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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身份与散文创作
——苇岸散文诗性考察

2018-03-31汪芏嘉

福建开放大学学报 2018年6期
关键词:苇岸散文意象

汪芏嘉

(福建师范大学,福建福州,350007)

一、引言

作为20世纪末众多诗人转向散文创作的一员,苇岸的散文以其“过滤、感知的方式树立了散文的自然品格”,[1]被楼肇明、老愚排入“上升的星群——当代中国新生代散文”[2]的行列中。但他的散文“不哗众,不媚俗,文笔简洁质朴,张中有驰”,[3]又使他在新生代散文作者群中独树一帜,《散文选刊》赞其作品“填补了中国散文一段时期忽视自然生态的欠缺”;[4]散文史家陈旭光亦极其钟爱苇岸的作品,不吝给了“苇岸的散文因着这种自觉追求及在本文中的成功实践而在当前散文中自成一家,格外引人注目”[5]的评价。虽对于苇岸在当代散文文坛中可占一席这一观点大都认可,但各家对于其散文的独特性所在又有不同的见解。比如,陈旭光认为苇岸“在散文中尽量地隐去了主体的虚浮与矫饰”[5],这种“零度写作”的方式使他的散文得以脱颖而出;张振金更倾向于从自然主义的角度出发,认为苇岸的散文“读之让人想起美国作家梭罗的《瓦尔登湖》”。[3]

要窥探苇岸散文的独特性,就免不了将其置于新生代散文群体中加以比较。别于胡晓梦、尹慧等女性作家情绪化的独白方式,苇岸的散文显得质朴而简练;而同样质朴简练,相比原野、冯秋子笔下乡土化、通俗化的言语组织形式,苇岸的散文更有诗歌般的意蕴深长;读来意蕴深长的还有钟鸣的散文,他的散文常常涵盖古今,知识性极强,然苇岸的散文又不似钟鸣般博通古今、稍显晦涩,而是清新简洁。所以不难归结出在新生代散文作家群中,苇岸以其质朴简洁、清新的散文风格脱颖而出。而这与其由诗人转型为散文作家的身份转变息息相关,他在散文创作中加入诗歌元素,使得他的散文简洁又韵味无穷,极富诗意。

二、意象功能:形而上的终极追问

苇岸散文简洁又韵味无穷的诗性,意象的作用首当其冲。意象历来是诗歌的主要构成元素之一,它承担了诗歌中义项移植的功能,从而使诗歌的语言、内蕴更加丰富。经历历史的沉淀,诗歌中形成了稳定的移植义项,例如诗歌中的“梧桐”“杜鹃”“柳”早已超出了本身的涵义,具有了诸如“离愁别绪”“忠贞”“挽留”之类的移植涵义。这也正是朱光潜所言的“诗歌之隐”,即“以甲事物映射乙事物”。[6]而意象及意象涵义移植的功能在现当代散文中的运用屡见不鲜。初有如冰心的名篇《笑》,即以“笑”为意象进行全篇散文的构建,以“笑”来指代“童真”“母爱”;后有杨朔惯用意象喻社会主义新事新人,名篇《雪浪花》即是以“雪浪花”这一意象来喻“老泰山”。

纵观苇岸的散文,不难发现他对动物意象的钟爱,除动物意象外,他也采用大量自然属类的意象。同为新生代散文家的原野、冯秋子的散文中亦有对自然意象的使用,这并不足以使苇岸从中脱颖而出。苇岸在意象使用上的特别之处在于,他不似其他散文作家一般,以意象来指代具体的事物,而是将意象的指代含义引入形而上,使散文如诗一般具有了丰富无限的意涵。如果说《大地上的事情》中,他最常使用的“麻雀”这一意象还没能有确定的意涵,不能直指他所缅怀的农业文明,那他笔下的“放蜂人”,他“或许不识文字,但他像学者熟悉思想和书册那样,熟悉自然,熟悉它的植被和大地”,[7]他没有渊博的知识却又与自然和谐地融为一体,“这样的放蜂人不就是生态人格的具体化吗?放蜂人把自己的感觉、心灵和思想都深深地切入大自然之根中,汲取灵性,造访灵境,保存着人与大自然原初的合作与和谐”![8]此处的生态人格并非是具体可感的实物,而是一种形而上的抽象概念,苇岸将对这种品质的倡导寄托于“放蜂人”这一意象上,不仅精准地表达出了他的生态观,而且极大地凸显了散文语言的丰富性。

在苇岸的散文中,这样的意象举不胜举。除单个具体意象外,他还善以具象化的事态发展过程来指代抽象化的形而上哲理。无论是“农民收麦”“农妇话家常”之类的农业社会现象,抑或是“蚂蚁搬家”“鹞子捕猎”这样的自然现象,苇岸都能以平淡而简洁的语言抓取它们最突出的特点,这无疑是他长期耐心观察而得。这种耐心也非带有对农业文明、大地自然深沉的爱不能达到,于是我们也不难看出散文字里行间蕴蓄着苇岸对于大地万物的博爱。这种寓抽象情感、哲理于具象事态的最典型的莫过于《大地上的事情·三》中对于落日过程的描写。苇岸先是用短短不足百字记叙了落日的时间及过程,如果仅仅是此并不带有任何形而上的哲理和诗意。他在此篇的末尾加上了“世界上的事物在速度上,衰落胜于崛起”一句,便把刚才所述的落日一事引向了“衰落胜于崛起”这一抽象的事理,也令短短不足百字的文章将形而上的哲理具象化、明了化。

“最后一棵会思想的芦苇”,林贤治所言恰揭示了一条创作心理的普遍性规律。苇岸对“意象移植”这一手法的熟稔运用,不仅与他对诗歌“象”与“意”相融的追求息息相关,更深刻地来源于他对大地自然与人类关系的思考。这种长期的思考在诗歌、散文的创作中成为他思维的一种惯性。他看到“雪”,想起的是“给人间带来某种和谐感”;看到“麻雀”,想起的是“温暖、平静、安全”;看到“农妇”,想起的是“人们的高尚与责任感”……如果说意象本身的意义与作家的思想情感之间存在着无数种结合方式,那苇岸无疑选择了最为融洽的一种——融情于景。因此以“麻雀”“雪”等具象来指代抽象性的“温暖”“和谐感”足以表明:“思想情感”与“语言”在苇岸散文中的相融“否定了情感思想和语言的关系是实质和形式的关系”,[6]形成一个完整连贯的心理反应。无论是前期《大地上的事情》《美丽的嘉荫》等作品,还是后期《二十四节气》,这种“融情于景”的手法都一以贯之。按波里查德的话“所以抒情诗和散文本来都是个性的表现,不过前者表现不常有的热情,后者表现安静的日常心情”,[9]苇岸这种融进景中的大地之爱、土地道德并不是散文中常表现的日常化心情,而是诗歌式的持续化终极追问,是他对于自然与人类关系的思考,对于人类文明之弊的追问。

因此,苇岸的散文中所带的诗意是一进入文本即扑面而来的。这在涤除他惯用意象、现象来指代他物这一诗歌历有传统的意象意涵移植外,更突出的特点是他以具象代抽象,从而在散文语言极大丰富的基础上,又将散文引入形而上的哲理化探讨。苇岸散文中形而上的诗性不仅丰富了“麻雀”“蚂蚁”“农妇”等词语的功能,也突破了散文的文体话语功能,实现了对诗歌功能的跨界,是一种富有意味的文体实践。

三、比喻及时空的通感修辞

意象本身并不具有多个义项,经由作家或诗人之手才拥有了更为丰富的意涵,各个作家以不同的涵思引入其他义项,由此造成了不同的创作手法与风格。纵使苇岸曾在自述《一个人的道路》中,表示出自己与中国文化的疏离,他的散文中却不自觉地带有中国画表现手法的痕迹。如果说西方的油画讲求以层层油彩为整幅画打好背景,再以主体覆盖于上;那中国画则以淡化背景的方式来突出主体的存在,寥寥几笔甚至是一片空白即可为景,画之重点聚焦于中心,工笔细描。苇岸的散文亦是如此,将视角聚焦于所写意象中,淡化背景的同时以大幅的笔墨勾勒主体,茕茕孑立。正如在《大地上的事情·十二》中描写他最钟爱的麻雀这一意象时,他无意于表现出麻雀生存的空间或是活动的布景,而是寥寥几笔勾勒了它们的神态是“眯着眼睛,脑袋转来转去”,声音是“朴实而亲切”,这样将麻雀的可人与平静融入一鳞一爪中,不仅未削弱整体的丰满,反而因这一鳞一爪的象征力量而使全体宛然存在,更令读者印象深刻。这种聚焦方式在描写“嘉荫”之类的大意象时也不例外。既是写嘉荫,开篇第一句便是“踏上嘉荫的土地,我便被它的天空和云震动了”,直入其中,连周边的黑龙江也仅是一段盖过,这种省俭也为后文更详细的风土人情表现提供更多的文本空间。这样的聚焦方式令苇岸的散文略去赘言,显得简洁洗练。

语言的省俭并不减苇岸散文中的丰富意蕴,这种以简洁洗练的语言将意象由日常性引入形而上首先归功于他散文中的比喻这一修辞手法的运用。无论是自然界中如动物、植物之类存在的具象,还是如日升日落、星斗漫天之类的自然现象,苇岸都会在社会中找到与之相对应的喻体。他笔下的麻雀和雀鹰这些动物并不是单纯的劣于人类的动物物种,而是“和孩童作出大人的举止一样好笑”(《大地上的事情·十六》),是“换不巡视的戎装将军”。他笔下的“下雪”或“星斗漫天”之类的斗转星移并非是冰冷无情的自然现象,而是“不期而至的客人”(《大地上的事情·四十一》),“很像人的一生,在世事里由浪漫、热情,到务实、冷漠的一生”(《大地上的事情·五十六》)。这种以“人”或“人类文明”喻“物”的方式,颠覆了传统借物喻理的模式,将“麻雀”“日升日落”等自然实物以比喻的方式引导读者通过联想的方式从日常性引入关于人、人类文明乃至是人与自然关系的思考,实现向形而上问题的转化。不仅如此,这种以自然实物为本体的比喻,摒弃了以往拟人手法式将动物比拟成人类的人类中心主义,而是以自然大地为主体,上升到与人类及人类社会文明相平等的地位。苇岸这种自我身份的定位潜移默化地表达他的生态伦理观,亦构建起他散文中韵味深长的形而上氛围。

除却比喻这一修辞手法的运用,时间感与空间感的营造也为苇岸散文意蕴的丰富增色良多。《大地上的事情·十三》恰好印证了这种通过时间感的营造来散发出更多内容,单单聚焦于一片空地限制了描写的空间,看起来似乎对象太过单薄难以纵深。但苇岸以“下过雪许多天了”的地面情况串联“积雪收缩”后的情况,造成了一种动态化的效果,在原本的静止中引入时间感,这样不仅展现出所写的地面在不同时间中“残留着积雪”和“斑斑点点”两种不同的景色,还在有限的文本中生发出更丰富的意涵。同样的例子还有未完成的长篇《二十四节气》,取材于同一方位的景色,但由于节气的变动使得景色相异,形成整体的动态美。至于空间感的营造,苇岸则擅长另辟蹊径,以部分代整体,让读者在联想中完成空间的构建。《美丽的嘉荫》中,他在写嘉荫的空旷与辽阔时,并不直言嘉荫的空间感。而是自“深邃的天穹”起笔,再叙述自己的“北方观念”,最后以一个“它们就像一群从林中跑出饮水的野兽,静静地围着一口清澈的池塘”这样陌生化的比喻作为结尾。这些言语单从字面上看并未有特殊之处,但连句成篇便形成一种巨大的空旷之感,这种描述形成了诗歌中那种“可感”而非“可知”的状态。“中国诗人好作隐语的习惯向来很深”,[6]苇岸不以直观而浅显的视觉效果来展示嘉荫的辽阔,而是遵从个人感觉,提出一个“谜”,让读者在似乎不知所云的情况下再一次品味这段文字,从而达到对作者体验的感知,自内心体味到嘉荫之辽阔。这种“隐”的写法实则也是诗中的“暗示”手法,苇岸散文创作中的诗人身份意识使他避免了“直述”的方式来读者注重到嘉荫或自然等的本意,而是注重让读者进行联想,在语词中去“感”意象及言语之外的情感。而这种手法,就是他诗人身份意识所起的作用,作者说出一份,读者在这一分之外感知到更多东西,此谓诗的举一反三。

宗白华以“诗中可以有画,但诗不全是画。而那不能直接画出来的后两句恰正是‘诗中之诗’,正是构成这首诗是诗而不是画得精要部分”[10]评王维的“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观苇岸之散文同样如此。中国画的画面呈现使文本中的“可填补性空白”具体化,虽然更具体地表现了物体,但亦一定程度上阻碍了读者的想象空间。相比之下,苇岸散文中的“空地”之动态与“嘉荫”之辽阔并非是画不可表现,而是画的表现力度倾向于有限,而文本的表现形式更倾向于无限性。因此苇岸的聚焦方式与中国画有异曲同工之妙,又由于中国画与诗的密不可分而产生了苇岸散文与诗的关联。文中比喻与时间感空间感的引入又令苇岸散文增添了中国画表现不出的动态美与无限意蕴,从而脱离中国画的模式进入中国古诗般的境界。

四、语词组织的诗性

即便苇岸也曾在他的自述中表示过“对我来说,我努力去做的,即是将散文作为诗歌以另一种手段的继续来写作”,[7]但两种文体终究有区别,散文鲜能似诗一般直接以“枯藤老树昏鸦”的意象组合成句,散文文体对于语词组织的要求别于诗。细看苇岸的散文,无论是他笔下的自然事物,或是科学事理,都可用非同寻常的断句方式以及隐匿的韵脚来形成诗一般的音韵美感。诸如《大地上的事情·三十四》中关于蜘蛛的领悟:“相同的色彩,在一些事物那里,令我们赞美、欢喜;在另一些事物那里,却令我们怵目、悚然,成了我们的恐怖之源”。且不论上半部分的三句句末均以“ǐ”为韵脚,形成了押韵,我们再看去掉标点,再以诗歌的形式进行排列,便成了:

相同的色彩

在一些事物那里

令我们赞美、欢喜

在另一些事物那里

却令我们怵目、悚然

成了我们的恐怖之源

这就成了一首简短而精炼的现代诗。这也正印证了西塞罗在《论散文的格律》中所论观点:散文家“会偶然地说出一些结构严密、有格律的句子来”。[11]而这样的句子在苇岸其余散文作品中比比皆是,这即是在其散文中,加入了诗的韵律,从而使散文富有了诗意。

这样对格律的追求与语词组织的省俭同样也带来不利,在表现事物时无法以长句展现完整的面目。于是在苇岸的散文中常常见到这样的例子,在描写啄木鸟时只摘取它啄树的声音进行表现;在叙述一部影片时只能以一两句话阐述内容;哪怕是苇岸所钟爱的麻雀,也只能从它的毛发切入,无法进行全面的描绘。细看《大地上的事情·四十》,作者想表达的是“保持着人的最初的心和他们对人的基本的信任”,但由于短句与音韵的限制,他仅用“他们看到进来一个人,推着自行车”短短一句来交代陌生人的出场。继续往下,一句“这是一个壮年汉子,喝了酒,自称走错了门,说了几句什么,不久便退出去了”,陌生人又很快退场了。如若没有最后一句哲理性的总结,整篇连起来似乎云里雾里,不知作者所云。因此,这样的省俭与格律追求又为苇岸的散文增加了诗歌的跳跃性。

这样的跳跃性对原本作者取材及写作角度的切入又有了更高的要求,要求苇岸在描述事物事理时只能摘取非常小的部分进行表现,而切入的视角及选取的部分恰展示了作者的情感倾向。他以一个平等的眼光来写笔下的麻雀、兔子、蜜蜂等,因而这些生灵都具有了人的特性,“平等是爱的前提,当人走下神坛平视世界时,才能去爱世界并获得世界的爱”;[12]相比之下,工业文明或社会城市在他笔下却显得压抑、昏暗,这无疑就是苇岸个人生态观的直观体现。此正是诗歌写作时常有的“移情”,这种移情“作用是凝神注视,物我两忘的结果,叔本华所谓‘消失自我’”。[6]陈旭光言苇岸的写作方式是类似于胡塞尔“现象学”一般的“零度写作”,实则并非指苇岸笔下的风景事物未着其情,而是指他因为深爱笔下的自然风景与生物,从而达到了一种“忘我”境界,不自觉地以融入其中的视角进行写作。“诗宜于抒情遣兴,散文宜于状物叙事说理”。[6]苇岸的散文中无疑有他对于大地自然的深情,因此他无法以冰冷的视角去完整地展示他所热爱的大地,这既体现了他散文中的抒情性,也增加了他散文中的诗意。

苇岸在1995年出版的《大地上的事情·自序》中说:“我的诗歌时期,对我的散文写作,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7]这里的自白表明,他对于自己以诗人身份进行散文创作并非出于无意识,甚至可以进一步判断他的创作立足于原本诗歌创作的经验,有意地使用诗歌写作的言、意、象组织方式,以对大地自然坚定的爱与平等的态度在新生代散文作家群中开辟出自己的园地,并对这方园地的价值取向与审美意义抱有自信心与使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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