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出的命运怪圈
——论《涂自强的个人悲伤》与《世间已无陈金芳》
2018-03-29杨炀
杨炀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一、大时代背景下的个人彷徨
方方的中篇小说《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发表在《十月》2013年第2期上,石一枫的中篇小说《世间已无陈金芳》发表在《十月》2014年第2期上,虽发表时间相隔一年,但是两篇小说中的主人公都处在同一时代背景之下:城市化的发展使得乡村青年通过升学或打工的方式大量涌入城市,成为城市生活的底层,也可以称作是“乡村蚁族”①。从农村而来,在城市经历了一番“打拼”,最后归于农村。这难免是因为写作者受到时代背景的影响继而将这种影响施加于笔下的主人公身上。而这样的形象谱系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中最早可以追溯到五四时期涌现出的一批“零余者”的形象。20世纪初的中国内忧外患,社会各个层面均动荡不堪,西方文化与中国传统文化产生了猛烈的撞击,在此情况下,中国先进知识分子的启蒙意识开始觉醒并开始反思国家与个人的出路究竟在何处。自郁达夫开始,“零余者”形象可以说从未从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人物画廊中消失过,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与社会语境下,“零余者”的文化内涵是不一样的。从郁达夫《沉沦》中压抑与自卑的“我”到丁玲笔下理想幻灭的莎菲再到钱钟书笔下犹疑彷徨的方鸿渐,从王蒙笔下失落的倪吾诚再到路遥笔下的高加林、孙少平,虽然所描写的人物知识阶层不尽相同,但我们不能否认的是所有的人物在大时代背景下自我定位的缺失与迷茫的心境却是相同的。方方笔下的涂自强与石一枫笔下的陈金芳是“零余者”形象在新世纪的一个传承与变异。“变异之处”在于涂自强与陈金芳是经济全球化背景之下受忽视的一群青年人,他们生活在城市底层,为了自己的生存需要在城市打拼。从社会层面来看,底层青年的基数相当庞大,而我们的社会并没有给他们提供一个相对公平合理的奋斗平台,阶层的固化、分配的不合理以及现实的不平等让涂自强等人的命运时时折射出时代的隐忧。从个人层面来看,与社会发展相配套的心理防御机制和为了打拼衍生出的畸形心理让涂自强、陈金芳等人在社会的边缘地带显现时代之殇。方方与石一枫将从五四到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青年命题重新提起,不光是简单地传承书写某一个人物形象系列,更重要的是他们将人性的笔触重新伸向了社会的底层,引起了人们对新时代下底层青年生存问题的关注。20世纪80年代是一个激情昂扬的时代,一切事物都生机勃发,高加林作为80年代的知识分子,犹如天之骄子,“身上散发着一种浓烈的优越感,闪现出突出的个体意识和自我觉醒的精神理想”②。作为高加林这个形象在21世纪的延伸,涂自强考上了大学,赢得了同村人的尊重,但在城市中却遭遇了不同的人生际遇。路遥笔下的孙少平在任何时刻都保持着乐观向上的姿态,在大牙湾煤矿超负荷工作时同样相信自己能闯出一片天地,这种心理状态与《世间再无陈金芳》中的陈金芳不顾家人劝阻执意留在城中只为“活得有人样”有很大的相似之处。不同之处在于涂自强与陈金芳所处的时代贫富差距拉大,社会结构分层相对固化,这些从乡村来到城市中的年轻人在全球化经济发展的时代被快速的生活节奏、对于金钱的欲望冲击得晕头转向,最后沦为时代的牺牲品。
在《涂自强的个人悲伤》中,涂自强从一个山沟沟里考上大学进了城,怀揣着自己的理想和全村人的希望去上大学。在大学里,涂自强在食堂打工勤工俭学,过年了为省路费钱而选择留校,准备考研却突遇父亡,考研之路断了,他也没怨言,仿佛一切是天注定的,而他能做的就是随着命运漂流。在遭遇老板跑路、家乡房子垮塌、母亲受伤等变故后,涂自强将母亲带到城里娘俩相依为命。他并不清楚自己该怎样在这个社会中生存。没有目标、没有方向使涂自强们能做的只是“豁出命去打拼”。不似路遥笔下的农村青年拥有着光明的前途,方方笔下的涂自强最后只是“徒自强”地得到自己身患肺癌的消息。方方虽在此篇小说中对涂自强的经历有近乎拼造且毫无温情的构建,但在“零度情感”的旁观下,作者还是真实地描绘出了21世纪的底层知识青年是如何在“一个高度资本化、商品化、市场化、世俗化、物质化的时代,在教育产业化和大学扩招日益猖獗的过程中,失去其高高在上的精英地位,在商业化的逻辑中亦步亦趋,沦为现实的‘庸常者’”③。而石一枫笔下的陈金芳则更能体现出大时代背景下底层青年的彷徨无助,她甚至已不再是“庸常者”,她是时代的反叛者,企图用犯罪手段融入这个社会。
陈金芳生于农村,但却在半道上闯入了城市生活,并深深迷恋于此。但“闯入”并不代表她已经融入周围的环境,被身旁的人所接受。小说中“我”与陈金芳的关系十分耐人寻味。陈金芳从农村转校来到“我”所在的部队子弟学校,并阴差阳错和“我”同住在一个大院里,而这也只是因为她姐夫是部队的厨子。这在某种程度上使“我”和陈金芳有了明显的阶层关系。“我”和陈金芳属于两个平行不可能相交的世界,一如陈金芳与这个社会的关系一样,隔岸相望,永不相融。在陈金芳这样的底层女青年心里,她认为周围人的看法以及城市对她的接纳会因为她外表的改变而改变,所以她成为班上第一个抹口红、第一个打粉底、第一个穿耳孔的姑娘。在乡下的父亲突然脑溢血离世后,她也坚决拒绝母亲及其他亲戚让她回老家的建议,她就是要留在北京!这种勇气恰似于鲁迅《伤逝》中的子君,“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陈金芳曾拥有想要冲出自己“农村出身”的魄力,但是最后却被鲁迅先生言中,她没有回去,而是堕落了。初中毕业后她成了著名的“圈子”,和附近一带大大小小的流氓都有过一腿。她将女性的身体作为在城市中停留的资本。这样一个在旁人眼里看来已经“堕落”的女子,谁能想到她被送上警车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只是想活得有点儿人样”④。
“活得有点儿人样”理应是一个生而为人的“人”所应具备的最基本的资格,但是在陈金芳这里,却变成了她兜兜转转十几年来闯商海、用身体作为商业资本、不断投机所要达到的最终目标,也可以说是她的“梦想”。陈金芳是无数来到城市寻求尊严的青年人的缩影,但是这个时代能给予他们的太有限了,因为那遥不可及的“艺术向往”以及物欲社会无限的欲望和虚荣,陈金芳落入了彷徨的漩涡中。
涂自强们和陈金芳们来自农村,他们进入城市的方式不同。涂自强通过上大学来到了城市,他像个陀螺般地拼命,前途却一片迷茫。“他从不知应该如何描述自己的理想。理想是什么形状什么质地,他几乎没有任何勾画的依据。”⑤陈金芳靠着自己对家人的顽强抵抗获得了城市的“居留权”。她将他人的嘲笑与排挤当作一种拼搏的外在动力,而她自己却根本没有能力独立,只能依靠身体和骗的手段……方方曾说:“一个好的社会不是为顶尖人才准备的,而更应该是为普通人准备的。普通大众通过自己的勤劳、努力而能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这才是一个正常的社会。要让普通大众仅仅解决温饱就要如此费劲如此艰辛,这样的社会必然不是一个好的社会。”涂自强们和陈金芳们这样的底层青年处在一个阶层分明的社会,“迷茫”与“骗”是底层青年们出于自慰、为了生存的主观选择,但这却是一种“错位”的自尊,是他们无法在城市立足最后又回不了家乡的根本原因。
二、“错位”的自尊——“瞒”与“骗”
在小说中,涂自强仿佛被塑造成信仰宿命论的圣徒,一边不安于现在的生活,畅想未来,一边在不平等的社会现实面前安然自若,并将一切归因于看不见摸不着的“命运”。高中女友采药送给他的诗像一个谶语指导着涂自强短暂的一生:“不同的路/是给不同的脚走的/不同的脚/走的是不同的人生。”涂自强已经丧失了路遥笔下年轻人敢于拼搏、绝不向命运低头的韧劲。胡小虎曾在《“向下的青春”之隐忧》一文中指出:“当代乡村青年正经历‘向下的颓败’和逆来顺受的安心认命。”作为一个接受了当代高等教育的年轻知识分子,涂自强将自己不能谈恋爱、没能力兼职修电脑、不需要改善生活质量等都归结为命,这样的“因果关联”保护了他的自尊。
涂自强的“不会真自卑假自尊”的品质源于底层青年在孤立无援的生活状态中自发生成的心理防御机制。他们裹着这样的保护层默默无闻地生活在城市的边缘,一边艰难生存一边却又肯定不公平的社会现实。例如,有一次涂自强去一家书城装空调,一些衣着优雅的女人慷慨激昂地批评:“今日之青年只知赚钱,满身铜臭,没有一点知识气。”⑥这些“优雅”的女人与底层青年之间有着厚厚的隔膜,她们自然也就代表了与涂自强们相对的另一个阶层。她们并不知当下青年是如何依赖自己拼了命的奋斗来博取“上等人”的认可,她们劈头盖脸地责备眼下的风气更多的只是一种毫无根据的发泄和自身优越感的表达。涂自强在听到以上言论时心下惭愧了,但却又“很容易想通了,也很容易把自己的痛苦化解”。精神胜利法中的“瞒”让涂自强坦然面对自己的过去、现在和将来,也正是“瞒”让涂自强在这个与自身格格不入的社会中将本来就不坚定的自尊慢慢消解成了别人眼中的“宽厚”。这里的“瞒”本质上区别于鲁迅笔下阿Q代表中国国民性的“瞒”,阿Q为维护面子,用恃强凌弱的手段来证明自己的力量,以获得心安理得的生存之道,最后把“精神胜利”转化为实实在在的胜利。方方在创作访谈时说道:“涂自强并不抱怨家庭,只是觉得自己运气不好,善良地认为这只是他‘个人的悲伤’。”这样一个善良不损人利己的青年却将“瞒”变成了那些从乡村出来最后又回不去故乡的打拼者在城市立足的唯一心理安慰。小说最后,涂自强将母亲安顿在莲溪寺,自己抱着母亲的菩萨离开了武汉。这个本对生活充满希望的年轻人最后却只能依靠宗教来安顿母亲的晚年,这一笔本就是对这个时代无情的嘲讽。
陈金芳生活的时代似乎被作者描写得更加充满野性和物欲,陈金芳自然也不是涂自强一般自力更生的人,陈金芳采取的不仅是心理上的“瞒”而且还用到了现实生活中的“骗”。她插班后很快地适应了老师与同学们的嘲笑,然后以不同于一般乡下姑娘的胆量,迎头面对种种奚落。她与全家人拼死搏斗争取留在北京的权利,她的自尊以一种极端的“不符身份”的方式喷薄而出。殊不知,她抗争的深层心理动机却是隐藏着的“瞒”。陈金芳为了“活得有点儿人样”不惜以出卖肉体为代价,并且靠男人去还债和积攒下一轮打拼的本钱。她不惜骗村里人的钱搞非法集资,最后改名又回到北京想做一起一本万利的大买卖。毫无疑问,陈金芳在自尊的驱使下走上了歧路,活在自己精心打造出来的虚幻的世界里。有意思的是,《世间已无陈金芳》小说集里的另一篇《地球之眼》则反映了底层青年安小南的另一种生活状态。安小南执着于追问“道德”的问题,显得与这个社会极不合拍,高智商的他曾沦为金钱的帮凶,但最后却守住了自己的道德底线。笔者认为,安小南这个形象应该是作者石一枫关于底层青年应如何面对时代的急速变化以在城市中安身立命的更深层次思考。
陈金芳的经历绝不是个例。在现今大量农村人口涌进城市的时代,有多少出身贫苦但想靠着自身的努力在城市打拼出一片天地的青年最后在奋斗的路程中不了了之,无奈地走向回乡之路。如果不靠“瞒”和“骗”,涂自强们和陈金芳们将在城市中毫无委身之地,将在“城里人”的鄙夷和嘲笑中慢慢消失。“错位的自尊”绝不是在城市中生活的底层青年身上出现的偶然现象,涂自强和陈金芳是蚁居在城市中的农村青年群体的一个缩影。“错位的自尊”正如经济高速发展带来的环境污染、资源匮乏一般,也是一种“破坏”,只不过它隐藏于底层青年人的内心,是看不见的。
三、“变态发育”憧憬中的殊途同归
每一个从农村来到城市的青年,要么进行脱胎换骨的蜕变,要么只留下农村生活的美好记忆而舍弃其他不好的内容。陈金芳是前者,涂自强则为后者。《世间已无陈金芳》中是如此描绘这一过程的:“‘我’无法再回忆起十来年前站在‘我’窗外听琴的那个女孩。当年的她仍然在我的记忆里存在,但现在的她却获得了某种决绝的能力,把自己生命的两个阶段完全割裂了——那类似于动物界的‘变态发育’,人们都知道蝴蝶是毛毛虫破茧而出的结果,但有谁看到花蝴蝶时,第一反应是毛毛虫带来的恶心呢?”⑦这种“变态发育”是陈金芳所希望看到的,她宁愿与过去的贫困断个一干二净。她把名字从陈金芳改成了“陈予倩”,一是为了使自己投机艺术圈而与之前所做的非法集资断了关联,二是彻底与过去挥手告别。“活得有点人儿样”像一座灯塔,她为之不遗余力地追求。
陈金芳将寻求自尊变成了人生唯一的奋斗目标,而此时自尊之上笼罩的是无法挥之而去的自卑之情。在这样两种情感的不断碰击中,陈金芳失去了或说从来未真正拥有过自己的人生目标,“变态发育”的心理使得她投入拜金主义的圈子无法自拔,最后害人害己。陈金芳所代表的是一类抗拒面对自己过去的底层青年群体。陈金芳出狱以后会怎样呢?可能继续以自己的方式追求“活得有点人儿样”,可能只有回到自己的家乡——她曾经拒绝回去的地方。
涂自强与陈金芳的不同在于他的宽厚以及本分,但是在他保持自己善良想要融入社会的同时却也是在进行“变态发育”。涂自强从山沟沟里考上大学,走出大山。在前往学校报名的路上他得到了很多好心人的帮助,这一切让他感受到了世间的温暖。有意思的是,在整个文章中,除了涂自强和采药这两个名字外,作者再也没有给其他人物命名,涂自强的舍友们也只是冠以姓氏称为某同学。这就意味着所有人物都只象征着一个符号,涂自强作为善意的接受者,被善意包围而与现实世界有所隔离。涂自强在遭遇父亡、被学长欺骗以及艰难地在武汉城中打拼之后,仍满怀希望地生活在这座城市里,他一直没有意识到城市生活竞争中的残酷,他一味地将自己眼中他人的“善良”和宿命论来作为自己的精神支撑。
在涂自强安顿好母亲而自己独自踏上返乡之路同时也是死亡之路时,文中这样描写道:“此后,再也没有人见到涂自强。他的消失甚至也没被人注意到。这样的一个人该有多么的孤单。他生活的这个世道,根本不知他的在与不在。或者说,他渺小到人们根本不可能去记得他。”⑧而笔者,出于私心倒宁愿涂自强没事发发牢骚,感叹一下世道的不公平,给这个世界至少留下一个愤世嫉俗的身影。可他却一点牢骚都没有,他在自己所打造出来的善良、乐观的世界里慢慢消失。类似涂自强、陈金芳的底层青年群体在时代中挣扎着生存,一个人的悲伤可以说是个人的悲伤,但是一个群体的悲伤就只能被认为时代之悲伤,但是他们并没有意识到。
四、结语
涂自强与陈金芳作为从农村进入城市的青年人,为了尊严与更好的生活在城市中苦苦打拼,一个最终罹患肺癌,一个被送回老家。尽管如今离五四那个激荡的年代已过去了快一百年,但不得不说的是,尽管时代的背景不同,但底层青年的命运却是殊途同归,他们是大时代下底层青年的缩影,他们是时代的“零余者”。涂自强的“悲伤”也不可能只是他一个人的,这个“悲伤”是贯穿整个时代发展的原始命题。涂自强与陈金芳们的悲剧命运从深层次来说是因为自尊的错位与心理的变异,但是从外在方面来看,却是这个时代没有给予他们足够多的关注。社会结构的不合理分化以及资源的不平等分配让这些青年人空怀梦想却无施展拳脚的舞台,最后要么躲进自己营造的温室中,要么身披铠甲将矛头对向其他无辜的人们。方方与石一枫从20世纪的文学前辈手中接过这把人性关怀的利剑,并将剑直指社会的隐形创伤——底层青年问题,使我们不得不面对这一沉重的命题。底层青年的命运怪圈一直在重演,是他们之错还是社会之殇?这是值得我们思考的问题。
注释:
①廖斌:《论方方〈涂自强的个人悲伤〉的社会意义》,《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4年第3期,第71页。
②③袁文丽:《城乡结构裂缝中的底层叙述——以方方〈涂自强的个人悲伤〉为考察对象》,《中国文学研究》,2016年第4期,第101页,第101页。
④⑦石一枫:《世间已无陈金芳》,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6年,第96页,第70页。
⑤⑥⑧方方:《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小说月报》,2013年第5期,第67页,第67页,第7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