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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梦想照进现实

2018-04-13李娜

上海采风月刊 2018年2期
关键词:赖声川剧场戏剧

李娜

说到《如梦之梦》,我们不妨先从一组数字了解它。

话剧《如梦之梦》是21世纪初期华人剧场最受瞩目的话剧之一,是表演工作坊的创始人赖声川个人从事剧场工作二十多年来最大胆的突破、同时也是最惊人的作品。该剧首创环绕形式的剧场,演出长达八个小时,观众坐在舞台的中央区,三十多个演员、三百多套的衣服,舞台包含八个方位,三个楼层,穿越时间(民国初年、现代)与空间(台北、巴黎、上海、北京、诺曼底)。

千禧年,《如梦之梦》在台北艺术大学首演,8小时的演出从下午到晚上;2002年《如梦之梦》登陆香港;2005年在台北的演出,将剧院的观众席、舞台解构重新打造,堪称剧院开幕以来最大的“异动”,彻底落实赖声川剧本中8方位、3楼层的环型舞台。这套史诗式的话剧共有十二幕九十五场,观众坐在舞台中央作三百六十度环回欣赏,犹如置身故事之中,与剧中人同喜同悲。

2012年,赖声川在北京宣布,话剧《如梦之梦》将于2013年启动亚太巡演,计划前往北京、上海、香港和乌镇等地。本次巡演由32个演员出演100个角色,女主角顾香兰由大陆演员许晴饰演。计划2013年1至3月在北京制作,4月在北京保利剧院演出,5月作为乌镇戏剧节开幕演出,6月在上海东方艺术中心演出,8月回台北,9月去深圳,年底赴新加坡。

巡演开始后,《如梦之梦》在上海演出了两次,都是在东方艺术中心。但就在2018年3月1日——3月4日,《如梦之梦》终于来到了导演赖声川的专属剧场——上剧场,因此这一轮特别的“回家”演出,就格外牵动人心。

你在“莲花池”看戏,

看戏的人在看你

此“莲花池”非彼“莲花池”,说的是《如梦之梦》特有的一种观众席安排——环绕式舞台正中的那一组观众席。在正式演出的时候,这个“陷入”舞台正中央的区域,有时候是伯爵家阳台下的“豪华庭院”,有时候是吉普赛人水晶球中那个能让人“看见自己”的神秘大湖。在长达8小时的演出中,这个区域里的观众既是“看风景的人”,也是“被人们看的风景”,可以说是十分别致了。据说这个“莲花池”的设置灵感最初就是和整个《如梦之梦》同时产生的,源于导演赖声川的一次印度之旅:当他来到佛教圣地菩提迦叶,看到信徒们围绕舍利塔绕行时,突然被一个巨大的灵感击中,“十多年来我的所思所见,突然全都汇聚过来,我就在那里用一张纸完成了故事构思”,随后的剧本大纲达29页,而整部剧长达8小时,而“绕行”这个概念从形式到内涵始终贯穿全剧——不仅剧情是命运的轮回,环环相扣,演出形式也是由演员在观众四周的舞台上穿行表演,观众如同在莲花池中,而演员则类同朝圣的人群,以观众为中心绕行。

因此,对于《如梦之梦》,“莲花池”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符号;但对于大部分剧场而言,舞台的改造却成为剧目巡演的第一道门槛。据说,前几年“如梦”的新加坡之行之所以未能成行,就是卡壳在这里——因为新加坡的法律很严格,不允许布景与观众太靠近。后来,还是滨海艺术中心想出一个办法,在票上加印了一句话:“购买此票的观众将被视为演出的一部分”,巧妙地把这部分“观众”变身成了“演员”,“如梦”才得以顺利赴新加坡演出。而此次在自家的地盘“上剧场”,事情的推进就简单得多,因为有了多次巡演的经验,这一次上剧场直接拆掉了前三排的观众席,把常规舞台变成了“池底”,在舞台上重新搭出一层“地面”来,在“地面”之上又搭建了“二楼”——也就是说,“莲花池”的观众是真正坐在舞台上看演出的,与“头顶”环形舞台上的演员们保持不到五米的亲密距离。

对于上剧场的这个“莲花池”,赖导表示十分满意:“莲花池从2000年来一直根据舞台的不同而出现过各种不同版本,最‘阳春的莫过于在加州柏克来大学的排练室中演出,观众是坐在地上自己转的;到台北艺术大学演出时,因为剧场舞台小,莲花池只有70几座的演出;到乌镇戏剧节,乌镇大剧院内设一个大型剧场和一个中型多功能剧场,兩个剧场‘背靠背,可根据演出需要打通,这个特殊的设计与《如梦之梦》中的环形舞台堪称绝配,是最‘灵魂契合的莲花池……这出戏一路演到今天,场地有不同,莲花池有不同大小,但戏的本质我感觉始终没有变。这次上剧场的演出,确实有些其他感觉上的变化,比如这次的莲花池是圆形而不是惯常的方形,我自己感觉圆形增加了整体的仪式性,尤其演员环绕着观众说故事的时候,那种原始的围绕着一个神圣物体的感觉特别强。而这次莲花池92个位子,又一次回到2000年台北第一次演出的大小,许多细节能够更突显。整体增加了一种近距离感,一种精致度。”

从2000年首演至今,这个“演一次戏拆一家剧院”的特殊舞台之所以从未被质疑过它的必要性,我想,除了它是与这个剧同时诞生的重要得组成部分之外,这个特殊的“观众席”真正做到了从剧场里切割出一小块非常特殊的空间来,它像一个小型黑洞那样吸收着剧场里所有人的能量,又像一个小小太阳那样释放出强烈的光和热,在这个空间里的每一个观众——无论是为了戏剧而来,为了猎奇而来,还是为了追星而来——最终都会被这光和热融于一体,在这8小时里,成为整个戏剧的一部分。

“赖声川超越巅峰之作”的超越之作

梦开始的时候,赖声川还很年轻。他至今还记得曾做的一个彩色的梦:梦里他在看风景,海边的日落,那个海景和日落是他从没有见过的颜色。醒来之后,他不仅疑惑,“那是一场梦,可是我看到了,就像在我心里登记了,像在计算机里存盘了。你敢说这个经验不是真的吗?你敢说我没看过这个风景吗?”从那个梦开始,他与庄周有了同一个关于“梦蝶”的追问。

1990年,36岁的他在罗马展览宫看到了一幅杨·布鲁盖尔的画。画里面的墙上、地上、人物的手上都是画,每一幅画中画都非常精致。“在一个故事里,有人做了一个梦;在那个梦里,有人说了一个故事。”赖声川在笔记本上写下了这句话。后来它成为了《如梦之梦》的开篇。九年后的夏天,他和太太女儿到法国诺曼底旅行,在法国乡间的城堡里有一幅主人的画像,画像下的铜标注释是“法国驻意大利大使,1860-1900”。赖声川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这个外交官是一个法国驻中国大使,如果他爱上了一个中国女人,并带她回到法国,住在这个城堡里。她站在这里,看着日落,会跟我讲什么故事?”这个女人成了后来《如梦之梦》里的顾香兰。

回到台湾后没几天,伦敦近郊发生了严重火车相撞事故。在《国际先驱论坛报》上,他读到一条奇怪的消息,标题是《车祸的死亡人数需要重新修正》,原来是车祸人数统计多了——竟然有人从车祸中爬起来后,并没有回家,反而买机票逃离了,失踪了。赖声川想象着那样的情境——自己在车祸现场,站起来,看着周围的惨状,心想:天呐,我现在可以一走了之了。“不管我人生捅了多大的娄子,不论我欠多少债,银行的或感情的,我自由了。一切归零,一笔勾销,这个想法让我感到很不安却又忍不住激动起来。”

那年年底,赖声川恰好到印度菩提迦叶参加一个佛法研习营。一天晚上,当他看到索甲仁波切的《西藏生死书》第269页时,这一年里在法国的旅行、台湾的地震、伦敦发生的火车事故等等所见所闻所想的事情突然通过书里的故事串了起来——一个刚从医学院毕业的实习医生,在医院第一天,她所负责的五位病人中有四位死亡。她找远赴印度流浪的堂兄开解,得到的答案是:“让病人说出自己的生命故事,对病人非常有益。”于是“五号病人”的故事展开了。他和一位孤独的巴黎服务生的关系,引出了一位隐居的上海老太太。这位上海老太太年轻的时候遇见了法国伯爵外交官,后来伯爵死于一场惨烈的火车事故。但其实他没死,他逃离了,去开始自己全新的生命。老年伯爵后来被女人发现了,女人对伯爵的诅咒在来世者身上延续……第二天下午,赖声川走到舍利塔前,在那记录刚想好的剧本大纲。这时候,舍利塔周围的信徒不断地涌进来,他们以顺时针的方向在绕塔。赖声川低头写写,抬头想想,一边又看看这些绕塔的信众。“如果只坐五分钟,你不会看到什么;如果坐上三个钟头,你就会看到一群人在绕,后来又换了一批。可能过了两个钟头,同一个人还在,你会想‘唉,他早一点还在,中间走掉,现在又回来了。”而多年前那幅罗马画展中的画也突然跳进了他的脑海里——在一个故事里,有人做了一个梦;在那个梦里,有人说了一个故事。

据说,当年《如梦之梦》的剧本刚写出来的时候,赖声川自己都不相信有一天它能在舞台上演出,“这个剧本光大纲就有29页,要知道,我平时2小时左右的戏,大纲只要2页;而剧本里大大小小主演群众总共一百多个角色,要搬上舞台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所以,当他写完剧本之后,只在2000年于台北艺术大学演过,演员全部由学校学生担任。之后,也仅在2002年和2005年,因为有地方剧场出资的契机下,才在香港和台北各演出了十余场,以至于虽然口碑爆棚,许多人知道这部戏,却没有多少人真正有机会看到。

但转机来自于2009年,这一年,赖声川的《宝岛一村》在大陆首演。为了宣传剧目,他的大陆制作人王可然灵光乍现想到了一句广告语——“赖声川超越巅峰之作”。“我想说的是这部剧超越了之前大陆观众熟悉的赖导的经典作品《暗恋桃花源》和《那一夜我们说相声》,于是我连夜就打电话给赖导,问他,这个广告语你同意吗?”在上剧场楼下的小咖啡厅里,制作人王可然回忆起十年前的那一通电话仿佛在昨天,那種宿命般的起承转合完全不会因为时间的稀释而变淡:“赖导当时没有接话,而是‘哈哈哈大笑三声,然后他就在电话里说,‘其实我还有个作品,叫《如梦之梦》,你可以看看。”就这样,《如梦之梦》的剧本传到了王可然的手里。剧本很长,王可然看得很慢,但当他用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把《如梦之梦》读到过半时,他毫不犹豫地给赖声川打了个电话,“我们做这个剧吧”。作为制作人的王可然毫不迟疑,作为导演——那个最想要剧本搬上舞台的人——赖声川却犹豫起来,“你要想好哦”。作为专业的导演,赖声川自己很清楚《如梦之梦》要搬上舞台困难重重,“这个戏的成本实在太高,每到一处就要拆剧场。改造需要一两周,上演可能也就一两周,之后恢复又需要一两周,每个剧场的收益都要远低于平常,演得越多越亏。更别提从哪里找那么多能坚持8小时的优秀演员?”

“迈向价值观的戏剧,要靠价值来实现”

虽然明知困难重重,但王可然坚持要做《如梦之梦》,对此赖声川的回应是:“你会破产的。”的确,尽管有过之前《陪我看电视》的成功以及《宝岛一村》的轰动,但当北京央华时代文化发展有限公司总经理王可然携手著名导演赖声川决定将《如梦之梦》引入中国戏剧市场并在北京首演时,依旧被许多人视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要知道,在此之前《如梦之梦》自诞生起只演过三次,商演座位最多不过500个,而与观众席数(也就是票房)相对应的却是该戏堪称“巨制”的体量:长达八小时的演出时长,三十多位演员分饰一百多个角色,身着四百多套演出华服如走马灯般轮番登场,舞台包含八个方位,三个楼层,整出故事穿越百年时空——更别提还有个逢演出必拆剧场的“莲花池”。作为职业戏剧人,他们彼此都明白:没有至少一千万的制作费打底,这样一个“梦想”是难以照进现实的,而彼时中国戏剧市场的效能能否有这个吞吐量?谁心里也没底。“我们私底下说,这是让制作人自杀的戏。但是我决定用全部的力气完成它,为了让更多的人知道它。”

如今,距离那一通“超越巅峰”的电话已经过去十年,距离《如梦之梦》在大陆的首演也已经五年,从北京到上海,年年演出皆是一票难求。赖声川对大陆版的《如梦之梦》只有一句评价:“这是我在最不考虑任何经济压力市场压力的情况下,导演思想做最自由驰骋的结果。”褒奖的对象无疑便是当年咬着牙贷款投资的制作人王可然。问及是怎样的力量或者说勇气让他可以在当年如此孤注一掷,王可然毫不犹豫地说:“因为从来没有任何一部戏,可以如此准确地触碰到我们这个时代的痛点,追问出我们所有人的彷徨——我们生从何来?我们死往何去?”周末的美罗城人群熙熙攘攘,我们挤坐在上剧场楼下一间很小的咖啡座里,和隔壁桌的距离不足一米,坐在那里的四个女生们正嬉闹着聊一出八卦,但我们却在谈论生死——这的确很戏剧。

“2010年我才看了《如梦之梦》百分之四十的剧本,就把自己看哭了,我为什么会哭?我会思考这个问题进而由己及人。”王可然记得,那个时候刚刚兴起学佛,周围很多人去深山修行,因为人们在达到“物质安全”之后,已经开始追求自己的命运感在哪里了。“而这出戏就是用一点点的琐碎的细节给世人呈现了一出对于命运以及生命状态的感悟与感动。同时我非常相信赖老师的能力,他一定能够呈现一个极其漂亮的舞台。当这两样东西都具备了,作为制作人就要有能力把它做出来,至于赔和不赔,坦白地讲我当时就认为不会赔,因为有那么多的人需要它,我有能力也有责任把那么多需要它的人带进剧场来。”

在王可然看来,《如梦之梦》是自己当时所见的唯一能够推动中国戏剧大踏步向前发展的作品,“在打破极少数人对戏剧的关注和认识上,我当时没有看到一个作品如《如梦之梦》一样可以把大批的精英人群以及有情感消费渴望的人们带进剧场的能量,它的成功本身就是对当下中国戏剧最大的效劳和支持。”而另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如梦之梦》不但在五年里一直承担着戏剧向大众生活延展的责任,更是让一众“明星演员”的热情积极附着于舞台之上,充分感受并演绎戏剧的魅力——自大陆版首演以来,胡歌、许晴、金士杰在“没有B角”的情况下一演就是五年,从未失约,期间更有李宇春、马思纯等“当红偶像”积极加入,为何这些当红的影视明星愿意投身话剧舞台呢?王可然道出了这背后的秘密:戏剧作品对于快感的体现,不但成功地建立了戏剧和观众的关系,更是打动了众多明星,可能所有票价的总和也不能达到一个一线演员的剪彩费用,但他们却愿意参与和稳定地演出话剧——这种现象产生的原因,是双方目标和价值观的吻合。“人类有两位医生,一位医生治疗人身体的疾病,另一位医生是宗教和艺术,他让人们在活着和跋涉的过程中觉得生活有安慰和信心,让人们充分体会生命的快感。明星艺术家们,正是认同了这样的价值观和目标。”

“但迈向价值观的戏剧,还是要靠价值来实现的。”话题谈到这里,王可然似乎一秒钟回归了“制作人”的身份,“做戏是消费,不承认消费,戏剧便不可能赢。”可以说,这份“君子坦荡荡”,正是王可然和他的严肃戏剧在市场上大获成功的硬道理,而他也表示,虽然戏剧艺术具有商业性,但也有其规则。“《如梦之梦》演到今天,‘卖票已经不是问题,和‘黄牛斗智斗勇却成了问题——上下两场千元的套票被黄牛卖到几万元,这就严重地破坏了艺术的规则。艺术需要更多的人而不仅是金字塔顶尖的少数人来观看,如果一味追求过多的盈利,就拒绝了更多、更广泛的人在不同票价层面‘进入剧场的机会,这是与我的初衷背道而驰的。”“那今天,在上剧场,你觉得你的初衷实现了么?”面对这个问题,王可然笑得很“江湖”:“你是记者,你应该看到过很多的戏剧与剧场,你觉得在这儿我的初衷实现了么?”

问得真好,我于是和他分享了一个小趣事:在我看的那一场,“莲花池”的一排一座是个长发的年轻女孩,她应该是“五号病人”胡歌的粉丝,因為从第一幕演员们上台绕场开始,她的脑袋就一直跟着“五号病人”三百六十度转了一圈又一圈——莲花池的座位可以360度旋转,所以这位粉丝的“自转”实在很醒目。但随着剧情的推进,女孩旁若无人的“自转”不知不觉地慢了,停了……就像一颗小小的星球忽然被一股强大的引力拖拽过去,不知不觉就进入了一个新的宇宙,在那个名曰“剧场”的梦幻宇宙里,小星球还是在“自转”的,但是就在她并不自知的某一瞬间,已经划出了第一道“公转”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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