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层次论视角下的诗歌翻译评析
——以《望月怀远》两个法译本为例
2018-03-30冯霞
冯 霞
翻译是把一种语言信息转换成另一种语言信息,并在目的语中最大限度地再现出发语意义的跨文化交际活动。由于不同语言自身规律的特殊性,加之语言背景的不同,如纵向的历史、时代的差异,横向的国家、民族、文化习俗的区别,使得翻译成为一项十分复杂的活动。诗歌翻译因其比一般的翻译多了审美职能,比普通文学翻译多了更高的审美要求,显得更加困难。尽管如此,文学翻译家依然试图突破“不可译”的因素,为目的语读者引介外文诗歌,同时,也将本国语诗歌推介到国外。在阅读诗歌译作时,我们会发现,对于同一诗歌,不同译者的译作呈现的效果各有不同,那么孰优孰劣,应如何评判?评判翻译作品的好坏不能全凭个人喜好主观臆断,必须要有标准和原则,方能称为公正的评断。至于评判的标准各家皆有一说,诸如严复的“信、达、雅”,傅雷的“传神”,奈达的“功能对等理论”等等。本文拟以中国当代翻译家许钧先生的翻译层次理论为指导,以我国唐代著名诗人张九龄的诗歌《望月怀远》的两个法译本为例,试图为诗歌翻译质量的评析提供一个新的视角和一种新的方法。许钧教授在《文学翻译批评研究》中,将翻译活动分为思维层次、语义层次和审美层次,本文将从这三方面对《望月怀远》的两个法译本予以对比评析。
一、《望月怀远》中法文版本背景简介
张九龄的《望月怀远》是传诵千年的抒写月夜思乡的代表作。诗歌描写了诗人在满月之夜的思乡之情,意境清淡而幽深,情感质朴而真挚,语言明快而有力。是比较标准的五言律诗,对仗工整,仅颔联采用了流水对。
《望月怀远》法语译本有很多,本文选定胡品清和许渊冲两位先生的译作进行比较。两位翻译大家对于诗歌翻译的理念有不谋而合之处,他们都认同诗歌翻译根本上应遵从诗的精神,即“诗意”。用许渊冲先生的“三美”原则来看,诗歌翻译最重要的是“意美”,此外,还应兼顾“音美”与“形美”;而胡品清先生则集中关注“诗意”。正因如此,两位大家译出的《望月怀远》有同有异。现从许钧先生的翻译三层次论视角,逐层分析比较两个译本。
二、思维层次比较
思维是翻译活动的基础层次,是翻译活动的第一步。“在共同的客观世界的决定之下,在人脑的共同的物质结构之下,思维进行的能力及思维进行的规律是全人类性的”,因此,不同语言之间才有了互译的可能性。语言存储于人脑中,在思维的活动下,通过对音形义的组合,语言才得以实现。思维层次的翻译即运用译者“掌握的A语言的语法概念判断各词项、各句子乃至各段落之间的关系,推断出其确切的语义”。由此可见,思维层面的概念对应语言中的各词语,理解概念意义即是把握各项的意义。诗歌不同于其他的文学体裁,它用词精炼,但意境深远,内涵丰富。要读懂一首诗,必须先了解诗歌的对象和主题,通过概念意义的理解,便可以为译者开启翻译的第一步。
就《望月怀远》一诗的概念内容来看,胡品清先生对于诗歌的主要概念和主题均已译出,读者能从字里行间读出远在他乡的诗人在月圆夜思乡的情感,但尾联的“梦佳期”,胡先生用“retrouvaille”一词似乎欠妥。原意指在梦中与恋人相会,而“retrouvaille”的意思,经笔者翻阅外研社汉法大辞典和拉鲁斯法汉词典考证,该词仅在复数情况下,且在俗语中才有“重逢”之意。诗歌本应使用雅语,口语词汇应尽量避免,且该单词单数时并无“重逢”之意,笔者揣测,胡先生理解到了“梦佳期”这一概念意义,但转换成他国语言时犯了语言规则的错误。
反观许渊冲先生的译作,其概念内容总体翻译到位,透过各词项的意义,读者亦能感受到诗歌的对象和主题,但将两译本进行比较时,我们会发现:前两联中对施动者的理解,两位译者出现了分歧。胡先生整首诗的主体均是“je”(我),而许先生前两联用的是“Nous”(我们),后两联则用的是“je”(我)。回到张九龄的原诗中,诗人自始至终都未刻意强调诗中动作与情感的主体是诗人自己还是诗人与亲人的互动,故而译作第一人称的单复数均可。但笔者认为,一首诗中的人称主体应当前后保持一致,否则会给异国读者的理解带来困扰。从这个层面来讲,许先生在语言转换时,两个人称概念交替使用,可算是失误。
思维层次的翻译旨在理顺原诗中各个概念(词汇)的意义,继而初步感受诗歌的主题大意。这是诗歌翻译最基础、最简单的一步,对于胡先生和许先生两位造诣颇深的翻译大家来说,这不是难事。同时,我们应清楚的是,思维层次的翻译不关注译作是否符合目的语的语言排列组合规则,也不关心遣词造句的优劣,译者在这个层次只关注字面意思的抓取,因此,两位先生在这一层面的翻译虽都有小失误,但瑕不掩瑜,非常成功。
三、语义层次比较
思维层次的翻译活动仅是梳理诗歌的咏唱对象和主题,但概念的罗列不符合目的语的组合规律。语义层次的翻译即是对语义的理解。在许钧先生看来,索绪尔的《普通语言学教程》中有语言(langue)和言语(parole)的区分,据此,语义或可分为语言意义和言语意义。所谓语言意义即是包括“词汇意义、句子结构意义和句子之间的关系意义”;而言语意义则“体现为语境意义与修辞意义或蕴含意义”。换句话说,语义不仅指语言本身构成规则所限定的意义,还包括语言在不同使用情境下的语用学意义。前者对于两位译者来说很简单,笔者着重从言语意义来评析两译本的质量。
首联“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意为“月亮从大海上升起,远在天涯的情人和我欣赏着同一轮月”。两位的语言意义都翻译到位,但深究言语意义,会发现原诗的“明月”二字,胡先生只译出了月亮(lune),却未点明是什么样的月亮;而许先生则用动词“luir”(发光、发亮)暗示这是一轮皎洁的月亮。再看原诗特别指出了是“明月”,结合中国传统文化,满月寓意“团圆”,而此刻不能与家人团圆,思乡之情则更甚。综上可见,“明”字在翻译中必须予以体现,否则意境大为丢失。
颔联“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意为“有情之人抱怨夜太长,因思念昼夜难眠”。其中一个“怨”字道出了他乡之人饱受相思之苦,夜不能寐的煎熬和无奈。该字的意境幽远,须翻译到位。对于该字义的表达,胡先生用的是“mécontent”,许先生用的是“plaindre de”,虽然都有不满之意,但“mécontent”仅是和“content”(高兴满意)相对应而言,而“plaindre de”指“因不满意而有怨气,且会表达出来”,其外延意义更丰富。可见“mécontent”一词略单薄,无法表达诗人想见而不能见的哀怨,而“plaindre de”则能将这种控诉、无奈予以体现。
颈联“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意为“偏爱皎洁的满月之光,于是熄灭蜡烛,披衣出门赏月良久,才发现露水已湿衣”。诗人用“怜”字恰到好处地表现了沉浸于思乡之情中的酸楚,“露滋”暗含望月良久,将诗人对月不眠的情与景真实再现。对于此处的处理,胡先生用了“Epris”一词直抒爱意,未尝不可;而许先生则用“inondé de clarté lunaire”(沉浸在明月之中)暗含对于望月思远的沉醉,不仅表达出了爱意,更富有意境之美。
尾联“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指“诗人觉得这么美的月光却不能赠予远方,倒不如就寝,或许还能在梦中相聚”。两句构思巧妙,将诗人相思而不能相见的无奈和苦苦寻觅相聚机会的痴念展现得淋漓尽致。两位先生对于“月光”的翻译略有不同。胡先生用的“clair de lune”在法语中恰为“月光之意”,且辞藻优美;而许先生的“lumière”本身有“光、光亮、光线”等意,且可专指“日光”,不仅不能精确表达月光之意,还失去诗歌的美感,略显僵硬。
从语义层次来看两译本,不难发现,两位学识渊博的译者对出发语和目的语的领悟和掌控能力都很强,虽各有瑕疵,但瑕不掩瑜,均展现了高超的翻译水准。若要从优劣多寡来看,笔者认为许先生在语义蕴含义的拿捏上略胜一筹。
四、审美层次比较
诗歌翻译比普通翻译多了审美的功能,因此,比普通翻译有更高的要求。诗歌语言是一种审美符号,它肩负“表情、表美”的功能。批评家一般从景美、情美、意美和形美四方面对诗歌进行审美批评。对本诗而言,最难的是达到翻译的“形美”。因为汉语和法语来自不同的语言语音体系,汉语诗歌中所具备的格律、平仄、音韵是法语所不具备的。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翻译就无能为力,虽然汉语诗歌的形式之美不能完全照搬至法语之中,但是译者可以将汉语诗歌的形式意欲达到的效果用法语诗歌的形式予以实现。汉语中的格律、音韵和平仄都是为了实现诗歌形式上的“整齐美、匀称美”,而法语同样可以通过其押韵来传达。
胡先生的诗歌意境很美,但形式上看,俨然将这首古诗翻译成了自由诗,这与其翻译观不谋而合;再看许先生的译本,每两联组成一组环抱韵,虽然没有阴阳韵完全对应,但是可以看出许先生做了实现“形美”的努力。如果说诗歌翻译应做到形神皆备,哪怕形式上不能对等,也应力求功能和效果上对等,那么,笔者认为许先生译本的“形美”与原诗的“形美”更接近。
两位先生分别作为台湾和内地法语诗歌翻译的代表性人物,深谙中法诗歌特征,并对汉法双语的使用游刃有余,若非得分伯仲,综合上述三个层次的评析,在思维层次的翻译旗鼓相当,但在语义层次和审美层次的翻译似乎许先生在细节上做得更好,不仅总体还原了诗歌的原意,并在诗歌形式的再创造方面尺度把握得当。
评析诗歌翻译质量不能空凭个人喜恶,须有标准支撑,翻译层次论则是一种很好的视角和方法,不仅为评析者的成果找到理论支撑,也使之更为严谨、公正和有说服力。但是,笔者需在此指出的是,要对诗歌翻译的质量下唯一、一致的定论是很困难的,也是不可能的。每一个批评原理仅是一种参考方法,不是刻意贬低或拔高某一译者的作品质量,但是理论标准在评析诗歌翻译时却是必要的,它不仅为我们的评析找到理论支撑,更有利于促进译者之间的良性探讨和交流,取长补短,促进翻译质量的提升,甚至促进翻译理论的完善。
[1]周啸天.唐诗鉴赏辞典[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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