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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京华烟云》的历史真实与林语堂的历史意识

2018-04-03陈智淦

绥化学院学报 2018年5期
关键词:京华烟云林语堂小说

陈智淦

(厦门大学嘉庚学院英语系 福建漳州 363105)

目前,林语堂小说三部曲之一《京华烟云》的研究成果颇丰,除了探讨小说中译本的翻译策略和方法,包括异化、归化、直译、意译、回译、音译、文化翻译、显性翻译、翻译美学、语用翻译等之外,还集中分析小说众多人物蕴含的哲学思想和评述小说的女性形象或林语堂的女性崇拜意识等。但更为重要的是,林语堂还通过该小说反映中国近代近40年的历史变迁,他以一种包含了哀怨、社会分析等多种情绪来审视历史,反映浓厚的历史事实,这种思考聚焦于历史真实与虚构的虚幻本质之间的张力,其洞察力与想象力的核心就是将世界视为对立的历史与虚构的冲突之争。但与一般意义上的历史小说不同的是,林语堂在书写从义和团反抗八国联军侵略战争到中国人民全面抗战爆发近40年间(即1900-1937年)中国社会的历史变迁时,在时事性素材的历史叙述中掺入虚构的人物和情节,从而呈现历史与小说、真实与虚构之间冲突的主题,把历史陈述置于元叙述话语中。

历史与虚构的关系并不能简单地理解为真假二者之间的关系,无论是历史真实还是小说虚构,实际上指的是思想状态、心理状况以及对经历的观点。劳伦斯·勒纳在谈及文本虚构与历史真实的关系时曾说:“任何一个文本都可以同至少三种语境相联系:它的意识形态,它的写作策略,以及社会现实。完全排除其中任何一个,都是一种武断的过分简单化。”[1](P156)《京华烟云》包含大量真实的历史事件、人物和历史文献。如韦勒克和沃伦所言:“从作者的个性和生平方面来解释作品,是一种最古老和最有基础的文学研究方法。”[2](P71)换言之,传统的传记——历史的文学研究方法,即传记式研究法,详细对比《京华烟云》的小说文本和林语堂传记资料(自传和他传)的相关文本,可以揭示小说中体现作者个性的真实成分,从而深入理解小说虚构与历史真实之间的张力。

一、孔立夫的政党立场

在《京华烟云》中,孔立夫的人物刻画是以林语堂为模本。首先,在人物形象描绘上,小说中贫苦家庭出身的孔立夫与林语堂最为接近。孔立夫的少年形象首次出现在小说的第13章中:“一个瘦削的男孩子,大概有十六七岁,从附近一个石头屋子里跑出来,立在那儿,指手画脚,对着母亲和女孩子说话。那个男孩子生得眉清目秀,鼻子笔直,满脸聪明。穿着灰蓝布大褂儿,那灰蓝色和他那小白脸儿,敏捷的身子,正好相称。”[3](P174)孔立夫的声音、面容、衣着、举手投足之间等各方面彰显出来的书生意气和少年的林语堂极为相似。孔立夫于大众面前神情自若地给母亲讲故事,“儿子显然是能使生活本来孤独的母亲感到生活充实而快乐,会不断使母亲觉得,想不到会生这么个儿子。”[3](P175)少年时期的林语堂与小说中的立夫一样,曾给母亲讲故事,对母亲天高地厚般的慈爱同样感德报恩,“二姐和我总是向妈妈说些荒唐故事,以逗妈妈为乐。等妈妈发觉我们逗弄她,好像如梦初醒,恍然大悟,就喊道:‘根本没有这种事。你们说来逗我乐的。’”[4](P69)孔太太以子为自豪的心理思想也和林语堂深感幸福的母亲一样,“每逢在大家面前笑时,总是习惯用手捂着嘴。”[4](P69)

孔立夫能言善辩,说话得体,首次出场便给木兰、莫愁留下深刻印象,“姚家小姐觉得那个故事很有趣,那个男孩子说故事的活泼灵巧的样子也很好玩儿……木兰心里很喜欢他那表情生动的面容和说话的态度……立夫的话说得很快,似乎是巧于应对,在大庭广众之间,能够从容镇静。”[3](P175-176)林语堂少年时期同样以善辩而知名,他甚至以开一个“辩论”商店为理想,他晚年回忆说:“我当时显然是以有此辩才而为人所知,因而兄弟姐妹们都叫我‘论争顾客’。”[4](P78-79)林语堂在圣约翰大学二年级期间,又多次在校际辩论赛中获胜,成为学校的名人,“因领导演讲队参加比赛获胜而接受银杯,当时全校轰动。邻近的女子大学圣玛丽大学是女生,一定相当震动。”[4](P85)后来证实,林语堂的论辩才能的确与他的婚姻有关。可见,小说中的孔立夫与现实中的林语堂都喜爱辩论。

孔立夫和林语堂同样都为了追求知识真理而认真求学,二者都视藏书馆或图书馆为书林,视求学若渴的读书人为猴子。傅增湘惊叹孔立夫的才气,“把自己丰富的藏书供他阅览。立夫就像一只小猴子放在树林子里一样,学爬树、打秋千,从这个枝子上跳到那个枝子上,根本不用教导。”[3](P179)林语堂对书籍的渴望同样强烈,圣约翰大学图书馆的五千本藏书(其中三分之一是神学书籍)根本无法满足他的胃口。“我所需要的乃是一个完备的图书馆,可是那里却没有。后来到了哈佛大学,得在那图书馆的书林里用功,我才悟到一向在大学的损失。”[4](P27)勤学的林语堂在赴欧美留学时,同样把自己比喻成一只猴子,懂得如何凭借本能在丛林中挑拣坚果吃,他说:“我一向认为大学应当像一个丛林,猴子应当在里头自由活动,在各种树上随便找各种坚果,由枝干间自由摆动跳跃。凭他的本性,他就知道哪种坚果好吃,哪些坚果能够吃。我当时就是在享受各式各样的果子的盛宴。对我而言,卫德诺图书馆就是哈佛,而哈佛也就是卫德诺图书馆。”[4](P94)

其次,在婚姻生活方面,孔立夫与莫愁之间的夫妻关系也是林语堂与廖翠凤的体现。莫愁之于孔立夫,犹如廖翠凤之于林语堂。莫愁反对丈夫介入政治与廖翠凤反对林语堂介入政治如出一辙。在五卅惨案发生后,孔立夫表现相对激进,他对莫愁的警告不以为然。

“立夫,本来会成为一个孤独的书呆子,本来会以与草木,鸟兽,农夫,樵叟相处为乐,而不喜居于城市的……如今却有一个富足美满的家,有一个稳健实际的妻子,精于规划善理家事。”[3](P435-436)

立夫说:“……我不是写文章用来敲诈,我是要唤醒民众。”

立夫于是写了一篇文章,题目是《文妓说》,里面指的是谁,暗示得很清楚。这篇文字登出来之后莫愁才看见,她很生气。

她对立夫说:“不要锋芒太露。这样儿会太突出,会招人攻击,这样树敌没有好处。得罪人干什么?”[3](P578)

林语堂回国在北京任教期间,曾为《语丝》撰稿,对北方军阀统治下的腐败社会进行攻击,写有《祝土匪》(1925年12月28日)、《文妓说》(1926年12月23日)等杂文。莫愁根据现实情况对其革命激情加以抑制,以防孔立夫遭遇到更多意想不到的灾祸。因此,立夫与莫愁夫妻间产生不一致的看法:“莫愁在对立夫的舒适,甚至对他的种种幻想,都肯宽容,可是对他写这种攻击性的文章,则决不肯让步,一分一寸也不让。对于丈夫应当写哪些文字,不应当写哪些文字,她认识得很清楚,态度也很坚定。她对人生有一个明确的目的,那就是求家庭和两个孩子的幸福,使立夫不要自己招祸。”[3](P578-579)三·一八惨案之后,白色恐怖笼罩政局一片混乱的北京,林语堂等人因激烈批评政府而被列入通缉名单。根据林语堂的女儿林太乙回忆说:“自从[1923年]回国之后,翠凤似乎时时刻刻都在担心丈夫。比较起来,他们在外国辛苦的四年,好像日子好过得多。北京政治如此混乱,而他偏偏要写批评政府的文章。她怎么劝他,他都不肯听,一定要写。‘你为什么不能好好的教书?不要管闲事了!’她厉声说。”[5](P52)另一方面,孔立夫与林语堂对各自妻子的反驳也几乎一致。立夫自己辩护说:“我只是替龚自珍的那句‘盗圣贤,市仁义者’作一篇历史性的评注而已。”[3](P578)而林语堂对妻子善意的批评也做了同样的辩护:“骂人是保持学者自身尊严,不骂人时才是真正丢尽了学者的人格……凡是有独立思想,有诚意私见的人,都免不了要涉及骂人。”[5](P52)对夫妻间互补互惠的关系,晚年的林语堂也有自己深刻的体会:“妻是外向的,我却是内向的,我好比一个气球,她就是沉重的坠头儿,我们就这么互相恭维。气球无坠头儿而乱飘,会招致灾祸。她做事井井有条,郑重其事……妻是水命,水是包容万有,惠及人群的;我是金命,对什么事都伤害克损。”[4](P92)

再次,在留学生涯的描写中,尽管孔立夫赴日和林语堂赴欧美留学的地点有所不同,但经历却十分相近。他们都是在新婚后偕妻一起留洋求学,妻子在留学途中扮演了相同的作用。“在赴日本去的航海途中,莫愁,青春貌美,派头儿摩登,给立夫结交了许多朋友。若是立夫一个人旅行,他是无法办到的。”[3](P435)莫愁在生活方面对立夫的照顾,从衣裳、鞋袜到金钱支出管理等,都事无巨细为立夫考虑。林语堂同样承认自己在社交方面的幼稚:“我与我妻在海外游学那几年是我最大的知识活动时期,但也是我社交上的极幼稚时期。”[4](P35)林语堂妻子廖翠凤同样在生活上,在着装、饮食等方面都给予他无微不至的照顾,他说:“我妻的常识比我为多,所以她可以把逐个银元拿在手上数数,借以知我们可以再留外国几天,而我却绝对不晓得我们的经济支绌情形。”[4](P35)尽管各自的妻子都不是自己一见钟情的对象,但通过生活中的接触、观察,都与各自的妻子建立非常稳固的婚姻关系。在孔立夫眼里,“莫愁像一个水母,总是黏着他,包围着他,不肯放开他。像水母一样,她富有弹性,极其柔软,常改变其外形,以适应他的愿望,适应他的任性,这样之下,就保卫了他,免遭外界的伤害。……立夫,本来会成为一个孤独的书呆子,本来会以与草木,鸟兽,农夫,樵叟相处为乐,而不喜居于城市的……如今却有一个富足美满的家,有一个稳健实际的妻子,精于规划善理家事。”[3](P435-436)林语堂的女儿林太乙也把现实生活中的母亲比喻成海葵:“她像个海葵,牢牢地吸在一块石头上,吸住不放。这石头就是她的生命。石头如果迁移到哪里,海葵也跟到哪里。海葵圆筒状身体的前端有彩色的触手,伸张时其形宛如菊花,能伸缩自如。触手上有刺胞,可自卫,可攫取食物。”[5](P34)同样,贫家出身的孔立夫和林语堂在留学费用上都得靠妻子的嫁妆。在小说中,“立夫现在花的是莫愁的嫁妆钱,他对钱完全不在意,而莫愁却节省金钱。可是在结婚后一年之中,莫愁没有一次使立夫感觉到他花的是莫愁的钱,因为俩人相信他们是一而二,二而一的。立夫终于感觉到娶个富家之女究竟不坏。”[3](P436)林语堂在自传中直言不讳得描写对妻子的感恩:“我太太出嫁时,家里给了她一千银元做嫁妆。因为有这笔存款,我们才踏上出洋的旅途。”[4](P95)在德国留学期间,林语堂与妻子还遭遇经济窘境,“逼得要变卖我妻的首饰以充日用之资”[4](P37)以化解经济危机。

从整体上看,在《京华烟云》的下卷,林语堂把生性思想激进的孔立夫,尤其在历经牢狱之灾后,描绘成无政府主义者。“莫愁坚持立夫必须放弃政治活动,专心从事学术研究。她想限制立夫,不让他参加国民革命军的北伐,这实在不容易,不过她成功了……她已经做了最后决定,硬是不许丈夫涉身政治,决定就是决定,不能动摇。”[3](P626)孔立夫尽管是被迫放弃政治,但在迁移南方定居后,他的思想也发生了变化。“他发现自己可以说根本是个草食动物,只喜欢自己在草原上吃草,而在教育圈内有不少同事,可以说是肉食动物,专喜欢伤害别的动物,不许人家在草原上舒舒服服吃草。”[3](P679-680)孔立夫在小说的开头和结尾互为矛盾的转变也是林语堂自身政治立场转变的写照。1936年4月1日,林语堂曾在《宇宙风》第14期发表《吃草与吃肉》一文声称:“……做学问工作如吃草,做文人时论如吃肉……两种工作都重要,但须各凭其性情而行,不能勉强。”[6](P85)林语堂同样自称:“我只是一团矛盾而已,但是我以自我矛盾为乐。”[4](P53)他认为自己是草食动物:“世界上只有两种动物,一是管自己的事的,一是管人家的事的。前者属于吃植物的,如牛羊及思想的人是;后者属于肉食者,如鹰虎及行动的人是……也许在本性上,如果不是在确信上,我是个无政府主义者,或道家。”[4](P46-47)造成这种互为矛盾的思想转变看似偶然,但其实是必然的结果。林语堂对自己的出身深感骄傲并心怀感恩:“在造成今日的我之各种感染力中,要以我在童年和家庭所深受者为最大。我对于人生、文学与平民的观念,皆在此时期得受最深刻的感染力。……在孩童时我的居处逼近自然——有山,有水,有农家生活。因为我是个农家的儿子,我很以此自诩。这样与自然得有亲密的接触,令我的心思和嗜好俱得十分简朴。这一点,我视为极端重要,令我建树一种立身处世的超然的观点,而不致流为政治的、文艺的、学院的,和其他种种式式的骗子。”[4](P6)小说中的孔立夫也为自己的出身感到骄傲:“在他心灵深处,记得自己是穷人之子,颇以此为荣,颇以自己的独立自主的硬性为荣。”[3](P437)由此看出,林语堂简朴、健全的思想观念得益于其孩童时期农村生活的美满和简朴。

可见,孔立夫随遇而安的性格、家庭婚姻生活、留学生活等都与林语堂颇为相似。此外,孔立夫在留学归国后,无论在潜心研究甲骨文、出版古文字学著作、出任北京大学教授,还是在南京担任政府监察院参事一职等学术、政治经历(第41章),都与林语堂的生平紧密结合。总之,林语堂在小说的故事虚构中,反复虚实并用,作者的现实世界与小说的想像世界屡次重叠。

尽管孔立夫的身上投射了大量林语堂的影子,但最为重要的是,林语堂希望通过孔立夫这一人物对当时的社会、政治及各种思潮表达自己的认识和立场。林语堂在欧美留学期间(1919-1923年)正值中国的新文学运动如火如荼展开之际。他借孔立夫对激进派在白话文和新文化运动中的观点进行批评:“他们醉心自由诗,那种自由诗真自由到空洞无物,他们提倡无韵诗,那无韵诗真无韵到一无所有。”[3](P481)小说中的孔立夫“生性就是激进的性格”[3](P482),林语堂留学归国后起初也是激进派的一员:“当我在北平时,身为大学教授,对于时事政治,常常信口批评,因此我恒被人视为那‘异端之家’(北大)一个激烈的分子。”[4](P38)经历这场新文化运动的孔立夫“并没投身于此项战斗之中,一则是,他天生是个人主义者,不愿完全加入哪一派。他的本性是,若逢大家都异口同声附合一个意见时,他偏要表示异议。他头脑清楚,有真知灼见,所以不愿接受钱玄同对中国旧文学的诋毁。”[3](P482)1925年,五卅惨案引发全国反帝爱国革命风暴,北大教授因此展开论战而形成语丝派和现代评论派之间的对峙。林语堂同样以孔立夫作为参与者和见证者来表达自己“诚挚地追求言论自由,希望唤醒民众,改善社会”[7](P92)的愿望。林语堂对言论、出版自由的诉求最集中体现在《中国新闻舆论史》(A History of Chinese Press and Public Opinionin China,1936)一书的写作中。

同时,林语堂通过孔立夫体现其政党立场。1926年5月底,林语堂为躲避军阀迫害结束了在北京近三年的不平凡生活历程,他南下到厦门大学任教,其思想观念在反思中发生了改变,他曾引用《孟子》中“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在表达认同“惟有不为者始有所为”的观点时说:“我极不喜欢那些小政客,我绝不能加入我有点关系的任何团体中去同他们争吵。我对他们总是避恐不及的,因为我讨厌他们的那副嘴脸。”[8](P79-80)他甚至直接表达过自己超然于党派之争的立场:“世界上只有两种动物,一是管自己的事的,一是管人家的事的。前者属于吃植物的,如牛羊及思想的人是;后者属于肉食者,如鹰虎及行动的人是。其一是处置观念的;其他是处置别人的。我常常钦羡我的同事们有行政和执行的奇才,他们会管别人的事,而以管别人的事为自己一生的大志。我总不感到那有什么趣……也许在本性上,如果不是在确信上,我是个无政府主义者,或道家。”[4](P46-47)林语堂认为自己毫无党派立场得益于道家精神的指引,孔立夫同样“发现自己可以说根本是个草食动物,只喜欢自己在草原上吃草,而在教育圈内有不少同事,可以说是肉食动物,专喜欢伤害别的动物,不许人家在草原上舒舒服服吃草。他发现学院越小,政客越多,里面的政争越复杂。那些人的卑鄙龌龊胸襟狭小,很使他受刺激。”[3](P679-680)1927年3月,林语堂厦大执教不满一年就离开在很大程度上与其超然党派之争的立场不无关系。

在小说中,孔立夫虽然“以极端激进派为人所熟知,有人把他看作共产党”[3](P574),但并没有加入任何政党,后在反抗军阀的斗争中,“深受孙中山先生去世的影响,孔立夫加入了国民党。”[3](P576)一方面,林语堂在小说中安排孔立夫加入国民党的情节旨在表明,国民党能够带领中国民众摆脱外辱并走向民族独立。但孔立夫却未曾正面肯定过蒋介石,而是借普通百姓曾荪亚之口表达对蒋介石领导抗战的信心:“现在他又遇到更艰难的任务,要领导中国对抗日本。他已经习惯于在风暴里干自己的事,也许他以此为荣。他一定能够把这场战争进行到底。”[3](P745)另一方面,林语堂以全知全能叙事者的角度赞赏共产党尊重人权、充满革命热情的特质,他赞许陈三等共产党人的抗战行为,认为“他们是勇敢爱国的中国青年,在物质环境最艰难之下,他们的精神奋发旺盛,他们的斗争勇气,坚强不摧、不屈不挠。”[3](P729)

因此,林语堂在小说结尾设计安排孔立夫的妹妹孔环儿嫁给共产党员陈三的情节,这是林语堂对历史困境所作的意识形态的反映,即他在小说创作时谨慎处理人物的政党立场,始终以团结各方力量一致抗战为宗旨,不表达任何不利于各政党团结的言论。

二、三·一八惨案的历史再现

长期以来,林语堂因与以鲁迅为代表的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意见相左而被贴上“反动作家”的标签,但如果对其真实的政治立场一概持否定的声音,又难免有片面之嫌。林语堂曾经投身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文学革命,亲历1926年“三·一八”惨案后参与抨击军阀政府而被迫流亡,1932年还参与发起成立中国民权保障同盟等社会政治活动。林语堂不止一次亲身体验到中国军阀政府是如何严格禁止学生参与示威游行,他在《京华烟云》中以阿满参与游行而牺牲的全景写实笔调控诉军阀政府的暴行,也是对自己的学生刘和珍在这段不能忘却历史中流血牺牲的纪念。

1925年五卅惨案后,在北大任教的林语堂也积极加入到北京群众性的反帝爱国运动中,反对北洋军阀政府的统治,他“加入学生的示威运动,用旗杆和砖石与警察相斗”[4](P39)。林语堂参加向段祺瑞政府的请愿游行队伍中,以实际行动来声援南方革命,以致眉头受伤而留下很深的伤疤。1926年3月,林语堂就任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教务长不久,日本军舰制造了大沽口事件,段祺瑞政府与广大爱国群众尖锐对立,“政府围堵请愿的学生,枪杀两位女生及伤残五十多个学生。他们埋伏兵士,各提大刀和铁链,等候学生抗议游行到执政府,然后关起外门挥鞭动剑,在陷阱中置他们于死地。那时的情景值得一篇特写文章。我个人亲见一个女生(刘和珍)于下午一点钟时安放在棺木内,而在十二点时,我还看见他欢天喜地地游行和喊口号呢。”[4](P39)三·一八惨案后的第三天,林语堂用沉痛的笔调完成《悼刘和珍杨德群女士》一文,他用写实手法描写刘和珍的在校表现,并在结尾表示:“刘杨二女士之死,同她们一生一样,是死于与亡国官僚瘟国大夫奋斗之下,为全国女革命之先烈。所以她们的死,于我们虽然不甘心,总是死的光荣,因此觉得她们虽然死的可惜,却也死的可爱。我们于伤心泪下之余,应以此自慰,并继续她们的工作。总不应在这亡国时期过一种糊涂的生活。”[9](P2)这是林语堂对封建军阀政府造谣污蔑爱国学生的有力回击,更是支持、赞扬学生爱国正义斗争的强烈体现。

林语堂在小说第36章中对青年学生游行活动直接给予正面的肯定:“若是没有狂热的学生运动,若是没有民众的觉醒,民国十五年至十六年的国民革命是不会成功的。但是要革命成功,必须要流血,青年必须要牺牲。”[3](P579)爱国游行青年学生遭殃的经历就是林语堂在北京执教期间的写照,读者可以用小说中的众多人物来还原传记中的林语堂。小说以孔立夫、陈三寻找示威游行参与者阿满为视角,详细描写了这场震惊中外的三·一八惨案:“这时早埋伏好的段祺瑞的卫兵,从各处角落里跳出来。他们枪上带着刺刀,另有拿着单刀和短刀的,一齐挡住了大门,向逃跑的学生连劈带砍。又放了一阵枪。学生已经中了埋伏,入了牢笼,后路已被截断。了空前的大混乱。立夫看见青年男女学生被砍,被刺,被踩在地上。他看见一个魁梧高大的卫兵,脱去了上衣,一边挥舞铁鞭,一边发狂般大笑。”[3](P582)紧接着又以前往屠杀现场的木兰、荪亚为视角,描写了阿满的死亡:“她往前走近时,看见阿满的小身体,躺在一个棺材里……荪亚低下身子摸女儿的脸和手,还没有凉……一个嘴角儿上还有一股子血往外流。荪亚把尸体抱出来,自己坐在地上,把尸体放在自己的膝盖上。”[3](P584)显然,阿满的原型就是刘和珍。反动政府用暴力压制反日情绪的做法让林语堂愤恨不已,他借木兰和荪亚之女阿满的死亡来表达自己的心声:“阿满只是一个小女孩子,是残忍的谋杀凶手刀枪下偶然的牺牲者。但是在三个月之后的革命里,好多爱国的青年,却抱定决心牺牲自己的生命,使中国再生,使中国复兴。”[3](P585)

可见,林语堂通过阿满的惨烈牺牲及其死亡对木兰一家造成的重创,表达对军阀政权的痛恨,他在小说中重现学生参与游行的活动经历和塑造阿满的形象足以激起无穷的读者想象,如赵白生所言:“小说家的形象策略之所以发生如此深广的影响,是因为这个策略的背后有读者的身份认同在起作用。”[10](P106)林语堂在自传中两次回顾这段青年学生因爱国热忱而受伤或牺牲生命的三·一八惨案。以小说形式重新回顾这段历史经历,其立意在于唤醒国人抵御外辱,这满足了当时全国民族救亡之声的公共诉求。

此外,林语堂还利用大量有据可查的历史事实,穿插虚构的情节,把小说人物的虚构与真实姓名的历史人物并置,在小说近40年的社会变迁书写中穿插了反映这一时代特征纷繁复杂的历史事件和历史名人的生活。对辜鸿铭、林琴南、齐白石、张宗昌等人物的描写体现了林语堂多声部的综合历史观和多元化的历史谱系观。比如,1932年9月16日《论语》第1期发表的《悼张宗昌》、1940年出版的《讽颂集》中的《忆狗肉将军》等有关张宗昌的历史追忆都和小说第37章中有关张宗昌的描写也是文本互涉、互为照应的体现。

总之,林语堂以中国历史事实为基础,以虚构的艺术手段填补并重组历史,重构军阀统治时期国内政治形势混战的历史语境,由偶然、碎片组成的历史本然状态得以复原。如弗雷德里克?詹姆逊所言,历史并非文本,“它只能以文本的形式接近完美,我们对历史和现实本身的接触必然要通过它的事先文本化(textualization),即它在政治无意识中的叙事化(narrativization)。”[11](P26)林语堂通过虚构与写实相结合的手法,可以实现对历史真实性的把握和对历史的厚度描写,让读者在纷繁杂陈的历史事件中去感受那个时代的气息。

三、抗战的历史叙述

林语堂创作《京华烟云》时距抗战全面爆发已有两年多的时间,他在献词里表示:“全书写罢泪涔涔,献予歼倭抗日人。不是英雄流热血,神州谁是自由民。”[3](P1)他毫不犹豫地承认其小说中的政治目的,并且也承认了小说同社会现实的联系。郑远新曾分析林语堂的两部英文“抗日题材的小说”[12](《京华烟云》《风声鹤唳》)等展现的以女性主题和战争中的爱情、逃难等写作特色,但并未论述林语堂在小说创作中还原真实历史事件与小说人物之间的关系、国共两党抗战初期的不同抗战态度的客观描述、日本侵华战争的野蛮行径、抗战形势的准确预判等。从时间上看,小说从第43章开始,即小说最后3章的故事才真正进入全民族团结一致抵御外辱的抗日战争时期,仅占全书的十五分之一,而其余故事背景贯穿了抗日战争爆发前发生的展现现代中国社会风云变幻的重大历史事件,如义和团运动、辛亥革命、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五四运动、直奉战争、三一八惨案、北伐战争、日本侵华等。因此,严格说来,该小说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抗日题材的小说”,只能说是为“抗日宣传”[13](P68)的小说。

一方面,林语堂不断通过自己穿插发表评论展现其强烈的历史意识和政治立场。林语堂虽然未曾目睹过或亲身经历过抗战,但他在《京华烟云》中多次以全知全能的视角还原抗战历史真实,这种自然的叙述模式的优势在于,“作者出现在他的作品的旁边,就像一个讲演者伴随着幻灯片或纪录片进行讲解一样”[2](P254)。

从小说第2卷《庭园悲剧》的后半部分开始,不断穿插日本侵华战争过程中的诸多重大历史事件,如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日军占领济南和胶济铁路全线,以及1915年日本迫使袁世凯接受日本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要求(第31章);1925年日本人伙同英国制造的“五卅惨案”以及1926年日舰炮击大沽炮台引发北京群众举行集会抗议而酿成“三一八惨案”(第36章);1928年5月日军制造的“济南惨案”以及6月日本在沈阳皇姑屯车站炸死张作霖并阴谋夺取东北等侵华历史事件(第39章);1932年的淞沪抗战(第41章)等等。林语堂如实呈现的这一系列关于日本侵华的历史事件不仅是作为小说的故事背景,而且诸多历史事件与小说中的人物命运密切相关,如牛素云卷入的日伪贩毒走私、木兰长女阿满死于“三一八惨案”等。“日本这些非法行动引起中国全国愤怒的火焰和抵制日货的运动……曾家在泰安的住宅[在济南惨案中]幸免于难。但是日本人的那种凶残暴行,唤醒了木兰潜在的政治倾向和新的反日仇恨。甚至曼娘和暗香,过去做梦也没梦到对日本有什么好感恶感,现在也开始痛恨日本人了。”[3](P640中国民众的抗日情绪在日军进行众多的非法侵华活动后与日俱增,林语堂以形象的比喻对1937年日军蓄意制造卢沟桥事件直接给予讽刺性的谴责:“从抢劫中国政府的税收,到抢劫中国的疆土,日本陆军只是采用同样残忍的方法。说也奇怪,人类的心理对偷窃一个国家的领土,比偷窃一个妇人的皮包,多少看作更为光荣,更为对得起良心,辩论起来也更为振振有词。”[3](P709)在小说第3卷《秋季歌声》中,林语堂特别讴歌了中国人民悲壮的抗日救国斗争。他在第43章中客观分析了“从民国二十一年到二十六年战争爆发”的侵华战争“动态”,表达了日军7次主要侵华行动不可避免的引发了中国人民的反日情绪。“道家思想和现代科学都同意这一点:作用与反作用的力量相等。中国的反抗精神就是反作用力量。由民国二十一年到二十六年的日本侵华行动,就是引起反作用的作用。中国反抗的力量应当看作是战争开始前日本对友邦侵略的罪行的直接反击。只有这样才能了解这次战争。”[3](P711)如韦恩·布斯所言,在小说创作中,“作家发表评论的最明显的目的,就是告诉读者一些以其它方式难以得知的事实。”[14](P178)林语堂旨在表明,日本公然挑起卢沟桥事件的动机与其之前种种不法侵华行为是一致的,最终都是想要达到征服中国的野心。

林语堂在小说中还如实对比了国共两党在抗战初期截然相反的不同立场。他以讽刺的手法直接描写了蒋介石的消极抗战态度:“中国政府努力压制国人的反日情绪的表现,不管是写文章,讲演,开会,游行示威,可是老百姓被压制之下日趋高涨的反日情绪,如水决堤,终于爆发而不可遏制。戏剧性的西安事变几乎使蒋委员长陷身漩涡。日本人说中国人民反日,话真是说对了。他们说蒋委员长鼓动中国人民反日的情绪,话却说错了,因为他没用手指头弹动一下儿。”[3](P710)林语堂显然意识到,蒋介石的消极抗战与中国共产党积极领导民众进行抗日战争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他从侧面对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抗日战争进行了间接描写并给予高度肯定:“陈三那一批人之中,很多人要去山西加入共产党,因为那时共产党已经在山西开始活动……至于他们怎样出城,怎么失散又重聚,怎么到达山西省北部,后来阿瑄又去找到他们,怎么打游击,在战争开始后几个月,后来竟至几年,他们阻挡日本进军西北,都要读者诸君自己去想象了。”[3](P728-729)1936年,全国各地掀起了抗日救亡运动的新高潮,林语堂在赴美之前显然极为关注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前的国内政治局势。当时的中国工农红军抗日先锋队东渡黄河进入山西,在民族危亡之际准备东出河北与日军作战,林语堂对中国共产党在陕甘宁边区领导的抗日战争明显持赞许的态度。可见,林语堂对国共两党在抗战早期的不同姿态具有正确的是非观念。

另一方面,作为全知全能的作家,林语堂在小说中还以第三人称写作,借助牛黛云、阿瑄、木兰、车夫等人物的多声道形式倾吐内心深处的思想意识。在第43章中,他借牛黛云的口吻高度评价了西安事变促成的国共两党联合抗战局面:“在她看来,已经发生的这场战争绝不是什么大灾难,而是令人鼓舞求之不得的机会,中华民族要对抗敌寇为国家求自由的机会。若是了解前些年中国的含羞忍辱,就立刻明白这场战争之发生,是足以破除中国人心头的郁闷,恢复心智的平衡,发泄出储藏的精力。中央政府终于领导全国对抗日本了,这消息好得几乎令人难信。若知道过去七年里国家的消沉,人们心理上的挫败烦恼、对英明领袖和坚定国策的期待、对全国各党派的通力合作的希望,就了解如今全国的团结抗战,在黛云看来,不啻是美梦的实现。”[3](P714)可见,身在国外的林语堂对第二次国共合作和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初步形成报以高度的期待。

在第44章中,林语堂除了如实描写和准确评论大量真实的历史事件外,还用大量笔墨突出表现了日本侵略者野蛮残忍的蹂躏。他通过从北方逃来的难民里兄弟两人对阿瑄的间接讲述,凸显日本侵华战争给中国民众带来的苦难:“日本兵在村中各处泼煤油,把全村房子都烧起来。居民想逃命,但是全村都被日本兵包围,谁逃跑就射杀。全村都烧毁了,人都死在火里。”[3](P734)此外,林语堂通过阿瑄在朱家庄躲避战乱时的所见来表现战争的破坏性,以阿瑄的视角描写其家人后来遭遇日本侵略者血腥的屠杀以及这场战争给他带来的巨大精神创伤:

他进入卧室。他太太赤裸裸躺在炕上,肚子上有刀的刺伤,已经断气。他脊梁骨不由得发麻。孩子四仰八岔倒在地上。他赶紧去抱,只是一堆血肉,两个对角线的伤口,显示当时划得很熟练,在脖子和两肩之间交叉。……他冲入后屋,看见母亲曼娘的身体用绳子吊在窗子附近,衣裳脱了一部分。他吓得闭上眼。……从他灵魂的深处,泪如涌泉奔流出来,那无法抑制的眼泪。[3](P734-735)

小说没有直接正面描写1937年12月日军攻占南京后进行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在十二月十三日,日军进了南京。日军的无耻行为使全世界人的良心翻腾不安。他们荒唐堕落到无以复加的程度时,他们才停下来喘喘气,这一段日子有几个月。”[3](P765)但林语堂通过人物的行为对南京大屠杀中日军的暴行进行强烈的谴责:“[木兰]乘着交通情况还不太坏,先使女儿离开南京。这是一个明智之举,因为倘若阿眉还留在南京,等十二月南京成了难民妇女集中营,她必然也成了日军暴行的牺牲品。那种暴行使文明人无法想象,在未来几百年,会使天下所有的人都一直看不起日本人,都一直看不起日本军人。”[3](P749)小说不断向读者暗示,日本侵华战争给中国人民带来前所未有的深重灾难。

在第45章中,木兰全家离开杭州随千万难民往中国内地逃难,林语堂以悲壮的格调表现了令人振奋的民族正气:“虽然是离乡背井的悲剧,但是大家都有耐性,也都精神愉快……一个巨大的,顽强的,跋涉的人群,整个抛弃故国家园的人群,凭着不屈不挠的勇气,向前走,向前走,到中国的内地,重建自己的家。”[3](P772)林语堂多次描绘军民杀敌救国的豪情,木兰在逃难途中深受开赴前线的部队在行军途中震天撼地的歌声所感动:“士兵戴着钢盔在车上站得威风凛凛,向老百姓招手。士兵得到民众的欢迎。开始唱出军歌,那军歌的重复句子是:上战场/为家为国去打仗/山河不重光/誓不回家乡。木兰的眼泪开始往下掉。这时她四周每个人都参加了震耳欲聋的欢呼。”[3](P774)木兰在逃难途中还帮助一个孕妇产下婴儿并且收留了这个男婴。通过木兰、车夫等的言语,林语堂乐观的表达了对中国抗战必胜的信念。“车夫说:‘全中国若都像您这样儿,日本对咱们就无可奈何了。我上次推车去,一路上看见道旁有三次生产的。日本就杀咱们一百万,咱们还能剩下四万四千九百万人,而且每天还有孩子生下来!’……木兰心中在想那个男人说的话,她就对荪亚说:‘你记得咱们告诉阿通的话吗?中国人的血统一定要传下去,不管是我们家的,或是别的人家的!’”[3](P778)木兰还用自己蘸有蜂蜜的奶头哺育收养孤儿,哄其入睡:“木兰觉得有一种奇妙的快乐,觉得来哺育这个婴儿,她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中国的将来,是绵延中华民族的生命。这个婴儿是中华民族延续的象征,比她以前玩玉石玛瑙小动物,可有天渊之别了。”[3](P779)林语堂借木兰之口表达了中国军民在外敌入侵后共同奋起反抗日本侵略者的坚强意志:“她感觉到一个民族,由于一个共同的爱国的热情而结合,由于逃离一个共同的敌人而跋涉万里;她更感觉到一个民族,其耐心,其力量,其深厚的耐心,其雄伟的力量,就如同万里长城一样,也像万里长城之经历千年万载而不朽。”[3](P781)车夫、木兰等的心声就是林语堂在写作时所要表达的心声,对身在国外并未亲眼经历战乱的林语堂而言,这样的爱国情怀尤为可贵。

总之,林语堂以大量真实历史事件作为小说故事的历史发展脉络,“在近四十年的风云中,北京城内发生了如此众多的历史事件,可谓瞬息万变。这些历史事件经过个人记忆……被编织成生动情节而成为小说的内在形式,也成为作家和读者追忆北京城的一条通幽曲径。”[15](P126)当时身在海外的林语堂心中的历史意识以及对国家前途关切的程度通过小说透露的历史事件跃然纸上,正如李炳银所言:“尽管林语堂先生对历史生活力求持有客观真实的态度,但这些历史的存在在经过了他本人的淘洗、分辨以后,然后又通过文学手段传递出来,就明显地渗透着他对历史、对人生的认识和理解内容。这些内容既体现着作家的历史观,也体现着他的文学观。”[16](P49)林语堂深信其小说必定能够提高中国读者抗战必胜的信念,如布斯所言:“在小说中,看起来是事实的东西带有大量的信念……它们对读者的信念发生作用。”[14](P178)因此,他在完成小说后即刻请郁达夫将此书译成中文,希望在抗战中的祖国同胞很快能读到中译本,但这项翻译任务却无疾而终。

结语

在论述小说的虚构文本的真实性问题时,艾布拉姆斯和哈珀姆认为:“应该把‘虚构句子’看成是指代作家‘创造’的一个特殊世界,这个特殊世界近似于现实世界,但它有自己的背景、人物及其衔接模式。”[17](P257)《京华烟云》中的许多人物、故事、情节与林语堂的人生经历具有更多相似或吻合,该小说可以被视为一部挖掘林语堂的“真实生活”及其所阅读的其他文本和他对生活经历的理解方式二者之间关系的作品。该小说与林语堂的传记资料之间从内容、语言上的互文性特征进一步验证了林语堂在小说虚构与历史真实之间的互动及二者间边界的模糊性。

林语堂善于组织自传事实、传记事实和历史事实,以独特的艺术手法把真实的人物、事件(自己的生活经历和其他作品的诸多细节)和虚构的人物、情节糅合在一起,它们都完美的熔于《京华烟云》这一小说文本中,以此反映中国20世纪前40年的社会历史变迁。作者虚构的众多人物与真实人物往来自如,用后现代主义小说常用的亦真亦幻的艺术手法进行了一次突破性的试验创作。李炳银对该小说的创作手法评价颇高:“《京华烟云》可以说是林语堂先生几十年人生经历、体验的结果……《京华烟云》自然还称不起伟大的作品,然而,林语堂先生在把自己的人生体验予以文学式的表现方面确有不凡之处。”[16](P53-54)纵观小说里众多人物形象的塑造,林语堂在小说中的创作手法不仅呈现出碎片化、杂糅、拼贴的特征,这种多元化的写作带有后现代的典型特征,而且他还力图表明自身、心中的理想人物与小说的众多人物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韦勒克和沃伦所言:“即使文学艺术作品可能具有某些因素确实同传记资料一致,这些因素也都经过重新整理而化入作品之中,已失去原来特殊的个人意义,仅仅成为具体的人生素材,成为作品中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2](P75)林语堂深度挖掘历史和犀利观察社会问题,这反映了其强烈的历史感和社会责任感;他把小说的艺术虚构和历史的真人真事二者完美的兼容并包,这更体现其高超的艺术创作技巧。总之,《京华烟云》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独创性和互文性高度统一、小说虚构与历史真实完美结合的优秀长篇历史小说,林语堂的政治无意识在很大程度上是小说文本隐蔽埋藏的历史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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