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成态助词“得”在近代汉语中的分布及与助词“了”的关系①
2018-04-12王华
王 华
(南京大学 文学院,南京 210046)
现代汉民族共同语在表示动作或变化的完成时,最常用的就是助词“了”和“过”。但在汉语方言中,如湖南衡阳、邵阳、耒阳,安徽六安、芜湖,江苏扬州等地,这个表完成的“了”往往可以由“得”代替。例如:②以下三例分别转引自胡云晚(2005)《洞口方言非能性“得”字研究》、张其昀(2005)《扬州方言“消极”性完成体标记“得”》。
(1)还只读倒/得两年书,又假充糊起哩。(还只读了两年书,就开始拿腔拿调了。)
(2)坏分子忒坏哩,我要看倒其人死倒/得在我面前。(坏蛋太坏了,我要看着他们死在我面前。)
(3)走得这个朋友,事情就办不成了。(走了这个朋友,事情就办不成了。)
方言是语言的活化石。上面的三个例子,例(1)动词+“得”+数量短语,这在现代汉语普通话③本文除特别提出“现代汉语方言”,其余的“现代汉语”概念仅作狭义理解,指现代汉民族共同语。里是不存在的,我们只能说“读了两年书”“买了三只鸡”。例(2)动词+“得”+时地补语,即使是把“得”换成“了”也不能说,现代汉语只能说“死在我面前”“死在了我面前”或“死在我面前了”。例(3)动词+“得”+宾语,现代汉语中此结构中的“得”只能是表“获得”义的助动词,与前面的动词共同形成动补结构,如“习得良好的习惯”“收得一屋子的高粱”,而要表示完成态,“得”的后面还必须再加上“了”或直接换成“了”,但是以上三种用法,在近代汉语时期都是可以存在的。例如:
(4)翻身回来,陆虞候却才行的三四步。林冲喝声道:“奸贼!你待那里去!”(水浒传·十)
(5)梁中书的夫人躲得在后花园中,逃得性命,便教丈夫写表申奏朝廷,写书教太师知道,早早调兵遣将,剿除贼寇报仇。(水浒传·六十七)
(6)濯呵濯得腮边血污,涤呵涤得面上尘灰。(新校元刊杂剧三十种·辅成王周公摄政)
这些“得”在句中都表示动作的达成。
一、完成态助词“得”的由来
刘坚(1992)曾指出“得”有表示完成或持续的动态助词的用法,其与结构助词“得”一样,都是来自表获得义的动词“得”,并认为“‘得’(的)作为动态助词使用时,多出现在跟趋向动词有关的场合”。[1]曹广顺(1995)进一步指出,从唐代起“得”开始出现四种用法,其中一种就是作助词用,相当于动态助词“了”,其格式是“动+得”或“动+得+宾”。由于“得/的”用作动态助词的现象在现代汉语里不是很常见*对于现代汉语中“得/的”是否有动态助词的用法,学者们的意见也是不一致的。比如对于“我昨天坐的火车”这样“S+VP+的(+NP)”结构里的这个“的”,有学者认为是动态助词,如徐春阳(2002);有学者认为是时间助词,如黄、廖版的《现代汉语》;有学者把它归为“其他用法”,如吕叔湘《现代汉语八百词》。,近几年学界关于此讨论得不是很多,但也不乏比较有见地的研究。徐阳春(2002)在讨论“S+VP+的(+NP)”结构中“的”的性质时提出:“‘S+VP+的(+NP)’实际上是一个同形结构,其中的‘的’不是同一个‘的’,而是三个不同的‘的’。当‘S+VP+的(+NP)’为……主谓结构时,有两种情况:常处动宾之间且不可省去的‘的’是时体助词;处于句末且可省去的‘的’是语气词。”[2]冯雪东(2012)在对现代汉语“VP的NP”结构进行分析探源时指出:“近代汉语中‘VP得NP’结构十分丰富,然在现代汉语中多已不见使用。唯表示结果如何实现义的‘VP得NP’结构却存留下来,发展为现代汉语的‘VP的NP’。”[3]这两篇文章都是从语义和语法化的角度分析,认为在“VP的NP”结构中“的”作动态助词用,是由“VP得NP”中带结果补语、表实现义的“得”演变而来的。但冯雪东更发现,“现代汉语中‘VP的NP’结构中‘的’的语法意义有结果义的痕迹,与动态助词‘了’有同步引申的关系”。
完成态助词“得”来源于获得义动词“得”,这是没有异议的。但在助词“了”已然成为其完成态助词的主要承担者的情况下,为何又会出现一部分的“得”来表示此语法义呢?这并不符合语言的经济性原则。而且,我们从文献中可以发现,在某些相同环境的文本里,动态助词“得”和“了”是可以随机出现的。这一现象在晚唐和宋时期较少,到了元末明初的《水浒传》却大量浮现:
(7)a. 呼延灼听得,连忙跳将起来,提了双鞭,走去屋后问道:“你如何叫屈?”(水浒传·五十七)
b.宋江听了,便劝道:“贤弟差矣。自古道:冤仇可解不可结。”(水浒传·三十三)
(8)a.正忧闷间,只见门吏报道:“东京太师府里差府干见到厅前,有紧急公文要见相公。”府尹听的大惊道:“多管是生辰纲的事。”(水浒传·十七)
b. 林冲听了大惊道:“这三十岁的正是陆虞候。那泼贱贼也敢来这里害我!休要撞着我,只教他骨肉为泥!”(水浒传·十)
(9)a. 刘唐道:“……见今山寨里聚集得七八百人,粮食不计其数。只想兄长大恩,无可报答,特使刘唐赍书一封,并黄金一百两相谢押司,并朱、雷二都头。”(水浒传·二十)
b.阮小二道:“……这几个贼男女聚集了五七百人,打家劫舍,抢掳来往客人。”(水浒传·十五)
(10)a. 智深提了禅杖便走,早来到寺前,入得山门看时,端的好一座大刹。(水浒传·六)
b.何九叔觑得火家都不在面前,踢那老婆道:“……待要胡卢提入了棺殓了,武大有个兄弟,便是前日景阳冈上打虎的武都头……”(水浒传·二十六)
以上的四组例子,(7)组均是“听+X”的形式,“得/的/了”直接附于动词“听”之后。(8)组还是“听+X”,但“听+得/了”是用于连谓结构“听+X+大惊+道”,表示前一动作完成后出现了什么情况。(9)组是“聚集+X+数量名”结构,相同的语义、相同的结构,分别用了“得”“了”。(10)组X前是“入”,此外书中还有“到/过/出”等+X+处所词,这是最符合刘坚(1992)所说“得”前的动词是具有趋向性的。
这些同形结构句式的存在,一方面更加证明了助词“得/的”有相当于动态助词“了”的功用,另一方面却又无法解释为什么这两者可以并行存在。
二、完成态助词“得”在近代汉语“动+得(+宾)”中的分布
刘坚等认为趋向动词后的“得”常常具有动态义,徐阳春等认为常处动宾之间且不可省去的“的”即具有时体义。从现实语料来看,前者似乎把范围限定得稍窄,后者又放得过宽。首先,如果“得”之前的动词是具有“取得、获得”义的,那么这里的“得”有时会作为并列动词形成连谓,或者常常留有动词“获得”的痕迹作为前一动词的动相补语。如:
(11)师说偈已,化火三昧而烬其体。弟子弥遮迦收得舍利,斑荼山中起塔供养,时当此土姬周第十五主庄王七年已丑岁矣。(祖堂集·卷第一·第五祖提多迦尊者)
(12)师便过锹子与隐峰。隐峰接得锹子,向师划一下。(祖堂集·卷第四·石头和尚)
例(11)中师身焚尽后,弟子“收取得到”了一些舍利并供养起来,此“得”的动词义还很强。例(12)中前一句说是师传递锹子给隐峰,隐峰“接到”了。此“得”还是具有“得到”义,但相比较例(11)而言已经有所弱化,为动相补语。
当“动+得(+宾)”中的动词不含有“取得、获得”义时,它后面所跟的“得”的意义便进一步虚化,只能说明前一动作已“完成”,可视为动态助词。如:
(13)报慈拈问僧:“作摩生道,则得不屈得古人?”僧对云:“这个僧将状出去。”(祖堂集·卷第十五·归宗和尚)
例(13)的“得”前是“屈”,此动词完全没有“获得、得到”义,句中“得”表示对宾语动作的完成,是为动态助词。张其昀(2005)在对扬州方言“得”进行研究时也说过,扬州话的完成体标记“得”仅出现于表“消极”义的句子里。但是从上文例(7)-(9)来看,同样语境下出现在动态助词“得”“了”前的动词,并不一定是具有趋向义或者是消极的。我们选取从晚唐五代到明朝时期的几部口语特征较明显的七部著作作为统计代表,观察其中动态助词“得/的”出现的情况:
由表1可见,“得/的”作动态助词在元代之前虽有,但并不多。到了《元刊》里面,其之前出现的动词种类增多至二十多种;到了《水浒传》时代,之前可出现的动词多达五十余种;而到了《金瓶梅词话》,完成态助词“得”几乎已消失不见,书中所有表完成态的助词几乎都是由“了”“过”承担。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水浒传》成书于元末明初,《金瓶梅词话》成书于明末,大概两百年的时间,《水浒传》中使用得最多的表完成态的“听得”(96例)、“到得”(69例)、“出得”(20例)等说法在《金瓶梅词话》里几乎不用,通通大量使用现代汉语中所使用的“听了”(247例)、“到了”(138例)、“出了”(46例)等。
(14)经济听了,便道:“咱家铺中诸样药都有,倒不知那几庄儿坠胎,又没方修合。”(金瓶梅词话·八十五)
纵观所有列举的这些可以带完成态助词“得”的动词,除了有趋向义的动词和有消极义的动词外,其他如大量出现的“听”,还有“吃”“买”“商量”“禀”等,既没有趋向义,也没有消极意义。尤其是一些有获得义的“买”“吃”“存”等,虽在书中出现的情况不多,但确实也存在于出现完成态助词“了”的平行句中。它们从语法位置上也说明了,“得”可以出现在动态助词的位置,和“了”可能只是语音上的一种互转。试比较:
表1 完成态“得/的”在七个文本中前面出现的动词
(15)a. 且说阎婆下楼来……拿了些碎银子,出巷口去买得些时新果子,鲜鱼嫩鸡肥鲊之类,归到家中,都把盘子盛了。(水浒传·二十一)
b. 老儿和这小厮上街来,买了些鲜鱼、嫩鸡、酿鹅、肥鲊、时新果子之类归来。(水浒传·四)
三、完成态助词“了”在近代汉语“动+得+数量/时地补语”中的分布
述补结构的意义在于用补语来补充说明动作行为的结果、趋向、状态、程度、可能性以及时地等,其补语除时地补语外一般是谓词性成分。针对补语的不同功能,可以有结果补语、趋向补语、状态补语、程度补语、可能补语(包括可能结果补语和可能趋向补语)、数量补语、时地补语等。现代汉语里可以带“得”的述补结构只有三类:1.动词/形容词+得+状态补语。2.动词/形容词+得+可能补语。3.形容词/动词+得+程度补语。*参照蒋绍愚《近代汉语研究概要》,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200页;黄伯荣、廖序东《现代汉语》(增订五版)下册,高等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74~75页,“补语总表”。蒋在书中仅归纳了“1.”“2.”两种情况。黄、廖提出程度补语中的“很、慌”等前面必有“得”,但认为像“吃得完、看得出来”这类可能补语里的“得”不是助词。《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将用在动词后面,表示“可能、可以”意义的“得”都作为助词解释(详见其P272,“得·de”)。我们认为甚为不妥。像“她去得,我也去得”、“我们一步也退让不得”这样的例子,“得”和“不得”都是做前面动词的可能补语的,而虚词是不作为语法成分而存在的。而且“去得”“不得”中的“得”在普通话中也从不念为轻声。
近代汉语的文献中也可见“动+得+数量补语”和“动+得+时地补语”的情况,虽总体来看不是太多,但此现象也不容忽视。例如:
(16)九日又奏札曰……诸统制欲于濒江掘堑,阔一丈五尺,深八尺,以防虏兵奔冲上岸,及更夜潜渡之寇,见役丁夫开得数百丈,以士卫内堤,军官立于堤上,既有所捍蔽,又无遁心,可以固守也。……(三朝北盟会编·赵甡之·中兴遗史)
(17)宋江……吃了一惊,道:“苦也!昨夜正忘在那贱人的床头栏干子上,我一时气起来,只顾走了,不曾系得在腰里。”(水浒传·二十二)
(18)正说之间,只见一个人从阁子外抢将入来,劈胸揪住公孙胜,说道:“好呀!明有王法,暗有神灵,你如何商量这等的勾当?我听得多时也。”(水浒传·十五)
例(16)为“动词+得+数量补语”,这在现代汉语中只能说“开了数百丈”;例(17)、(18)均为“动词+得+时地补语”,现代汉语只能表述为“系在腰里”“听了多时”,而(17)若要表示完成义,助词“了”反而要加在介词“在”的后面。若说(17)的“得”还可以理解为“能够”义,带有助动词的性质,例(16)、(18)句中的“已然”意已经十分明显了。
表2 表完成态的“得/的”在此两种结构中的分布
由表2可见,完成态助词“得”后接数量补语或时地补语的情况,主要仅集中在《水浒传》这一时期。刘坚(1992)也讨论过此类例子,而他所援引的例子也多出自明代文献。在这两种结构中,“得”后加数量补语的语义主要是说明前面动作的次数,“得”后加时地补语主要是说明动作延续的时间或到达的地点。这三种语义,其实也都蕴涵了一种“达成”义。具体情况如下:
可以与“得”结合带上数量/时地补语的动词虽不算少,但用例却都不多。与之相对照,《水浒传》中使用动词+“了”+数量/时地补语的结构,分别有吃(128例)、斗(44例)、走(89例)等,远胜于使用“得”。“得”本身带有的结果义加之与“了”音近,使得“得”也可以在这两种结构中小概率范围出现。但也正是因为它的使用并不能与“了”进行互补分布并进而与之抗衡,才导致了它在短时期的使用以后又走向了衰亡。蒋绍愚(2005)在解释动结式和动趋式“V得C”消失的原因时提出:“这样一种带‘得’表示动作结果或动作趋向的‘V得C’……消失的原因,也许就因为它和表示结果或趋向的‘VC’太接近,因而成了一种多余的格式。”[5]同样适用于解释此种“得”消失的原因。
而将《老乞大》三个版本相互进行对照更加可以验证,随着时代的发展,完成态的助词“得/的”被动态助词“了”逐渐取代,甚或消亡的历程:
(19)a. 似这般价钱,其实著落不得。我依著如今实直的价钱说与恁。两家依著我说,倒的去如何?(古本老乞大)
b. 似这般价钱,其实卖不得。如今老实的价钱说与你。两家依着我说,交易了如何?(老乞大谚解)
(20)a. 过的义州,汉儿田地里来,都是汉儿言语。有人问著,一句话也说不得时,教别人将咱每做甚么人看?(古本老乞大)
b. 过了义州,到了中国地方都是官话,倘有人问,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别人将我们看做何如人?(重刊老乞大谚解)
同样的意思,元初的《古本老乞大》“的”用作完成态助词出现了3次,明初的《老乞大谚解》出现了1次,其余都用“了”代替,而到了清朝的《重刊老乞大谚解》,已经相当于现代汉语官话了。
表3完成态“得”在此类结构中前面出现的动词
句法结构语料 动+得+数量补语动+得+时地补语总计(种)《三朝北盟会编》(白话部分)开(1)/1《水浒传》行(3)、打(2)、躅(1)、擦(1)、敲(2)、吃(1)、饮(1)、煮(1)、走(1)、斗(1)、赴开(1)过(3)、听(2)、斗(2)、住(2)、进(1)、行(1)、逃(1)、走(1)、躲(1)、系(1)、死(1)、捱(1)、孝敬(1)21
总之,近代汉语口语助词“得”与现代汉语共同语的“得”语法特征不尽相同,它的分布更加广泛。除用于作为补语标记连接状态补语、可能补语、程度补语外,“得”还可以作为完成态助词后接宾语、数量补语和时地补语,甚至可以处于分句句末平分动态助词“了”之秋色。“得”的完成态助词功能兴盛于15世纪,又消亡于16世纪末期,它之所以得以运用,有耐于其动词“获得”义的演变及与在近代汉语同时期迅猛发展的完成态助词“了”的音近;而其经过不长的历史时段又完全被“了”“过”等替代,亦因其在同类语法地位上整体处于冗余状态。但是,“得”的完成态用法还散布在一些现代汉语方言中,理解它的产生及演变轨迹,可以更好地解释现代汉语方言口语的特征及形成原因。
[参考文献]
[1]刘坚.近代汉语虚词研究[M].北京:语文出版社,1992:76.
[2]徐阳春.确定“S+VP+的(+NP)”结构中“的”字归属之我见[J].南昌大学学报(人社版),2002,(4):123.
[3]冯雪东.现代汉语“VP的NP”结构探源[J].学术交流,2012,(11):169.
[4]朱德熙.说“的”[J].中国语文,1961,(12):1.
[5]蒋绍愚.近代汉语研究概要[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