僻的城市,进了两所更为偏僻的大学。许先生除了事无巨细地泡壶柑橘茶、看闹腾虚妄的电视节目,家里冷清得只剩下妻子沉重的脚步。
“哦,我倒忘了,你现在可是个名人了。”这都成了她的口头禅。
“有意思吗?”他问。
“没意思。”她说。
确实没意思。许先生转身往回走。右边篮球场倒是灯火通明,几个高年级的学生在打篮球,汗水湿透了他们的衣衫。许先生趴在生锈的栏杆上看了一会儿,直身要走时,发现袖口处沾上了一颗口香糖,凑到鼻子下一闻,草莓味,看样子还新鲜,有人刚黏在栏杆上。这都没什么,他有一次还在桃李园的草地上看见用过的避孕套,如一摊随口吐下的痰。
甚至还发生过命案——那时桃李园还没修成,荒芜一片,还习惯被称作后山。多少年前的事了,许先生忘了,那具赤裸的女尸倒是一直印在他的脑海里。幸好那时网络还没有蔓延到手机上,事情很快就内部解决了,没多少人知道。许先生是参与调解的人员,整个过程他倒是清楚。被奸杀的女生读高二,长得漂亮,成绩也好,她的父母从农村赶来时,晕车晕得一塌糊涂,衣服上都是各自的呕吐物。他们倒是平静,用现在媒体的一贯说辞,就是情绪稳定。母亲是哭了一把,父亲从头到尾战战兢兢,听着校长和警员板着脸孔说话,也不知道能不能听懂,总之就是点头。当许先生给出协议书时,父亲很快就签了,像是来学校签个无关紧要的证明。许先生那时就觉得,事情不应该这么草率,不过作为调解人员,那不正是最好的处理结果吗?学校花钱消灾,就算是闹起来,人死也不能复生。事后似乎也没能抓到凶手,听说是某位神秘人物的儿子干的,当然也只是私下传来传去,没过多久,事情就被遗忘了。现在估计整个龙山,也就只有许先生知道,并时常把闹鬼一事和她联系在了一起。
然而她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许先生也早忘了。有一年作文比赛,她拿了一等奖,许先生作为评委,赞不绝口,心想龙山中学要出作家了,可惜她没能升上高三成为他的学生。后来许先生打听过,那时他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和精力,不过所知也有限,只知道她来自一个比较偏远的村庄,来回一趟县城都不容易,得倒几段路,要好几个小时。有一年,许先生去参加一位初中同学父亲的葬礼,曾到过她的村庄,村边有湖,湖水墨绿,漂浮着密密匝匝的水橄榄。许先生没怎么把事情放心上,他故意装作不知情,也没找村里人问问她家的情况,大概他也不愿意知道得更多。直到现在,许先生也不知道她的父母怎么样了,他们应该还有其他子女,否则不至于那么平静地接受女儿的死去;要么就是这个地方的陋习,太不把女孩当回事。
许先生站在台阶下吸了一根烟,他看着自家的后窗,像是看着一个人的后背。窗口有灯光渗出,似乎还能听见妻子敲打水盆的声音。他吸了烟,又站了一会儿,决定左拐直走,路过光榮墙,去陵园门口走走。
这个时候,陵园的人不多,几个妇人在水泥广场上排练舞蹈,估计是某个单位的宣传队。陵园大门倒是热闹,几乎每天晚上都集聚了一帮年轻人在那儿跳街舞,自提音响,煞有介事。许先生一把年纪了,对街舞这种东西提不起多大兴趣,偶尔经过,也是故意绕开,生怕在人群里看见自己的学生,那样彼此都尴尬。今晚他却特别想过去看看,不是为了看他们跳街舞,是实在没地方可去。在这个小城呆了十多年,许先生还是习惯在龙山的范围内行走,似乎一旦走出校园,他立马就成了外来者,有种生疏的无措感。
陵园对面的龙山花园是哪一年建起来的,许先生倒是记得清楚。那年旧任校长老喜欢给他小鞋穿,下了班他还要到资料室编大事记,资料室的窗户刚好面向螺河,一年时间里,他眼看着螺河被新起的楼房一点点遮住,如地上升起的帷幕。还记得几年前,陵园大门出去,隔一条马路,就可以到螺河边上,沿着栽满矮株垂柳的南堤路自东向西,走上那么半个小时,再折回来,时间刚好。他们几个要好的同事经常结伴出来散步,偶尔也会在河堤的小摊档上吃点东西,轮流着请客。他们可不想让人知道是龙山中学的老师,否则隔壁餐桌上的人都得瞧不起,一帮老师在县城里原来生活得那么小气,一桌人就吃几串烤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同事之间也约不到一块了,而龙山花园又像个庞然大物,严严实实的,把龙山中学和螺河隔开了,事实上,也把老师们去往螺河的脚步隔断了,螺河几乎被楼盘围成了自家的花园。当然,作为老师的许先生无法对此事发表什么看法,即便是后来承蒙政府厚爱,当上了政协委员,每年可以提交针对市政建设的提案,他似乎也没怎么认真对待过。倒是有朋友的小区门口面向国道需要跟交管部门申请安设红绿灯,要他帮忙写提案,他便爽快地答应,虽然后来也没什么好结果,总算是尽了一回政协委员的职责,逢年过节没白领那些油米糖。
极为讽刺的是,龙山花园的房子并不好卖。唯一的办法,就是降价。许先生万没想到,龙山花园的降价,成了他家庭不和的导火索,具体是他和妻子之间的战争开始了——为了要不要在龙山花园低价供一套房子,两口子已经吵了一年多了。
陵园门口跳舞的年轻人中没有许先生的学生,这让他显得自然,不用端着个老师的样子。事实上,他们也可能不是学生,至少这时候看起来不像是学生的样子。他们穿着宽大而怪异的服装,头上扎着红色或蓝色的布带。他们跳起街舞的身姿看起来倒是很酷,一个跳完,另一个接上去,更多的是围观者。很明显,他们在斗舞,围观的人大概来自不同的团体,他们为同伴鼓掌,也为对手鼓掌。许先生抽着烟,站在一边观看,他看了下四周,除了孩子,这里大概就只有他一个成年人存在了。国道改道后,眼前的马路行车稀少,看起来成了县城略显偏僻的地方。他抬头望了眼路对面的楼盘,竟奇迹般发现几家的阳台上亮着灯,他仔细数了数,有五六家那么多,显然是刚装修不久的住户。看来,开发商的降价策略还是奏效了,谁也抵挡不住房子的诱惑,如同他的妻子。事实上,妻子都已经自作主张把订金交了,她选了很高的楼层,十九楼还是二十一楼,许先生忘了,按她的说法,那么高,比纪念碑还要高,从上面往下看,整个龙山也不过是盆景,还有什么可忌讳的呢?妻子事实上并不清楚,或者说不能透彻地了解身边这个跟随了几十年的丈夫。许先生真正忌讳的不是纪念碑,他是一个老师,有些事情还是想得清楚,他就是骨头硬,不想买别人不要的东西,到头来,待了县城十几年,房子是买了,人家一问,买在哪?龙山花园。咦,怎么买那里——不也一样被人瞧不起?第二天,许先生就上门把订金退回来了。退过订金后,许先生也不是没后悔过,以他现在的工资,想要在县城噌噌往上涨的楼价里凑个首付,已经不太可能了。
许先生后悔的事不只这些,这些年来,他犯下的错误还不少。他出了名好赌,以前同事叫打麻将,他从没有推辞过。后来又赌六合彩,这十多年来,在他手头输掉的钱何止一套房?十年前,许先生带高三,几乎每年全县的高考状元都出自他手,县里光给奖励就好几万,有朋友拉着他去看地,东海大道边上,一亩地也就五千块钱,他愣是没买,结果把钱都输掉了。如今,同样的一块地,已经卖到二十万了。这些事,许先生都不怎么敢跟人们讲起。许先生可能就是这命,他就应该在龙山终老,等到哪一年龙山中学的宿舍楼倒塌,连同他也埋葬在里面。
“照我看,龙山就是你的坟墓。”这是妻子的话,说得真好。
妻子在无休无止的争吵中,最终是把口才给练出来了,大多时候,都能一句话把许先生搡到角落里去,哑口无言。倒也不是他真回应不了,而是会一厢情愿回味在言外之意,吵着吵着也就出了神。比如这些日子,他就总是想起多年前那个死于非命的龙山女生,她也算是把龙山当坟墓了,不过她是那么年轻,和这帮在陵园门口跳舞的年轻人一样,他们步伐轻快,龙山在他们脚下也不过一步之遥,在人生的布景里谈不上是多么壮阔的风景。许先生似乎真的在人群里看到了她的身影,然而他不确定哪一张脸是她的,她偶尔出现在跳舞的人群里,偶尔又出现在围观欢呼的人群里,故意让许先生分辨不清。到了最后,许先生竟然看谁都像是她的身影,他毛骨悚然,刻意不去看舞蹈的人群,至少不应沉沦于无必要的想象里。
在對现实生活的尊重上,妻子远远能称得上是许先生的老师。
许先生有时就是感觉这世界变化太快了,山中一日,街上一年。尽管学校与马街相邻,他都能做到不上街一步,像个修行的僧人,不过也有例外,那就是需要买水桶的时候。
每年,许先生都要往家里买无数个水桶,尤其是南风天。
老旧的宿舍楼伴山而建,许先生搬进去之前,它们不知道住过多少户教师家庭了,和被白蚁镂了空的香樟树一样,宿舍楼终有一天也会坍塌。山体的水早就顺着势渗进后墙,满满一墙的刚刷过的白漆都是湿的,水珠子像年轻人打完篮球的后背上的汗,一颗颗往下顺着滑下来,多处白漆已经起泡,开始发胀,有些已经脱落下来了,砸在妻子备用的一桶清水里,清水立刻成了浊水。妻子的脚步沉重,她的情绪慢慢不再用在语气上,而是化在了脚步声里。她走过去,一脚把水桶踢翻,水哗啦啦流进地漏,连同水桶裂开的声音。许先生坐在脱漆的排骨椅上,没声响,拿着钥匙出门,开了寄放在小卖部的电动车。出校门时,门卫跟他打招呼,许老师,出去啊?他点点头。出了校门就是马街,马街上什么都有,商场,饭馆,还有杂货店。许先生不去别的地方,一头扎进杂货店,拎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水桶,就往回走。门卫又看见了,问,许老师,又买水桶啊?许先生还是点点头。
他们现在轻易不吵架了,谁该干吗干吗,她踢翻水桶,他出去买水桶,门卫呢,每次问来问去也是那两句话。许先生后来不恨踢翻水桶的妻子,倒讨厌门卫一点新意也没有,活该当一辈子门卫。
只有接到大小儿子的电话,妻子才会把憋了很久的情绪释放,她红着眼,跟儿子说,房子看样子快要塌啦,保不准就没人接你电话啦。
许先生听了在一边哈哈大笑。
妻子说,你不是能耐吗?校长贪那么点钱你也知道,我就想不通,你把他搞下来了,那钱就能进你口袋里了?
许先生说,根本就不是钱的事,给我我还不要呢。
妻子说,是吗?我看你是没那命。
许先生说,是啊,命该如此,只能委屈你了,和我一起受苦。
妻子倒无话可说了。
要说还是怪了,许先生这辈子教出不少县城的高考状元,算是名师了,虽然因计生问题一直伸展不了手脚,不过也有私立学校开高价要挖他走。他倒好,说是留恋龙山的优雅环境,愣是没答应。这事,也是妻子和旁人罗列他没出息的罪状之一。可是,许先生怎么就教不好自己的儿子呢?俗话说得好啊,身为老师,他会教别人,还真不会教自己。两个儿子的成绩之差,让他都不好意思往外说,是最软的软肋。不过也总算读了大学,花了不少钱,学的都是什么计算机专业,估计毕业了,顶多也就是会倒腾倒腾自己的电脑,也好,他们不是喜欢打游戏吗,这下还真是选对了行。许先生对他们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只想着能安安心心把毕业证拿了,不要惹是生非,中途退学就好了,就像他们对自己的前途也不抱希望一样,他怎么好意思把希望放在孩子身上呢?
跳街舞的孩子已经散开了,陵园门口一下子冷清得像是旧校址。许先生才反应过来,他不知道孩子们什么时候离开了,他感觉越来越冷,是时候回去了。他又想起多年前那个被害的女孩,她的成绩多好啊,如果升了高三,在他手里栽培一年,肯定又是一名高考状元,他越想越遗憾。如今他都快要退休了,或者说,经过弹劾校长这一事情后,他会被提前退休,就再也带不出高考状元了。如果有可能,他想再次到女孩的村庄去看一看,寻一寻她的家人,可他要跟她的家人说什么呢?对她的死表示遗憾?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说不定人家早就把这事情给忘了。他一个当年参与调解的老师,一个陌生人突然跑去这么一说,什么意思啊?揭人伤疤?被揍一顿也不过分吧。他就是觉得事情处理得有点不靠谱。说起来,许先生也是罪人之一,他就不应该掺和进去,以至于如今一想起,总觉得人生还做不到无怨无悔,还欠着人家什么似的。
不得不说,半年前之所以敢鼓起勇气写帖子,也是在一种亏欠的心理下做的决定。帖子发出去后,比他预想的要严重,起初他只想敲一敲校长的警钟,顶多让他换个学校,继续当他的校长,不要待在许先生所钟爱的龙山。不承想,事态的发展完全失去了控制,网络的力量出乎他的意料。帖子引发更多的帖子,最终演变成了县城教育界的一场大地震,所有教师平日里积压的情绪全部都借着那个口子释放了出来,甚至发展到上教育局门口集体静坐,而许先生作为“领导者”,则被抬着往前走,成了名副其实的出头鸟。县政府都惊动了,主管教育的副县长甚至亲自登门造访。正如妻子所言,许先生在那短短的一个月时间里,成了全县教师们心目中的英雄,认识他的,不认识他的,都对他刮目相看,闲时言谈,必谈许老师。慢慢地,有人开始称呼他为许先生,当代鲁迅,文风犀利得像刀子。然而,可笑的是,许先生宿舍的后墙依然在渗水,他的妻子依然一脚把水桶踢翻。谁也不知道,他们心目中的英雄每天最急于去干的事情,其实是开着电动车上马街杂货店买水桶。
闹一闹总是有效果,很快,县政府给出了处理方案。原校长被撤,至于老师们所反映的诸如拖欠工资、边远补贴等问题,也一并得到了解决。也就是说,如果不是许先生把校长贪污公款的事情捅出来,其他事情存在多少年了,根本不是个问题,如今它们都成了问题,且是公开的问题,至少让全县人民都知道,原来表面光鲜的老师们过得如此窝囊,跟去深圳的小工厂打工的一样,也被拖欠了工资,需要集体静坐才能得以解决。事情是解决了,谁该为此付出代价?不用想,许先生心里很清楚,倒霉的只能是他。原校长走了没多久,他就接到通知,暂停一切职务。那么些天折腾下来也累了,休个长假吧,去旅游;如果不去旅游,就在宿舍里休息,喝喝茶,逛逛山,不是还喜欢写点豆腐块、古诗词吗?那就好好在家里写吧。总之,等通知。这么一等,许先生就等了半年。这半年,他没去旅游,除了买水桶,几乎没上过街,更谈不上写文章,当然茶是要喝的,烟也越抽越凶了。不过,倒是养成了一个习惯,大半夜喜欢绕着龙山校园散步,不把校园走个遍不回家。师生们每天晚上都能遇到独自散步的许先生,起初他们会打声招呼,许先生好啊散步啊,后来就避着躲开了。
“陳校长来电话了,让我明天去办公室。”
许先生几乎是当喜讯跟妻子说的。妻子正在打包过冬的衣物,准备明天寄快递给儿子,她头也没抬一下,不过她的手明显停顿了。显然,这是半年来,最让这个屋子有点生气的消息。但是,他们也都知道,这点生气最多也就维持一个晚上,说不定明天等着他们的,是更为冷酷的现实。
“反正就这样,大不了退休,再找点事情做。”
许先生说这话一点底气也没有。他知道,这个家正是需要钱的时候。
妻子依然没说话,时间不早了,她准备睡觉,关门时,她说:“明天好好说话,别动不动就发脾气,真以为自己是那谁啊。”
许先生把手里的烟掐了,“吱”的一声,像是应承了她。
许先生继续喝茶,他睡不着,睡不着不是紧张明天怎么跟校长说话,或者说,校长会给一个什么样的安排,而是,不甘心呐,从教几十年了,也算是老资格了,怎么现在竟落到这般田地?他想一气之下,再到网上发个帖子,可他心里也清楚,如果这个帖子说的只是私事,估计就没几个人愿意看了。他心里的落寞此刻只有这苍白的灯光能理解。他起身,去看后墙,渗水的情况还在继续,估计顶不住多长时间,整面墙的白漆都会掉光,然后开始往下掉沙土,最终轰然倒塌。他知道,迟早有那么一天,迟早的事。
许先生找出家里能找到的干布,一个人垫起一架人字梯,一块一块要把墙上的水渍都擦干净。他突然想这么干,就跟当初他坚决要写举报帖子一样。他从右手边开始擦起,自上而下,擦出来的布,把水拧在破了的水桶里。还没擦好一半,他就拧了半桶脏水。他身上开始发热,把进屋时刚添上的外套都脱了,接着把衬衣也脱了,只剩下一件保暖底衫。慢慢地,他已经把右边的墙面都擦干了,接着擦左边。他越来越顺手,擦左边的时间明显比右边快。等到他终于把一面墙擦干时,感觉整个人都舒展开了,像是刚在篮球场上打了篮球的小伙子。他觉得浑身是劲,看起来也年轻了不少,至少从体力上,他恢复到了半年前的状态。他爬下人字梯,把屋里的东西收拾一遍,尽管他知道明天一早,整面墙上依然会布满小水珠。他一晚上的努力,甚至都不能被妻子看见,可他一点都不觉得做的是无用功,至少他已经做了,这点谁也抹杀不了。
许先生还洗了个热水澡,整个人散发着热气腾腾的气息。他在排骨椅上铺好被褥,不用说,这一晚上,一定能一觉睡到大天亮。不一会儿,许先生的鼾声响了起来,是这个潮湿的家里唯一干燥的声响。
责任编辑 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