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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成熟”的老师乐黛云

2018-04-13戴锦华

上海采风月刊 2018年2期
关键词:比较文学悲情博士

戴锦华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我在北大求学,乐先生于我们,是一则“传奇”、一个偶像。那时的北大课堂里突然多了一些新鲜却沧桑的面孔,几乎成了那个时代特有的悲情与激情的标识形象。乐老师则不然。当她再次出现在文学课堂上,迸发出的是一份受阻良久、骤然喷发的意气与才情。

在乐老师的课堂上我曾始料未及地遭遇震撼:听她以尼采哲学的视野读茅盾,“日神精神”与“酒神精神”如此强烈且鲜活地洞穿了茅盾笔下的、或激进或颓废的青年形象;“大革命”时代的“动摇、幻灭、追求”,在西来的光束下,陡然呈现了迥异的色调与意蕴。在神采飞扬的讲述间,乐老师看上去是如此的年轻,你间或遗忘了那泼洒在田间、牛棚、锅炉房、那无望中的23年的光阴。

不久后,这位令我们这些年少轻狂、桀骜不驯的学生折服的“新”老师暂且离开了我们的视野;那时,没多少人知道,乐老师是最早接受美方学术邀请、负笈大洋彼岸的中国人文学者。

乐老师不再仅仅是北大校园中的一个身影、学生们口中一个口耳相传的故事,而且是20世纪80年代幕启时分最响亮的名字之一,而且这名字与一个悄然舶来、渐次耀眼的学科之名重叠在一起:比较文学。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自己正和年轻的朋友们一道在电影学这片昔日中国学术的处女地上撒欢儿。经由身边年轻朋友的自荐,乐老师开始关注我们这个团体,自那时起,我们也成了中国比较文学学会的追随者。记得第一次应乐老师亲自邀请参加中国比较文学学会的年会。我等一干人惯于电影圈的无行,短裤T恤地闯去会场,惊见到人群环绕之间我所未曾得见的乐老师一袭长裙,与谈者亦颇有衣香鬓影、优雅鸿儒之像。我辈顿觉自惭,落荒而逃。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身边的人们纷纷出国,一时间风流云散。此时,乐老师却与汤先生相携归国。与友人结伴去拜望,问及老师,老师仍笑得爽朗:“人文学者,不想滞留国外。多少人劝,我们还是决定回。”

1990年,乐老师亲口邀我回母校客座。为了这个时刻,也为了与乐老师最新招聘的人文科系的第一个旅美归来的博士张京媛的友情,我与乐老师的交往开始绵密。不久,京媛告知了老师有邀我调往比较所任教的意向。初闻时大喜但心底坦言,我几乎没有真正考量老师的提议。那是由于一则我自视于电影学院扎根已深;二则是对电影早已一往情深。京媛转告了乐老师的再次邀约,并加上她的即兴发挥:赶快决定!你以为你是谁?乐老师攥着大把求职的洋博士、土博士,等你三年了……

1997年,我以37岁的“幼齿”,本科毕业的学历,获取了北京大学的教授资格。为此,乐老师殚精竭虑,尽管我近旁,便是东洋、西洋博士的竞争。甚至当我在学术委员会高票,而非全票通过时,乐老师竟怒而拍案。日后忆起这一幕,汤先生笑而叹息:你几时成熟啊?

的確,在乐老师身边,深切知晓先生的“不成熟”。历经坎坷,先生始终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她始终打开着她的房门,开敞了她的心。她拒绝去分辨他们怀抱的动机、他们大大小小的私欲与图谋,只要他们有几分长处,有些许向学、向好之心足矣。我等也敢在老师面前打趣她的,便是她对哪怕最通俗版本的“苦情戏”“悲情牌”的免疫力缺失。于是,对上门求教、求告者,乐老师赠书作序、贴补送物,倾己所有,从不推拒。

那一日,乐老师把我唤到家中,耳提面命地告知“知人”与“用人”的区别,直指我自恃“知人”而难于容人、不懂“用人”的死穴。她娓娓道来、鞭辟入里,我在无地自容间顿然了悟了自己的狭隘粗狂,获知了先生的睿智气度。为了文化的事业——中国的、世界的,她只是在真正践行着“和而不同”的哲学理念,“兼容并包”的北大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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