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色瓷的发现历史
2018-05-14郑建明
一、陈万里先生的努力
陈万里(1892—1969)江苏苏州人,中国近代享誉世界的陶瓷专家,是北京故宫博物院古陶瓷研究部首任主任,当时的故宫正是中国古陶瓷研究的大本营。在20世纪20年代时,王国维先生提倡以地下之新材料“得据以补正纸上之材料”的二重证据法,成为时代公认的学术正流。陈先生便是此思想的实践者,他是第一位走出书斋对古代瓷窑址实地考查的学者,至此陶瓷研究从宋以来的“金石学”,逐渐走向以田野调查和实物相印证的“考古学”。
自1928年起他“八去龙泉,七访绍兴”对浙江地区的窑业做了大范围的基础调查,先后发现龙泉窑区的大窑遗址、上林湖越窑遗址,搜集了瓷片标本进行排比研究,开辟了一条瓷器考古的新途径。从而使我国陶瓷学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为现代陶瓷学研究奠定了科学考古的基础。
陈先生认为浙江宁绍平原为越窑产地,越窑普通瓷器是民间用品、秘色瓷是进御用品,两者同为越窑产品。
二、浙江瓷窑址考古拉开帷幕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省、市、县各级专业考古人员陆续在宁绍地区展开考古调查,一个重要目的就是找寻烧造秘色瓷的工艺和窑场,由此展开了在浙江范围内对瓷窑址时空布局的全面探寻工作。
上世纪50年代考古人员开始对唐宋越窑分布区域开展全面的调查,基本可以确定越窑的分布区主要在今天的宁绍平原,有一个中心和两个次一级的中心。中心就是唐宋时代的上林湖地区,两个次级中心为汉六朝时期最繁盛的上虞窑寺前窑址群和宁波的东钱湖窑址群。
此外在萧山、绍兴、余姚、象山等地亦有零星的窑址发现,主要为北宋中晚期的窑址,与上林湖窑址群同样盛行刻划花工艺。现在我們沿着考古学者探寻的步伐,从两个次级中心出发,一步步找寻越瓷留存在时光记忆中的倒影。
三、上林湖地区考古工作
直至90年代之前,这一地区的绝大多数工作均限于地面的调查,正式的发掘工作则要迟至90年代,这十年期间,掀起了越窑考古的第一次高潮,重要工作有如下几次:1990年低岭头窑址的试掘;1993-1995上林湖荷花芯窑址发掘;1998-1999古银锭湖寺龙口窑址的发掘;1999年白洋湖石马弄窑址的发掘。前两次发掘均为有计划、学术目的明确的主动性考古发掘,石马弄窑址则是配合基建的抢救性考古发掘。其中荷花芯窑址于2014—2017年又进行了第二次大规模发掘。
1.古银锭湖低岭头窑址[ 沈岳明《修内司窑的考古学观察——从低岭头窑址谈起》,见中国古陶瓷研究会编《中国古陶瓷研究》第四辑,紫禁城出版社,1997年,P84-92]
1990年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对上林湖库区窑址进行详细的调查与测绘,同时对部分窑址进行了重点勘查,在古银锭湖低岭头、开刀山、张家地、寺龙口诸窑址发现一批类“官窑”产品,与传统越窑风格差别较大。其中在低岭头试掘后基本理清了它的演变脉络:窑址分成上下两层,下层基本面貌与北宋末期传统越窑接近,出现少量北方因素。产品较为单一,分成精粗两类,粗的碗类器物均明火叠烧,釉色青黄,刻花粗放,有耀州窑风格。精者则用匣钵装烧,釉色较青绿,釉面较莹润,产品种类亦较多。在上层堆积中,出土了一批与越窑透明玻璃釉完全不同,而与汝窑接近的乳浊釉类产品。这类产品的胎近香灰色,胎质较细;釉色天青或粉青为主,有很多的气泡,釉层较厚;器型除盘、碗类实用器物外,亦有瓶、炉、觚等陈设或礼仪用器;装烧上使用匣钵装烧,垫烧方式上出现使用支钉垫烧。时代为南宋时期。
这批产品被称为低岭头类型,不仅第一次将越窑的下限推进到了南宋,而且将汝窑、南宋官窑等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对于探索汝窑技术的南下、南宋官窑、龙泉窑等的兴起具有重要的意义。
2.上林湖荷花芯窑址[ 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慈溪上林湖荷花芯窑址发掘简报》,《文物》,2003年第11期,P3-25;郑建明等《浙江上林湖荷花芯窑址发掘作坊区》,《中国文物报》,2015年12月4日第8版]
荷花芯窑址位于浙江省慈溪市桥头镇上林湖的西南岸边,是上林湖地区较具有代表性的唐宋时期的越窑窑址,且其处地势较高,未被水库淹没,具备理想的发掘条件。荷花芯窑址坐西朝东,整体上呈向东的凹字形,北、西、南三面隆起部分应该为窑炉与废品堆积所在,1994—1995年的发掘揭露的两条龙窑分别位于北面与西面的山坡上。中间及朝东区域是下凹的平坦区域,从地形、地势及整个窑场的分布来看,应该属于作坊区域,因此2014—2015年的发掘主要围绕着中间平坦区域展开。
1993年下半年至1995年上半年考古发掘揭露出龙窑两条,在窑炉两侧的废品堆积区出土大量精美标本。2014—2015年发掘面积近1200平方米,清理了唐、五代、北宋诸时期丰富的地层堆积,揭露了包括房址、贮泥池、辘轳坑、釉料缸、道路和匣钵挡墙等在内的丰富遗迹现象。
两条窑炉均为长40多米的斜坡状龙窑,结构基本一致:半圆形土坑状火膛,由火门、火道等构成;砖砌窑壁,最宽处达2.7米,有多个窑门;窑床为10多度的斜坡状,底铺厚砂,砂上放置束腰形支烧具;窑尾坡度变缓,是排烟室。
唐代地层堆积丰厚,出土产品十分丰富,产品质量较高,胎质细腻,釉色青翠,釉面匀润。器物装饰以素面为主,仅少数盏、盘类器物内腹刻划四叶对称的荷叶纹。施满釉、匣钵装烧为主,常见有多件叠烧现象,叠烧的器物之间使用泥点间隔,泥点密集,形状一般呈松子形。匣钵粗陶质。
五代地层包含大量瓷质匣钵及瓷器残片。匣钵胎质细腻,胎色灰白,与瓷器的胎十分接近。瓷器产品主要有玉环底碗、盘、执壶等。器物装饰基本为素面。少量器物胎釉质量极佳,胎质极细腻,釉色天青,釉面莹润,属于秘色瓷类型。
北宋时期器物组合较为简单,质量普遍较差,胎质较粗,胎色较深,釉面干枯,釉层薄而不甚均匀,凝釉明显。从地层清理来看,匣钵数量很少,故推测绝大多数产品应为明火裸烧。
丰富的遗迹现象主要集中在两条窑炉之间的平坦开阔地带,包括房址6处、匣钵挡墙多道、台阶路1条、辘轳坑1处、储泥池1处、釉料缸2个,为复原唐宋时期的越窑窑场布局提供了可靠的一手材料。房址基本上呈长方形,大小不一,个别不规则,基本为单间,匣钵砌墙,室内地面保存较差,较不平整。从房址内揭露出来的辘轳坑和釉料缸等遗迹来看,应该属于成型、配釉等制瓷作坊。
挡墙以匣钵为材料砌成,一般高约50厘米,长短不一。挡墙内外的瓷片、窑具标本等明显存在差别,由此可以推断,挡墙的主要作用是防止早期废品坍塌而进入后期作坊等遗迹中去。
台阶路,宽度约为1米,路面踩踏硬实,局部坡度较大的区段以匣钵砌成台阶状,是沟通各类遗迹之间的重要纽带。
贮泥池位于Y1的西南角,在生土上下挖而成,四周用石块砌筑,内填以纯净的灰白色淤积性土,经鉴定为瓷土。
荷花芯窑址是首次对唐宋时期越窑遗址进行的大规模考古发掘,揭露了丰富的作坊遗迹现象,揭示了唐宋时期越窑的窑场布局、制作工艺流程以及窑业生产与管理等重要信息,为恢复唐宋时期越窑的制瓷工艺、窑场格局,推动考古遗址公园的建设的浙江青瓷申遗工作提供了大量详实的野外材料。
通过揭露的晚唐、五代、北宋时期丰富的地层堆积,可以建立唐宋时期越窑发展较为完整的年代序列,为越窑瓷器的更详细分期提供了地层学证据。同时也从地层上建立起唐宋时期越窑的主要发展过程,揭示了唐宋时期越窑从兴起到繁荣再到逐步衰落的完整过程。
大量唐宋诸时期精美越窑标本的出土,大大拓宽了我们在造型、装饰、成型、烧造等方面对于越窑的认识,使越窑的内涵更加丰富多彩。
3.古银锭湖寺龙口窑址[ 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浙江越窑寺龙口窑址发掘简报》,《文物》,2001年第11期,P23-42;沈岳明《寺龙口越窑址的发掘和认识》,《中国文物报》2002年05月31日第7版;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寺龙口越窑址》,文物出版社,2002年]
发掘面积1044平方米,清理龙窑遗迹1座、作坊遗迹2处,出土瓷器5万余件,并获得大量窑具标本。寺龙口窑址文化堆积达10米以上,始于唐末,经五代、北宋延续至南宋。
寺龙口窑址的价值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一是北宋早期地层中出土包括龙纹、凤纹等在内的大量细线划花标本,揭示了一个与唐五代以素面为特征的完全不同的越窑,这批标本与刻“太平戊寅”的瓷片共生,为判断这类瓷器年代提供了可靠依据,对鉴别、研究越窑北宋早期烧造的宫廷用瓷或贡瓷有重大意义。
二是由南宋龙窑遗迹和相应堆积层位的确立,不但进一步验证了1990年调查中发现的“低岭头类型”的内涵,有力地纠正了越窑衰落和停烧于北宋中晚期的传统观点,第一次系统地展示了越窑南宋初期的生产面貌。其产品不仅有精粗之分,亦有文野之别。与低岭头窑址的乳浊釉类产品有厚薄釉之分不同,寺龙口的乳浊釉类产品均为薄釉,这意味着南宋早期的乳浊釉类产品亦有早晚之分。
三是众多的堆积层位关系及其异常丰富的堆积包含物的考古发现,为开展越窑考古的地层编年和考古分期研究,奠定了坚实的科学基础。出土的大量瓷器,以明确的考古学层位,向我们展现了唐末到南宋不同阶段越瓷的特征风貌、工艺技术的历史演进和特征变异。
四是首次揭露了完整的南宋时期越窑窑炉。仍旧为南方常见的龙窑,长近50米,坡度在10度上下,与荷花芯唐代窑炉一样,亦火膛、窑室、窑门、排烟室等部分。
4.白洋湖石马弄窑址[ 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浙江慈溪市越窑石马弄窑址的发掘》,《考古》,2001年第10期,P59-72]
石馬弄窑址位于浙江省慈溪市鸣鹤镇白洋村,地处白洋湖畔,西距越窑的中心产地上林湖约2.5公里,南与杜湖相邻。这里水道畅通,出古窑浦可直达宁波港。清理龙窑1座及匣钵墙遗迹1处,获得大量瓷器、窑具等标本。
龙窑炉斜长约49.5米,由窑头、窑室、窑尾、窑门等部分组成,结构与荷花芯唐代窑炉基本一致。产品釉色以青黄、青绿、青灰为主,灰胎,胎质粗细不一。主要器型包括碗、盘、盆、罐、执壶,另外还有盒、灯盏、水盂、烛台、器盖、枕、盏、盏托等。窑具包括匣钵、匣钵盖、垫具、支烧具等。除少量匣钵用瓷土制成,胎质细腻,其余皆为夹砂粗胎。
窑址的时代为唐代中晚期至北宋早期。这是首次在白洋湖地区展开的正式考古发掘工作。
这一时期的考古工作,除里杜湖外,涉及到了包括上林湖在内的四大窑址群中的三个,并且均具有相当的代表性。荷花芯窑址基本弄清楚了越窑在唐代中晚期兴起之时的基本面貌,寺龙口窑址则主要揭示了北宋早期与南宋早期越窑的窑业面貌。而石马弄则是作为上林湖地区重要分窑场的白洋湖地区窑址的代表。由此,第一次通过考古地层学建立起了唐代中晚期至南宋越窑发展的完整脉络。
荷花芯、寺龙口、石马弄均揭露了较为完整的龙窑炉与出土了各个时期大量的窑具,这为探索越窑的装烧工艺积累了大量的一手材料。
四、秘色瓷——后司岙窑址的 发掘及发现
无论是荷花芯、石马弄还是寺龙口窑址,发掘结果表明,均非秘色瓷生产的主要窑场,因此我们将目光转向了后司岙窑址。
后司岙窑址位于浙江省慈溪市桥头镇上林湖中部的西岸边,编号为Y66,这里是上林湖越窑遗址的最核心位置。从历年调查的情况来看,产品中秘色瓷比例高、质量精、种类丰富,是晚唐五代时期秘色瓷的最主要烧造地。
发掘面积近2000平方米。揭露包括龙窑炉、房址、贮泥池、釉料缸等在内的丰富作坊遗迹,清理了厚达5米多的废品堆积,出土包括秘色瓷在内的大量晚唐五代时期越窑青瓷精品。
此次发掘基本理清了以后司岙窑址为代表的晚唐五代时期秘色瓷的基本面貌与生产工艺、秘色瓷窑场基本格局、唐代法门寺地宫与五代吴越国钱氏家族墓出土秘色瓷的产地问题。
后司岙窑址晚唐五代秘色瓷的产品种类相当丰富,以碗、盘、钵、盏、盏托、盒等为主,亦有执壶、瓶、罐、碟、炉、盂、枕、扁壶、八棱净瓶、圆腹净瓶等,每一种器物又有多种不同的造型。许多器物为首次出土,不见于公私博物馆馆藏与历年来的考古出土品中。
碗有侈口深弧腹高圈足碗、敞口斜直腹矮圈足碗、敞口斜直腹玉璧底碗、敞口斜直腹玉环底碗等,按口沿又有普通圆口与花口不同造型。
盘多数作花口形,有葵花口与菱花口之别,以葵花口为主,浅弧腹或浅坦腹;底或平底或作矮圈足形等。
钵弧敛口或折敛口,深弧腹,平底大小不一。
盏作圆口或花口,浅弧腹、高圈足,以花口形更常见。
盏托以宽沿、中部下凹成浅平底、外带圈足的器型为主,亦有中心带有托柱的造型,宽沿以圆形为主,少量作菱花口状。
盒子的造型非常丰富,按盖的隆起程度分成近平、浅弧隆起、高弧隆起等形态,按盒身的深淺而有浅腹盒、深腹盒等,按底则有小平底、平底近圜、圈足等形态。
净瓶作为细长管、鼓腹、矮圈足,腹以八棱形为主,少量为肩圆鼓腹。八棱腹净瓶的细长管或作圆形、或作上圆下与腹对应的八棱形,或整个长管除口沿外均作八棱形。
枕作规则的长方体,一般近枕面的一侧有一小圆孔。
素面占绝大多数,以优美的造型与莹润的釉色取胜。少量器物偶见有纹饰,且多位于小盏、小盒子等较小型的非主要器型上,八棱净瓶、钵、碗等器物则基本为素面。
所有器物胎质细腻纯净,完全不见普遍青瓷上的铁锈点等杂质,气孔亦似乎不见;釉色呈天青色,施釉均匀,釉面莹润肥厚,部分器物略呈乳浊化,达到了如冰似玉的效果。基本上均为满釉,部分器物底部垫烧部位在施釉后再行刮去,以方便垫烧,此类器物的外底一般较大,如玉璧底碗、枕等。
后司岙窑址出土的秘色瓷产品,与唐代法门寺地宫中以及五代吴越国钱氏家族墓中出土的秘色瓷不仅在器型、胎釉特征上十分接近,而且装烧方法亦几乎完全相同,其中八棱净瓶目前仅见于后司岙窑址中。因此可以确定,晚唐五代时期的绝大多数秘色瓷器当为本窑址的产品。
由此,晚唐五代秘色瓷的生产问题,历经近一个世纪的探索,基本得以解决。
(作者工作于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