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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语文学中的气候书写研究述评

2018-04-25谢超

鄱阳湖学刊 2018年2期
关键词:生态批评文学批评

谢超

[摘 要]全球气候变化是当前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领域共同关心的议题。全球变暖、冰川消融、极端天气和空气污染已成为威胁人类生存发展的重大问题。文学对于认识和解决目前的气候变化危机,究竟有何作用?正成为批评家们关注的重点。兴起于21世纪初文学中的气候书写研究,是对现今日益严峻的气候变化问题的回应,它主要考察文学文本中所呈现的气候的物质意义,各种气候现象与人类文化之间相互交织的关系,以及对由人类造成的气候变化的反思。探讨英语文学中气候书写研究的兴起,系统梳理该项研究的现状,有助于我们深入理解文学中的气候书写,同时也为解决目前的气候变化危机提供有价值的参考。

[关键词]气候书写;文学批评;人类世;生态批评

一、气候书写研究的兴起

进入21世纪后,气候变化愈演愈烈,冰川消融、物种灭绝、极端天气和各种自然灾害频发。相关资料表明,我们目前的陆地平均气温比工业革命前上升了1.5℃。人类的生产和工业活动每年向地球大气排放至少一亿六千万吨的二氧化硫,这一数值是地球自然生成数量的两倍多。气温升高和冰川消融已导致大量物种灭绝。与此同时,高温、洪涝、暴雨等自然灾害频现各类新闻报道。2005年的“卡特里娜”飓风以及2017年接连登录的飓风“哈维”和“艾玛”,给美国和加勒比海地区造成巨大的经济损失,大批人员沦为“气候难民”。2017年6月,美国总统特朗普宣布退出《巴黎协定》,这使得全球应对气候变化的前景显得更加不明朗。气候变化不仅引发各种自然灾难,还加剧了性别歧视和贫富分化等社会问题。面对全球气候变化的威胁,人们逐渐意识到,仅仅依靠科学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气候变化危机,因为科学本身无法触及与气候变化相关的人对自然的压迫、性别政治和环境正义等意识形态问题①。换言之,气候变化不仅是一种自然现象,还是一种文化现象。文学中的气候书写研究正是诞生于气候变化这一生态危机的现实之中。自诞生之初,文学中的气候书写研究就具有极强的现实指涉意义,它旨在号召人们关注气候变化危机的严峻现实,引导人们思考人类活动对气候造成的深刻影响以及探寻解决这一危机的出路。

如果说气候危机现实是气候书写研究诞生的根本原因,那么有关气候变化的文学作品的产生则是该项研究诞生的直接原因。20世纪70年代,欧美兴起“气候小说”(cli-fi),大量与气候变化相关的小说面世。“气候小说”这一新造词由驻中国台湾的自由新闻记者丹·布鲁姆 (Dan Bloom)首先提出。这类小说可被归为科幻小说(sci-fi)的一个子类型,是指以气候变化及全球变暖为主要描述对象的小说②。第一部直接涉及气候变化的小说是亚瑟·赫索格 (Arthur Herzog)1977年出版的《热浪》(Heat)。20世纪80—90年代有多部“气候小说”问世,如乔治·特纳 (George Turner)的《大海与夏天》(The Sea and Summer,1987)和罗曼·斯宾纳德(Norman Spinrad)的《温室夏季》(Greenhouse Summer,1999)等。2000年以后,“气候小说”进入繁荣期,大批有关气候变化的小说相继出版,保罗·巴奇加卢皮(Paolo Bacigalupi)的《发条女孩》(The Windup Girl,2009)和伊恩·麦克尤恩(Ian McEwan)的《追日》(Solar,2010)便是其中的代表。“气候小说”通常将场景设置在未来时间,通过描写末日景象唤起人们对气候变化问题的关注,具有警示意义。此外,戏剧家和诗人们近年来也开始频繁使用气候变化的题材进行创作。有关气候变化的戏剧着重表现气候变化造成的灾难性后果,或是由气候变化引发的心理问题和家庭伦理困惑。唐·德里罗(Don DeLillo)的单人剧《雪的语言》(The Word for Snow,2007)和迈克·巴特利特(Mike Bartlett)的《伦敦地震》(Earthquakes in London,2010)就是其中的代表作。2007年,英国当代作家尼尔·阿斯特利(Neil Astley)编辑出版了《崩裂的地球:生态诗歌》(Earth Shattering: Ecopoems),其中收录了多位当代英国诗人有关气候变化的诗歌作品,阿斯特利希望通过这部分诗歌作品向读者展示“全球变暖和气候变化对自然和人们生活所造成的影响”①。2008年,英国作家保罗·芒登(Paul Munden)汇集众多当代英国诗人有关气候变化的诗歌,出版了诗集《感受压力:诗歌与气候变化的科学》(Feeling the Pressure: Poetry and Science of Climate Change,2008)。芒登的这部诗集按主题分为“趋势”“极端”“影响”“行动”和“同谋”五部分,其中每一部分的前言都有关于气候变化造成的自然灾害(如冰川消融、暴雨洪涝等)的科学数据及其相关分析,可以说是实现了诗歌与科学的结合。这部诗集收录了包括莫拉·杜莉(Maura Dooley)、尼尔·罗林森(Neil Rollinson)和安德鲁·莫辛(Andrew Motion)在内的众多英国当代诗人的作品,涉及气候变化的影响、人类的焦虑及对和谐气候状况的呼唤等众多主题,是英国当代有关气候变化诗歌的集大成之作。

上述大量有关气候变化的文学作品,都旨在唤起人们对日益严峻的气候变化问题的关注,并试图激发读者的行动力,使之采取切实有效的措施保护地球大气。传统的文学批评方式大都只关注文学作品中气候的象征意义,而忽略了其物质意义以及人与气候(自然)之间不可分离的关系。为此,我们需要一种能够深入分析文学作品中气候书写的内容、思想内涵、再现策略及其与现实气候危机之间关系的文学批评方法,气候书写研究就填补了这一空隙。从目前的研究現状来看,文学中的气候书写研究主要在“人类世”和生态批评这两大框架下进行,以下将从这两个方面分述之。

二、气候书写的研究范式

(一)“人类世”与气候书写研究

自诺贝尔化学奖获得者保罗·克鲁森(Paul Crutzen)在2000年首次提出“人类世”(Anthropocene)的概念以来,由人类活动造成的气候变化问题就越来越多地受到学者们的关注。2002年,克鲁森在权威期刊《自然》(Nature)上发表了《人类地质学》(“Geology of Mankind”)一文,详细解释了“人类世”的概念。克鲁森认为,人类已经走出了“全新世”(Holocene),进入一个由人类统治、并深深烙刻着人类活动印记的地质时代,即“人类世”。克鲁森在这篇文章中将“人类世”的起点定在18世纪下半叶,因为这一时期的极地冰层显示二氧化碳和甲烷浓度急剧升高,且这一时期恰好与英国工业革命开始的时间大致吻合,工业革命的标志性事件——詹姆斯·瓦特 (James Watt)发明蒸汽机——就发生在这一时期①。2011年,克鲁森和其他三位大气化学家联名发表了《人类世:概念和历史观点》(“The Anthropocene:Conceptual and Historical Perspectives”)一文,四位作者通过分析自1750年以来的全球人口数量、物种消失速度、大气成分(二氧化碳、二氧化氮浓度)、极端天气和生态资源的消耗量等科学数据后指出:这些指标都从1800年开始呈现急速增长的态势,因而“人类世”的起点应定在1800年,且“人类世”的概念应该正式被学界接受②。克鲁森等学者认为,工业革命之前,人类主要使用水、风及植物等清洁能源,对地球环境造成的影响十分有限;而工业革命开始之后,人们大量使用化石燃料,燃烧这些化石燃料所产生的温室气体对包括大气在内的地球环境造成深刻影响。1750年英国工业革命刚刚开始,而一个世纪以后,工业革命彻底改变了英国的自然面貌和社会面貌,并且扩展到了欧洲和北美国家③。克鲁森对“人类世”概念的不断完善和发展,其实是在论证人类活动对地球环境变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克莱夫·汉密尔顿(Clive Hamilton)等学者指出了“人类世”所包含的两项重要内容:其一,人类已成为一种诸如火山活动般改变地球面貌的“地质营力”(a telluric force),接受“人类世”的概念实际上意味着承认自然历史和人类历史是一个整体,具有不可分割性;其二,在“人类世”下,人类正经历空前规模和速度的全球环境问题,如全球变暖和生物多样性消失等④。“人类世”所包含的这两项重要内容,实际上说明人类对自然造成前所未有的决定性影响,且自然已经不再是人类活动的背景或是抽象的概念,而是与人类前途和命运密切相关的实体。

值得注意的是,“人类世”的概念并不局限于自然科学研究领域。由于“人类世”强调人类对地球生态环境特别是对气候造成的决定性影响,人类历史已和自然历史无法区隔,因而这一概念也受到人文社科领域学者的关注。印度裔历史学家迪佩什·查卡拉巴提(Dipesh Chakrabarty)从文化研究和后殖民等多个视角对“人类世”的概念进行了解读,他的著作引发我们思考:在“人类世”的理论框架下,将人类看作是改变地球的地质力量究竟意味着什么?“人类世”的概念对于我们理解自由、差别及全球政治有何影响?历史学家、人类学家和文学研究者又应如何在“人类世”这一宏大的叙事话语内思考、写作和行动?查卡拉巴提强调“人类世”概念对人们现实生活造成的冲击和影响,具有很强的现实性。这位历史学家在《历史的气候:四种理论》(“The Climate of History:Four Thesis,”2009)一文中指出,“人类世”地质的当下已和人类历史的当下交缠在了一起,这其实是说,地质学层面地球演进的历史已经和人类发展的历史无法区隔⑤。查卡拉巴提还指出,人为因素是造成全球气候变化的主因,这使得我们必须从宏观上将人类看作是一个“人类集合体”(human collectivity),并且我们还要以本体论的视角来思考人类自身的存在⑥。查卡拉巴提此处除了强调“人类世”研究将人类看作是一个集体这一事实外,还从存在主义层面关注到人类与地球的关系。在其2012年发表的《后殖民主义研究与气候变化的挑战》(“Postcolonial Studies and the Challenge of Climate Change”)一文中,查卡拉巴提对“人类集合体”这一说法进行了修正。这位历史学家指出,如果我们人类作为一个集体成为一种地球物理力量(geophysical force),那么我们也是一种无视公平正义的集体存在①。查卡拉巴提的意思是:并非所有人都对气候变化施加了相同影响,并且气候变化所造成的影响是不均衡的,而“人类世”将人类看作单一的整体,忽略了人类在性别、种族和阶级上的个体差异。查卡拉巴提对“人类集合体”的理解是辩证的,他所提到的“公平正义”可以理解为“环境正义”。比如,由于地区和经济发展的差异,相对于发展中国家而言,发达国家制造的温室气体显然要更多。顺着查卡拉巴提的思路,艾德琳·琼斯-帕特拉 (Adeline Johns-Putra)评论道:“人类世”的概念对研究文学作品中所呈现的气候变化十分有益,因为这一概念显示出人类对自然环境和文化的破坏引发了存在主义危机,深刻变革了人类的本体论和认识论②。“人类世”的概念也可以说是一股解构的力量,它向自然与文化、气候与政治、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的界限发起了挑战③。就文学批评领域而言,目前大多数针对文学作品中的气候书写的研究都是在“人类世”的概念下进行的。“人类世”概念下所进行的文学中的气候书写研究,重点考察文学文本中所呈现的人类与气候现象(自然)之间的关系,人类如何在面对各种气候现象时对自我、民族及人类身份进行建构,以及对由人为因素造成的气候变化的反思。

(二)生态批评视域下的气候书写研究

除“人类世”的概念外,目前还有一部分气候书写研究还使用了生态批评的视角。生态批评兴起于20世纪60年代,它旨在研究“文学与自然环境之间的关系”④。1992年,“文学与环境研究协会”(ASLE)在美国成立,这标志着生态批评已成为文学研究中的一支重要力量。生态批评将气候变化纳摄到其讨论范围的历史并不长。亚当·特雷克斯勒(Adam Trexler)指出,生态批评对科学的关注使得生态批评家们将气候变化看作是人类对自然的入侵,而不是人类和非人自然不能分割的表征,为此,在生态批评发展的头一二十年,鲜有生态评家关注由人为因素造成的全球变暖⑤。1989年,美国环境学家比尔·麦克基本(Bill McKibben)出版了《自然的终结》(The End of Nature)一书,第一次将全球变暖造成的严重后果暴露于公众视野之下。但麦克基本在这本书中将自然看作是独立于人类的实体,强调自然的独立性,从而忽略了人类与自然不可分离的关系。实际上,特雷克斯勒只揭示了生态批评与气候变化两者迟到“联姻”的部分原因。生态批评直到近几年才开始重点关注气候变化的议题,其原因至少还有以下两点:第一,生态批评学者以往经常将气候变化置于“环境危机”这一宏大的议题中进行讨论,忽略了气候变化自身的特点;第二,就英美生態批评界来看,学者们往往重点关注18世纪和19世纪经典作家作品,从而导致对当代文学作品中气候变化书写的研究不足。目前,生态批评家们主要从地方与全球、环境伦理和“生态历史主义”从这三方面对文学作品中的气候书写进行研究。以下将就此展开具体分析。

气候变化能够造成全球范围的影响,这一点如今已成为不争的事实。然而,生态批评直到第三波发展浪潮时才开始重点关注全球化①。厄休拉·海瑟(Ursula Heise)在《地方感与星球感》(Sense of Place and Sense of Planet,2008)中提出了发展“生态世界主义”(eco-cosmopolitanism)的建议。海瑟的“生态世界主义”是基于乌尔里奇·贝克“风险社会”(risk society)的概念上提出来的。在海瑟看来,风险的全球化已经彻底改变了我们与地区之间的关系,各地区及国家之间的界限开始变得模糊,为此,我们不能再提倡一种狭隘的地方性环境行动主义②。海瑟在《地方感与星球感》这本书的后记中特别提到了气候变化的问题。她指出,目前只有少数人关注气候变化的全球性影响及文学作品中气候书写的全球性主题③。为此,海瑟提出,我们应该将生态批评与世界主义进行整合,以全球观点看待气候变化产生的原因及其造成的影响。同样,“英国文学与环境协会”(ASLE-UKI)首任主席理查德·克里奇 (Richard Kerridge)也强调了气候变化实为一种全球现象,并且建议文学中的气候变化书写应该建立起“身体感官认知和更广阔视野之间的联系”④。以上两位生态批评学者其实都试图打破偏狭的地方主义,从全球角度这一宏阔视野来审视文学作品中的气候变化书写。此外,2010年出版的论文集《地方自然与全球责任:新英语文学的生态批评视角》(Local Natures,Global Responsibilities:Ecocritical Perspectives on the New English Literatures)中就收录多篇从地方和全球视角解读文学作品中气候书写的文章⑤。

环境伦理是环境哲学的一部分,它主张将非人的自然界纳入伦理讨论的范畴。詹姆斯·洛夫洛克(James Lovelock)的“蓋娅假说”(Gaia Hypothesis)、阿尔多·利奥波德(Aldo Leopold)的“土地伦理”(land ethics)以及阿伦·奈斯 (Arne Naess)的“深层生态学”(deep ecology),都是将非人的自然纳入伦理考虑范围的例证。就文学中的气候书写研究方面来看,不少学者都试图在作品中挖掘出人对气候变化负有的道德伦理责任。斯科特·斯洛维克(Scott Slovic)提出,语言、特别是文学在塑造个人价值观以及传达全球变暖的科学观点时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他指出:当前的全球气候危机并不是我们的生态系统出了故障,而是因为我们的道德系统出了问题。斯洛维克在此将气候变化危机归因为道德失范,指出人类对全球气候变化负有直接责任⑥。然而,斯洛维克并未给出生态批评应如何分析处理气候变化这一文化现象的具体操作方法。蒂莫西·默顿(Timothy Morton)将气候变化定义为一种广泛分布于时空中、与人类相关的“超物体”(hyperobject)①。默顿解释道:“超物体”实为一些抽象的不可触碰的事物,这些事物可以导致地球毁灭,并且就明确地发生在我们身边。“超物体”无法回避,而且难以控制。“超物体”与“人类世”有诸多重合的地方。在默顿看来,“人类世”引发了人类思想的一场革命,使人们意识到人类对地球已经造成不可磨灭的深刻影响,而“超物体”在提醒人们有不受人类控制的物体,人类不可能成为自然的主人。除了“超物体”,默顿还提出“生态网”(mesh)的概念。这一概念是关于地球上各种物质相互联系的思考。在默顿看来,地球上一切有生命的和无生命的物质都是相互联系的,他们有“无限大的联系以及无限小的差别”,并统一于“生态网”中②。这张网没有中心,所有物质交缠在一起,没有高低贵贱之别。以气候变化为例,全球变暖会导致海水吸收过多的二氧化碳,使海水酸化,从而威胁海洋生物的生存。这一影响并非只发生在深海之中,而是同时发生在我们打开空调的那一刹那。换句话说,人类的各种活动与自然是不可分割的,统一于一张“生态网”中。默顿“超物体”和“生态网”的概念是对逻各斯中心主义的反抗,它们试图瓦解人与自然之间的二元对立,从而建立起新的环境伦理。默顿的这两个概念对我们反思当下日益严峻的气候变化以及审视文学中的气候变化书写有着深刻的启发意义。自然不应该是供人盘剥和压榨的客体,而是与人地位平等的主体。

“生态历史主义”(eco-historicism)最先由美国环境人文学者吉伦·伍德(Gillen Wood)提出,这一概念的核心是要将文学作品中所呈现的气候现象同气象学历史资料进行比对,考察自然气候现象在文化文本中的含义,以此来探索人类适应及塑造环境的方式③。“生态历史主义”将定量数据(科学测试、生态事件)同定性数据(诗歌、日记、绘画)两相比照,通过对某一特定时期进行“厚描”(thick description)来研究气候与环境。伍德这里所用的“厚描”一词借用的是新历史主义的观点。新历史主义代表人物史蒂芬·格林布莱特(Stephen Greenblatt) 在《触碰现实》(“The Touch of the Real”)一文中提出,文学文本和历史文本之间亟待建立起互动和联系。格林布莱特以美国人类学家克利福德·格尔茨 (Clifford Geertz)为例,展示了后者所使用的一种特殊叙事手法,即采用人类学家的眼光,通过对某个具体的、个案的例子进行细读或“厚描”,来展示宏大历史的方法④。伍德提出的“生态历史主义”就试图采用“厚描”的方法搭建起文学与历史之间的桥梁,这种将文学中呈现的气候现象同气象史资料两相比照的批评方法,为我们考察文学文本中的气候书写提供了有效的方法论支持。值得关注的是,生态批评和环境史两者本身有许多交叉之处,并且相互影响。生态批评家想要了解文学文本所呈现的人与自然间的相互作用,就需要跳出文学文本,将文学文本还原到某一特定的环境史语境之中;反过来,环境史研究也需要文学文本的支持和佐证。

需指出的是,以上三种生态批评视域下的文学中气候书写的研究方法并非相互独立或排斥的,生态批评家们通常将这些方法结合起来对文本进行分析。

三、气候书写研究的主要类型

评论界从2000年才开始在“人类世”和生态批评的框架下对文学中气候书写进行系统研究,此前的研究大多将气候看作是独立于人类的实体,或是关注气候的象征意义。例如,艾登·里德(Arden Reed)1983年出版了《浪漫的天气:柯勒律治和波德莱尔的气候》(Romantic Weather:The Climates of Coleridge and Baudelaire)。这是第一本研究浪漫主义诗歌中气候意象的专著。里德在梳理西方哲学中有关气候的定义后,以浪漫主义诗人柯勒律治和波德莱尔的诗歌为个案,研究了两位诗人诗歌作品中的气候书写。里德指出,柯勒律治和波德莱尔在诗歌中通过天气的意象表达了各自关于想象、诗学、认识论及语言的看法。然而,里德重点关注的是柯勒律治和波德莱尔诗歌中天气意象的象征和隐喻功能,对天气的物质属性着墨无多。2000年后,研究文学中所呈现的气候及气候变化的专著和期刊论文不断涌现。亚当·特雷克斯勒(Adam Trexler) 的《人类世小说:气候变化时代的小说》(Anthropocene Fictions:The Novel in a Time of Climate Change, 2015)是第一本专门研究气候变化小说的专著。特雷克斯勒对包括巴奇加卢皮的《发条女孩》和麦克尤恩的《追日》在内的多部气候变化小说进行研究后指出,气候变化已经改变了我们的日常生活经验,为了更好地呈现气候变化给人类带来的诸多改变,当代小说应该对传统的小说形式作出调整。特雷克斯勒还提出一种研究气候变化小说的新方法,即在生态批评中植入科学技术研究的成果①。亚历山大·哈里斯(Alexander Harris)2016年出版的专著《天气地带:英国天空下的作家与艺术家》(Weatherland: Writers and Artists under English Skies,2016),从历时角度系统梳理了自《贝尔武甫》(Beowulf)到当代英国文学和艺术作品中有关天气的描述,并结合社会历史及环境史背景对这些作品作了细致分析。萨姆·索尔尼克(Sam Solnick)的专著《诗歌与人类世:当代英国及爱尔兰诗歌中的生态、生物和科技》(Poetry and the Anthropocene: Ecology, Biology and Technology in Contemporary British and Irish Poetry,2017)重點分析了特德·休斯(Ted Hughes)、德雷克·马洪(Dereck Mahon)和杰里米·普林(Jeremy Prynne)三位诗人诗歌作品中所表现的人类对自然造成的决定性影响,其中第三章从语言、政治等多个角度重点考察了马洪有关气候变化的诗歌,为研究当代英语诗歌中的气候变化书写提供了范例。

目前已有众多主流文学期刊出版了有关气候变化的专辑。《早期现代文化研究》(Journal for Early Modern Cultural Studies)2008年第2期以“生态历史主义”(Eco-historicism)为主题出版了气候变化的专辑,其中收录的5篇文章都将历史、气象学和文学文本作比对,重点研究了历史维度下的文学文本中气象与文化的关系,令人印象深刻。《牛津文学评论》(Oxford Literary Review)2010年第1期出版了由著名生态学者蒂莫西·克拉克 (Timothy Clark)主持的题为“解构主义、环境主义和气候变化”(Deconstruction, Environmentalism, and Climate Change)的专辑。两年后,克拉克又在该期刊主持了题为“人类世下的解构主义”(Deconstruction in the Anthropocene)的专辑。这两期专辑都将气候变化和德里达的解构主义相关联,视气候变化为一种解构自然与文化二元对立的力量,为研究文学作品中的气候书写提供了新的视角。《变音》(Diacritics)2013年第3期出版了主题为“气候变化批评”(Climate change criticism)的专辑,其中所收录的6篇文章在“人类世”的概念下探讨了气候变化、气候书写与可持续发展之间的关系。此外,生态批评领域的旗舰期刊《环境与文学跨学科研究》(ISLE)2014年第1期出版了“全球变暖”(Global Warming)的专辑,其中不仅收录了文学批评的论文,还有原创的关于气候变化的诗歌及“叙事学术”(narrative scholarship)等文学创作类文章①。

此外,越来越多的国际文学会议将气候变化列为重点议题。近几年的“文学与环境协会”年会都设立了文学与气候变化的专题讨论②。有关文学中气候书写的专题会议近年来也方兴未艾。2010年9月,“文化与气候变化”(Culture and Climate Change)专题研讨会在英国巴斯斯巴大学举行。2017年7月,英国利兹大学召开“传达气候变化”(Mediating Climate Change)的专题会议。这些都显示文学中的气候书写目前已经成为文学批评的热点。

总体来看,目前针对文学中气候书写的研究主要分为三类。第一类是侧重方法论的研究。英国第一代生态批评家乔纳森·贝特(Jonathan Bate)号召文学批评要对目前地球所面临的环境危机作出回应。他在《浪漫主义生态学:华兹华斯和环境传统》(Romantic Ecology:Wordsworth and the Environmental Tradition,1991)中对近半个世纪的英国浪漫主义批评史进行了梳理。在贝特看来,传统的对英国浪漫主义的批评或是关注其想象力,或是关注其意识形态,而对浪漫主义作品中表现出的自然物质实体研究甚少。贝特认为,英国浪漫主义中除了具有阶级、性别、种族等政治性外,还具有一种对接自然的实用的政治性。贝特为此提出“浪漫主义生态学”(Romantic Ecology)的观点,其目的就是要实现浪漫主义批评从“红色”到“绿色”的转向,将浪漫主义同近年来最紧要的议题,如温室效应、臭氧空洞、热带雨林的破坏、酸雨、海洋污染、英国绿色田地水泥化等结合在一起③。随后,贝特在其专著《大地之歌》(The Song of the Earth,2000)第四章《天气》(“Major Weather”)中采用气象科学资料,对拜伦的诗《黑暗》(“Darkness”,1816)和济慈的诗《秋》(“To Autumn”, 1819)作了颠覆传统式的解读。在贝特看来,这两首诗中显露出的气候特征并不是诗人浪漫的想象,而是与1815年印尼坦博拉火山爆发有着直接的联系④。贝特使用气象学资料对诗歌文本进行阐释、还原自然元素物质意义的方法属于生态批评研究,这种研究范式影响了随后的众多批评家。伍德的“生态历史主义”就脱胎于贝特的“浪漫主义生态学”。此外,还有部分研究凸显了解构主义在研究文学作品中气候书写的作用。这部分研究认为,气候变化显示了人类文化中诸多二元对立的观念,但其本身又蕴含着一种解构力量,能够帮助解构人类中心主义。这部分研究的代表文章是:克拉克的《若干气候变化反讽:解构、环境政治及生态批评的终结》(“Some Climate Change Ironies:Deconstruction,Environmental Politics,and the Closure of Ecocriticism”)和汤姆·科恩(Tom Cohen)的《气候变化、解构及文化批评的破裂》(“‘Climate Change,Deconstruction, and the Rupture of Cultural Critique”)⑤。

第二类是对气候现象在文学作品中的呈现所作的历时性或阶段性研究。简·格林斯基(Jan Golinski)的《英国天气和启蒙运动的气候》(British Weather and the Climate of Enlightenment,2007)聚焦18世纪英国文学中呈现天气的方式,并将这种呈现方式放在启蒙运动的历史文化框架内进行考察。克里斯丁·科顿(Christine Corton)的《伦敦雾:传记》(London Fog: The Biography, 2015)以伦敦雾的起源、发展和消散为线索,考察了伦敦雾作为自然和文化的双重现象在维多利亚及爱德华时代文学作品中的自然属性及隐喻功能。杰西·泰勒 (Jesse Taylor) 的《我们制造的天空:从狄更斯到伍尔夫小说中的伦敦雾》(The Sky of Our Manufacture:The London Fog in British Fiction from Dickens to Woolf,2016)研究了多部英国小说中的“雾书写”。泰勒指出,伦敦雾并不是在自然和文化的交界处产生,其本身就是自然和文化的交界。伦敦雾实际上产生于维多利亚时代和现代之间、艺术与科学之间、城市与天空之间,它含括语义、历史、美学、气象和物质等多个层面的内容①。马修·格里菲斯(Matthew Griffiths)2017年出版的专著《气候变化的新诗学》(The New Poetics of Climate Change),对包括华莱士·史蒂文森(Wallace Stevens)、巴塞尔·邦亭(Basil Bunting)和大卫·琼斯(David Jones)在内的多位20世纪初现代诗人作品中的气候变化进行了系统的研究。格里菲斯在分析这些诗人作品中的现代性后指出,气候变化的现实为现代主义诗人们提供了“重新审视文学传统和文学功能的机会”, 现代主义表现手法对传达气候变化的信息以及气候变化的复杂性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②。周红菊的论文《维多利亚文学“雾”书写的生态解析》(2016),从生态批评角度分析了查尔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及奧斯卡·王尔德(Oscar Wilde)等维多利亚小说家作品中的伦敦雾所体现的工业与环境的对立、环境正义及田园怀旧等主题。闫建华的论文《当代英美生态诗歌的气候书写研究》(2017),分析并总结了当代英美诗歌中的气候书写特点,指出这部分诗歌所表现的对全球气候变化的焦虑、其中所蕴含的警示意义及对新的气候伦理的呼唤。闫建华认为,当前全球变暖的严峻形势使“传统气候诗学话语”产生了不适,当代英美诗歌将气候当作主体来书写,引起读者思考,因而具有行动力③。

第三类是对单个作家或作家群体某一文本及某一文类中的气候书写的研究,这也是目前气候书写研究的主要类别。吉赛皮娜·波塔(Giuseppina Botta)的《〈羚羊与秧鸡〉中浮士德的梦与末世》(“Faustian Dreams and Apocalypse in Margaret Atwoods Oryx and Crake”, 2010)一文,探讨了科幻小说《羚羊与秧鸡》中的气候描述与末世意象的关系;和子谷山(Sawako Taniyama)在《菲茨杰拉德的〈冰宫〉:气候、文化与刻板印象》(“F. Scott Fitzgeralds ‘The Ice Palace:Climate,Culture, and Stereotypes”, 2008)一文中提出,我们对菲茨杰拉德短篇小说《冰宫》中气候现象的关注,有助于深入理解人物角色;罗伯特·麦卡利(Robert Markley)的《“死伤与灾难”:笛福和气候波动的阐释》(“‘Casualties and Disasters:Defoe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Climatic Instability”,2008)一文,结合18世纪英国人有关气候认知的历史文化背景,解读了英国作家丹尼尔·笛福1704年创作的纪实作品《大风暴》(The Storm)。在诗歌文本分析方面,艾瑞克·吉德尔(Eric Gidal)的《浪漫主义气候学中的忧郁与乌托邦》(“Melancholy and Utopia in Romantic Climatology”, 2008),以浪漫主义诗人雪莱的诗歌为研究重点,着重考察了诗人作品中呈现出的气候与浪漫主义乌托邦想象之间的联系。殷企平和何畅在《环境与焦虑:生态视野中的罗斯金》(2009)一文中,结合19世纪文化批评语境,解读了英国作家约翰·罗斯金(John Ruskin)有关“风暴云”作品中对现代社会“反文化”现象的关注及对环境问题的焦虑。张军的《小冰期、酗酒及婚姻——莎士比亚戏剧的生态图景》(2014),依托早期现代英国的社会、历史和文化背景,以气候学上的小冰期为线索,探讨了莎士比亚戏剧中所呈现的严寒天气、酗酒和婚姻之间的联系。张军结合气象学资料,还原莎士比亚戏剧中狂风、暴雨和严寒的物质意义,以及由此引发的饥馑、酗酒及私生子等社会问题,为解读莎士比亚戏剧提供了新的思路。

布雷吉特·科根(Bridget Keegan)的《暴风雪、海难和热浪:18世纪农民诗人地方风景诗中的气候》(“Snowstorms, Shipwreck,and Scorching Heat:The Climates of Eighteenth-Century Laboring-Class Locodescriptive Poetry”)一文,以史蒂芬·达克(Stephen Duck)、玛丽·科里(Mary Collie)和萨缪尔·洛(Samuel Law)等18世纪农民诗人的诗歌作品为考察对象,援引18世纪英国气象史资料,重点分析了这一诗人群体在诗歌中再现气候时所表现出的思想及艺术手法。凯特·瑞格比(Kate Rigby)在《面对灾难:全球暖化下的生态批评》(“Confronting Catastrophe: Ecocriticism in a Warming World”)一文中,通过分析欧洲浪漫主义文学和当代澳洲土著文学中有关灾难的书写,指出这些文学作品中显露的道德含义能帮助我们更好地面对当下全球变暖等环境危机①。同样对某一特定文类中的气候书写进行研究的还有强尼·亚当森(Joni Adamson)的文章《环境正义、全球政治与气候变化》(“Environmental Justice, Cosmopolitics, and Climate Change”)。亚当森在分析传统民间故事、格言和动物故事后指出,这一民间故事文类为生态批评家和环境主义者提供了新的工具,它能使原本抽象的、与气候变化相关的全球模式变得更容易被公众所接受②。

对以上气候书写研究的主要类型进行分析后,我们可以总结出一些特点。首先,上述研究基本上都是在“人类世”和生态批评的范畴下进行。文学中气候书写研究立论的起点是我们目前所面临的气候变化危机,批评家们对文学文本中气候书写的内容和表现方式进行分析、批判人类中心主义、引导读者关注日益严峻的气候变化危机,并号召我们采取实际措施保护地球大气。从这一点上来说,气候书写研究凸显了文学研究的现实意义。其次,从批评手法上可以看出,目前气候书写研究大多采用文史批评相结合的手法,并且越来越多地借用气象学、地质学和环境史这些科学研究成果,跨学科研究方法正在成为气候书写研究必要和主流的方法。

四、問题与展望

当前文学中的气候书写研究还存在不少问题,归纳起来主要有四点:其一,从文类上来看,目前气候书写研究的对象大多是小说,针对其他文类,如诗歌、戏剧作品中气候书写的研究尚不多见。这主要是由于小说中的气候书写本身多于其他文类中的气候书写。此外,20世纪70年代欧美兴起“气候小说”,大量与气候变化相关的小说面世,评论界因此更加关注小说文体,这也造成小说和其他文类中气候书写研究的不均衡。其二,从批评手法上来看,气候书写研究积极纳入了包括“慢暴力”(slow violence)、“生态恐惧”(ecophobia)和“超物体”在内的多种生态批评理论方法,但以女性主义和后殖民等视角进行的研究并不多见。气候变化并不是单纯的自然现象,我们除了关注气候变化所体现的人与自然的关系这一宏大议题外,还应该关注紧扣气候变化的性别政治、贫富差距和环境正义等社会问题。生态女性主义批评家格雷塔·嘉德(Greta Gaard)就注意到,目前有关气候书写的文学批评缺乏女性主义的声音。事实上,女性由于社会分工和经济状况等原因,与男性相比更容易受到气候变化的影响,嘉德因此号召当下有关气候书写的研究应该积极吸收包括“跨身体性”(transcorporeality)和“物质女性主义”(material feminism)在内的生态女性主义视角①。其三,气候书写研究属于跨学科研究,以传统批评方式分析文学中的气候书写易流于主观印象式批评,为此,我们需要进一步打通文学与相关学科(如环境史、气象学等)之间的关节,以事实材料为依托,从真正跨学科的视角来审视文学作品中的气候书写。其四,目前文学中气候书写研究缺乏中国学者的声音。国内有关英语文学中气候书写的研究总体上还处在介绍性阶段。从2010年起,国内陆续出现有关环境史、气象学与人类文明间关系的外国研究译作,这些作品的译介为中国学者研究外国文学作品中的气候书写提供了历史框架和文化语境②。虽然国内有关英语文学中气候书写的研究尚未真正形成“气候”,但随着近年来环境问题日益严峻,已有不少国内学者开始关注中国文学中的气候书写以及国内空气污染背后的文化含义。例如,李程的《人类世下的气候变化:物质生态批评和中国环境文学》(“Reading Climate Change in the Anthropocene: Material Ecocriticism and Chinese Environmental Literature”,2016)一文,探讨了中国当代作家刘震云的《温故一九四二》和阎连科的《年月日》中所隐含的气候变化与饥荒之间的关系。程相占的《雾霾天气的生态美学思考:兼论“自然的自然化”命题与生生美学的要义》(2015)一文,从生态审美角度解读了雾霾这一自然和文化现象,激发读者对人类“文明悖论”进行反思。程相占在文中试图构建起研究文学和现实气候现象关联的生态美学话语模式,而这一模式对我们研究英语文学中的气候书写有着启发作用。

无疑,气候变化是一种自然现象,科学研究能帮助我们了解气候变化的成因和影响。但气候变化还是一种文化现象,它需要我们借用文学批评的视角对其进行阐释。气候书写研究聚集传统文学研究很少关注气候的物质意义,探寻了气候物质意义与文化意义相互交融的关系,并且对由人类造成的气候变化问题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在气候变化日趋严峻的当下,这种文学批评方法不仅为我们解读文学作品提供了新的视角,还为我们寻找环境问题的出路提供了有益的借鉴,展现出十分重要的现实价值。

责任编辑:王俊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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