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在纪录片中的价值
2018-04-13彭小莲
彭小莲
为什么要讲这个题目?因为我有个特别深的感受就是,现今的时代,节奏特别快,导演拍摄时的功利目的会比他对拍摄对象的关注来得更加强烈。人心一旦充满功利性,就会没有等待的耐心。但很多纪录片都必须要沉淀下来,才能获得拍摄的内容,必须等待!
我看过一个捷克女导演拍的纪录片,她拍了整整20年。这个纪录片很简单,选择了一个普通女人的生活:结婚,第二年怀孕,生下孩子,第三年就离婚了……女导演每年都拍一点这个普通女性的生活。她没有任何功利的目的,并不是以为这个普通女人的将来会有多么辉煌,她就是把焦点对准这个女人,然后慢慢地走,慢慢地走,拍了20年。你看到这个女人衣服的变化、生活的变化,从中你看到的是捷克的文化,看到的是大时代的变化。这个女人离婚后带着孩子,生活很不容易。几年后她和一个男人同居,他们也没办手续,就住在一起。于是这个女人又生了个男孩子。过了两年,那男的跑了,女人就带着两个孩子一起过,生活真的很艰苦。当时她把全部的希望和努力都放在女儿身上,希望女儿长大后全家的生活能有所好转,而那个女儿也特别懂事,特别理解妈妈。但女儿19岁时却突然被车撞死了。那种震撼的力量是故事片刻意营造也营造不了的,这就是纪录片的力量,谁也不会预料到这样的发展。因为在纪录片慢慢地等待和拍摄过程中,你不仅是和它一起生活的,而影片本身就是命运!它记录了你的生活轨迹。但故事片不是这样,它需要有铺垫、有高潮。纪录片没有这样的暗示,你从来不知道生活会发生什么事情。这个导演根据之前拍过的素材剪成一个很短的片花,播出后在社会上引起了很大反响,大家都纷纷来捐助这个女人,因为这个女人的生活真的很穷苦很糟糕。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个女人突然变得很不高兴,她说我要自己站起来生活,失去女儿对我来说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现在大家都知道我的痛苦,都来打搅我的生活,但我要自己站起来。然后她拒绝了很多人的帮助,自己重新开始生活。整个纪录片到这里就结束了。当时看的时候大家都特别感动,我特别想跟那个捷克女导演多聊聊。但她的英语说得结结巴巴,没能谈成。我后来一想这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看到了她拍出来的这部历时20年的纪录片。
我看了一些现在年轻导演拍的电影,我发现他们还是需要知道他们在等什么。过去别人以为纪录片的影像都是一塌糊涂、黑黜黜、乱糟糟,镜头晃来晃去的。但我看现在很多年轻人拍的纪录片,视觉影像特别好。我看过北京电影学院一个研究生拍的电影《玛蒂尔》。我是特地发E-mail(电子邮件)给这个导演,问他我能看看你的电影吗?看了之后,我觉得片子的影像非常好,就问他这些是谁拍的?那个导演说是他自己拍的。我问他你有几台机器,他说我只有一台。我知道他肯定没用灯,但是他的光的质感、角度和他摄影机的运用都特别好。我当时真的很吃驚。这个导演是学摄影出身的,所以他片子的特点就是视觉效果很好。我现在觉得视觉的作用对你们这一代人和对我们这代人来说并不一样。过去机器很少,我们拿到机器的时候手都会抖,现在机器摔在地上你们也不在乎。所以视觉的问题你们是解决了,而且很多电影技术上的东西,即使不是学电影出身的人还是可以很好地解决。但最应该解决的问题是什么?有些年轻导演拍片子,能把四季特别是冬天拍得十分漂亮,漂亮得都让我惊讶:雪下得很有层次,很有美感,一看就是自然光下拍出来的。但我看完他的片子就是不知道他在等待什么东西,他想通过他的影像表达什么?这就涉及到文学性,你们要看很多很多书。有一个法国导演到中国来拍过一个电影,就拍一个中国人的一天。你以为他就是拿着机器跟着这个人拍?他会在很多人里选择一个人,而通过这个人他一定是要表达他的东西,一定是有他要说的话,他的跟踪拍摄是有意图的。所以当你去等待的时候,并不是举着机器看到什么就拍什么,这是不行的。如果是这样,你拍得越多越是选择不出来,觉得这也好那也好,但最后要表现的是什么,你不知道。
有一个人拍一个中国画家在美国的故事,他拍了11年。后来他剪完片子给我看,剪了一个80分钟的版本和一个3小时的版本。我看完以后和他谈,他说你看的是3小时的版本?我说我答应你看当然要看3小时的。他说我以为你这么忙,特地为你剪了一个80分钟的版本。所以当你去做纪录片的时候,你自己要有一个态度。你的态度是什么?你为什么去拍这个人?我看过一个片子,看完仍旧很糊涂。那人就拍一对盲人,拍了很长时间。你看得出他很用心,有些东西也捕捉到了。但我看完就想问他,你爱他们吗?如果不爱,那你把你的不爱告诉我们。不能他们是这样生活的,你也就这样拍。导演应该有自己的态度,不需要把它说出来,可以多元化地在摄影机前表达出来。但不可以说你不知道,你实际是知道的,你只是躲在摄影机后面假装不知道。现在很多纪录片的问题是,片子的简介都说得煞有其事,纪录片出来却不是那么回事。素材很多,而且都拍得很好,却没有架构。这根本不是一个技术的问题。在剪接里面应该有你自己的想法,你对世界的观察和理解,你的欣赏角度。同样一个演员在不同导演的片子里,即便穿着同样的衣服,呈现出的状态仍然是不相同的。在这个导演手里,这个演员可以很讨厌很假,但到了另外一个导演那里,他就可能完全不一样。所以导演是很重要的。纪录片是什么?纪录片就是要把握现实的人,这些人是不会为你演戏的,所以看的就是你的角度,你从哪个角度来观察他、理解他。理解力的不同,拍出来的东西也不同,最终剪接完成的,就会是一个只属于你个人的作品。
等待是一名纪录片导演的重要素质之一,你不能功利。有些导演在希望自己的片子有戏剧张力时,会在里面制造事件。我觉得这是很缺乏职业道德的事情,不能这么做。做纪录片的导演一定要诚实,而且在等待的时候,是要和采访对象尽量保持距离的。不能他哭你也哭,这是很糟糕的。你一定要保持很客观的态度,才能很真实地把握这个人。比如采访对象在说一件事的时候特别想哭,但他自己会控制,你如果参与进去,他还没说,你先热泪盈眶,这会破坏他的个性,使得他的眼泪也“哗”的一下掉下来,这就不是他真实的个性了。纪录片导演的等待是一种修炼,你可以在等待里观察。所以在等待的时候,是要有想象力的,你要走前一步。不能事情发生了再去拍,而是还没发生时你就已经在那里期待,你是有预见性的,你知道什么会发生。等到事情发生时,你一下就捕捉到了,这时候出来的东西,它的那种冲击力是故事片的情景再现完全达不到的。当你在等待时,你要在家里做足各种各样的功课,然后等事情发生。常常最可惜的就是没有捕捉到那个瞬间,而价值往往就在那个瞬间里,这个捕捉可能要很长时间。我为什么后来会对小川绅介的电影感兴趣?因为他就敢于在农村和农民一起生活八年。他这一漫长的等待,漫长到他们摄制组内部发生了许多争执。小川绅介一再地说,当你觉得你和你的对象还没有到达那个状态时,不要把摄影机扛出来。因为一旦面对摄影机,人家会很紧张。你有时看纪录片也会发现,被拍摄对象一开始是很紧张的,等到双方关系越来越熟,他对你的机器已经没有感觉的时候,他呈现出来的状态就是不一样的,他忘了机器的存在。这是时间的磨练,也是等待过程中和被拍摄对象所建立的关系。他对你信任,他才会出现这样的状态。我觉得一个好的纪录片就是由时间慢慢沉淀出来的。天津一个导演拍《红叶》,是到四川拍一个不肯搬迁的“钉子户”。他每年去拍一次,拍了七八年。这样一个时间的积累中,你看到这个人面容的变化、服饰的变化、周边环境的变化,这些东西本身就已经打动人了。他选择这个对象去拍的时候,他很清楚他要什么,很清楚他要选择的角度和氛围。
我在看纪录片的时候就关注其中的人文精神,对年轻一代来说,最重要的其实就是修养的问题:对生活的观察、对人的把握、对世界的思考。比如,你做好一切功课然后去拍一个东西,跑到那里发现和你所做的功课全然不同,这时你们怎么办?很多人做好了功课,提问时总是引导被采访对象,试图回到他所准备的那个状态里。但是我觉得好的纪录片不是这样,它应该能够很敏锐地颠覆自己。你一开始所确定的东西也是大多数观众所期待的,你到了现场拍摄时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你就应该开始去颠覆自己,实际上也是在颠覆观众的期待。这样拍出来的东西会很好看,但也的确很难拿捏。首先就是要靠导演本身的修养,你对社会、对人的理解有多少宽容度,你就能颠覆多少;如果你没有这样的宽容度,你的颠覆会很狭隘。我觉得有一个纪录片拍得很好,就是《毛毛告状》。我是一直等到它十周年纪念重放的时候才看到这个片子。片子里的女孩和这个男的发生性关系的目的是很明确的,她从外地来,想留在上海,而这男的是残疾人,对她的态度就是玩玩而已。你如果从道德上来讲,这两个人都是很不可爱的人。那你拍这件事要如何来打动观众?我觉得片子的导演等待的角度完全正确,他拍的是对权利的维护的价值。这时你就忽略了这两个人的动机,跟着导演走,站在同情女方的立场上。这就是一个纪录片导演对生活的理解和观察,其宽容度有多大,他的片子就能拍得多棒。如果纯粹站在道德的角度上,就不能获得某种超越而表达出对弱者的同情。这部十年前拍的片子,就因为它的角度,十年后再放,我依然被它打动,如果是故事片就不会给我这样的冲击力。在纪录片里,那时的上海脏兮兮的,感觉土土的,你觉得它特别生动,它捕捉到了那个年代上海的“日常”和那些细节。你会跟着人物的等待、导演的沉淀、观察、捕捉细节走,你会很紧张。导演已经把你拉到他的状态,你是跟着被拍摄对象一起在经历,一起生活在日常里,那种状态很不一样。这就是好的纪录片。它拍的对象很不起眼,是老百姓,而且还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具备什么美德的老百姓:他们很功利,长得也很不好看。这个导演的等待是有角度的,这个角度是他自己修炼出来的,而且重要的是他不猎奇。现在拍纪录片很容易就会变成猎奇,拍名人,是利益收获最快的!应该让自己的角度平实下来,怎么拍文化、怎么拍人、怎么拍人的命运,这需要等待和磨练。所谓等待和磨练不光是在等事件的发生和走向,还有自身——等待你自己的成熟,等待你自己对事物的观察的进步。你不能扛着机器就出去,你要在家想,这个人物我大致是要怎么拍,我的角度是什么,我的摄影机要怎么摆,而到了现场发现情况全然不同时,你要赶快训练自己调整。所以出门拍摄的时候,真的是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是一种技巧,更是一种长久的修炼。不仅是拍纪录片时需要修炼,平时做人时已经要修炼。纪录片和故事片本质的区别是,纪录片不会让你发大财,也不会让你出名,拍纪录片的人常常要有一点对社会的责任感。纪录片需要的是付出,得到的很少,要耐得住寂寞,要和你的拍摄对象同甘共苦。
我拍一段时间纪录片就要跑出来,因为我觉得我承受不住。等我觉得我准备得好一点了的时候,我才扛着机器再出去拍。我觉得我是个很糟糕的纪录片导演,我很容易哭,本来采访对象并不准备流眼泪,可我一哭得稀里哗啦,人家也就开始哭了,这就破坏了采访。所以我有时就让朋友帮我去做访问,我就坐在监视器前观察。根本不去直接面对采访者,我不想让人看见我流泪的样子。还有一点可能和我拍故事片有关,我拍纪录片时很在乎光,很在乎要把拍摄对象拍漂亮。像我们采访冯艳(林风眠的养女),我就想把她拍漂亮,想给她修妆,后来我看纪实频道《往事》采访冯艳,她在节目里非常的漂亮。不管男女导演,当你们的对象在电视机前被采访时,你们要注意角度,注意环境,注意用光,一定要把人拍漂亮。有些男的可能不愿意打灯光、不愿意化妆,但你们至少可以把他脸上的汗吸掉。我最恨打光时唰一下就把光打在别人头上,这是对人的不尊重。我曾经去宜家买过一排磨砂的節能小灯泡,把这排节能灯全部打在反光板上,然后再用柔光打在人家面前。这能使你自己进入拍摄现场的状态,也能让被采访对象进入状态,他下意识就感觉到你对他的尊重。还有要记住的是,要把人物拍漂亮就尽量用长焦镜头。
我最怕看新闻节目的时候,看到人家原本讲得好好的,啪——镜头一转,带到主持人假假的微笑上,我的情绪全部被破坏了。我觉得频道的目标观众群是什么样的,就该用什么样的主持人。比如观众群是知识分子,那么主持人就该是知识分子的样子,哪怕头发花白也不要紧,只要是很有知识、很有思想的形象就行。小川绅介讲过一句话,他说你要知道,你采访的对象所说的每一句话是用他的生命、他长年的痛苦积累出来的,你真的要很尊重他,不能随随便便开口,也不能随便打断他。纪录片导演首先要学会采访人,导演如何让对方开口、说什么话、提什么问题,这是个很漫长的过程,取决于你的功课做得有多深。你做好了功课然后去采访别人,整个状态就完全不一样。比如你一上来问他一件他小时候的事,他就会觉得你对他是有观察、有了解的,这样你们的关系就近了。如果你一开始就问很大、很社会性、很有思想性的问题,至少我自己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样的提问的,甚至会产生厌恶感。
所以做纪录片,一定要记住几点:第一不能有功利心;第二要磨练自己,等待也不是瞎等,而是要能准确预感事情发展的方向;第三是你的等待要有point,要知道自己在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