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基博先生的《道德经》研究
2018-04-03衣抚生
衣抚生
钱基博先生的《道德经》研究
衣抚生
(中国社会科学院 研究生院,北京 102488)
从老子其人、对《道德经》的总体评价、《道德经》解题、《道德经》的读法等四个方面,首次对国学大师钱基博先生的《道德经》研究成果进行总结概括。
钱基博;道德经;《老子道德经解题及读法》
钱基博(1887—1957),江苏苏州人,与其子钱钟书,并为国学大师。钱基博先生的《道德经》研究成果,主要体现在《老子道德经解题及读法》(以下简称《解题》)一书中,另在《古籍举要》卷十三中有少量文字。钱先生的《道德经》研究,内容非常广泛,涉及到老子和《道德经》的方方面面,可惜尚未得到研究者们的关注。笔者尝试从以下若干方面进行概括:
一、关于老子其人
老子其人在《史记》《庄子》等书中有明确记载,本来并无疑问。古史辨思潮兴起后,疑古学者们纷纷提出质疑。比如,梁启超先生认为历史上存在过三个老子,又断定《老子》成书于战国;钱穆先生认为历史上并无老子其人;冯友兰先生将老聃和李耳分成两个人,认为老聃是传说中的人物,李耳是战国时期的道家领袖等等。现在,随着马王堆帛书《道德经》、郭店楚简《道德经》、北大简《道德经》等的陆续出土和公布,这些怀疑渐渐地失去了听众。很难得的是,在疑古思潮很盛的1934年,《解题》明确坚持传统说法,认为:“孔子……见规于老子,其事见《庄子》《太史公书》者,俱可征信。老子生并孔子,孔子所严事。”[1]1这种审慎、不轻易怀疑、不盲从主流的做法,是很难得的。
钱先生还对记载老子事迹的早期文献,比如《史记》中的《老子列传》《孔子世家》以及《庄子》中的《天道篇》《天运篇》《田子方篇》《知北游篇》《应帝王篇》《在宥篇》《天下篇》《养生篇》《庚桑楚篇》等进行了整理和简单的辨析。钱先生特别指出,虽然《庄子》确如一般学者所认为的那样,内容多寓言,可靠性存在问题,但是庄子之学来自老子,对其前辈老子的言论、经历、死亡等事件,都记载得言之凿凿,有始有终,非常系统,应该是来自“古道者之传说”[1]19,可靠性很高。而且,《庄子》中的记载和《史记》《礼记·曾子问》等相合,这就进一步证明了其可靠性。
二、对《道德经》的总体评价
钱基博先生对《道德经》有两个方面的评价:
第一,文风上,“简易条畅,利以排偶,间以语己(笔者注:指《道德经》中经常出现‘我’:‘吾’等第一人称代词),不为钩棘(笔者注:钩棘,即钩戟,古代兵器,此处指《道德经》不作耸人听闻之语),文章乃与《论语》类”[1]1。钱先生还进一步指出,在用字特色上,“道德五千言,无一而非活句”,这就是《道德经》所说的“正言若反”,对《道德经》的文字应做灵活理解,否则“活句翻成死句矣!”[1]32也就是说,《道德经》所描述的是非常复杂、难以理解的事物,为了完成这个难以完成的任务,老子使用了“正言若反”的方法,很巧妙地解决了这个难题。那么,对《道德经》的理解也应该如此灵活处理,不可拘泥于一端,不可先有某一个结论,再用这个结论去生搬硬套。
第二,政治主张方面,钱先生认为《道德经》乃是“胜民久国之道,虽孔子莫之尚也!”[1]1《道德经》的政治主张比孔子还要高,这个评价无疑是非常高的。钱先生又认为,《道德经》具有持久的生命力,并且日益发挥着耀眼的光芒,在思想文化上启发了庄子等后学,在政治实践上开创了“文景之治”的盛世。
历史上有一种很盛行的观点:魏晋玄学崇尚老庄,不谈国事,导致天下大乱,老庄也因此蒙受恶名。钱先生认为这是一种误解:老庄看透生死和身体享受,主张宁静无为;魏晋玄学的王衍、何晏等人却看不透生死,忘不了身体享受,实际上与老庄的精神背道而驰,“而老庄不幸蒙其名”[1]2,这是很不应该的。其结果就是老庄蒙尘,佛家兴起,学者们居然要到佛教里来寻找明心见性的方法;更严重的问题是,人心日益“弱于德,强于物”,纷纷迷失本性。钱先生认为他所处的时代即是如此,他此论乃是有感而发,他希望能通过《道德经》来改善世道人心,“即不善国,亦以自宁”[1]2。
三、《道德经》解题(《道德经》的若干相关问题)
1.孔子说:“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论语·述而篇》)这里说的“老”,即为老子。孔子说老子“述而不作”,然而老子却“作”了一部《道德经》,这不是相互矛盾吗?该如何解释?钱先生通过分析《道德经》的内容,发现《道德经》大量引用了黄帝书、《周书》、周庙金人铭文、《周易》等古人之说,和“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相合。笔者认为,钱先生的说法有一定道理,却远远没有解决问题,这是因为:钱先生所论述的,只是《道德经》五千言中的寥寥数十字,所占比例太小,不足以说明问题。这个难题还有待学者们进一步研究。
2.《道德经》最初名为《老子》,不称“经”,那它是什么时候开始称“经”的?传统说法以宋代学者董逌的《广川藏书志》为代表,认为唐玄宗注《老子》时,才第一次将《老子》改名为《道德经》,并分为道经和德经两卷。钱先生却通过排比文献发现,《道德经》这一名称最早出现于汉人扬雄《蜀王本纪》,且王弼本《老子》已经分为道经和德经,因而传统说法是不可靠的。而且,钱先生认为,《老子》不应该分为道经和德经,理由是道经中有不少有关德的内容,德经中有不少有关道的内容,这说明道、德本为一体,不可强行分开。
3.道和德是《道德经》中最重要的两个概念,明白了道、德,才能读懂《道德经》。钱先生引《庄子》《韩非子》《史记》、陆德明等的说法,对道、德进行阐释。简单说,道是无所不在、为万物所共享的“理”,是万物能成为它们自己的原因;德是万物得之于道的内在本性,不能求之于外物,否则就会迷失本性。正因为道和德的重要性,后人才改《老子》为《道德经》。需要指出的是,钱先生虽未明言,但他对道的解释,和《韩非子·解老》中的说法:“道者,万物之所然也”[2],如出一辙。需要指出的是,钱先生所论述的道似乎并不完整,只描述了道的规律性的一面,而没有描述道的实存意义的一面。这可能是因为实存意义的一面争议太大、太难以描述吧[3]。
4.河上公是早期传播《道德经》的重要学者,钱先生通过排比史料,指出存在战国时的河上丈人和汉文帝时的河上公两个人,前者是在齐国传授《道德经》的学者,后者是传授汉文帝《道德经》的学者,并非一人。而且,钱先生认为,河上公并非实有其人,而是出自后人伪托。证据是:第一、《史记》《汉书》记载了很多人学《道德经》的事例,却唯独没有记载河上公教汉文帝《道德经》,岂有专门记载不重要的人物、偏偏漏掉汉文帝之理?河上公的最早记载为晋人葛洪《神仙传》和唐人《隋书·经籍志》,出现时间太晚,恐不可信。第二、刘向是研究黄老学说的大学者,著有研究《道德经》的专著,而且还奉命遍校群书,如果确实存在河上公之书,他在《七略》里不会不写。班固《汉书·艺文志》取材于《七略》,应该也会有所体现。但是,《汉书·艺文志》里却没有相关记载,这也说明河上公出于伪托。第三、早期的注释著作都是单独成册的,到了东汉学者马融,才第一次将注释分散到正文里。比马融早几百年的河上公,其著作何以没有单行、而是散入正文?笔者注:钱先生的第三条不一定能成立,因为存在后人替河上公将注释散入正文的可能性。钱先生总结说,河上公的《道德经》注,应该是:“本流俗人所为,而托于神仙之说。”[1]27
5.钱先生考证和评述了流传至今的《道德经》的主要版本及其流传情况,包括河上公、严遵、王弼、寇谦之、范应元、马叙伦等六人。
6.钱先生指出,《道德经》有重阴柔的特点:“观于老子著书,好以阴性为喻;如云‘万物之母’,云‘玄牝’,云‘为雌’‘守雌’。”[1]35钱先生认为,这是受到黄帝所著《归藏易》的影响。《易》有《连山》《归藏》《周易》三种,一说分别是夏、商、周三代之《易》,一说分别是伏羲、黄帝、周文王等三圣之《易》。钱先生赞同后者。据说,《归藏易》以坤为首,可能是重阴性的表现。道家喜欢将黄帝、老子并称,称为黄老。钱先生将这些结合在一起,就得出了《道德经》受到黄帝《归藏易》影响的结论。笔者认为,钱先生的结论实属牵强:《归藏易》不一定是黄帝著的,也不一定和黄帝有关;《归藏易》已经失传,我们不知道它的情况,不能根据只言片语就得出《归藏易》重阴性的结论;老子《道德经》不一定受到黄帝或者《归藏易》影响,最起码的,没有任何直接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点。不过,钱先生对《周易》与《道德经》做的对比饶有兴趣,可供备览:“《易》观变,老知常。《易》见天下之动,故首乾。老守归根之静,故为雌。”[1]36
7.《道德经》首章“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的解释向来分歧众多。俞樾先生在《诸子平议》中,以《史记》《汉书》、贾谊《新书》为证,指出“常”字在古代与“尚”通假,意思是“上”,所谓“常道”就是“上道”,“常名”就是“上名”[4]。钱先生对此提出异议,他认为,俞樾先生对“常”字的解释不具有普遍性,无法推广到《道德经》中的其它“常”字,比如“知常”“习常”“道常无名”“道常无为”等,因而是有问题的。钱先生赞同传统的“常者,绝对不变之称”[1]31的说法。
需要特别关注的是,钱先生具有三教合一的思想。钱先生指出:“孔子之孙子思作《中庸》,亦言道言性,言无声无臭,其旨略同于《老子》。《论语》得老子之文(笔者注:指‘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而《中庸》得老子之意。”[1]24钱先生又举出两条例证进行说明。钱先生所论未必准确,但我们从这里可以看出来,钱先生想要融合儒、道的努力。类似的例子是,钱先生在谈到《道德经》中的“玄”时,将其和佛教的“涅槃”相对比,指出二者同为“不可思议”,是道理的最高境界。而且,钱先生进一步指出,二者具有相似性,都是“非有,非非有”[1]34。总之,钱先生体现了他融合儒、释、道三教的努力,这也是宋代以来《道德经》注释的重要视角之一。
四、《道德经》的读法
《道德经》五千言,言简意赅,向来号称难读。钱先生指出,《道德经》有一以贯之的主干,有纷繁复杂的枝叶,枝叶虽然各有侧重点,但是殊途同归,都是为主干服务的。为此,钱先生提出读《道德经》应该注意的四个问题,分别是:
“第一通其指意。”[1]31钱先生认为:“老子之观道,始于‘知常’,终于‘斠玄’,两义一贯,斯通道纪。”[1]31所谓“知常”,就是知常道、知“道”。想要“知常”,最重要的是“观复”,“观复”必先“守静”(参见《道德经》第十六章)。可见,钱先生认为,老子对“道”的种种描述是通过清净无为后的感悟得到的,具有神秘色彩。所谓“斠玄”,就是明白有非真有、无非真无的道理,然后可以达到“通摄有无而无所滞”[1]32的境界。钱先生称这一境界为“不可思议”,也就是说,不能为一般人的理性和经验所理解的最高境界。
“第二审其篇章。”[1]36《道德经》最初的章节划分已不可知。传世的《道德经》文本,大都依河上公本,分为八十一章。钱先生指出,河上公本的分章问题很严重,“支离胶扰,多不可通”[1]36。主要问题是:我们都知道,《道德经》有韵,但是八十一章本的部分章节押韵混乱;分章错误导致部分字句难以解释。许多学者都尝试进行重新分章,比如东汉学者严君平分为七十二章,元代学者吴澄分为六十八章,清代学者姚鼐分为八十一章(每章内容和河上公本不同),马叙伦分为一百一十四章,等等。这些重新分章也都存在问题,目前尚未有能完美解决问题的方案。钱先生指出这个问题,希望后来者能对此有所努力。笔者认为,要想进行《道德经》章节的再次排定,需要注意以下几个问题:每一章都要押同样的韵;每一章的意思相对独立;出土文献的《道德经》是重要参考,比如马王堆帛书《道德经》、郭店楚简《道德经》、北大汉简《道德经》等;出土文献的整理经验,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道德经》的错字、错简问题。
“第三旁籀诸子(笔者注:《说文》‘籀,读书也’)。”[1]39钱先生指出,魏晋以前的《道德经》早期注释本,应该保留了大量的《道德经》古意。很可惜的是,《汉书·艺文志》记载的《道德经》早期注释本全部失传,魏晋以前的注本只有质量不是很高的河上公本流传下来。因此,我们应该特别关注诸子对《道德经》的征引和解释。这些征引和解释以《韩非子·解老》《喻老》最为集中,其他诸子中也多有零星出现,数量虽然不多,参考价值却很大。
“第四会核众注。”[1]40研读《道德经》,离不开优秀的注本。钱先生对苏辙、吴澄、焦竑、释德清、杨文会等学者的《道德经》研究情况进行了介绍,概括其指导思想与特色,辨析其得失成败,以供学者参考。
以上就是本人对钱基博先生的《道德经》研究成果的评述。钱先生是一代大师,水平远超笔者,他的论著可能有一些地方是笔者未曾理解的,有一些深意可能是笔者未能体会到的,加上目前尚未见到有关钱先生《道德经》研究的论著,因此,笔者这里所列的只是初步的研究概括,不足之处,还请批评指正。
[1]钱基博.老子道德经解题及读法[M].北京:中国书店,1988.
[2]王先慎.韩非子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98: 148.
[3]衣抚生.试用“能量”解释《道德经》中的“道”[J].阜阳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7(2).
[4]俞樾.诸子平议[M].北京:中华书局,1954: 143.
2017-10-28
衣抚生(1982- ),男,山东烟台人,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先秦秦汉史。
10.14096/j.cnki.cn34-1044/c.2018.01.05
B2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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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4310(2018)01-0028-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