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沈从文《断虹》中的云南元素
2018-04-02扈晓燕
扈晓燕
(云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断虹》是沈从文一未完成的中篇,只写了引言,发表于1945年4月1日《春秋》第3卷第1期,随后发表了人物和主题类似的短篇《虹桥》。在云南八年是沈从文创作的低潮期,也是中国、湘西和云南处于低潮的时期,他一面与深入滇藏边区的学生保持通信,一面也在用自己的笔触对家国的现状作出描述,于是就有了《断虹》和《虹桥》,“作为一家人寓居云南乡间八年,所得于阳光空气和水泉的答谢”。
一、风物
刘再复曾谈及文学的四个维度,他认为中国的现代文学通常只涉及“国家、社会、历史”的维度,而缺少另外三种维度,一是叩问存在意义的维度;二是超验的维度,和神对话的维度,缺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问题意识; 三是自然的维度,一种是外向自然,指大自然,一种是内向自然,就是生命自然,内向自然是人性[1]57。沈从文在昆明时期的创作融合了这四种维度,写人性和人情,写生活和生命,自然成了沈从文寻找“新生的我”的途径,成了其“抽象的抒情”的重要组成部分。
云南所处的维度、海拔和地形决定了云南丰富多样的自然资源,“即一些尚未由人力经营过的地方,也无不点缀上万千种不知名的花药”、“一万六千尺的雪峰间,每年还照例有颜色华美形状秀奇的龙胆花开放”,“大石间紫茸茸的苔类植物,正开放着白花和蓝花”[2]395。“两百里外雪峰插入云中,在太阳下如一片绿玉,绿玉旁边还镶了片珊瑚红,靺鞨紫”,“还有那左侧边一列黛色石坎,上面石竹科的花朵,粉红的、深蓝的、鸽桃灰的、贝壳紫的、完全如天衣上一条花边”[2]392,在沈从文小说中多次出现颜色奇特、形态各异的花卉种类,因为花卉植物的丰富多样,在云南花甚至成为了一种文化,在许多少数民族那里有着食花的习俗,哈尼族就有着以食芭蕉花为特征的食花文化,纳西族的《东巴经》中描述了纳西族的先民对自然的认知就是从花开始的;云南也是世界杜鹃花属植物的分布中心,且一些种类仅为云南所独有:“大雪山下碗口大的杜鹃花”,大理白族自治州被誉为“杜鹃花王国”;在《断虹》引言里,沈从文首先写道“云南境西部,饱落了将近半年的淫雨后,到九十月间,已差不多快要结束”,云南兼具低纬气候、季风气候和山原气候的特点,受维度、海拔和地形影响,年温差小,日温差大,干湿分明,所以雨季和干季都比较集中;“地势既万山比肩”、“及人类手足永远无望触及的悬崖绝涧”,地形的错综复杂孕育了云南少数民族灿烂的文化,滇西的怒山、滇中的无量山、滇南的哀牢山和滇东北的乌蒙山,有许多少数民族生活于其中,山孕育他们宽厚淳朴的品性,多样的自然风貌也造就了不同的民族风俗习惯,比如居住在高寒区的拉祜族,由于气候影响,无法栽种稻谷,生活主要以采集、狩猎为主,而热坝地区的傣族则主要是稻谷为主,节祭也是栽秧节等。这些神奇的自然现象带给沈从文精神世界的更新,风景的“无言之教”,使得他这一时期的文章出现众多关于生命的探讨,“我是个对一切无信仰的人,却只信仰生命”[3]309,在云南看到“南中国特有的明朗天宇及翠绿草木”,深感“美不常往,物有毁存”,而产生一种宗教情绪。沈从文携家眷住在呈贡乡间,从他房中即可看见滇池和西山的景色,杨家大院后面有一片山坡,沈从文为寻求与自我的重新接近经常躺在那里看云思索人生,昆明的自然风景使他获得了“种种意义”,“见西部天边,日头落处,天云明黄媚人,山色凝翠堆蓝。东部长山尚反照夕阳余光,剩下一片深紫。豆田中微风过处,绿浪翻银,萝卜花和油菜花黄白相间,一切景象庄严而兼华丽,实在令人感动。正在马上凝思时空,生命与自然,历史或文化,种种意义,俨然用当前一片光色作媒触剂,引起了许多奇异感想。”[4]10。而面对这自然为任何色彩所无从表示的一幕,沈从文认为“实为人类贫俭文字不可企及”,这些放低姿态的用词,是沈从文对文学功用的思考,面对山河破碎、美好的人性世界的轰塌、学院派学者对沈从文的抵触与敌视,“文学为政治服务”的时代要求与沈从文对文学独立品格的坚持,且在沈从文本身擅长的是“抽象的抒情”的情况下,这种面对自然产生的宗教情绪,是沈从文关于“美”的理想在世俗中失落的回声,是无奈的捕捉,面对纯粹的美,只能停止创作并崇拜之。
二、人物
而给予他灵感的除了云南的大自然以外,还有“生命自然”。沈从文在《虹桥》中塑造了四个涉世不深的探索者形象,“经过数回职业变化”的夏蒙,发现油蜡水彩颜料“毫无用处”的李粲,“书呆子气”的李兰,以及年轻、入世经验很浅的小周,所有这些形象的共性都是边缘性的社会改良尝试者,一方面这些形象表现出沈从文此时期在文体和对社会、国家责任承担上的双重探索,另一方面,年轻与稚嫩的形象也为这种实验的失败埋下伏笔,这对于沈从文来说是一种“更大更困难的企图”。小周的思索和几位人物的讨论是沈从文心声的流露,关于文学与政治的关系,关于城乡二元化,关于大变革时期个人该如何应对,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接受“新的变化和沉默”,“具体”难以表达,反是“抽象”之物可以被描述、被重塑,可将重新寻找的结果反馈人类,所以他选择接受自然的赐予。《虹桥》之“虹”与沈从文其他小说中“虹”元素,是沈从文对生命中“偶然”的思考,这些“偶然”在沈从文生命中有“虹”的美丽,也有“虹”的易逝,国家、民族与宗教的复杂关系,在昆明的生存,所爱的“偶然”的破灭,超出了沈从文消化的范围,他经常寻求一个安静孤独的环境去理解生命中这些具体与抽象,试图寻找一个绝佳的去处重得原来的那份辽阔,最后他找到了“爱”,“由爱出发”,慢慢完成“比一般生活更困难”的新的认识,他在迷茫中努力寻求和解的途径,最终选择了在阳光和雨露里“与自己重新接近”,在昆明本地人“简单”的“信仰”和“平凡”的“哀乐”中感到宁静。
但除了“随处可见”的可爱人性,也有时髦女子“心智的蒙昧”“刺痛或许还教过她们‘大一国文’的沈从文”[5]194。进入西南联大教书以后,沈从文接触了一批受过西式教育的名媛淑女和新女性,但这类女性“生命无性格,生活无目的,生存无幻想”,这些特点集中的表现在在昆明躲避战乱的某些太太、名媛和贵妇人身上,在沈从文看来“现代中国”的建立离不开人的自我重塑,而女性也应该具有独立的品格与自我成长的意识,她们应当“在饮食方面明白自制,在自然美方面还能够有兴致欣赏。且知道把从书本吸收一切人类广泛知识,看成是生命存在的特别权力……她还可以单为作一个‘人’,用人的资格,好好处理她的头脑,运用到较高文化各方面去,放大她的生命与人格”[6]10。沈从文从重造民族理想的角度将关注点放在女子的人格与品格的建立上,所以在《看虹录》出现的女子,俨然是他理想的化身,这一形象融入了艺术家的生命和尊贵情感,有着上帝的庄严意志,凌驾于一切的美,女子所代表的美,也即象征着神,云南众多的少数民族,有着不同的宗教信仰和风情习俗,他们崇拜自然,信仰万物有灵,“马帮居民倒是乐意采用藏族生活方式”,李粲也说“和一群本地人去中甸烧香”,“那些进香的本地人,连两个小学校长在内,一路作揖磕头”,这些对在此生活八年之久的沈从文也不能说没有产生任何影响。
在滇藏文化带,纳西族有创世史诗《创世纪》,苗族、哈尼族有描述先民迁徙史诗的《祖歌》《迁徙长歌》,彝族有爱情长诗《阿诗玛》,这些少数民族的史诗传唱也在沈从文笔下的马帮生活里闪现着曾经的影子。在商道中响起的“俗俚诗歌”,“燃烧着一定希望”“缠绕缚着一点烦恼”,这些带有原始民族集体意识的传唱“或有不能趁时团聚,广泛的感怀人事不一,聊以自解;或道路偶有所见,不由人不引起一点妄念与遐思,心有所属,出以弄调,触景生情,随物起兴;或同出于比事起兴,稍作反思,即知一身净光,希望毫无,便把这件事转而为经济问题一个副标题...一时既发不了财,唱下去想下去还是无用处,沉默接受自己那一份,近乎贴近土地成长农民的本性。”[7]305“美”在“生命”里不可或缺,人类平凡的哀乐终会消弭,“抽象的理想”和“新见天日的生命幼芽”免不了一同毁去,对于生存空间的改造与重造是沈从文急于有所成就却又难以娴熟的掌握与操纵的,沈从文带着他对外在与自我世界的双重失落与失望,感慨道“新的连续而来照射到地面的阳光,将必然重新在这片土地上,促进一切新的生命的长成,并赋以生命与生命接触时随同而来的哀乐得失”,在这里沈从文透露出悲观与宿命意识,但对这种“哀乐得失”的轮回他无能为力,他提出重造理想与信仰,而“信仰的本来,乃是对自然壮美与奇谲的惊讶”,于云南这一方极端简单又充满“特异光辉”的“乡间”沈从文似乎得到了释然。
三、民俗
擅用畜力,是善于畜牧的古氐羌诸族的生活方式之一,滇藏高原大多都是山地,可耕地少,使得在这里生活的民族多半成为畜牧民族或者半牧半耕民族。“迁水草而居”的生活在古代滇藏路上产生了“茶马互市”的现象,直到现在,滇藏地区相沿成习的骡马、牛羊及其他的物资交易仍很兴盛,有些地方因此形成了类似“三月节”“骡马市”这样的节日。在抗战后期,西南后方物资运输的滇缅公路遭日军切断,“驮马帮”开始在茶马古道上热闹起来,使这条“由旧驿站改造成的公路,显得活泼起来”,“驮马帮”以其特有的运作方式逐渐形成了中国历史上独有的“马帮文化”。“这些驮马帮都按照一种古旧的习惯,三十五十成一小队”,茶马古道上的马帮通常按照组成人员的不同分为不同的帮,如成员主要是大理白族人的马帮被称为“喜洲帮”,由鹤庆的白族和汉族组成的被称为“鹤庆帮”,成员主要为腾冲人的叫作“腾冲帮”,少数民族的帮一般用名字表明自己的民族特征,比如中甸、德钦等的叫作“古宗帮”等,而随着茶马古道上所运载货物的种类和数量的增加,“各地待运的棉布、花纱、皮革、药材、盐巴、砂糖以及烟草杂物极多”就有了专门运输某种货物的马帮,如以所驮载的货物命名的“盐业帮”、“糖业帮”等。在西藏和平解放初期,滇西的部分区县还组织过援藏马帮来帮助西藏过渡,至后期西藏局势逐渐平稳及滇藏公路等的相继通车,马帮作为一种民间自发形成的运输组织也才逐渐衰弱。
“作为马锅头也并不是件容易事,必累计丰富的经验,才能担当一切责任”,为了能安全的走完漫长崎岖又危机重重的商道,马帮在形成过程中逐渐有了一套严密的组织管理制度,成员根据分工担任不同的职责,主要有大锅头一人,主要负责途中遇到的重大事宜,一般由通晓多种民族语言的人担任;二锅头一人,负责账务,兼任大锅头助理;伙头一人,主管伙食;哨头二至六人,担任保镖及押运;岐头一人,主要负责人畜的健康问题;么锅一人,也即联络员,对外疏通匪盗关系,对内是消灾解难的巫师;伙计即赶马人若干,每人负责几匹骡马,“队伍上路后,一切牲畜的作息,都唯那一匹领队副驮带铃的大黑骡马首是瞻,领队马又唯押队的‘马锅头’口中的呼喝声和鞭子划空作成的响声是听”在人员庞大的马帮里,有的还设置“总锅头”一人,管理全盘事宜。马帮成员分工明确,赏罚分明,却不像其他行业有过分的特权和强烈的等级差别,长期共患难的艰苦生活,让他们有了更为深厚的感情,也培养了马帮成员坦诚豁达的性格。在茶马古道上,为了使运输更好的进行,对骡马也进行了相应的编制管理,主要以九匹马为一群,其中一匹为群马,由群头负责,在群马的额前佩以火焰图案的途标,在其耳后挂有二尺红布绣球,脖颈处系六个铜铃,马鞍上插一面红色白牙镶边锦旗;又以三群为一伙,由伙首负责,配以一匹伙马,额前与群马不同的是火焰图案的毡绒途标,耳后为四尺红布绣球,脖颈处系以八个铜铃,马鞍上插有一面红底黄牙镶边锦旗;最后以全部骡马组成一帮,在其中选出三匹健走识途的好马,分别作为头骡、二骡、三骡领队,那匹被选为头骡的马可以享受异于其他马匹的华丽装扮,“只要一声呔喝,那匹额上扎有红缨绒球,项挂串铃,鞍桥上交叉有旗铃标志,打扮得十分漂亮的领路马匹,遵照命令停住,不再走动”。沈从文笔下茶马古道上的马帮仿佛是这个接受“疲劳轰炸”中的民族一个乌托邦一样的存在,他们有着统一的为集体所遵守的规则,万物有限度有尺度,和马帮象征前途似锦、道路通达的帮旗一样,沈从文可能也在用这个小小的故事传达这个民族冉冉升起的希望。
四、结语
纵观沈从文昆明时期的创作,虽然有“桃色”与“抽象的抒情”系列,但他的创作依旧是用人心人事作曲,即使在战争年代,他依旧在“梦境中与袁中郎、陶渊明、亚波罗、观音大士同游,潇洒出尘,与万象互通款曲,探寻着自然和人、生命和美的超脱俗尘的价值”[8]360。沈从文从云南这一方水土中找到了他灵魂得以安宁的空间,他仍在坚持对美好人性的信仰,提倡美成为一种新的信仰,渗透在人的生命里,他提出的“美”是个体的理解与个体丈量生命的尺度,“美”与“神”是他理想的生命形式,它具有普世价值,适用于整个民族甚至整个人类的文化审美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