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国宗室钱义光墓志考释
2018-04-15钱汝平
◎ 钱汝平
提 要:吴越国宗室钱义光墓志的发现为了解和研究吴越国王室乃至吴越国史提供了第一手珍贵资料,具有极高的文献价值。墓志详细罗列的一连串职官官名对考察吴越国的职官体系尤有帮助。
近日,笔者在专门收藏墓志和古甓的会稽金石博物馆见到了一方五代吴越国贵族的墓志 (原石图片见图1)。墓志总31行,满行31字,共862字,除上部和右边略有破损外,保存基本完好,文字也清晰可辨。吴越国出土墓志颇为罕见,何况这方墓志的志主钱义光是吴越国国王钱镠从弟钱的孙子,因此弥足珍贵。墓志详细列举了志主的家世及婚姻关系,是了解和研究吴越国王室乃至吴越国史的第一手珍贵资料,具有极高的文献价值。兹将其录文标点,再略作阐释。
一 释文
吴越国故上军讨击使充中吴军随使当直厢虞候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国子祭酒兼御史中丞上柱国彭城钱府君墓志铭并序
中吴军节度推官朝散郎检校尚书水部郎中赐紫金鱼袋黄楷撰
府君讳义光,字普一,吴郡人也。祖讳銶,皇任衙内诸都都指挥使、前睦州刺史、赠特进、检校太尉,祖母渤海郡君凌氏;父讳璋,皇任天龙军镇国右五都指挥使兼皇城都巡检使、检校司徒,母冯翊郡方氏,即故前衢州刺史方太尉女也;伯父讳仁□,皇任天龙军镇国都指挥使兼东都安抚副使、检校太保。府君乃皇城司徒第三子也。兄弟五人,长兄义超,湖州随使押衙,婚兰溪镇使徐司徒之女,早亡;次兄义隆,上军讨击使充殿直都厢虞候兼御史中丞,早亡,婚天龙军镇国都指挥使张太傅之女;弟义忠,上军衙前虞候充殿直都队将兼监察御史,见知台州白嶠场务,婚马军统军使甄太尉女。次弟义保,系拱御都队将,婚上街金吾使袁司徒之女。府君有姊妹四人,一人适客省礼宾使、检校司空蒋延勋,即中尉、前睦州刺史蒋太尉之子也,不幸早亡;一人适清河张师道司空,即钱城镇遏张太保子也;一人适彭城金仁皓司空,见充中吴军随使当直都虞候,即理胜都指挥使、崑山镇遏金司徒子也;一人适冯翊方承浩,即前衢州方太尉孙也。侄女一人,乃长兄之女,适吴郡朱思义,即中吴随使朱司空子也。府君莫不温柔表德,端雅资身,叶多士之钦崇,作间时之英特,而况家传岳牧,代袭皇宗。向国推诚,惟忠惟直;于家立行,以孝以慈。内外亲知,尽仰谐和之道;往来宾侣,咸祈延纳之心。而以职历维藩,恩覃凤阙,素缘资荫,靡坠门风。爰自□吴军随使当直厢虞候赐褐,寻授上军讨击使、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国子祭酒□御史中丞、上柱国,所谓更显荣名,别居重用,继德门之贵盛,为昭代之楷模。岂为忽遘微痾,便归大夜,何神祇不祐,何药饵之无征,遽舍浮华,俄隔今古。游尘表孝,徒扣地以号天;举世知闻,但填膺而堕睫。府君初婚天龙军镇国诸都指挥使盛太尉第二女,不幸早亡,续娶盛氏第三女。有男六人,长曰继荣,幼君训勖,方渐长成,学 《礼》学 《诗》,未仕未禄;次男五人,并女二人,各是年幼。府君于大□显德二年□□□□□□□□□苏州吴县利娃乡安仁里之私第,享年三十有九。以其年其月二十四日葬于苏州吴县祥鹤乡安平里之原,礼也。铭曰:
簪缨继代,孝悌承家。真金有韵,美玉无瑕。
瑞雅居先,温和表德。为众楷模,间时英特。
赒蚁兴灾,疑蛇结病。冥寞俄归,短长斯定。
□□□□,悠悠蒿里。呜呼哀哉,千年万祀。
二 墓志作者与志主家世
墓志作者黄楷,生平事迹不详。他的头衔是 “中吴军节度推官朝散郎检校尚书水部郎中赐紫金鱼袋”,这是典型的节度使幕职官,掌推鞠狱讼。由于幕职官多为节度使自行辟署,没有阶品,他们大都带有台省官衔,即所谓检校官,以为日后官阶的迁转之资,黄楷的 “检校尚书水部郎中”头衔就是如此[1]。
图1 五代吴越国钱义光墓志
志主钱义光以及其兄钱义超、钱义隆,其弟钱义忠、钱义保,还有其子钱继荣,也均未能在传世文献中找到相关资料,但是志文中提到了 “家传岳牧,代袭皇宗”,这说明钱义光一族肯定是吴越国国王钱镠的近支。钱义光的祖父钱在传世文献中屡屡出现,但各书记载颇不统一,有称其为钱镠弟者,有称为钱镠从弟者,甚至同一书中也竟有两称。称钱镠从弟者,如宋范坰 《吴越备史》卷一:“(文德元年,888年)秋九月,王命从弟率兵讨徐约于苏州,(约)尽驱州人以守城,皆文其面曰愿战。”同书同卷:“壬子景福元年 (893年)春正月丙午朔大赦改元,二月命从弟为苏州招缉使。”同书同卷:“庚申 (光化)三年 (900年)春正月淮将康儒、徐从皋等复攻婺州,王遣从弟率师讨之。三月,我师大败贼徒于轩渚,遂绝其粮。康儒等由清溪而遁。”称钱镠弟者,如宋欧阳修 《新唐书》卷一百六十六列传第九十一 《杜佑传》:“大顺初,钱镠遣弟率兵击徐约于苏州,破之。”同书卷一百九十列传第一百一十五 《张雄传附》:“徐约者,曹州人,已得苏州,有诏授刺史。钱镠遣弟攻之。约驱民,墨镵其耏曰愿战。”宋欧阳修 《新五代史》卷六十七 《吴越世家第七》:“(钱镠)遣其弟攻徐约,约败走入海,追杀之。”同书同卷:“婺州刺史王坛叛,附于淮南杨行密,遣其将康儒应坛,因攻睦州。镠遣其弟败儒于轩渚,坛奔宣州。”宋朱长文 《吴郡图经续记》卷上:“龙纪元年,钱镠遣其弟破徐约于此州。”一书两称者,如宋范成大 《吴郡志》卷一 《沿革》:“(苏州)乾宁之后属钱氏吴越国。黄巢之乱,钱镠聚兵淮南,杨行密据扬州,镠奔渡江,据苏州,遂定浙西数州。光启三年,六合镇将徐约攻陷苏州。龙纪元年,镠遣其弟讨约,破走之。”同书卷五十 《杂志》:“光启中,六合镇将徐约攻陷苏州,逐刺史杨茂实,扰其地,劫吴越贡赋。钱镠遣其弟率兵破约,约窜入海中劫剽,中箭死。”而同书同卷则云:“景福元年,钱镠既平孙儒,命从弟为苏州招缉使。”一卷中竟有两称。笔者认为当从 《吴越备史》作钱镠从弟为妥。古人的称呼往往比较宽泛,从弟甚至族弟也有称弟者,这不足为奇。清吴任臣 《十国春秋》卷八十三《吴越》七 “楚国公铧”条云:“英显王 (指钱宽)有五子,长武肃王,次锜,次镖,次铎,次即铧也。”可知钱确非钱镠亲弟。在 《吴越备史》中至少还可找到钱镠的两个从弟:钱锯、钱镒。钱锯在 《新唐书》 《新五代史》中也称钱镠弟者,可为旁证。《吴越备史》卷一还有 “(乾宁四年,897年)夏四月命顾全武与王弟镇并武胜军都指挥使”的记载,这个王弟钱镇,吴任臣 《十国春秋》卷八十三 《吴越》七 “从弟”条也认为是钱镠从弟。但是1978年杭州临安出土的钱宽墓志则明确记载钱宽次子为钱镇[2],足见 《吴越备史》所记为确,而吴氏实误。因此,有人认为吴任臣 《十国春秋》所记的钱宽次子钱锜当是钱镇之误[3]。从上述记载可以看出,钱战功颇著,为吴越国的创建立下了汗马功劳,因此吴任臣对钱有 “颇以战功称”(见 《十国春秋》卷八十三 《吴越》七 “从弟”条)的赞誉。
这个钱义光靠门荫入仕,从其官衔来看,他的本官上军讨击使应该是节度使的衙将,但已经虚化、阶官化,他的实际职务是充任 “中吴军随使当直厢虞候”。“中吴军随使”应该是中吴节度使的随从,“当直厢虞候”应该是地方军州管理厢兵的中低级武官。“银青光禄大夫”是他的散阶,从三品,“检校国子祭酒”是检校官,是唐五代幕职官常带的中央官衔,“御史中丞”是幕职官所带的宪官,检校官和宪官只是表示幕职官迁转之资,“上柱国”是他的勋,十二转,视正二品[4]。这些都是虚衔,其实际职掌就是 “中吴军随使当直厢虞候”[5]。由于他英年早逝,事迹了无足称,因此墓志只能极力铺陈他的家世背景,把他自己及其兄弟姊妹的婚宦情况详细罗列,一清二楚,从中不难发现吴越国宗室的联姻情况。与钱家族联姻的似乎是清一色的武官家庭,这一方面说明在当时军阀割据的背景下,武将武力在社会政治生活中的决定性作用,另一方面也说明出身草莽的钱氏家族即使到了钱义光这一辈,也尚未完成从武力强宗向文化世家的转变。
三 墓志的文献价值
(一)五代时吴越国宗室迁居苏州的情况
根据传世文献记载,迁居苏州的吴越国宗室似乎只有钱元璙一支。据绍定 《吴郡志》(择是居丛书景宋刻本)卷十一,钱镠第四子钱元璙在后梁淳化三年 (992年)以功迁苏州刺史,累授中吴建武军节度、苏常润三州团练使,加检校太师、守太傅、同平章事、侍中、中书舍人、彭城郡王,治苏三十年,俭约镇靖,郡政循理。其子钱文奉初以父荫为苏州都指挥使,迁节度副使,元璙卒,代知苏州、中吴军节度使。由于钱元璙、钱文奉长期镇临苏州,功绩卓著,声名显赫,因此很容易让人误以为迁居苏州的吴越国宗室只是钱元璙一支。这方墓志的发现,使我们得知迁居苏州的吴越国宗室并非钱元璙一支,至少还有钱一支,虽然无论官品,还是声光,钱一支都不如钱元璙一支远甚。
(二)墓志为参究吴越国职官制度提供了丰富的信息
传世文献中关于吴越国职官制度的记载很少,因此这些官衔或许就是这方墓志的最大价值所在。有些官衔比较陌生,如钱曾任 “衙内诸都都指挥使”,是不是说衙内设置有多个都指挥使,而在这些都指挥使之上又设一个 “诸都都指挥使”来统辖呢?值得推究。又,钱璋曾出任过 “天龙军镇国、右五都指挥使”,“天龙军镇国都指挥使”在这方墓志中出现了多次,但此处的 “右五”不知何谓,也值得参详。《吴越备史》中多次出现 “安国衣锦军亲从副指挥使”(卷一 “贞明三年三月”条)、“衣锦军防遏都指挥使”(卷一 “贞明三年三月”条)、“安国衣锦军防遏都指挥使”(卷四 “广顺元年六月丙午”条)的字样,这说明吴越国在 “军”中确实设有 “副指挥使”“都指挥使”之类的官职。但这个 “军”是指节度使统治下的节度军,如镇海军、镇东军,以及后来从州府升级而来的苏州中吴军、湖州宣德军、温州静海军、明州奉国军、婺州武胜军,还是如何勇强先生所说的外镇军呢[6]?如果是外镇军,那么这个 “天龙军”的驻地在哪里?可能在绍兴,因为墓志中提到钱义光的伯父钱仁□曾任 “天龙军镇国都指挥使兼东都安抚副使”,吴越国的 “东都”就是今天的绍兴,或许天龙军驻地就在绍兴,因此顺便以 “天龙军镇国都指挥使”的身份兼任了 “东都安抚副使”。清阮元编 《两浙金石志》卷四 “后晋石屋洞造象题名”条下也有 “天龙军副将潘彦并妻陈十二娘共造罗汉二躯永充供养”的记载。不止 “天龙军”,墓志中还出现了 “理胜都指挥使”的字样,那么这个 “理胜军”又在哪里,这些都值得研寻。墓志中还出现了 “马军统军使”这样在传世吴越国文献中罕见的官称,对探究吴越国军队的种类也颇具价值。《吴越备史》卷一乾宁三年 (丙辰,896年)五月有 “王命……许思亮充马军都虞候兼北面都知兵马使攻昌安门”的记载,这个 “马军都虞候”与 “马军统军使”不知有没有关系。还有,墓志中出现了大量 “司徒”“司空”“太傅”“太尉”这样的高级官称,甚至像区区兰溪镇使、钱城镇遏使这样的县、镇一级的武官就有司徒、太尉的头衔 (当然这些头衔可能是泛称),这是不是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吴越国封赠制度的冗滥,也值得注意。
注 释
[1]张国刚:《唐代官制》,三秦出版社,1987,第132页。
[2]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浙江省博物馆、杭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临安市文物馆编 《晩唐钱宽夫妇墓》,文物出版社,2012,第33页。
[3]刘刚、薛炳宏:《江苏扬州出土钱匡道墓志考释》,《东南文化》2014年第6期,第82页。
[4]张国刚:《唐代官制》,三秦出版社,1987,第162、167页。
[5](清)阮元编 《两浙金石志》卷四 “吴越天竺寺经幢二”条下记载了沙门汇征撰写的 《尊胜陀罗尼石幢记》,末有 “吴保安随使、当直厢虞候、将作院副使夏承裕”的题名,可参。
[6]外镇军与节度军不同,其地位低于节度军。外镇军多依驻地命名,节度军多依军队番号命名。外镇军有时也能升格为节度军。此为何勇强先生引日本学者日野开三郎之说。何勇强:《钱氏吴越国史论稿》,浙江大学出版社,2002,第20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