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是为了人的自由
——再论新文学散文运动的启蒙思想
2018-04-03唐敏
唐 敏
(四川音乐学院 戏剧影视文学系, 四川 成都 610500)
现代白话散文紧随新文化运动的兴起而勃兴,是新文化运动的重要组成成分。其一开始就与新文化运动相一致,以思想启蒙为导向,“启蒙运动就是人类脱离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1]22新文化运动,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一场中国的启蒙运动。在这场运动中,陈独秀、吴虞、李大钊、高一涵等人,对封建礼教和文化以及其维护的社会制度进行了猛烈的抨击。陈独秀在《敬告青年》中提出“自主的而非努力的”“进步的而非保守的”“进取的而非退隐的”“世界的而非锁国的”“实利的而非虚文的”“科学的而非想象的”等观点,明确了平等、人权、自由、进取、科学和开放等启蒙观点。[2]吴虞则说:“我们中国人,最妙是一面会吃人,一面又能够讲礼教。吃人与礼教,本来是相矛盾的事,然而他们在当时历史上,却认为并行不悖的,这真正是奇怪了。”[3]然而,否定封建礼教和封建文化,并非就是启蒙的全部。康德讨论启蒙,虽立足于理性,重点却在自由。“然则,哪些限制是有碍启蒙的,哪些不是,反而是足以促进它的呢?——我回答说:必须永远有公开运用自己理性的自由,并且唯有它才能带来人类的启蒙。”[1]24因而,启蒙的根本目的,是要让作为主体的人拥有运用自身理智的自由。
近年来,有人对新文化的启蒙产生了质疑。“但启蒙被强调到极致,变成一种‘主义’的时候,就会物极必反,从而造成现代文学的缺陷。”[4]这类质疑认为,当启蒙至上的时候,就会思想压倒文学,从而文学作品表现出来的教化功能就会压倒文学的审美功能。其实,李泽厚已讨论过这个问题,只不过是从思想的角度,他认为陈独秀等人提倡的新文化运动,实际是谭嗣同和梁启超等人上一阶段启蒙工作的继续,新文化运动之所以产生如此大的影响,还缘于同时的救亡性反帝运动,启蒙与救亡的融合,壮大了启蒙的影响。在他看来,启蒙得益于救亡只是暂时的,很快思想的启蒙就服膺于政治上的救亡,救亡压倒了启蒙。[5]1-46
如果我们把启蒙仅仅看成是政治思想的启蒙,那可以说当陈独秀等人革命转向时,启蒙就已被救亡压倒了。然而启蒙并非是绝对的东西,其不是要建立自己的启蒙话语霸权,而是要通过外在的引导,摆脱自己的不成熟状态,从而达到包括思想、政治、宗教、艺术等各个方面在内的一种自由状态。新文化运动以来,以达到人的自由为目的的启蒙虽有被遮蔽的时候,但却从来没有真正消失。启蒙与文学的结合一开始主要体现在政治功用方面,然而文学的启蒙之门一旦开启,就不仅仅限于社会政治方面了,它还有更高意义上的启蒙目的——追求人的自由状态。这一点,可以从五四前后杂感文、言志抒情散文和为人生散文三种创作思潮的发展变化中得到印证。
一、杂感文的政治文化思想自觉
杂感文创作思潮,始于《新青年》,如陈独秀的《敬告青年》《法兰西人与近世文明》,高一涵的《共和国家与青年之自觉》等。这些文章,虽带有现代启蒙思想,但因文白相杂,算不上真正的现代白话杂感散文。1917年,胡适和陈独秀倡导的文学革命,主张白话文创作,现代白话杂感散文才真正成长起来。其最重要的标志,就是“随感录”栏目的开辟。
1918年4月,《新青年》上开辟了“随感录”栏目,前后发表了一百多篇相关杂感。陈独秀、钱玄同、刘半农、陶孟和、周作人、鲁迅、高一涵、陈望道、傅斯年等都是该栏目主将。随着《新青年》“随感录”栏目影响的增大,《新生活》《新社会》《民国日报》《觉悟》《晨报》《每周评论》等报刊杂志也开辟了相同或相关栏目。现代白话杂感散文的勃兴,形成了五四前后独特的批评性议论文体。总起来看,涉及的问题包括时政、妇女、学术、国民性等方面,重心几乎都放在抨击封建文化和专制制度上。比如陈独秀,其文风泼辣,言辞犀利有力,有着强烈的社会参与和改造意识。他的《科学与神圣》《学术独立》《纲常名教》《法律与言论自由》《革命与制度》等,都渗透着强烈的社会改革意识。胡适也创作了不少这类文章,只不过他把重心更多地放在文化哲学等方面。而吴虞的杂感文章则是直接面对封建礼教和儒家学说,《经疑》是对儒家经典的评价和批判,《礼论》和《说孝》则对顺民的制造进行了批判。
“随感录”时代的现代白话杂感散文,在文体上具有承上启下的作用。它短小精悍,能像新闻一样与社会现实接近,具有时效性,一方面以泼辣有力、渲染高昂的情绪打动读者,另一方面又以曲笔进行讽喻,达到出其不意的表达效果。随着时间的推移,它的影响越来越大。《语丝》《莽原》《现代评论》等杂志,借此文体进一步在社会思想和政治文化等方面表达自己的思想观点。
相较于《新青年》的“随感录”,《语丝》刊发了不同文体的作品,包括杂感、美文、诗歌、小说以及散文诗等。不过,杂感依然是其中影响最大的。周作人在《语丝》发刊词中提出大抵刊发简短的感想和批评,且要有自由思想、独立的判断、美的生活以及反抗一切专断与卑劣等。这就让《语丝》杂感文在之前杂感散文的基础上,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特点,即任意而谈,无所顾忌,同时还要能促进新东西的产生。这种“语丝体”,如孙伏园所说:“并不是在初出时有若何的规定,非怎样怎样的文体便不登载。不过同人性质相近,四五十期来形成一种语丝的文体。”[6]
《语丝》的杂感散文,重视社会政治文化的启蒙,表现了对封建专制思想的强烈批判、对社会现实生活的关注以及对社会黑暗的暴露等。如鲁迅的《论雷峰塔的倒掉》《再论雷峰塔的倒掉》,周作人的《生活的艺术》,林语堂的《论土气和思想界之关系》等,都涉及了国民性、政治和文化等多方面的批判。思想内容上,《语丝》的杂感散文相较比“随感录”杂感散文,批判的激烈程度不减的同时,表达上更显客观。其中,鲁迅的杂感散文在批判性和艺术性上格外突出,处于“彷徨”期的他,比之前再进一步,创作的杂感散文既有前期对封建专制文化和专制思想的抨击以及对国民性弱点的批判,同时还增加了对当下社会政治和文化事件的关注,如女师大事件、工人罢工事件等。
《莽原》的杂感散文与《语丝》中的杂感散文相近,依然是对国民性的批判、对社会现实黑暗的抨击以及对当权者反动本质的揭露,形式灵活,风格泼辣,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以短小精悍的批评为主。因而,《语丝》和《莽原》的杂感散文,既是对《新青年》“随感录”杂感散文的承继,也是对其的发展和拓宽。
此时《现代评论》的杂感散文,同样以思想启蒙为中心。其中,陈西滢的“闲话”栏目尤为突出。与《语丝》不同,“闲话”栏目的杂感散文不是那么尖刻泼辣,而是以一种相对温和的态度讨论时政,其语言显得优雅、绵密和深刻。陈西滢是现代评论派杂感散文的代表作家,他对社会政治和文化始终保持独立的不附和态度,对于中国国民的劣根性、军阀的黑暗与专政、妄图复辟封建文化等思想,给予了严厉的批判,透露出了对自由和平等、民主与开放的渴望。总体上看,虽有少数文章为反动军阀或势力说话,但现代评论派的杂感散文的主潮仍是进步的,具有鲜明的思想政治启蒙意义的。
此期,除了语丝派和现代评论派等杂感散文潮流,还有别的一些团体,如围绕《猛进》和《狂飙》的作家团体以及后期创造社和太阳社等作家团体,他们都写了数量不少的杂感散文,同时,受鲁迅杂感散文的影响,左联和《鲁迅风》作家团体也都创作了大量的杂感散文。这些团体,大都从各自的立场,表达自己不一样的政治文化思想。
启蒙面向的是人的思想、政治、宗教和艺术等多个方面的自由。从《新青年》上文白相间的杂感文到《语丝》《莽原》以及《现代评论》等杂志上具有现代意识的杂感散文可以看出,政治文化思想方面的启蒙经由新文化运动的推进,逐渐进入了一个全面自觉的时代。在这条启蒙道路上,尽管有大胆尖锐且并不完全客观的声音,甚至还有不少有失偏颇的观点,比如太阳社和后期创造社的一些杂感散文中的观点,不过这并不影响现代散文从反封建制度和文化专制走向政治文化思想的多元。这些散文团体具有不同的启蒙声音,在相互的论争与磋商中,形成了以鲁迅为代表的具有东洋特色的启蒙话语和以陈西滢、胡适等为代表的带有西方色彩的启蒙话语。这两套启蒙话语,共同推进了中国社会思想和政治文化的进步,是本民族对自身政治文化思想不成熟状态的有益探索和尝试性解决。
二、言志抒情散文的审美自觉
这里所说的言志抒情散文,源自于周作人的“美文”。1921年6月,周作人在《晨报》发表《美文》,率先将文学散文称之为“美文”,认为其是记述的,是艺术性散文,并将其分成记述和抒情两类,而记述和抒情常常又相互糅合。随后,王统照和胡梦华等人也对散文进行了分类和界定,明确了文学性散文的特征。这里依据记述和抒情在散文中的比重以及内容上是关注社会人生还是重视自我体验,将记述为主且内容主要关注社会人生的散文称为人生散文,而将言志抒情为主、从自我的角度去感受人的存在且手法上以抒情为主或抒情和记述相结合的散文称为言志抒情散文。
言志抒情散文很好地突出了纯散文的形象性和文字美,是美文的典范。从启蒙的意义上说,《新青年》的杂感散文和为人生散文,是从人的外在生存环境和生存规则探讨人的自由,而言志抒情散文则是从人自身的内在出发来获取人的自由。三者在发展变化中互相渗透,共同展示了现代散文启蒙的多样性质。
得益于周作人等人的大力提倡,言志抒情散文在一段时间内取得了很大成功。“散文小品的成功,几乎在小说戏曲和诗歌之上。这之中,自然含着挣扎和战斗,但因为常常取法于英国的随笔(Essay),所以也带一点幽默和雍容。”[7]576现代散文运动中的言志抒情散文包括周作人等的“言志派”散文、鲁迅的“独语体”散文、创造社和新月派的抒情散文以及随京派和海派的抒情散文,其有一个内在的发展脉络。
“言志派”散文以周作人为代表,包括俞平伯、废名、钟敬文和苏雪林等。该派散文平和冲淡,文笔舒缓自然,或旁征博引,或流连田园,读来有一种空灵之境,意味无穷。周作人的散文,包含浮躁凌厉和冲淡平和两种风格。其“言志”的散文,更多地体现在冲淡平和类散文中,收入《泽泻集》的《故乡的野菜》《谈酒》《乌篷船》《北京的茶食》《苦雨》《喝茶》等是典型代表,当然,《自己的园地》《雨天的书》《谈龙集》《谈虎集》里面也有许多这类作品。这类作品,周作人选材平凡细小,然而抓住神韵之处细细点染,以传达人生的某种情味,给人以意想不到的情趣和人生玩味人生之感。尽管这类散文被人认为多少有些落寞和颓废,体现了一种“中年心态”,但周作人却在自己的叙述抒情中,开创了闲适、青涩而又充满趣味的散文一派。
俞平伯的散文,既充满知识性,又有玩味生活的情趣,体现出一种追求隐逸的风格。他的散文,多收入《杂拌儿》和《燕知草》等集子中。废名的散文则多写农村小人物的生活,有一种田园诗般的平淡质朴味道,于冲淡中透出了青涩。他的散文和小说,有时很难区分,如《芭茅》《万寿宫》以及《桥》等。钟敬文的散文,得益于周作人,多有其风格,《荔枝小品》中的《荔枝》《谈雨》《游山》《花的故事》等,冲淡而平静,充满生活情味。正是立足于生活的趣味追求人生别样的意义和价值,“言志派”散文极大地开掘了散文中的审美因素,在艺术方面的启蒙中具有开创性贡献。
鲁迅的“独语体”散文,相较于“言志派”作家,多了深思与沉重。《野草》是这类散文的代表作品,其语言简练,意境如诗歌一样深远。虽被许多人看作是散文诗集,然而它其实是深刻的抒情散文集。《秋夜》《风筝》《影的告别》等散文,不仅有对现实的批判,更有对自我的深刻剖析。其对艺术自我的深层次表现,也是对散文审美的一种开掘。
创造社的言志抒情散文风格虽比较多样,总体上却都流露出了漂泊者的忧伤与现代知识分子的孤独,如郁达夫、郭沫若、成仿吾、叶灵凤、洪为法、倪贻德等人的散文。郁达夫是创造社最重要的言志抒情散文作家,出版了《茑萝集》《忏余集》《过去集》等多本散文集子。其散文既有强烈的现实批判性,更有自我情感表达的强烈愿望,自我暴露和自我剖析是重要特色。语言上,郁达夫散文清新纯朴,富于变化,既有前期的激昂抒情,又有后期的明白晓畅。新月派的成就虽更多地被认为在诗歌上,但其言志抒情散文的创作依然很有影响。徐志摩是新月派言志抒情散文的代表作家,其散文力求创新,融合欧化语言、古语和方言,铺张而不累赘,从而形成一种真诚而又华丽的抒情风格。像诗歌一样,徐志摩在散文中也尽情抒发情感,充满流动的生命之感,很具有西方浪漫主义特征。他的《巴黎的鳞爪》《自剖》等散文,借助想象,创造了一个唯美的具有诗情画意的散文世界。相较于“言志派”散文的名士倾向,新月派散文家更具有绅士人格,这种绅士人格,使新月派散文家既认同积极进取与圆满健康的世俗生活,同时又不满足于这样的生活,进而创作出独具特色的言志抒情散文。创造社和新月派的散文,与“言志派”和鲁迅的散文一样,通过向内的自我探索和表现,极大地推进了散文审美的发展。
这一时期的言志抒情散文作家,还包括朱自清、庐隐、石评梅、梁遇春以及开明派一些作家,朱自清的言志抒情散文《匆匆》《春》《绿》《荷塘月色》等,或借景抒情,或直抒胸臆,很好地把人、景和社会人生融在了一起。他们与以上各流派作家以及稍后的京派言志抒情散文作家一起,构成了生态多样的现代言志抒情散文作家群。
在言志抒情散文这一发展脉络中,散文的审美自觉逐渐进入了一个全面自觉的时期。“言志派”带有名士风的散文,不是复古或倒退,而是于冲淡平和的人生态度以及生活的趣味中发掘悠然自得的自由状态;鲁迅的“独语体”散文则是透过文化自我追问和反省,发现自我的不完善之处,从而追求人的自由;创造社的抒情散文透过人生的悲苦或苦难,展示人的情绪中的感伤一面,当感伤成为一种生活形态,人也就从审美的升华中获得了自由;新月派的绅士散文同样在“感美感恋”中升华人的审美意识,并以此获得自由之态。京派以及其他作家的抒情散文,都从自己的角度改进或提升人的某种不成熟状态,从而获得自由。
言志抒情散文的审美自觉,既是启蒙在艺术上的表现,同时也是中国现代启蒙运动的重要组成成分。
三、为人生散文的存在自觉
为人生散文关注现实社会生活,关注不同人的生存状况,尤其是关注底层或小人物。为人生散文属于美文,是纯散文,通过文学形象表达主题,较少议论,艺术性比杂感散文强。“如果说,社会派散文是一种新的载道之文,那么人生派散文就是一种表现人生、刻画生命形式的‘有意味’的情志文。”[8]丁晓原的社会派散文即前面的现代白话杂感散文,而人生派散文则包括了这里的言志抒情散文与为人生散文。同属美文,为人生散文却与言志抒情散文有较大区别。为人生也有抒情,也会表达某种人生态度,但更主要的却是叙述社会生活及人生世事,如朱自清的《背影》、冰心的《小桔灯》等。
在启蒙的意义上,为人生散文与言志抒情散文也有较大区别。为人生散文早期以鲁迅和文学研究会的散文为代表,继之有开明派散文、京派散文、左翼散文以及东北作家群散文等。这类散文从社会人生入手探讨人的生存状况,并由人的生存状况思及存在的意义。
鲁迅的为人生散文,重在回忆过往,写人记事,如《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藤野先生》《阿长与山海经》《父亲的病》等。这类作品不像杂感散文那样直接表达或批判或认同的观点,也不像《野草》等抒情散文那样喃喃自语地表现自我的独特感受,而是讲述人事变化,观点和感受都隐藏在叙述中。鲁迅是为人生散文中最重要的作家,其通过回忆过往经验,反思启蒙并进行自我拷问,从而发现了有别于《祝福》中的“我”那样高高在上的启蒙者。真正的启蒙者与被启蒙者处于相同的地位,启蒙者给予被启蒙者的,是尊重、发现和照亮,如同《阿长与山海经》中的“我”与阿长的关系。立足于存在,鲁迅在探寻启蒙意义时,发现本该与祥林嫂一样被批判的阿长,却是善良和淳朴的化身。
冰心的为人生散文风靡一时,阿英等人给予了很高的评价,甚至认为冰心的散文成就比她的小说和小诗更大。[9]108冰心的为人生散文,通过人物的心理和行动刻画,或者是事件的描述,以反映某种现实生活状况,从而呼吁改革或改变,如《小桔灯》《往事》《小品二章》中的《梦》等,在关注小人物的生存状况的同时,探讨人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朱自清的散文则善于通过描写或叙述表现亲情、教育或生活琐事的意义,或者反映社会的黑暗与不公平。他的《别》《给亡妇》《冬天》《择偶记》《儿女》等,就是通过琐事或小事反映生活,要么是悼念逝去的妻子,要么是叙述自己孩子的种种,或是叙述自己的定亲之事,人物栩栩如生而情感真挚动人。而他的《白种人——上帝的娇子》《生命的价格——七毛钱》等则又通过描述一种社会现象,表现对社会不公平现象的批判。他写人记事的代表散文《背影》,则是站在反思新文化运动启蒙的立场上,在父亲背后观察父亲,一方面通过父亲的背影发掘人伦亲情,另一方面经由人伦重建新文化运动中被打倒和审判的父亲形象。《背影》从存在的角度,为现代启蒙运动提供了另一条思路。
开明派散文家坚持如实反映生活,直面人生的苦难,揭示现实生活中的人的真实情感,多有平民化的倾向。叶圣陶的散文,坚持了文学研究会时期的创作道路,依然立足于反映现实生活,坚持要“喊出人民大众的要求”。丰子恺的创作,一方面对儿童纯真生活进行了赞美,另一方面又对农村经济凋敝状况下的农民生活充满了关注,满带着社会责任感。左联的为人生散文则有较强的政治目的性,如柔石等人的散文。柔石在二十世纪20年代创作了不少散文,其中《忆S君》《别蕙》《对花》等,充满了浪漫缠绵的感情,而《诅咒》《不安》和《人间杂记》则充满了现实感,对不公平的社会发起了诅咒。《人间杂记》一共包括六篇作品,其中有四篇是写贫苦儿童的不幸遭遇,对底层的关怀和对社会的控诉都是很有力量的。京派散文的源头可追溯至二十世纪20年代中期语丝派的分化,到二十世纪30年代初期,其流派特征正式形成。其中沈从文的《湘西》《从文自传》《湘行散记》等,不仅有很强的地域特色,也充满了对纯美人情关系的向往与对复杂城市人际关系的厌恶。东北作家群萧红、萧军与端木蕻良的散文也都很有特点。其中,萧红的散文极具底层人生的关怀,充满了对苦难人生的讲述。这几个创作团体的散文,虽没有鲁迅散文对存在的探讨那么深入,不过却分别从政治、经济、文化等不同方面表现了国人的生活,并通过政治、经济和文化深入个体的生存实际,从而达到对人的存在的探寻,其是对鲁迅等人的为人生散文对存在思考的继承和发展。
综合鲁迅、文学研究会、开明派、左联、京派以及东北作家群的为人生散文可以看出,其涉及的社会生活面非常广,有像杂感散文那样直接面对社会不公平现实的,有反映人生中各种人际关系的,如亲情、友情和普通人际情怀,有反映人生成长的烦恼或美好的,还有表达对乡土情怀以及对人性美好的渴望的。这些散文,作者的启蒙意识是明确而自觉的,即以开启国人在社会生活中的不同方面的蒙昧以让其获得生存的自由为目的。
区别于杂感文和言志抒情散文对政治文化思想和审美的启蒙,为人生散文的启蒙在表现人的生活现状时,更多地触及个人的苦难和艰辛,表现个体在生存中的痛苦、焦虑和无助感,通过具体个体的苦难,思考个体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存在的自由,才是最终极的自由,也是启蒙的终极目的所在。而要获得存在的自由,首先要获得生存的自由,因而为人生散文的众多作家,表面是在表现个体的生存,实则是在表达他们的存在意识。
启蒙并非仅仅是一种思想,它还是一种精神。如邓晓芒所说,启蒙是信仰危机的产物,它所反对的,不仅仅是基督教信仰主义的专制,而是专制主义本身,启蒙不是要以自己的话语霸权取而代之,而是追求一种让所有的思想都可以自由发表的宽松气氛,是一种自由和宽松的精神。[10]从这个意义上说,杂感散文、言志抒情散文和为人生散文分别从政治文化思想、审美意识和存在意识等方面给予了当时还有太多蒙昧的国人以启示,其终极目的是要追求一种自由的精神,以让国人获得真正的解放。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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