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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朴的心》中人物形象的批评分析

2018-04-27马红雪

重庆开放大学学报 2018年1期
关键词:女仆福楼拜鹦鹉

马红雪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一、引言

福楼拜在《淳朴的心》中运用精微细腻的写作技巧,平淡讲述了一个普通劳动妇女的平凡一生。由于国内外的学者们倾向于研究福楼拜的长篇小说《包法利夫人》,或者他对于现实主义写作道路和法国文学的影响,所以关于这部短篇小说的研究并不多。潘兰香(2000)《卑微的人、简单的心、忧郁的爱——解读全福①》一文对费莉西泰的人物形象进行了解读,但只是对小说文本进行再叙述,人物分析停留在肯定费莉西泰,称赞她勤劳感人的崇高情操上。但不可否认,此文中提及的“忧郁”一词,已经揭示出悲情人物的解读苗头。

作者在描写全福头脑简单、俯首听命、笃信宗教、愚昧无知的同时,也暗示了这种性格产生的社会环境,使作品非常严肃、忧郁[1]42。

为了更好地研究福楼拜运用客观描述的手法来表现自我情感的创作方式,以及避免研究者对于费莉西泰形象“一边倒”的认知,展示一个不同于以往的费莉西泰,本文将从社会背景、文本探究、形象内涵、语法选用四个方面分析费莉西泰在身份和人格上都存在的“女仆”烙印。由于费莉西泰的一生都将重心寄托在其他的人和物上,从没考虑过自己的价值和追求,因此本文也旨在引发读者对于实现个人价值的思考。

二、社会背景

居斯塔夫·福楼拜是19世纪法国继司汤达、巴尔扎克之后又一位伟大的现实主义小说家,他以客观的写作手法描摹生活图景,将不被读者轻易察觉的态度和意图隐藏在文字背后,在平淡无奇中挖掘出深意。福楼拜自认作者应该在创作中保持自制和沉默,以上帝全知全能的视角创作所有作品,但不作任何言语的直接表述。乔治·桑并不赞同这一观点,两人就作品是否直接表达情感产生了争论,在这一背景下,福楼拜创作了《淳朴的心》。他是以作品回应好友,表达文本客观描述可以间接传达作家情感的思想观点。在这种客观描述方式下表达的情感更需要读者去揣摩和推测。

1875-1876年,福楼拜与乔治·桑争论的焦点是:作品是应该成为直接传递作者想法的传声筒,还是应该以一种客观的态度去描写。简单地说,就是生活反映文学,抑或是文学反映生活。福楼拜强调,作家在创作文学作品时要客观地描述生活,而乔治·桑责备他过于客观,缺乏感情。1876年乔治·桑的去世促使福楼拜于1877年写出了《三故事》。在《淳朴的心》中,他依旧采用客观的写法,却在字里行间隐含对主人公勤劳的赞美与对主人公平庸麻木的同情,表达了对社会的不满,以此来回应乔治·桑。

小说中费莉西泰的经历正处于复辟王朝到第二帝国的半个世纪的社会背景下。

有一天夜晚,邮车的驭手在主教桥说:发生了七月革命。几天以后,一位新县长上任了[2]31。

郑克鲁于1979发表在《外国文学研究》的《略论福楼拜的小说创作》一文中称:

福楼拜认为,这半个世纪中,尽管发生了多次革命,但只是换了统治者而已,生活的本质方面并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尤其是外省的农村更是这样。七月革命爆发后,只不过换了个新县长,他是个主妇的熟人。一八四八年革命更是没有什么值得提起的[3]66-67。

福楼拜通过对当时社会背景的描述,表现出人们的麻木愚昧,体现出他对社会的不满和痛恨。同时,由于闭塞保守的社会环境的限制,费莉西泰形成了不懂反抗,一味寻求寄托的懦弱和愚昧的性格。由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从费莉西泰的一生来看,她就是一个失败者,缺乏教育和思想,缺乏对时事的观点和看法,她全部的生活是服侍欧班夫人一家,她从来不是为她自己而活。福楼拜善于运用现实主义艺术手法描绘人物性格,突出表现为通过时代背景变迁来描绘人物性格。在小说中,即表现为福楼拜通过为人物创作特定社会背景来显示出他对特定人物的同情。

三、文本探究

小说用“主教桥的太太们眼红了半个世纪”作为开篇,又写到女仆费莉西泰“为了一年一百法郎的工资,下厨房,收拾房间,又缝,又洗,又烫,又会套马,又会喂家禽,又会炼牛油,对主妇忠心到底”,太太们都羡慕欧班夫人有费莉西泰这样的女仆。福楼拜将一个劳动不歇的女仆形象和她枯燥机械的生活过程直接呈现在读者面前。作为一个独立个体,费莉西泰平庸麻木,只知机械劳作,忠心却缺乏独立人格和主见,得过且过,略显愚蠢。

在费莉西泰的一生中,从爱情的悲剧到她不断寻找心理依托的过程都证实了其身份和人格上都存在“女仆”的烙印。从图1所示的全文线索可以明确看出。

图1 全文线索

费莉西泰的爱情是一场悲剧。作者采用倒叙手法写女仆费莉西泰的恋爱故事,她像别人一样有过甜蜜的爱情,但却最终没有像别人一样修成正果,爱情只是“哭一场就罢了”的事情,她斗争的方式也只不过是“离开伤心地,重新找了个东家,因为环境安逸,从此便不再忧愁”。女仆费莉西泰在爱情中只是一个被抛弃者形象,并不具有抗争精神和追求自己爱情的独立人格。费莉西泰人生中的心理依托分别是:维尔吉妮、维克多、欧班夫人以及鹦鹉鹭鹭。为摆脱爱情失利带来的痛苦,费莉西泰离开田庄进入欧班夫人家做女仆,从此她将服侍主妇一家作为自己生活的重心和唯一的中心,她觉得环境安适,便不再忧愁,甚至在遇险时不顾生命危险保护欧班夫人一家——勇斗公牛。“维尔吉妮完全占住了她的心”;维尔吉妮寄宿后,“她什么也不在心,睡又睡不着”;维克多出海后,“一心挂念她的外甥”;维尔吉妮害肺炎死后,一连两夜费莉西泰没有离开死人;欧班夫人一个不分上下的吻,使得费莉西泰从此效忠于她,“具有牲畜的忠诚和宗教的尊敬”;“在她索居独处的生涯里,它差不多成了一个儿子、一个情人”,鹦鹉死了,“她哭得好不伤心”……作者用这些描写来向读者展现女仆费莉西泰生活重心的变化,由主家转移到维尔吉妮,再到外甥维克多,最后到欧班夫人和鹦鹉鹭鹭,在她生活的所有重心中,完全没有属于她自己的角落。她对自己的人生一直持有一种无视或者漠视的态度,把他人、他物作为生活的依托点和中心,忽视了她自己本是一个拥有独立人格的人,至于实现自我价值更是无从谈起。

在人格定位上,费莉西泰极少有个人观点,即使在少有的想要表达自己观点的情况中,她也会在表达出观点前选择妥协。小说中有两处情节,费莉西泰明确对欧班夫人的行为感到不认可。一个情节是欧班夫人决定送维尔吉妮到翁福勒的虞徐林修道院作寄宿生,费莉西泰觉得欧班夫人过于心狠,但是过后她想“也许她的主妇对,这些事不是她能理解的”。另一个情节是欧班夫人想念女儿,但是却不允许费莉西泰思念自己的外甥,她觉得自己既委屈又恼火,但很快又原谅了欧班夫人。费莉西泰永远都不会坚持自己的观点和看法,缺少主见,她对自己价值的认可只停留在一个女仆的本分上。甚至在人的生死问题上,费莉西泰对自身也没有清晰的认识,她所认可的人生价值在于服侍主妇直到自己死亡。因此,她坚信自己应该死在主妇之前,“她怎么也想不通,她觉得,(夫人死在她前头)这件事违反事物的秩序,所以她不能接受,简直岂有此理”。无论是在身份上还是在人格上,费莉西泰都只是一个对自我价值和人格地位缺乏准确定位的女仆。

四、形象内涵

外貌是一个独立的生命个体给他人最初且最直观的印象。在小说第一章,福楼拜就用细腻的笔触对费莉西泰的外貌作出直接描述,通过冷静客观的创作风格,向所有读者呈现出面相老气,有些木讷,四肢姿势有板有眼,并且像木头人一样机械工作的仆人形象。同时,外貌特点也隐喻女仆费莉西泰就像一个机械人一样,由此体现出费莉西泰没有个人的思想情感表达和价值追求。

其后,福楼拜在作品中明确指出,费莉西泰到欧班夫人家后,对其所谓的“家风”和对“老爷”的悼念并无太大的感受,但直到她死前,仍在屋子里毕恭毕敬地保存着“老爷的画像”。通过这一段描述,一个每日战战兢兢,从不表达自己看法和思想的本分女仆形象跃然纸上。尤其是当情节发展到这个女仆为救主家而孤身勇斗公牛,差点被公牛戳死时,费莉西泰丝毫没有感受到自己行为的英勇,因为在她的价值观里,不顾生命危险去勇斗公牛,并非出于个人内心的英勇,而是尽到为主而死的工作本分,是她作为仆人的价值所在。

在福楼拜作品中,鹦鹉堪称“常客”。擅长学舌的鹦鹉,能够轻而易举地获取语言能力,但在本部作品中,学舌鹦鹉无疑具有反讽意味。在西方语境下,鹦鹉往往意味着机械重复,“重复他人之言而不解其意”[4]204,事实上这也是费莉西泰在读者心中的形象具现。因此,当情节推进到鹦鹉死后,费莉西泰也和死了没什么差别,鹦鹉的死亡也暗喻费莉西泰身体和灵魂的死亡。费莉西泰甚至还在去世前幻觉天国的门为她打开,这时她看到一只巨大的鹦鹉在她头顶盘旋。鹦鹉是费莉西泰人生路上最后一个心灵寄托和爱恋对象。在费莉西泰后半生的索居独处生涯里,鹦鹉扮演着儿子和情人的角色。正因为鹦鹉在费莉西泰人生中扮演着重要角色,所以读者也就可以将费莉西泰的抽象符号提炼为她所信仰的圣灵鹦鹉。

朱利安·巴恩斯在《福楼拜的鹦鹉》中提出“费丽西蒂+鹭鹭=福楼拜”的观点,“费丽西蒂*费丽西蒂为法语Félicité的中文翻译,本文引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刘益庾译《三故事》中主人公的称呼费莉西泰。围住了他(福楼拜)的性格,鹭鹭则围住了他的声音”[4]204。通过对费莉西泰和鹭鹭生活行为的客观描述,福楼拜发出对社会限制独立个体发展,让人平庸麻木的不满。从中也可以看出,费莉西泰具有呆板麻木的性格和枯燥乏味的人生,缺少对自我价值的追求。

五、语法选择

在法语原著中,读者很容易就能发现福楼拜喜欢使用未完成过去时l’imparfait。在法语语法中,未完成过去时常用来表达习惯性动作或者重复性活动,也可以用来描绘过去的人物、环境等。当我们看到费莉西泰在“faisait la cuisine et le ménage, cousait, lavait, repassait, savait brider un cheval, engraisser les volailles, battre le beurre ”(既管下厨做饭、收拾房间,又管缝补和洗熨衣服,还会套马、饲养家禽、炼制奶油)的时候,一个勤苦、操劳,有一堆无聊的、机械的工作要做的仆人形象便呈现在面前,这些描绘在一定程度上也表明她并不是生活中的成功者。

在中法对照翻译中,Elle se levait dès l’aube, pour ne pas manquer la messe, et travaillait jusqu’au soir sans interruption ; puis, le d?ner étant fini, la vaisselle en ordre et la porte bien close, elle enfouissait la b?che sous les cendres et s’endormait devant l’atre, son rosaire à la main被翻译为:“费莉西泰天蒙蒙亮就起床,怕误了弥撒。接着,她手脚不停地忙到天黑。吃过晚饭,她收好碗碟,关紧大门,往炉灰里添过木柴,就在炉膛前面打瞌睡,手里还拿着一串念珠。”[2]3完整地使用l’imparfait,描述费莉西泰每天所做的事情,表现重复性和习惯,展现过程和时间的推进,使动作铺开,“利用富于景象感的词汇弥补动词的维度不足”[5]151。Se levait (起床);travaillait(工作);s’endormait(入睡)这些词语形象地呈现出女仆费莉西泰一天的生活,但对于费莉西泰来说,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生活是机械的,是乏味的,这也恰好证明福楼拜塑造费莉西泰时,并不仅仅是想要夸赞她的单纯朴实、勤劳勇敢,还想表达自己对她平庸麻木的无奈和同情。

语法的选择和语法自身的使用环境与费莉西泰枯燥而毫无变化的生活轨迹完美契合,从而证明费莉西泰一直在不断重复机械工作。这也印证了在费莉西泰看来,唯有服侍欧班夫人一家直至死亡,才是她终身职责所在,她不懂得人所共有的自身价值,也没有个人追求和理想,她甚至都不存在独立的人格、主见、理想、情感态度和自我主张。

六、结语

福楼拜将自己的感情和态度无声融入客观描述中,从文本逻辑线索到人物、动物形象刻画再到语言使用,用细腻的笔调塑造出一个简单纯朴但平庸麻木的女仆形象。不可否认,福楼拜在创作小说时赋予了费莉西泰简单、纯朴、勤劳、忠心等崇高情操,这一点从福楼拜将人物命名为费莉西泰(Félicité)即可看出。Félicité是动词féliciter 的变位,féliciter的意思是称赞、称颂、祝贺、庆贺,作为名词时félicité意思是指最大幸福、洪福,抑或指宗教中所说的至福和极乐。小说中费莉西泰一直展现的辛劳与纯朴证明了福楼拜对费莉西泰在女仆身份上呈现出的优秀品质持肯定态度。但也必须看到,费莉西泰是一个可怜的悲剧式人物:她辛苦操劳却是从事机械工作;她将一生爱恋与重心寄托在其他的人和物上,却从没考虑过自己的价值和追求;她机械地活着,却全然不知,也从不试图改变;她把自身价值看得很渺小,自觉在自己的身份和人格上都打上“女仆”烙印;她因一个没有上下之分的吻而感激不已,从此对她的主妇抱有像牲畜一样的忠诚和宗教的尊敬;她渴望关爱,却从未得到过;她有崇高情操却忘记自我;费莉西泰直到死亡来临,依然没有得到心灵的解脱,也没有得到他人的怜悯和哀悼。因此,从费莉西泰悲剧的一生中,福楼拜无疑是在告诫读者们,作为独立个体的人应该秉持独立的人格,应该敢于表达自我主张和情感态度,应该明确自身的追求,应该努力实现自我的人生价值。

参考文献:

[1]潘兰香.卑微的人、简单的心、忧郁的爱——解读全福[J].牡丹江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5):40-43.

[2]福楼拜.三故事[M].刘益庾,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1-50.

[3]郑克鲁.略论福楼拜的小说创作[J].外国文学研究,1979(1):62-69.

[4]王一平.试析《福楼拜的鹦鹉》中的动物意象[J].科教文汇,2009(1):204-205.

[5]彭佳.福楼拜著《纯朴的心》中未完成过去时的文学意义[J].语言研究,2014(32):151-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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