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刘向《列女传》中比衬手法的运用
2018-04-02邢培顺
邢培顺
(滨州学院, 山东 滨州 256603)
一、引言
刘向的《列女传》虽被称为中国历史上的第一部妇女简史,但它的创作却具有明确的现实针对性,《汉书》本传载:
向睹俗弥奢淫,而赵、卫之属起微贱,逾礼制。向以为王教由内及外,自近者始。故采取《诗》《书》所载贤妃贞妇,兴国显家可法则,及孽嬖乱亡者,序次为《列女传》,凡八篇,以戒天子[1](P1958)。
汉成帝晚年,宠幸出身微贱的赵氏姊妹,奢侈靡费,怠于政事。后宫外戚也普遍奢侈享乐,作威作福,这严重地影响了当时的社会政治,造成了朝政的混乱和国力的衰微,刘向作为皇亲国戚,看在眼里,痛在心中,他凭借校理皇家图书的便利,搜罗自古以来的女性事迹,写成《列女传》,一方面叙写了大量“兴国显家”的女性作为人们学习和效法的对象,一方面也叙写了一些“亡国破家”的女性作为人们鉴戒和提防的对象,同时也为汉成帝敲响警钟,使之认识到其行为的不合礼制和将会造成的严重后果。
为了增强表达效果,使之真正对统治者起到鉴戒的作用,刘向突破当时人们的礼制规范和自己的女性观念,采用“极而言之”的表现手法,以引起人们的警觉。这体现在两个方面:首先,刘向一反传统的儒家礼仪观念,极力强调女性在国家政治和社会日常生活中的作用,甚至把她们看作国家兴盛和男性成功的关键因素,日本学者冈村繁说:
但是刘向在《列女传》中为之立传的女性们,远非都是如我们现在根据“儒教”“妇德”这类道德性抽象词汇所常常会作简单联想到的那种贤惠柔和、品格圆满的妇女。正如北宋王安石(一〇二一—一〇八六)甚至以“狂女”苛刻批评之的那样(参见北宋王回《古列女传序》),毋宁说她们大部分属于狂狷类个性的刚烈女性。这一现象颇耐人寻味[2](P4)。
刘向《列女传》所写的女性,都有自己的思想信念、性格特点、主体意志和个体人格,作为女性的人身依附性则不明显。
其次,刘向在《列女传》中越过儒家“发乎情,止乎礼义”的道德原则,没有给情感和私欲留下一点余地,以所谓“公义”作为评判人物和事件的标准,日本学者冈村繁说:
由此看来,《列女传》中的大部分女性对自己的丈夫未必有发自内心的爱,他们对自己的子女也未必有舔犊尽瘁的热情,她们在自己丈夫与孩子们面前甚至不时表现为辛辣冷峻的、客观的批判者。支撑她们这种峻刻言行的根基、促使她们走向刚烈无情的动力是中国古代的女性伦理观,至少是《列女传》所推崇的伦理观[2](P13)。
很显然,刘向这样不惜违背儒家的礼仪准则来描写女性,就是不想给那些情欲泛滥的人留下任何借口,以便有效地消除当时的社会弊病,并为后世后妃贵戚确立不可移易的行为规范。在创作意图的具体表达过程中,刘向充分地运用了比衬的手法,如《辩通传·齐管婧》中说,管仲因为不解宁戚赋诗的含义而五日不朝,“其妾婧进曰:‘今君不朝五日而有忧色,敢问国家之事耶?君之谋也?’管仲曰:‘非汝所知也。’婧曰:‘妾闻之也,毋老老,毋贱贱,毋少少,毋弱弱。’管仲曰:‘何谓也?’‘昔者太公望年七十,屠牛于朝歌市,八十为天子师,九十而封于齐。由是观之,老可老邪?夫伊尹,有莘氏之媵臣也。汤立以为三公,天下之治太平。由是观之,贱可贱邪?皋子生五岁而赞禹。由是观之,少可少邪?駃騠生七日而超其母。由是观之,弱可弱邪?’于是管仲乃下席而谢曰:‘吾请语子其故。’”[3](P58)可见刘向有意识地运用比衬的手法,使创作主旨的表达更显豁、更有力度。概括起来,其比衬方式包括男女比衬、老少比衬、贵贱比衬、美丑比衬、国野比衬等。以下分别论述之。
二、男与女的比衬
自从人类进入父系社会以后,由于男女生理条件的差异,决定了男女在社会生产和日常生活中的职能和地位的不同,男子承担了大部分的重体力劳动和社会活动,因此,女性的社会地位越来越低。时至周朝,周公制礼作乐,男尊女卑的社会定位又以礼制的形式确定下来。战国秦汉时代,约束男女思想言行的“三从”“四德”“七出”等观念已经出现,刘向自己在《母仪传·鲁之母师》中即借母师的口说:“妇人有三从之义,而无专制之行。少系于父母,长系于夫,老系于子。”[3](P11)然而刘向在《列女传》中所记录的女性,却大都是信念明确、意志坚定、敢做敢当的形象,她们是国家政治和社会生活的积极参与者,日本学者冈村繁说:
《列女传》中的女性们在结婚以后,对自己丈夫和子女又是取怎样的态度呢?我们在思考这一问题时会条件反射般地自然想到儒家著名的女性道德观,即“三从之道”。该教义原出儒教古典之一的《仪礼》:“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丧服篇》)《列女传》无疑是为宣传儒教女性道德观而编撰,因此它当然会将遵守“三从之道”的女性视为恭顺有德之列。但是据我所见,其中这类恭顺女性属于少数,全篇更多且令人瞩目的,却出人意料的是与“三从”之类毫不相像、性格刚烈而具有坚执不屈精神的女性群像[2](P8-9)。
她们不仅有自己的独立思想和意志,积极参与国家政治和社会活动,而且她们在许多方面,特别是品德和智慧方面超越男性,帮助她们的子女、丈夫、亲人兴国显家,成就人生。这又可以分为如下几种情况:
(一)作为母亲,帮助儿子成就功业,成就人生
母亲是女性最重要的社会角色,《列女传》中所记载的母亲,其子或是圣帝明王,或是将相大臣、贤人君子,她们以崇高的品德、出众的智慧、良好的修养培养、教训儿子,使之成才,建功立业,成就辉煌的人生。如启母涂山氏,丈夫大禹忙于治水,她独自教训儿子,使儿子成为圣帝明君。“周室三母”中王季之母太姜,“贞顺率道,靡有过失。大王谋事迁徙,必与大姜”。文王之母太任,“太任之性,端一诚庄,惟德之行。及其有娠,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淫声,口不出敖言,能以胎教”。武王之母太姒,“教诲十子,自少及长,未尝见邪僻之事。及其长,文王继而教之,卒成武王、周公之德”[3](P4)。在她们的教训、培养下,王季、文王、武王、周公,成为受到后人广泛称颂的圣帝明君,建立了我国历史上最伟大的王朝之一周朝,确立了华夏文明的基本模式。这可以充分地说明女性巨大的历史作用。
再如鲁季敬姜,“博达知礼”,熟悉各种朝廷政治和日常生活礼仪,教训儿子公父文伯成为执政大臣,连孔子都称赞她:“季氏之妇可谓知礼矣,爱而无私,上下有章。”[3](P10)齐田稷母,儿子田稷为齐相而收受贿赂,她严厉责备说:“吾闻士修身洁行,不为苟得。竭情尽实,不行诈伪。非义之事,不计于心。非理之利,不入于家。……今子反是,远忠矣。夫为人臣不忠,是为人子不孝也。不义之财,非吾有也。不孝之子,非吾子也。子起。”[3](P13)孟子是汉人心目中的大儒,他的成功,得益于母亲的悉心教诲,“孟母三迁”的故事,千百年来受到人们的传颂,成为教子成才的典范。
以上这些母亲仅仅是典型事例,在历史发展的长河中,母亲用其高尚的品德和卓越的智慧,影响教育子女,使之成贤成圣、建功立业以扬名后世的事例不计其数。
《列女传》中也记载了一些为了突出母亲的智慧而不太近人情的故事,如《仁智传·晋范氏母》说:
晋范氏母者,范献子之妻也。其三子游于赵氏。赵简子乘马园中,园中多株,问三子曰:“柰何?”长者曰:“明君不问不为,乱君不问而为。”中者曰:“爱马足则无爱民力,爱民力则无爱马足。”少者曰:“可以三德使民。设令伐株于山,将有马为也,已而开囿示之株。夫山远而囿近,是民一悦矣。夫险阻之山而伐平地之株,民二悦矣。既毕而贱卖民,三悦矣。”简子从之,民果三悦。少子伐其谋,归以告母。母喟然叹曰:“终灭范氏者必是子也。夫伐功施劳,鲜能布仁。乘伪行诈,莫能久长。”其后智伯灭范氏[3](P32)。
范氏已经明确认识到儿子的致命缺点,却未及时教导儿子改正缺点,以避免可怕的后果,这就显得不合情理,冈村繁先生评论说:“这位范氏之母有着锐利的洞察力,她从其小儿的言行中预见到灾祸萌芽。然而她对小儿的批评并非出于母爱,她也并没有想纠正子女的缺点,以使全家防患于未然,而只是在敏锐察觉其犯忌性格后,冷漠地听之任之”[2](P12)。这也反映出刘向为表达文章主旨往往极而言之的特点。
(二)作为妻子,帮助丈夫成就功业,改变命运
《说文》云:“妻,妇与己齐者也。”[4]在观念上,夫妻对等;在社会分工上,男主外,女主内,分工明确。正因为夫妻之间关系的密切,所以妻子对丈夫比母亲对儿子有更重大更广泛的影响,能够给予丈夫更大的帮助。以下分别论述之。
第一,以自己的品德和智慧,帮助丈夫成为圣帝明君。这类作品包括《有虞二妃》《汤妃有莘》《周宣姜后》《齐桓卫姬》《晋文齐姜》等。如圣帝舜在娥皇、女英的帮助下躲过父亲与弟弟的加害,成全了孝子之名,并成为受人传颂的圣帝。齐桓公卫姬,看到桓公沉迷淫乐,她为之不听郑卫之音。晋文公夫人齐姜,看到来齐逃难的公子重耳安于享乐而忘记了平乱复国的大业,便与重耳的谋臣子犯谋议,趁其醉而载其离开齐国,最终成为一代霸主。齐姜的识见、决断力和深明大义与贪图安乐的重耳形成鲜明对比。比较典型的是周宣王姜后,她看到周宣王早卧晚起,耽于安乐而怠于政事,便除去首饰,待罪永巷:
使其傅母通言于王曰:“妾不才,妾之淫心见矣,至使君王失礼而晏朝,以见君王乐色而忘德也。夫苟乐色,必好奢穷欲,乱之所兴也。原乱之兴,从婢子起。敢请婢子之罪。”……(宣王)遂复姜后而勤于政事。早朝晏退,卒成中兴之名[3](P14)。
这些女性的表现颇具说服力,她们的品德和智慧不仅远超一般男性,甚至这些圣帝明君也是在她们的帮助下才成就了他们的功业。
第二,与丈夫谋议国事,表现出卓越的智慧和见识。这类作品如《楚庄樊姬》《楚武邓曼》《曹僖氏妻》等。楚庄王樊姬听闻庄王赞虞丘子贤,不禁掩口而笑说:“今虞丘子相楚十余年,所荐非子弟,则族昆弟,未闻进贤退不肖,是蔽君而塞贤路。知贤不进,是不忠;不知其贤,是不智也。”[3](P17)这确实表现出樊姬的卓越政治智慧,因而庄王大悦,虞丘子听闻后惭愧避位。
楚武王夫人邓曼,听说屈瑕为将率楚师伐罗,认为屈瑕“狃于蒲骚之役,将自用也,必小罗”[3](P25),轻敌则不设备,必打败仗,后果然楚军大败,屈瑕也自经荒谷。晋公子重耳逃难时经过曹国,曹君对其无礼,曹大夫僖负羁之妻看到重耳的随从皆卿相之才,认为重耳必能返国为君且称霸诸侯,劝僖负羁早交好重耳,以免受到牵连,僖负羁听从夫人的话,私下结好公子重耳,后来果然避免了灾祸。
第三,用自己的智慧和识见帮助丈夫改变命运。这类作品最典型的莫过于《齐相御妻》。晏子仆御之妻看到丈夫做国相的仆御,“拥大盖,策驷马,意气洋洋,甚自得也”,于是对丈夫说:“晏子长不满三尺,身相齐国,名显诸侯。今者吾从门间观其志气,恂恂自下,思念深矣。今子身长八尺,乃为之仆御耳,然子之意洋洋若自足者,妾是以去也。”
她的丈夫深自愧悔,“其夫乃深自责,学道谦逊,常若不足”[3](P21-22)。晏子问明情况,大为赞赏,荐之为大夫。仆御之妻凭自己的识见改变了丈夫的命运,其智慧和见识远超男子,令人赞叹。
第四,以高尚的情操和识见助成丈夫守持高节。这类作品较多,如《鲁黔娄妻》《楚接與妻》《楚老莱妻》《楚於陵妻》等。由于统治阶级内部激烈的争权夺利的斗争,造成了污浊混乱的政治生态,一部分士人对此深感厌恶和绝望,或出于洁身自好,或出于全身保命的考虑,他们远离政治,归隐市井委巷、山林泉野,人们称这类士人为“高士”。上述作品中的女性,她们不仅用自己的见识和意志助成丈夫的高洁行为,而且在丈夫意志发生动摇时,坚定地劝说丈夫守持住自己的志节。如鲁黔娄妻,黔娄先生死时,“枕墼席稿,缊袍不表,覆以布被,首足不尽敛。覆头则足见,覆足则头见”,她却谥丈夫为“康”,鲁君表示不解,她说:“昔先君尝欲授之政,以为国相,辞而不为,是有余贵也。君尝赐之粟三十钟,先生辞而不受,是有余富也。……求仁而得仁,求义而得义。其谥为康,不亦宜乎!”[3](P21)黔娄妻是丈夫的知己,更是丈夫高洁情操的助成者。再如楚於陵妻,楚王听说於陵子终贤能,令使者持金百镒聘其为国相,於陵子终征求妻子的意见说:“楚王欲以我为相,遣使者持金来。今日为相,明日结驷连骑,食方丈于前,可乎?”妻说:“夫子织屦以为食,非与物无治也。左琴右书,乐亦在其中矣。夫结驷连骑,所安不过容膝。食方丈于前,所甘不过一肉。今以容膝之安、一肉之味而怀楚国之忧,其可乎!乱世多害,妾恐先生之不保命也。”[3](P24)
她们有丰富的智慧和高尚的道德,她们对统治阶级有清醒的认识,内心有自己坚定的人生信念,她们在见识和节操上都比自己的丈夫高出一大截。
第五,以自己的德行和见识鄙视丈夫的行为,宁死不与之同流合污。这类作品如《盖将之妻》《鲁秋洁妇》等。戎伐盖,杀其君,令于盖群臣说:“敢有自杀者,妻子尽诛”。丘子自杀,为人所救而不死,回家后妻子责备他军败君死而自己独生,是不忠不孝,丘子为自己的行为辩解,其妻以大义责之曰:
吾闻之:‘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今君死而子不死,可谓义乎!多杀士民,不能存国而自活,可谓仁乎!忧妻子而忘仁义,背故君而事强暴,可谓忠乎!……妻子,私爱也。事君,公义也。今子以妻子之故,失人臣之节,无事君之礼,弃忠臣之公道,营妻子之私爱,偷生苟活,妾等耻之,况于子乎!吾不能与子蒙耻而生焉[3](P50)。
其妻于是自杀。刘向描写这样行为有些偏激的女子形象,用意很明显,一方面要显示女子的高尚品德和卓越见识,一方面要以公义战胜私爱,不为私爱留下存在空间。
(三)女性的其他角色同样表现出超越男性的品德和智慧
如许穆夫人,她是卫懿公的女儿,当初未嫁时,许、齐两国都来求婚,懿公要答应许国,她托傅母说希望嫁到齐国,因为许国小而远,齐国大而近,作为小国的卫国将来有寇戎之事,可以求助大国。结果懿公把她嫁到许国,后来翟人攻破卫国,许国无力救援,卫侯逃往黄河以南的楚丘,后悔不用许穆夫人之言。许穆夫人心系祖国,驱车前往吊唁卫侯,尽管受到大夫的责难,她仍然坚持自己的主张。她的远见卓识和爱国之心受到了人们的赞赏。再如鲁公乘姒,她是公乘子皮的姐姐,鲁君要任子皮为相,公乘姒根据日常生活的观察认为子皮内不习礼仪外不达人事,决难胜任国相。子皮为相不到一年,果然被诛。许穆夫人和公乘姒的智慧及见识高出男人一大截。
三、贵与贱的比衬
我国古代,特别是春秋以前,社会等级分明,不同阶层的人,有不同的生活方式,遵循不同的礼仪规范。而贵族阶层有接受教育和修习礼仪的条件,各种礼仪规范构成了他们的日常生活方式,而庶人阶层则没有条件,甚至也没必要修习繁琐的礼仪,因此,人们对不同的社会阶层有不同的行为要求,所谓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但事实是,贵族阶层未必都能遵守礼仪,平民阶层可以机智而高尚。刘向的《列女传》记载了许多出身微贱,却智慧出众、品德高尚的女子,很显然,刘向将这些身份卑微的女子与贵族阶层形成对比,意在说明,尽管身份低贱,她们也能够而且应该凭借自己的品德和智慧赢得世人的称赞和尊敬。这类作品较多,如《鲁漆室女》《梁寡高行》《陈寡孝妇》《楚成郑瞀》《周主忠妾》《魏节乳母》《齐管妾婧》《晋弓工妻》《齐伤槐女》《赵津女娟》等。妾婧是管仲之妾,宁戚要见齐桓公,便趁桓公外出时击牛角而悲歌,桓公让管仲去接见他,他只对管仲说了“浩浩乎白水”五个字,管仲大惑不解,五日不朝而有忧色,妾婧闻知原委后说:“人已语君矣,君不知识邪?古有白水之诗。诗不云乎:‘浩浩白水,鯈鯈之鱼,君来召我,我将安居,国家未定,从我焉如。’此宁戚之欲得仕国家也。”[3](P58)这充分显示了妾婧的学识和智慧。这里身份卑贱的妾婧与齐相管仲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再如魏节乳母,他是魏公子的乳母,秦国攻破魏国,杀魏王及诸公子,只有乳母带一公子逃走,秦国下令:“得公子者,赐金千镒。匿之者,罪至夷”。魏国故臣劝乳母交出公子,不仅能免祸,还可以得赏,乳母坚决不肯:
故臣曰:“我闻公子与乳母俱逃。”母曰:“吾虽知之,亦终不可以言。”故臣曰:“今魏国已破,亡族已灭。子匿之,尚谁为乎?”母吁而言曰:“夫见利而反上者,逆也。畏死而弃义者,乱也。今持逆乱而以求利,吾不为也。”遂抱公子逃于深泽之中。故臣以告秦军,秦军追见,争射之,乳母以身为公子蔽,矢着身者数十,与公子俱死[3](P54)。
这里,乳母的高尚品德与故臣的卑鄙龌龊形成鲜明的对比,能够给人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四、美与丑的比衬
《列女传》中也描写了许多丑女的形象,如齐钟离春、齐宿瘤女、齐孤逐女等,作者在描写这些人物的美好品德和卓越智慧的时候,总是首先极力强调她们的丑陋,很明显,作者是将她们与《孽嬖传》中“美于色,薄于德”的夏桀妺喜、周幽褒姒、陈女夏姬、齐东郭姜等形成比衬,以说明她们外貌虽丑,但她们的品德和智慧却超越他人。如齐钟离春,“其为人极丑无双,臼头深目,长指大节,卬鼻结喉,肥项少发,折腰出胸,皮肤若漆。行年四十,无所容入,衒嫁不雠,流弃莫执”。但她敢于向齐宣王求婚,毫无意外,她受到了齐王左右的嘲笑,当宣王问她有何异能时,她先用“隐”引起宣王的关注,尔后对宣王说:
今大王之君国也,西有衡秦之患,南有强楚之雠,外有二国之难。内聚奸臣,众人不附。春秋四十,壮男不立,不务众子而务众妇。尊所好,忽所恃。一旦山陵崩弛,社稷不定,此一殆也。渐台五重,黄金白玉,琅玕笼疏,翡翠珠玑,幕络连饰,万民罢极,此二殆也。贤者匿于山林,谄谀强于左右,邪伪立于本朝,谏者不得通入,此三殆也。饮酒沈湎,以夜继昼,女乐俳优,纵横大笑。外不修诸侯之礼,内不秉国家之治,此四殆也。故曰殆哉殆哉。
这一番话说得宣王幡然醒悟,“于是拆渐台,罢女乐,退谄谀,去雕琢,选兵马,实府库,四辟公门,招进直言,延及侧陋。卜择吉日,立太子,进慈母,拜无盐君为后。而齐国大安者,丑女之力也”[3](P65-66)。
再如齐宿瘤女,她是齐东郭采桑之女,项有大瘤,故称“宿瘤”。齐闵王出游,车骑甚盛,百姓都出来观看,宿瘤采桑如故,这引起了齐王的注意,当齐王问她为何如此时,她说:“妾受父母教采桑,不受教观大王。”这使齐王大为惊奇,命后车载之,她认为如果那样自己就成了“奔女”,并说:“贞女一礼不备,虽死不从。”齐王派使者重金聘之,她不加修饰即随使者前往,其容貌受到盛服等待的诸夫人的讥笑,她的一番义正辞严的话语,不仅是对世俗偏见的尖锐批评,更是对齐王及诸夫人言行的回击,既表明了自己的高尚志趣,也维护了自己的尊严,她辅佐齐王治国安民,国富兵强;她去世之后,齐国国破君弑。作者在描写过程中,明显是将主人公的相貌与其才德形成反向对比,文中多次说到她的宿瘤,如说“项有大瘤”“惜哉宿瘤”“宿瘤骇宫中”等等,意在说明,人的社会价值,不在相貌,而在人的品德和智慧,这就与有貌无德的褒姒、骊姬之流形成强烈的对照。
五、老与少的比衬
《列女传》也记载了一些品德高尚、才情卓越的少女,她们的品德和见识超越成年人,其勇敢的行为令人惊叹,这类作品如《珠崖二义》《楚处庄侄》《齐太仓女》等。《珠崖二义》中的珠崖令之女初,年十三,其父死,她与继母一同入关,由于异母弟年幼无知,误将母亲的系臂珠放于镜奁中,触犯了法令,女初与继母争相承担罪责,感动了关吏,关吏曲法赦免了她们:“继母与假女推让争死,哀感傍人”[3](P55)。
楚处庄侄是县邑人之女,年仅十二,当时,“顷襄王好台榭,出入不时,行年四十,不立太子,谏者蔽塞,屈原放逐,国既殆矣。秦欲袭其国,乃使张仪间之,使其左右谓王曰:‘南游于唐,五百里有乐焉。’”楚王果然上当,庄侄对其母说:“王好淫乐,出入不时。春秋既盛,不立太子。今秦又使人重赂左右,以惑我王,使游五百里之外,以观其势。王已出,奸臣必倚敌国而发谋,王必不得反国。侄愿往谏之。”母亲认为她不过是一个小孩子,哪知谏说,于是庄侄潜逃,拿着旗帜在路上等候楚王,她向楚王指出了他的过失、事情的严重后果,以及楚王和楚国面临的巨大危险,楚王醒悟,立即返国,避免了国家覆灭的灾难。少女庄侄的见识和勇气,令人惊叹。
齐太仓女缇萦,因父误犯法令,要受肉刑,她上书汉文帝,言辞哀恳,文帝为之废除肉刑。缇萦以一少女,改变了国家的法律,因此《史记》《汉书》都记载了她的事迹,千百年来传为佳话。这些少女的品德、智慧和勇气,受到人们的敬佩和传颂。
六、国与野的比衬
在春秋以前,我国的行政区划和百姓管理有所谓国野制度,笼统而言,生活于城邑的人,称为国人;生活于城外郊野的人,称为野人。他们生活的区域不同,从事的职业也不同,所接受的文化教育也不同。国人有接受知识教育和礼仪训练的机会,野人则基本没有。随着社会的发展,这种状况有所改变,但乡野落后状况的改变是比较缓慢的。《列女传》记载了一些乡野女性,赞扬了她们的高尚品德和出众智慧,作者这样写显然是有深意的。如说到鲁义姑姊,首先说明她是鲁野之妇人,齐国攻打鲁国,姑姊抱一儿携一儿逃难,当齐军迫近的时候,她丢掉抱着的孩子,又抱起所领的孩子逃命,齐军追上她,齐将问她所抱的孩子是谁,所丢的孩子是谁:
对曰:“所抱者妾兄之子也,所弃者妾之子也。见军之至,力不能两护,故弃妾之子。”齐将曰:“子之于母,其亲爱也,痛甚于心,今释之,而反抱兄之子,何也?”妇人曰:“己之子,私爱也。兄之子,公义也。”
这令齐将大为感动,便按兵不动,派人对齐君说:“鲁未可伐也。乃至于境,山泽之妇人耳,犹知持节行义,不以私害公,而况于朝臣士大夫乎!请还。”[3](P51)姑姊的义举受到齐鲁两国人民的颂扬和尊敬。钱穆先生评价说:
余述中国道德精神,多举死生之际。良以道德者,遇难处事,贵能自我牺牲。自杀,则自我牺牲最极端之例也。独此事则难之尤难。以一母携两儿,若自杀,则两儿皆不保。弃己子,全兄子,较自杀为尤难矣。中国人最重家庭道德,然当于此等处深细阐究,可悟家庭道德实非出于人类之私心。若仅知以私心关顾家庭,此可谓知有家庭,不可谓便知有道德也[5]。
再如阿谷处女,孔子南游,经过阿谷之隧,见到一个珮瑱而浣的女孩子,孔子派子贡去试验她,子贡几次用隐微的语言去试验她,她不但能充分理解,且不卑不亢,言行举止得体,最后孔子让子贡拿絺綌五两去测验她,她说:“行客之人,嗟然永久,分其资财,弃于野鄙,妾年甚少,何敢受子。子不早命,窃有狂夫名之者矣”[3](P62)。这个乡野的小姑娘,不仅聪慧异常,而且深知礼仪,连孔子都称赞她达于人情而知礼。
刘向的《列女传》运用比衬的手法,记叙描写了不同身份、不同地位、不同年龄、不同相貌的女性,意在说明,社会上所有女性,无论什么角色、地位、年龄、容貌,都有能力,也应该成为道德完满、才智出众,对国家、社会和他人有益的人。钱穆先生认为,刘向的《列女传》从一个侧面反映了那个时代中国的道德精神[5](P30),笔者认为,刘向的《列女传》既具有强烈的现实针对性[6],也意图在女性中建立起中国道德精神,这一点,我们如果对他的《说苑》《新序》《列女传》等著作作综合考察,即可清楚地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