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的归属追寻
——论《毛猿》中封闭空间的“闯入者”形象
2018-04-02林舒畅
林舒畅
(福建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尤金·奥尼尔(Eugene O’Neil,1888-1953)在美国戏剧史上的地位举足轻重,他曾四次获得普利策奖,并于1936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是目前为止得到诺贝尔文学奖的唯一一位美国剧作家。《毛猿》(The Hairy Ape,1922)是奥尼尔的一部表现主义代表作,展现了普通劳动者在西方社会中失去归宿的重要社会问题。国内外学者从不同视角对奥尼尔的作品进行了深入研究,并且对文中的人性异化、宗教意识、找寻归属等主题展开分析。近年来由于人文学科的空间转向,国内已有不少学者尝试用空间理论对此文本进行分析,有从空间理论视域下分析文中隐喻空间与权力的关系或从西方后殖民主义角度研究他者空间,但是还没有从空间叙事学的角度对文章进行分析。
在现代戏剧中,空间的叙事功能突出。龙迪勇在《空间叙事学》中指出:“小说家们不仅仅把空间看作故事发生的地点和叙事必不可少的场景,而是利用空间来表现时间,利用空间来安排小说的节奏,甚至利用空间来推动整个叙事进程。”[3]《毛猿》正是利用空间的变换来推动文中的叙事进程,文中船舱、五马路、监狱、世界产联和动物园依次地出现,推动着剧情的发展。这五个空间都具有有形或无形的界限,形成了外来者难以进入的封闭空间;同时,五个封闭空间都具有不同空间意象的叙事功能,每个空间特征明确,分别代表着不同的群体。每当文中的人物以“闯入者”的形象进入了原本不属于他的空间,便会打破空间原有的平衡,带来悲剧的后果,并为下一个空间的转换埋下伏笔。文章从叙事空间的角度,分析剧本中的主人公扬克在封闭空间中寻找身份而不得的原因,表达了作者对于找寻自我归属的期望。
一、封闭空间的他者闯入与自我的怀疑
封闭空间这个概念来源于建筑。程大锦认为:“封闭空间是明确限定和围合的空间领域。”[2]而文中出现的空间,基本上都是具有明确限定的空间领域。故事开始于一艘远洋邮船,航行在海上的邮船自然形成了一个封闭空间,并且甲板将船分为了上下两个具有分明界限的空间:上层的空间属于贵族阶级,下层的空间属于烧火工人。这样的上层封闭空间代表了上层社会的生活方式,同时也代表了贵族的社会地位,位于工人阶级之上。烧火工人的前舱“像一只笼子的钢铁结构” ,[11]这种由钢铁围合的空间也可以被看作是广义上的幽闭空间。“幽闭空间最主要的特性即‘封闭’:整体来看,幽闭空间具有独立性,不会与周围的空间形成贯通或联系;从空间氛围上看,它密闭,给人以隔离感。[8]在明确了封闭的空间所具有的空间意象和叙事功能之后,就能体会到。”在文中奥尼尔是如何利用封闭空间推动故事的发展?甲板之下炉膛口的生活是十分单调和枯燥的,甚至是极度压抑的,“看不见一道阳光,呼吸不到一口新鲜空气”,[11]就像生活在地狱里。但于扬克而言,煤灰是他的新鲜空气,他为能在炉膛口工作感到自豪,“炉膛口是地狱吗?当然!要在地狱里工作就得是一条好汉。”[11]在这个封闭空间中,人的价值是靠体力来评判的。由于扬克比其他人更健壮,出于畏惧,工人们不得不在表面上尊重他顺从他。这个封闭的空间给扬克以满足感,扬克建构起了他的自我,此时的他十分自信,虽说知道甲板之上的头等舱中的资产阶级的存在,但打从心底就觉得他们不顶事,只有能让船开动的自己才是原动力,推动了世界的改变。
正是由于甲板的阻隔,让船舱形成了一个完全密闭的空间,工人们自然是无法窥探上层阶级的人是如何生活的,而上层阶级也不了解下层工人们的工作与生活状态。通过描写地狱般的炉膛口与悠闲舒适的头等舱,底舱工人的斜纹布裤子、笨重难看的鞋子和富豪的千金米尔德丽小姐的一席白衣,勾勒出了邮船的甲板与船舱之间强烈的对比,反映了两个阶级之间天差地别的生存状态,为后文两个阶级之间不可避免的矛盾埋下伏笔。在这个时候,由于甲板的阻隔,上层社会和下层社会毫无交集。贵族小姐米尔德里德对甲板之下的生活产生了好奇,于是她用自己的身份和权利,让船长和总机师同意她进入船舱,调查下层工人的生存状态。同时,她拒绝了在参观时罩上旧外衣,执意穿着白衣服去了炉膛口。她并不是出于真正的关心和同情,仿佛在像别人宣示她的身份和地位,正如她姑妈说的“你搞的那一套,使得那些贫穷的人,在他们自己的眼里,显得格外贫穷,他们是多么恨你啊!”[11]
于是,米尔德里德凭借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强行进入炉膛口,毫无预警地出现在工人面前。在这样的封闭空间中,人物往往起到重要的情节推动作用。由于“封闭空间往往呈现一种表象上的稳定性。只有当某个带着异于他人的价值观念、行为准则的人出现在该空间中,原有的平衡被打破,隐性冲突才得以爆发或激化,我们将这类人称为‘闯入者’”。[6]而米尔德里德正是这样的“闯入者”,她的出现让两个毫不相关人的世界,在一个封闭的空间碰撞,打破了空间的和谐,并激化原空间的潜在矛盾。她的穿着与行为举止在炉膛口这个狭小空间中显得格外刺眼,让工人们看到了上层小姐的生存状态,或多或少的知道了自己可悲的处境。在未进入之前,贵族小姐对属于工人的空间一无所知,当她进入炉膛口后,来到了扬克的身后,在扬克转身后,她呜呜咽咽地“噢,这个肮脏的畜生!”[11]之后吓得晕了过去。随后,“一扇铁门哐啷关上”,[11]邮船又恢复为两个封闭的空间。但是,米尔德里德的这一句话,激起了这个封闭空间中的紧张氛围。工人们看到了身穿白衣的贵族小姐,还以为是白色的幽灵,吓得不轻。而扬克的心却再也不能平静,他觉得受到了莫名的侮辱,第一次知道了自己在贵族小姐眼里就像一只毛猿。扬克开始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怀疑,为他闯入下一个空间作了铺垫,从此他就想证明自我,踏上了报复之路。
二、封闭空间的变易与自我的重建尝试
空间的变易推动了戏剧的发展,而主人公的认知也在空间的变换中不断地发生变化。正如芮渝萍指出:“人的认知发展需要获得各种参照,才能够在比较中深化认识。”[7]扬克走出了熟悉的船舱,此时空间就具有了变化性,并且会给扬克的生活与思想上带来更多的可能性。炉膛口这个空间是十分封闭的,不受外界的干扰,这个封闭的空间给扬克以安全感,在这工作扬克十分自信,在这生活扬克十分自得。但是为了寻找自身价值,找贵族小姐复仇,扬克还是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属于他的空间。他来到纽约街,却再次受到打击,这里干净和安静的氛围使他难受,因为这里的环境与炉膛口的嘈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也是扬克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了自己与上层阶级的差距。
五马路上有一个珠宝店和皮货店,这两个店的橱窗都用玻璃隔开,形成了明显的封闭空间,象征着工人阶级与资产阶级之间看不见却有形的阻隔。橱窗里的奢侈品是扬克一辈子都企及不了的,扬克只能从窗外窥探这些奢侈品,同时也代表着扬克只能遥望到贵族阶级生活方式的冰山一角,而两个阶级之间的鸿沟是难以跨越的。五马路看似一个开放的空间,表面上扬克可以随意进入,实际上是专属于上层阶级的封闭空间,其他阶层的人进入就会显得局促不安。在这个特定的空间中,必然有着一套自己的处事规则,正如英国建筑学家安德鲁·巴兰坦所说:“我们在不同的环境中一般都会有不同的举动,这种不同并不是刻意而为。当处于熟悉的环境中时,我们知道应该怎样行事。”[1]扬克在这就是一个“闯入者”的形象,他依旧一副在炉膛口的打扮,肮脏的衣物与周围的人和环境格格不入。他知道如何在船舱中行事,但他并不知道如何在这空间行事,他仍希望借助蛮力来证明自己。于是,扬克在五马路上肆意挑衅上层阶级,而别人却对他视若无睹,正如郭继德所说:“这实际上是扬克的被扭曲了的思绪过程,是一种幻觉,有明显的象征意义:扬克只身跟整个国家机器抗衡是徒劳无益的。”[10]
扬克只身与社会抗衡的精神是令人敬佩的,为了寻找自我一往无前,虽说在五马路上挑衅失败了,扬克被抓进了监狱,他仍然没有放弃找寻自我的归属。在监狱这样的封闭空间聚集了社会下层社会中形形色色的人物,大家的思想在其中碰撞,似乎一切都挺融洽的。在狱中,人们得知扬克想报复钢铁托拉斯的总经理时,还给他出主意,让他参加世界产联。在报纸上,扬克从一个参议员的演讲中对世界产联有所了解,并且扬克恍然大悟,他不是原动力,钢铁造就的是他想要报复的那群人,而他只是他们的奴隶。扬克认知上的转变使他报复的愿望更强烈,也使扬克明确了出监狱后的去处,为下一幕的空间的变易做了铺垫。此时的世界产联,对于扬克来说是他希望之所在。当他进入房间时,扬克说,“我以为闯错了地方”,[11]又一次扬克以“闯入者”的形象出现在了世界产联,以一种积极的姿态去找寻自我的归属。由于扬克在刚开始了解世界产联的时候,就有了误解,以至于在“闯入”世界产联后引发了矛盾。扬克通过在监狱中对世界产联的片面了解,以为世界产联的目的就是要用炸药炸掉钢铁工厂,于是他希望世界产联提供炸药让他去完成任务。然而,在世界产联的经理看来,扬克是想把世界产联的人投进监狱,于是他被当作间谍扔出了世界产联的大门。这是一个必然的结果,因为这本来就不是属于扬克的空间。扬克本是出于真心想为世界产联做事,从而证明自己顶事,重新建构自己的自信。但是,受人误解之后,扬克迷失了自己,他不知道应该要如何证明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寻找归属。扬克近乎绝望,想让警察把他关起来,警察无所谓地笑嘻嘻地告诉他到地狱里去。这似乎为扬克指了条路,也暗示着扬克最后的归宿。
三、封闭空间的排斥与自我的迷失
扬克在变换着的空间中寻找自我,但是每个空间都不容纳他,他在每一个空间中都受到了排斥,扬克逐渐的迷失了自我,但是还是没有放弃找寻归属。扬克企图倒退到过去寻找归属,他认为像动物一样回归自然便能获得归属感。他最终来到动物园,而动物园是人类征服自然的象征,并不是真正的大自然。人类为了满足一己私欲,将动物关入园中供人观赏,就像扬克和工人们在炉膛口被贵族小姐任意观赏一样。扬克来到猩猩的笼子面前,打开笼子,让猩猩与自己所处的空间产生了联系。在动物园中,扬克也成了“闯入者”,闯入了猩猩的地盘,猩猩把扬克一把搂住直到窒息,又拖进了自己的笼子中。其实,猩猩既不能听得懂扬克说的话,也不能了解他的境遇,毕竟人和动物是有本质的区别的。至此,扬克的人生抵达了终点。
扬克的旅程始于由钢铁围合的船舱,在一次次闯入不同的空间后,扬克不但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空间,最终还在属于动物的笼子中结束了生命。在扬克身上仿佛看见了奥尼尔的影子,奥尼尔的经历与精神受挫伤的普通劳动者司炉工扬克寻找自我身份的痛苦经历一样。奥尼尔的人生旅程始于一家旅馆,从小就随着父亲的剧团走南闯北,过着漂泊不定的生活,并且一生都居无定所。正如华明所指出:“在生活上,奥尼尔终身漂泊旅居,一直没有找到一个像样的家;而在精神上,他一生徘徊摸索,始终没有求得一个真正的归宿。”[5]虽然扬克和奥尼尔都没有找寻到归属,但在最后一刻,他们依旧执着,没有放弃找寻归属的希望。但是由于“失去归属”的原因是由于社会、家庭和个人因素共同造成的,仅仅凭借着个人的努力是很难成功的。
扬克试图通过主动突破空间的界限从而证明自我、找寻归属,但他最终得到的是彻底的迷失自我,因为他是不同封闭空间中的闯入者,与空间格格不入,不能真正融入其中。扬克一直在寻找自己所属的空间,也一直在闯入不属于自己的空间,经历下来,发现没有一个空间属于他。因为连家这种有归属感的地方他都没有美好的记忆,家是形成自我的第一个地方,而对于扬克来说,“家不是别的,就是挨揍”。[11]扬克极少提及自己的家庭,但从寥寥几语就可以得知扬克早早就逃离了充满不幸的家,依靠着自己的力量在社会底层打拼,也让我们了解到了为什么扬克信奉力量,并且穷极一生都在找寻归属的原因。龙迪勇指出:“当家宅本身就已经腐朽衰败、残破不堪,或者当家宅里总是充满不幸的往事、漂浮着痛苦的记忆的时候,它往往也会成为腐蚀心灵、囚禁梦想、扭曲性格的枷锁。”[3]扬克没有在年少的时候建立归属感,从而他也找寻不到归属感,因为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空间和归属。扬克从出生就没有建立很好的自我,所以在成长以后,他不知道如何建构自我,也不可能找到自我。扬克没有空间可以栖息,最后连自己的精神空间也迷失了。
扬克的悲剧存在于追寻自我的过程中,一次又一次地闯入不属于他的空间,最终死于动物园的笼子里,凸显了扬克欲找寻归属,却求而不得的绝望感。每当文中的人物作为“闯入者”进入了原本不属于他的空间,便会打破空间原有的平衡,带来悲剧的结局。不论是贵族小姐一席白衣地闯入地狱般的炉膛口,还是扬克一身肮脏地进入纽约的五马路,都是悲剧的开端。扬克一次次突破空间,还怀着希望找寻自我,却一次次的失败,不免增加了悲剧的意味。正如汪义群指出,“奥尼尔紧紧地把握住悲剧的本质——人的愿望和人无法改变、无法摆脱的环境之间永恒的冲突”。[9]扬克四次“闯入”封闭空间,以及封闭空间被打破后带来悲剧的结果,说明除了死亡,扬克在这个世上没有归属。奥尼尔说《毛猿》“是个古老的题材,过去是、今后也永远是戏剧的唯一题材:人以及人与自己命运的斗争。人以前是和神斗,现在则是和自己斗争、和自己的过去斗争以及为试图得‘归属’进行斗争”。[3]扬克代表着每一个人,终其一生都在寻找归属,即使扬克最后没有找寻到自己的归属,我们可以看到他所作出的努力,也可以看到作者奥尼尔为追寻身份认同而作的尝试。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扬克十分勇敢地追寻着自己的身份,作为“闯入者”主动地去突破空间的界限,从而去寻找归属以及身份的认同。正如奥尼尔自己所说:“扬克是你,也是我自己,他代表整个人类。”所以有人说扬克的悲剧是人类的悲剧,但同时扬克不懈的努力也代表着人类在追寻自我的归属上从未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