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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杨宪益夫妇译本看《红楼梦》中的提示语翻译

2018-03-07胡玉明刘钰蓉

皖西学院学报 2018年1期
关键词:杨宪益黛玉译本

胡玉明,刘钰蓉

(皖西学院 外国语学院,安徽 六安 237012)

随着《红楼梦》在海外的广泛传播,有关其译本的研究业已成为红学研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英语世界最为流行的两个译本分别是霍克斯译本和杨宪益夫妇译本,大多从事《红楼梦》译本研究的专家学者也习惯于拿这两个译本作比较,更多从宏观着力于译者翻译技巧的研究上,如党争胜的《<红楼梦>英译艺术比较研究》等。作为一部享誉世界的文学名著,《红楼梦》可谓是通过人物对话塑造人物形象的典范,译者在翻译过程中自是不遗余力,但无论是译者还是读者似乎都忽视了作为人物会话一部分的提示语。提示语是指对人物说话时的语气、表情等进行描写,对说话人当前的心理状态做进一步的呈现,如“她笑着说”。在《红楼梦》原文本中,人物的对话成千上万,提示语更是数不胜数,如果都一味地只做简单处理,译文将显得平淡没有新意。为了翻译多样化,从而更好地传达作者的意图,杨宪益夫妇在译文中通过改变提示语的位置、转换提示语的句式,以及运用归化的翻译技巧,对原文本中的提示语做了准确到位的处理。

一、提示语的位置变换

提示语在文本中的位置大致可以分为三种,在前,在中,在后,如:他说:“…”;“…”,他说,“…”;“…”,他说。相比较而言,中文提示语居中没有英文的多。杨宪益夫妇在翻译过程中把大量原文中的对话打断,将原文中居前居后的提示语置于中间,这样不仅更符合英文习惯,在不同场合更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在《红楼梦》第三回林黛玉初到贾府时,有关中国封建社会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传统礼教有如下对话:

贾母因问黛玉念何书。黛玉道:“只刚念了《四书》。”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何书。贾母道:“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1](P47)

杨、戴译:Then her grandmother asked Daiyu what books she had studied.

“I’ve just finished theFourBooks,” said Daiyu. “But I’m very ignorant.” Then she inquired what the other girls were reading.

“They only know a very few characters, not enough to read any books.”[2](P59-60)

在林黛玉和贾母的这段对话中,贾母说的话依照原文,没有被提示语打断,然而黛玉的回答却被译者给中断了,或者说是译者根据原文进行了合理的想象,“But”引导的后半部分属于译者增译的地方。那么译者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原文“只刚念了《四书》”足见黛玉到了贾府“步步留心、时时在意”的谨小慎微的态度,译文用“I’ve just finished”已经较为充分地表达了原文的意思。在那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封建礼教社会,林黛玉自是深知这个道理,但是贾府毕竟不同于一般市井草民,黛玉又不想在贾府的众姊妹中显得是个目不识丁之人,这种矛盾的态度就体现在“只刚”二字上。可想而知,黛玉在说这句话时肯定语速很慢,不仅如此,她在说的同时还不时瞅瞅贾母的反应。译者正是基于这种合理的想象,才在译文后面加了一句“But I’m very ignorant”。这是黛玉在觉察出贾母对其回答不甚满意的时候随口补出的一句话,说明自己虽然读过《四书》,但是只刚读书,还不甚了解,希冀迎合老祖宗对“无才便是德”的封建礼教的认同。

相比译文,曹雪芹在原文中并没有描绘林黛玉边说边看贾母这一动作,那么译者这一增译在多大程度上是可以被接受的呢?在德国接受美学代表人物伊瑟尔看来,文本的含义是由文本和读者共同实现的,二者起着相同的重要意义,他把文本比作天上的星星,读者就是连接它们的线条,如果没有读者,那么天上也就不存在“北斗七星”。“在文学文本里,星星是固定的,而连接它们的线条是变幻莫测的”[3](P251)。依循伊瑟尔的见解,杨宪益夫妇在翻译过程中,等于把林黛玉在回答贾母问话时,时不时看看贾母反应这一读者自发连接的“线条”给翻译过来了,也正如中国绘画中常使用的“留白”技巧,即给予读者更大的空间,让读者行使自主想象的权利。这也是判断一幅艺术品好坏的重要维度之一。

在林黛玉回答完贾母这个问题后不久,贾宝玉回到屋里,第一次见到林黛玉,也不禁问起了这个问题:

宝玉便走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量一番,因问:“妹妹可曾读书?”黛玉道:“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1](P49-50)

杨、戴译:Baoyu went over to sit beside Daiyu and once more gazed fixedly at her.

“Have you done much reading, cousin?” he asked.

“No,” said Daiyu. “I’ve only studied for a couple of years and learned a few characters.”[2](P63)

如上,译者在翻译林黛玉和贾宝玉的对话时,同样是用提示语把黛玉的回答从中隔开。黛玉在吸收同贾母对话中的经验教训后,在回答宝玉的问题时不再吞吞吐吐,而是非常的坚决利落,“不曾读”。可她还是免不了要看看宝玉的反应,令她意外的是,自己的这个答复并没有令眼前这个男孩满意,于是她赶紧又补充了一句“些须认得几个字”,意在表明自己并非一点书没读过,并非一个文盲。在以上两个对话中,足见黛玉的心思缜密,为人敏感的性格。而译者却很巧妙地通过提示语的中间插入,将这种细致的描写刻画了出来。

二、提示语的结构转换

汉语中,提示语连接的多是一个直接引语,在句法上属于动宾结构,但是杨宪益夫妇在翻译《红楼梦》时,时而将原文中的直接引语转换成间接引语,时而将动宾结构转换为系表结构,时而将主动语态转换成被动语态。

(一)直接引语转换为间接引语

《红楼梦》第十一回,尤氏请王熙凤前去听戏,等了一会儿不见人来,于是又差了两个婆子去请,在路上碰见凤姐儿。

凤姐儿说道:“你们奶奶就是这么急脚鬼似的。”凤姐儿慢慢的走着,问:“戏唱了几出了?”那婆子回道:“有八九出了。”说话之间,已来到了天香楼的后门……[1](P156)

杨、戴译:“Your mistress is devilishly impatient!”

Continuing to saunter along, she asked how many items had been performed. The answer was: eight or nine. They had now reached the back door of the Pavilion of Heavenly Fragrance …[2](P213)

译文将凤姐儿的问话“戏唱了几出了”由直接引语改成了间接引语。由于说话的背景是凤姐儿和婆子们边走边说,是走路和说话这两个动作同时进行。杨戴考虑到英文读者的接受情况,将直接引语变为间接引用,以突显两个动作同时进行的连贯性。

在《翻译理论与实践》一书中,奈达(Eugene A. Nida)提出了“动态对等”的概念,认为信息对等优于形式对等。奈达主张翻译要从目的语读者角度,而不是从译文形式角度来实现动态对等,即“译语接受者对译语信息的反应和源语接受者对原文的反应基本相同”[4](P24)。基于此,杨宪益夫妇在翻译时对译文进行了大胆的结构调整,以达到既定的语言审美效果。

(二)动宾结构转换为系表结构

《红楼梦》第六回刘姥姥来到荣国府,周瑞家的把她引到王熙凤住处,王熙凤问周瑞家的回了王夫人没有。

周瑞家的道:“如今等奶奶的示下。”[1](P99)

杨、戴译:“I was waiting for madam’s instructions,” was the reply.[2](P127)

周瑞原为王夫人的陪房,现为荣国府的管家,按理说,像刘姥姥来到荣国府,周瑞家的理应先知晓王夫人才对,可周瑞家的却先来知会王熙凤,只有等凤姐儿的示下,然后才敢去知会王夫人。原因正如周瑞家的对刘姥姥所说的那样,“姥姥有所不知,我们这里又不比五年前了。如今太太竟不大管事,都是琏二奶奶管家了。你道这琏二奶奶是谁?就是太太的内侄女,当日大舅老爷的女儿,小名凤哥的。”[1](P95)

比照原文,杨宪益夫妇并没有采用与原文对等的动宾结构,而是把汉语中表示说话的“道”翻译成名词,这样句子结构也就从原文的动宾结构变成了系表结构,突出了说话的内容,省略了说话的主体。在杨宪益夫妇所翻译的《红楼梦》中,类似这样省略说话人的例子很多,大多都是主仆对话时,仆人的答语,如之前凤姐和一个婆子的对话中,婆子在回答戏唱了有八九出了,用的也是同样的策略。

(三)主动语态转换为被动语态

中国古典小说中,人物对话在排版过程中很少单独成段,因此为了明晰人物关系,提示语的指示作用非常重要,一般极少省略,且多为主动语态。但是在杨戴译本中,为了语态的多样性,更为了顺应英语语态习惯,有时主动态的提示语会省略说话人,变主动语态为被动语态。《红楼梦》第三回林黛玉来到贾府,有仆人提前通报:

于是三四人争着打起帘笼,一面听得人回话:“林姑娘到了。”[1](P38)

杨、戴译:Three or four of them ran to raise the door curtain, and a voice could be heard announcing, “Miss Lin is here.”[2](P45)

在原文中,尽管说话的仆人是谁不得而知,也无须知道,但是从语法结构分析,这个仆人还是“存在”的。然而,在译文中,译者直接用“声音”做主语,仆人作为说话的主体在语句中被遮蔽。

三、提示语的归化翻译

作为提示当前说话人的一种心理状态,提示语时而简洁,时而复杂,有时甚至会用一句话来描述。《红楼梦》前八十回描写的是一幅盛世繁华背景下贾府的恢宏气派,府邸上下一派祥和,反映在提示语方面用得最多的就是“笑道”,然而在描写主奴对话时,也少不了那个时代的繁文缛节,如“施礼赔笑”“作揖问道”等。对于这些要么笼统、要么细节的提示语,杨戴夫妇在翻译时尽量采用归化的翻译策略,以求更符合英文读者的接受习惯。

(一)“笑道”的多样化翻译

《红楼梦》里的大观园似乎总是欢声笑语,以至于人物在说话时往往也是面带微笑的,因此曹雪芹用得最多的就是“笑道”。鉴于中英文的不同语言表达习惯,通篇如果采用同一的翻译方法,就会使译文显得呆板,单一,不符合英文用语多样性的特点。因此,杨、戴在选词时就显得格外地谨慎。同样是以刘姥姥进大观园为例。王熙凤在与刘姥姥的对话中总共出现了五处“笑道”,译者在翻译时根据不同的情景,分别使用了“observe”“smile”“laugh”“say”“twinkle”“cheerful”。其中,王熙凤在与刘姥姥的第一轮对话中,“笑道:‘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厌我们,不肯常来;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1](P99)此处的“笑道”译者翻译为“observed Xifeng with a smile”[2](P127),“observe”意为“观察”,颇符合王熙凤那种察言观色,以貌取人的人物性格。

在王刘二人对话的过程中,贾蓉走了进来。

贾蓉笑道:“我父亲打发我来求婶子,说上回老舅太太给婶子的那架玻璃炕屏,明日请一个要紧的客,借了略摆一摆就送过来。”[1](P100)

贾蓉在与王熙凤的对话中,首先摆出父亲的名号,俨然一副公子哥的模样,但是原文在提示语中并没有显现出来,只是用了一个普通的“笑道”。杨戴在深入了解了人物说话时的态度和语气后,将其翻译为“announced cheerfully”,与原文旨意颇为契合。因为“announce”具有“宣称、宣布”的意思,表现了贾蓉打着父亲的名号,在婶娘王熙凤面前没有丝毫的谦逊。

“笑道”在汉语中原为两个动词合成,然而英文的语言习惯更倾向于将“笑”作为一种状态词。因此,在杨、戴译本中,“笑道”经常被处理为“动词+介词短语”“动词+副词”“部分省略”的形式,如“with a smile”“with a twinkle”“with a laugh”“cheerfully”“laughly”“laughed” “smiled”“beamed”等等。

(二)礼仪提示语的归化翻译

中国素有“礼仪之邦”之称,人们在日常对话中,除了交流传递某种话语意图以及与之相伴的说话人的情感状态,还有一定的礼仪体系需要话语的双方去谨守实行。如此一来,提示语的作用往往不仅提示说话人的心理状态,还兼有礼仪传递之附加功能,而这种礼仪附着词本身就是对说话双方施受关系的一种提示,如主仆关系等。对于这种约定俗成的礼仪附着提示语,如果处理的恰当,就能够有助于西方读者更好地了解话语含义和会话机制。然而,由于有些纯礼节性的提示语,本身与下面的会话内容并无实际联系,对于这样的礼仪提示语如果都千篇一律的逐条翻译,就必然会给译语读者带去一定的困扰。

《红楼梦》中所描绘的贾府是个等级森严的封建家族,人物对话虽不乏插科打诨,但是尊卑主仆的位序却是始终不容半点践踏的,所谓的“笑里藏刀”时有出现。礼仪的奉行是身份、教养的体现,而对礼仪的僭越往往会招致他人诟病和责备。王熙凤在接见刘姥姥和她的孙儿板儿时,刘姥姥“百般的哄他出来作揖,他死也不肯”[1](P99),随后,王熙凤虽将其解释为亲戚间不常走动变得生疏的缘故,但言语之间所透露出来的不满是显而易见的。

按照封建礼仪,仆人见到主人,晚辈见到长辈须作揖行礼。因此,在《红楼梦》中,经常会有“施礼赔笑”“作揖问道”等礼仪性提示语。所谓的“施礼”“作揖”只是一种礼节性问好时的一个特有动作,其动作因人而略有不同,考虑到文章中并未具体到何种“施礼”“作揖”之势,想来作者只是为了表示一种谦卑,然而东方过度的谦卑和谦逊是西方人所无法理解的。有鉴于此,杨戴通常将其简单地归化翻译为“greet”或“say hello”,以避免行文拖沓。

四、结语

杨宪益、戴乃迭夫妇《红楼梦》译本历数十年而弥新,不仅得益于二者深谙中西方文化,很好地在译文中实现了跨文化交际,更取决于夫妇二人精益求精的精神,即便是一个细小的提示语也是思忖再三。通过对原文本中提示语的位置转换、结构转换以及恰当的归化翻译策略,译者既避免了译文的单一呆板,又契合译语读者的语言习惯,在不损害原语文化传递的情况下,成功地借助翻译实现了跨文化的交际。

[1]曹雪芹,高鹗. 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

[2]Xueqin Cao, Gao E. A Dream of Red Mansions[M]. Trans. Yang Xianyi and Gladys Yang. Beijing: Foreign Languages Press, 1994.

[3]朱刚.二十世纪西方文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4]Nida E. A. & Charles R. Taber. The Theory and Practice of Translation[M]. Leiden: The United Bible Societies Press, 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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