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历史叙述中的主体意识
——以《史记·项羽本纪》为阐释对象

2018-03-07

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21期
关键词:项王诸侯司马迁

徐 军 义

(渭南师范学院 人文学院,陕西 渭南714099)

《项羽本纪》是《史记》叙述中最富文学色彩的篇章之一。它全面记述了项羽的生平事业和成败始末,再现了秦汉之际风云变幻的诸侯争斗,塑造了一位性格复杂、流传千古的历史英雄。司马迁对项羽历史故事的文本叙述,既是对历史事实的真实记录,也是对典型历史事件的意义阐发。他取材于历史,又高于历史,创造了后人认知、理解和发掘的“项羽文化”现象。

阐释学是当代人文科学最重要的研究方法之一,也是阐发文本意义最有效的方法之一。许慎《说文解字》曰:“阐,开也,从门单声。《易》曰阐幽。”[1]658“释,解也,从采;采,取其分别物也。”[1]60根据文字意,阐释即解开疑问,让人明白。从语义角度看,“阐释”即答疑解惑,以对话方式,阐发事理,创造意义。司马迁以交往对话的方式创作了《项羽本纪》,阐发了项羽历史故事的文化价值,构建了具有时代特色的历史主体哲学,是我们认知、理解和探索、发掘“项羽文化”精神的重要对象。

一、历史的新转向

《项羽本纪》是司马迁记述历史故事的形式表达,他将项羽作为连接秦汉历史的桥梁,进项羽于“本纪”,既保证了历史叙述的连续性、完整性,也阐发了历史进程中的主体意识与现实精神。

司马迁认为项羽的出现是历史发展的必然,是“时势造英雄”的历史需要。秦末乱世,项羽出身将门,“项氏世世为楚将,封于项,故姓项氏”[2]295。项羽有才气,有胆量,其身“长八尺有余,力能扛鼎,才气过人”[2]296。在与季父项梁“俱观”秦始皇游历会稽时,“籍曰:‘彼可取而代之’”[2]296。但项羽为学不进,“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2]295。习兵法,“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2]296。司马迁对项羽生活细事的记述已隐含了其日后成功与失败的必然性。“项梁杀人,与籍避仇于吴中”[2]296。项梁贤能,项籍有才力,“吴中子弟皆已惮籍矣”[2]296。随后,在项梁示意下,项籍“遂拔剑”,斩会稽守,“使人收下县,得精兵八千人”[2]297。于是,“梁为会稽守,籍为裨将,徇下县”[2]297。这是项梁、项羽武力反秦取得的第一支武装力量。又“广陵人召平……闻陈王败走,秦兵又且至……矫陈王命,拜梁为楚王上柱国”[2]298,随使其“急引兵西击秦”。时有陈婴起兵,终“以兵属项梁”,又有“黥布、蒲将军亦以兵属焉”[2]298等。凡此足见项梁、项羽起义形势好,得人心,已逐渐成为当时起义的核心力量。当时陈涉起义大泽中,封为“陈王”,后因“战不利”,兵败被杀。项梁因“秦嘉倍陈王而立景驹,逆无道”,乃“进兵击秦嘉”,“嘉死,军降”。项氏义军“并秦嘉军”[2]299。范增说项梁,“秦灭六国,楚最无罪”。又“楚南公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2]300。项梁便寻访“楚怀王孙心民间”,从民所望,“立以为楚怀王”。项梁“自号武信君”[2]300,引兵“攻亢父”,“大破秦军于东阿”[2]301。“攻城阳,屠之”,西“破秦军濮阳东”,“攻定陶”。西“掠地至雍丘,大破秦军,斩李由”。又“攻外黄”[2]302等。司马迁叙述中多用“攻”“破”二字,足见义军所向披靡,势不可当。然物极必反,在胜利的浪潮中,项梁“益轻敌,有骄色”。虽有宋义劝谏,“战胜而将骄卒惰者败”。但项梁“弗听”[2]303。“秦果悉起兵益章邯,击楚军,大破之定陶,项梁死”[2]303,秦将章邯便“以为秦地兵不足忧”,“乃渡河击赵,大破之”[2]304,驻军围钜鹿。

钜鹿之战是项羽人生最得意之战,也是灭秦最关键之战,它在中国历史发展中具有转折性的意义。定陶之败,“项梁死”,“怀王恐”,令“项羽、吕臣军自将之”,以宋义“为上将军”,项羽为“鲁公,为次将”,范增为“末将”救赵,且“诸别将皆属宋义”[2]304。在救赵过程中,宋义驻军安阳,“留六十四日不进”,并“呵斥”项羽说,“夫披坚执锐,义不如公;坐而运策,公不如义”。宋义随遣送其子宋襄“相齐”,并“身送之至无盐,饮酒高会”[2]305。当时“士卒冻馁”,“军无见粮”,项羽以救赵为重,“即其帐中斩宋义头”,并假“楚王阴令羽诛之”[2]305。“当是时,诸将皆慑服,莫敢枝捂”,“乃相与共立羽为假上将军”,并使人报于怀王,怀王“因使羽为上将军”[2]305。此时项羽已“威震楚国,名闻诸侯”,乃遣将士二万渡河“救钜鹿”,但“战不利”。项羽便“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楚军“与秦军遇,九战,绝其甬道,大破之”[2]307。“当是时,楚兵冠诸侯。诸侯军救钜鹿者十余壁,莫敢纵兵。”司马迁如此叙述,可见诸侯军在钜鹿之战中的畏惧与观望心态。“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以一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2]307司马迁用对比方式凸显楚军的英勇,诸侯军的卑怯。等到“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由是项羽始为诸侯上将军,诸侯皆属焉”[2]307。

明代茅坤说钜鹿之战是“项羽最得意之战,太史公最得意之文”。此战歼灭了秦军主力,奠定了反秦义军在军事上彻底胜利的坚实基础,也加速了秦统治集团内部的矛盾,为刘邦进入关中创造了有利条件。司马迁充分肯定项羽有反秦、破秦的历史之功,此足可使项羽之名载入史册。秦将章邯与义军“欲约”,但“约未成”。“与秦战”,项羽乃“悉引兵击秦军汙水,大破之”[2]308。后与章邯约盟,并将其“置楚军中”,封其诸将为将军,令为“前行”,直“到新安”。因秦吏卒担心秦国会“尽诛”其“父母妻子”而躁动不前。项羽得信后,随令“楚军夜击阬秦卒二十余万人新安城南”[2]310。这一“阬秦卒”的历史叙述写出了项羽暴虐的一面。后文又写项羽“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2]315,“烹说者”[2]315等都凸显了项羽性格的缺陷。

鸿门宴是项羽从胜利走向失败的历史转折点,也是中国历史上最富有意义的历史事件之一。鸿门宴前,项羽“行掠定秦地”,直至戏西,闻“沛公欲王关中”,“大怒”,欲“击破沛公军”[2]311。当时“项羽兵四十万,在新丰鸿门,沛公兵十万,在霸上”[2]311。项羽用范增计,设鸿门宴欲杀刘邦。因项羽季父项伯与沛公军中张良“素善”,夜见张良、沛公而泄密。沛公拉拢项伯,与项伯“约为婚姻”[2]312。项伯回营便直言项羽曰:“今人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不如因善遇之。项王许诺。”[2]312鸿门宴中,为斩杀沛公,范增“数目项王,举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项王默然不应”[2]312。范增出招项庄曰:“君王为人不忍,若入前为寿,寿毕,请以舞剑,因击沛公于坐,杀之”[2]312-313。但因项伯“常以身翼蔽沛公,庄不得击。”[2]313后沛公“起如厕”,与张良相约,“置车骑,脱身独骑”[2]314,从骊山小道脱身。并使张良拜谢项羽、亚父等人。张良“奉白璧一双,再拜献大王足下;玉斗一双,再拜奉大将军足下”。项羽受璧,“置之坐上”,而“亚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剑撞而破之”,并曰“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2]313-314。鸿门宴后,“居数日”,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2]315,秦亡。项羽便“致命怀王”,与诸侯“如约”分封。项羽、范增因疑“沛公之有天下”,乃“阴谋”“立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中,都南郑”[2]316,并以三秦为屏障,防刘邦东进。项王“自立为西楚霸王,王九郡,都彭城”[2]317。灭秦之后,项羽以历史上诸侯“分封”方式使“统一”的国家又开始陷入“四分五裂”的局面,为日后诸侯间的相互攻伐埋下隐患。

可以看到,司马迁叙述项羽举义反秦、斩杀宋义、钜鹿之战等处,均表现了其过人的大无畏精神。但在叙述鸿门宴时,却表现了其优柔寡断、缺乏战略的政治缺陷。本可轻易杀掉刘邦,但刘邦的念旧、逢迎使项羽放弃了杀刘邦的念头。如刘邦说:“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得复见将军于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隙。”项羽便曰:“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刘邦回营后“立诛曹无伤”[2]315。刘邦、项羽的政治斗争便立见高下,项羽的政治的不成熟也可见一斑。

二、英雄的新赞歌

中国历史上英雄辈出,但将失败的英雄进于“本纪”,项羽是第一个。这既显示了司马迁不以成败论英雄的历史观,也凸显了司马迁“英雄造时势”的历史意识。项王闻汉王“皆已并关中,且东,齐、赵叛之,大怒。乃以故吴令郑昌为韩王,以距汉”[2]321,这标志着楚汉战争的开始。楚汉战争无疑也是中国历史发展最有典型意义的事件之一,它不但改变了中国历史的走向,也间接使“汉”最终成为一个民族的符号标识。

楚汉战争前,司马迁认为项羽缺少真正统一天下的战略思路和伟大志向。灭秦后,项羽“乃分天下,立诸将为候王”。“……立沛公为汉王……立章邯为雍王……立司马欣为塞王……立董翳为翟王……徙魏王豹为西魏王……立申阳为河南王……立卬为殷王……徙赵王歇为代王……立耳为常山王……立布为九江王……立芮为衡山王……立敖为临江王……徙燕王韩广为辽东王……立荼为燕王……徙齐王田市为胶东王……立都为齐王……立安为济北王……项王自立为西楚霸王”[2]316-317等。从当时中国历史发展“总趋势”看,项羽的“分封”是历史的倒退,它违反了历史发展的总规律,它直接或间接地造成诸侯间相互攻伐的矛盾。“汉之元年四月,诸侯罢戏下,各就国。”[2]320项羽便“阴令衡山王、临江王击杀”[2]320义帝于江中。又因“韩王成无军功……废以为侯,已又杀之”。“臧荼之国,因逐韩广之辽东,广弗听”,又“击杀”[2]320韩广。田荣因项羽“立齐将田都为齐王……因以齐反,迎击田都”,“荣因自立为齐王,而西击杀济北王田安,并王三齐”。陈馀派人告诉齐王田荣,“项羽为天下宰,不平。……愿大王资馀兵,请以击常山,以复赵王”。“齐王许之”[2]320-321,于是,陈馀“与齐并力击常山,大破之。张耳走归汉”[2]321。陈馀“迎赵王歇于代……赵王因立陈馀为代王”[2]321。可以看到,项王的“分封”在事实上已经失败,诸侯间的征伐兼并使项王疲于应战,经年奔波于平乱与救援之中。

当此之时,“汉王皆已并关中,且东,齐、赵叛之”等。项王“大怒”,“令郑昌为韩王,以距汉”[2]321。又“令萧公角等击彭越。彭越败萧公角等”[2]321。因张良计策,项王率兵“北击齐”,又“征兵九江王布。布称疾不往……项王由此怨布也”[2]321。项王战胜田荣后,“皆坑田荣降卒,系虏其老弱妇女”。田荣弟田横收齐国“亡卒”,“反阳城”,项王“连战未能下”[2]321。在项王征伐齐国间,汉王已攻楚地。“春,汉王部五诸侯兵……东伐楚”,“四月,汉皆已入彭城”[2]321。项王急率三万人回援,“晨击汉军而东,至彭城,日中,大破汉军”,追“杀汉卒十余万人”[2]322,汉卒皆逃。随之,楚“又追击……汉军卻,为楚所挤,多杀……围汉王三匝”[2]322。时因西北风起,“折木发屋,扬沙石……逢迎楚军”,“楚军大乱”,汉王“乃得数十骑遁去”[2]322。汉王“稍稍收其士卒”,在荥阳与“诸败军皆会”,“复大振”。楚汉又战,“汉败楚,楚以故不能过荥阳而西”[2]324。“汉之三年,项王数侵夺汉甬道”,汉王“食乏,请和,割荥阳以西为汉”[2]324。“项王欲听之”。范增曰:“汉易与耳,今释弗取,后必悔之。”于是,项王“急围荥阳”[2]325,汉王出逃。“汉之四年,项王围成皋”,“汉王逃”,又“使兵拒之鞏,令其不得西”[2]326。时“彭越渡河击楚东阿,杀楚将军薛公”[2]327。项王率兵又“击彭越”。汉王使“刘贾将兵佐彭越,烧楚积聚”。项王“东击破之,走彭越”。当时,“彭越数反梁地,绝楚粮食,项王患之”[2]327。可见,楚汉战争,项王在连年征伐中日渐势微,失败次数也日渐变多,然诸侯叛乱却日渐增多。汉王主动出击也多了起来,虽不断失败奔逃,但其兵势却日渐变强。这意味着项王武力征伐经营天下策略的进一步失败。

楚汉相争,相持已久,诸侯混战,天下无不辛苦,“丁壮苦军旅,老弱罢转漕”[2]328。项王提出“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而汉王笑曰:“宁斗智,不能斗力”[2]328。项王与汉王相遇“而语”,“汉王数之,项王怒,欲一战,汉王不听”。项王乃“伏弩射中汉王”,汉王伤,“走入成皋”[2]328。当时淮阴侯“已举河北,破齐、赵”,与楚将龙且战,又“大破楚军,杀龙且”。项王“恐”。而“彭越复反……绝楚粮”[2]329。项王令海春侯曹咎“谨守成皋……慎勿与战,毋令得东而已”,又自率兵击彭越。海春侯因汉军“数挑军战”,出战,汉军“大破楚军”。项王“闻海春侯军败,则引兵还”。“汉军畏楚,尽走险阻”[2]330。“是时,汉兵盛食多,项王兵罢食绝。”在楚汉战争已有明显转机时,楚汉和约,“中分天下,割鸿沟以西者为汉,鸿沟而东者为楚”。项王“乃引兵解而东归”[2]331。它似乎意味着中国历史就此划定楚汉疆界而停留于诸侯分裂状态,但历史发展有自己的内在必然规律,华夏民族“统一”的历史趋势正在不经意中又重新降临。

当时,“汉欲西归”,而张良、陈平等劝说汉王,“……楚兵罢食尽,此天亡楚之时也,不如因其机而遂取之。今释弗击,此所谓‘养虎自遗患也’”[2]331。于是,“汉五年”,汉王“追项王至阳夏南”,因淮阴侯韩信、建成侯彭越“兵不会”。“楚击汉军,大破之”[2]331,汉王遂用张良计,与韩信、彭越盟约,“并力击楚,楚破”。[2]332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2]333。汉军及诸侯兵又“围之数重”。汉军以四面楚歌的方式,令项王“大惊”,以为汉军“皆已得楚”[2]333。项王面对美人“虞”,骏马“骓”,“歌数阕,美人和之”,“泣数行下”[2]333。无可奈何之际,项王率“麾下壮士骑从者八百余人”,“夜溃围南出”。及至“渡淮,骑能属者百余人”。“至东城,乃有二十八骑。”[2]334项王自觉“不得脱”,乃曰:“……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必三胜之,为诸君溃围、斩将、刈旗……”[2]334项王驰战后,诸将皆曰:“如大王言”[2]335。司马迁叙述项王兵马从八百,到百人,到二十八骑,项王仍能“战无不胜”,足见项王之勇敢与无敌。及项王逃至乌江,乌江亭长愿助项王渡乌江,但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2]336项王赐马亭长后,与汉军步战,“杀汉军数百人”,“身亦被十余创”[2]336,最后“自刎而死”[2]336。司马迁以饱满的笔墨写出项王的英勇与大义,塑造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项王已死,楚地皆降汉,独鲁不下”,后以“项王头视鲁,鲁父兄乃降”[2]337。汉王遂“以鲁公礼葬项王”,并“为发哀,泣之而去”[2]338。至此,楚汉战争以楚之失败而告终,以汉之胜利而开启了历史的新纪元,最终使“汉”成为一个华夏民族的历史徽标。

项羽失败有客观的自然原因,但更多是个人性格的缺陷。项羽“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兵法仅“略知其意”等,足见其为事不能长久。司马迁在《陈丞相世家》借陈平说,“项羽不能信人,非其所爱,非诸项即妻之昆弟,虽有奇士不能用。”[2]2054项羽用人极度偏狭,或是项氏宗族,或是妻子子弟。典型如项羽对季父项伯深信不疑,但项伯却是造成项羽屡屡失败的重要因素。项伯鸿门宴前夜见张良泄密。鸿门宴上剑护刘邦脱险。灭秦后为刘邦求封汉中王。楚汉相争中,项羽要杀刘邦父亲妻子,项伯语项羽,“杀之无益,祗益祸耳”[2]338,而项羽皆从之等。相反,项羽对其他人则猜测不已,如韩信、陈平、范增等都因项羽的偏听偏信而离开楚营。如陈平使用离间计,“项王乃疑范增与汉有私,稍夺之权”。范增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愿赐骸骨归卒伍。项王许之。”[2]325如此可见项羽刚愎自用、偏听偏信的性格特征。

司马迁在历史叙述中,常将英雄放在历史发展的大环境中考论,充分发掘英雄在历史发展中的重大作用。如“轩辕之时,神农氏衰,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农氏弗能征。于是轩辕乃习用干戈,以征不享,诸侯咸来宾从”[2]3。司马迁从华夏民族“统一”的角度赋予轩辕帝征伐“不享”诸侯以合理性。司马迁在《秦楚之际月表》中说:“虞夏之兴积善累功数十年,德洽百姓,摄行政事,考之于天,然后在位。”[2]759“汤武之王,乃由契、后稷修仁行义十余世,不期而会孟津八百诸侯,犹以为未可,其后乃放弑。”[2]759司马迁认为英雄可通过“武力”取得天下,但须德治教化作为补充,才可促进民族融合,真正走向“统一”。又“秦起襄公,章于文、穆、献、孝之后,稍以蚕食六国,百有余载,至始皇乃能并冠带之伦。以德若彼,用力如此,盖一统若斯之难也”[2]759。秦历余百年,用“武力”最终统一中国,艰难不已,秦若能修以文德,则秦未必迅速崩溃灭亡。在“英雄造时势”的历史环境中,伟大帝王在华夏民族走向“统一”过程中都具有不可替代的历史决定作用。英雄若能以史为鉴,则可知兴衰更替,从而有效变革自己的统治与治理方式,维系社会的稳定与正常的历史变迁。

“胜败兵家事”,司马迁不以成败论英雄。人们可以从司马迁的文本叙述中看到一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威武英雄,一个“虞兮虞兮奈若何”的多情英雄,一个“骓不逝兮奈若何”的无望英雄。司马迁在《项羽本纪》中以全身心付之,写项羽破秦处、斩宋义处、钜鹿之战处、鸿门宴处、分封诸王处、垓下突围处、乌江自刎处等,无不显出一个顶天立地的豪情英雄。“人固有一死,或重如泰山,或轻如鸿毛,用之所趋异也。”楚汉战争,项羽在征战攻伐中走向失败,最后以“天亡我也”而乌江自刎。虽然如此,但司马迁笔下的项羽依然有很强的吸引力、感染力和震撼力,他给人以无畏、奋进的情感升华,使之成为华夏民族一种巨大凝聚力、号召力的精神情结而融入中国人的历史与生活中。

三、革命的新意义

“革命”一词最早见于《周易·革卦·彖传》:“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革之时大矣哉!”[3]252卦象中的“革”为“水火相息;二女同居,其志不相得”,意为水火相长,交互变革之象。其“命”指“天命”。“汤武革命”指商汤灭夏桀,周武王灭殷纣,变革“天命”。[注]冯友兰认为在中国文字中,天有五义,即与地相对的物质之天,皇天上帝且有人格属性的主宰之天,人生中无可奈何的运命之天,自然运行之天,宇宙最高原理的义理之天。(见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34页)这里的“天命”指主宰之天,它具有人格属性,汤武受“天命”而治理天下。其“革命”是遵循天地规律,变革天命,并代天理民的意思。古代中国人认为天地万物一体,天子受命于天,“革命”要顺天应人,才能取得成功。同样“天不变,道亦不变”也是古代中国人根深蒂固的历史观念,它反过来也影响人们对“革命”的认知和理解,认为“革命”是要变革天命,改朝换代,新的天子将代天理民,实现天地自然与历史秩序的重新建构等。司马迁通过秦末项羽“革命”及其历史结果的叙述,使“革命”有了时代的新意蕴。

首先,“革命”是中国历史从分裂走向统一的重要手段。秦之前,诸侯蜂起,讨伐不绝,天子大权旁落,礼乐征伐自诸侯出,政在大夫,臣弑君,子弑父,天下一统仅停留在诸多思想家的政治理想中。儒家提出“仁政”“以民为本”“克己”“复礼”“正名”“泛爱众而亲仁”等符合民生的政治主张,但这些主张在特殊时期因缺乏现实的实用性,也就难以被诸侯采用和实践。道家提出“无为而治”。墨家提出“兼爱”“非攻”“节俭”等理论主张,但均没有获得诸侯王的采用。法家以“法后王”的政治理论,获得众多诸侯王的支持与采纳。在弱肉强食时代,变法强国遂成为战国时代最普遍也最有效的社会改革措施。秦孝公依靠商鞅变法,奠定了秦走向强大的制度基础,后继君王的连续性贯彻和执行,使秦不断征伐列国,以武力“革命”的方式,最终取得了“六王毕,四海一”的胜利。可见,先秦儒家有统一国家的政治思想,却没有真正贯彻执行这一思想的阶级集团,秦有执行统一国家的阶级集团和力量,也取得了最后的“统一”效果,却没有真正创造出符合统一天下、治理天下的意识形态。司马迁借用贾谊《过秦论》中一段话,“夫并兼者高诈力,安定者贵顺权,此言取与守不同术也。”秦“离战国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无异也”,故“其亡可立而待”。[2]283又说“三王之建天下,名号显美,功业长久”,“假使秦王计上世之事,并殷周之迹,以制御其政,后虽然有骄淫之主,而未有倾危之患也”[2]283。司马迁认为“三王”功业长久,是文武兼备,“德和”天下的结果。秦朝不以历史为鉴,自奋其力,秦政权便在秦末农民起义的“革命”浪潮中迅速土崩瓦解。

其次,项羽“革命”具有典型的“复古”特色,但却反映了历史转折时期社会发展的矛盾性。秦以武力“革命”使华夏民族取得了形式上的统一,项羽武力“革命”又使“统一”的民族国家走向分裂。“夫秦失其政,陈涉首难,豪杰蜂起,相与并争,不可胜数。”项羽“乘势起于陇亩之中,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2]338-339。司马迁认为项羽以“革命”的方式推翻了秦的统治,而又选择了落后的“分封”制,重建天下秩序,违反了历史发展潮流,便很快陷入诸侯的攻伐混战中。在司马迁看来,“大一统”是当时中国历史发展的“总趋势”,其“革命”意义已从纯粹的自然“天命”转向社会“人事”,社会“革命”须以史为鉴,在武力统一国家的基础上,要积极重构适合国家统一的意识形态,才可以使国家真正走向“统一”的历史轨道。项羽“革命”的悲剧就在于历史的必然要求和个人所构建的意识形态之间有不可调和的矛盾。

作为思想家,司马迁与孔子相似,非常推崇“三王”统一天下的社会秩序,但孔子更多是希望重构历史秩序,建立起如“三王”时代的社会模式,是典型的“复古”主义。而司马迁仅仅是将“三王”创造的历史秩序作为一种特殊的精神符号,其“革命”的重心是要创造理想的现实秩序,具有以史为鉴的“现代”倾向。汉朝是中国封建社会真正进入“大一统”的时代,它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已实现了事实上的统一。统一的国家需要有统一的意识形态,“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已在当时得到了切实推行,“统一”观念也已得到普遍传播,且已成为社会共识,成为一个民族的共同价值观念。司马迁以今观古,认为项羽“革命”并不符合他理想的“革命”标准和社会价值。所以他批评项羽“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五年而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悟而不自责,过矣”。[2]339

再次,司马迁认为“革命”是推动历史向前发展的重要力量,他以自身的“革命”实践,构建了“统一”的历史秩序。司马迁常以孔子“第二”自居。“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年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今五百岁,有能昭明世、正《易传》……’意在斯乎!意在斯乎!”[2]3296孔子不断昭明“克己复礼”,希望社会秩序井然有序。司马迁以孔子为模范,积极探索和寻找一条能够真正统一天下、巩固天下、安定天下的历史规律。历史上的王朝更迭,多以“革命”方式实现,或使国家走向统一,或使国家走向分裂。司马迁以“大一统”作为历史叙述与社会构型的价值基础,以“春秋笔法”写《史记》,在继承孔子“统一”思想的基础上,他以统一的文本叙述,创立“本纪”“世家”“列传”“书”“表”等历史叙述的新体例与新形式,以文本“革命”的“统一”方式建构了古代中国历史叙述的新传统,“使百代而下,史官不能易其法”[4]1。

与以往《春秋》《国语》《左传》等历史叙事相比,司马迁“成一家之言”的历史叙述就是其“革命”实践的重要方式。他用“统一”的文本叙述模式,构建了历史叙述的新秩序,使之成为人们认知、理解历史的重要依据。对项羽的评价,司马迁认为:“秦失其道,豪杰并扰;项梁业之,子羽接之;杀庆救赵,诸侯立之;诛婴背怀,天下非之,作《项羽本纪》第七。”又“秦失其政,陈涉首难,豪杰蜂起,相与并争,不可胜数”[2]338。而项羽“……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2]338-339。这不仅是司马迁将项羽列入“本纪”的重要历史事实,也是他区别于其他帝王的重要依据。司马迁以“文直”“事核”“不虚美”的“实录”[5]2738精神,着力将项羽列入“本纪”,既要尊重历史事实,也表达了他求实无畏的历史精神。班彪、班固虽认为:“司马迁叙帝王则曰本纪;公侯传国则曰世家;卿士特起则曰列传。”“又进项羽、陈涉,而黜淮南、衡山,细意委屈,条理不经。”[6]1073唐代刘知几撰写《史通》也认为司马迁著《史记》,“列天子行事,以本纪名篇。后世因之,守而勿失”。然“以天子为本纪,诸侯为世家,斯诚谠矣。但区域既定,而疆理不分,遂令后世之学者罕祥其义”[7]15。其“疆理不分”即是班固的“条理不经”。他们都认为非帝王则不能载于“本纪”,司马迁将项羽列入“本纪”不合适。后世也有诸多相似观点。[注]如唐代司马贞在《史记索隐》中说:“项羽崛起争雄一朝,假号西楚,竟未践天子之位,而身首离异,斯矣不可称本纪,宜降为世家。”明代李贽说项羽“自是千古英雄”。清代金锡龄认为:“史公以羽非有尺寸之功,乘势起陇亩之中,随将五诸侯灭秦,号令天下,政由羽出,则亦与天子无异,况亡秦者,实由于楚,其称为本纪固宜。”又说:“且秦焚典籍,先王之道几于堕地,羽倡为亡秦之谋,使其二世而亡,亦人心之所快,列之本纪,不亦宜乎!”(金锡龄《读史记项羽本纪》,见《历代名家评史记》,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351页)多认为“本纪”从五帝到夏、商、周、秦,到汉高祖、孝文帝、孝景帝等一路下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实,项羽仅是一过渡人物,没有建立朝代,不算是真正帝王,也不值得写一篇本纪。[8]72如果仔细,我们就会发现“本纪”一般以君王谥号称之,如“秦始皇本纪”“高祖本纪”等,但以字称之,仅“项羽本纪”一篇。从叙述文字多少看,《项羽本纪》也是十二本纪中字数非常多的一篇,与《秦始皇本纪》《汉高祖本纪》字数相似。因此,司马迁以项羽之字作为“本纪”之名,有别于真正的历史帝王,也算是司马迁“本纪”体例中的别一创新,是其“成一家之言”的历史创造。

司马迁的历史叙述使“秦皇汉武”成为一个有特殊意义的历史符号,他潜在地表达了华夏民族“大一统”的历史追求。司马迁见证了汉武帝穷兵黩武的历史事实,看到了汉王朝从“文景之治”走向全胜的历史过程,但自然规律常是物极必反,史学家则要从历史中汲取教训,见盛知衰,见微知著,以启发统治者做好承敝易变的准备。项羽“革命”变革了“统一”的秦国,而楚汉战争变革了项羽“革命”后的诸侯“分封”。历史依然前进,司马迁在不触动汉王朝的政治框架与经济基础上,通过对项羽“革命”历史作用和历史地位的发掘,阐发了历史“革命”的自然规律和中国历史主体建构的重要价值。司马迁的历史叙述虽然“是非颇谬于圣人”,但其历史“革命”与国家“统一”的辩证认知却具有启发性,“革命”是变革社会结构的重要力量,“统一”是社会“革命”的历史要求。他超越了上古时期的“天命”变革而转向现实社会的人事“革命”。司马迁“原始察终”,探究自然与人事的关系,总结历史发展的演变规律,在一经一纬的历史叙述中,建构了自己的历史主体哲学,而项羽的历史“革命”则是这一历史主体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

四、个案的新启发

中国史学家的历史叙述一般都会在历史事件或人物描述之后,附上一段评论,如《左传》之“君子曰”,《史记》之“太史公曰”,《汉书》之“赞”,《三国志》之“评”,《资治通鉴》之“臣光曰”以及王夫之的《读通鉴论》《宋论》等,他们以“事”传“理”,借以表达自己对历史事件或人物的评价,从而表达出自己的哲学观、道德观、历史观等。人们可以循迹以求本,沿波以讨源,发现中国学术著作中历史与哲学的相互融通处。司马迁用《史记》文本建构了“过去”的经验知识,但他将落脚点放在了“现在”和“未来”。在历史叙述中,他一方面“美化”过去为黄金时代,如历史上的“三代”,尧舜等圣贤人物,以塑造历史的典范,一方面,又以之为标准,批评“现实”,并校正“未来”历史的发展方向。在某种意义上,《史记》既是一种历史文学文本,也是一种道德哲学文本,司马迁在历史叙事中构建了自己的道德或哲学命题,这种历史叙事不仅是一种客观事实的“实录”,它更是一种社会教化的重要手段,常使读史之人有所警惕而不断自新。

我们认为,“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一切历史也只存在于历史学家对历史事实的思想认识之中。[9]历史知识不仅是人类思想的产物,也是过去时代的活思想,历史与现实的关系应该是统一的,“当代性”是所有历史的本质特征,如果我们不承认精神本身的历史属性,就难以理解历史思想的现实意义。司马迁从他生活的西汉现实出发,在浓厚的时代色彩中叙述历史,他以历史文本形式彰显其历史知识的丰富性和思想认知的深刻性。《项羽本纪》使项羽的生命力在波澜壮阔的中国历史画卷中显得雄浑悲壮、慷慨惨烈,司马迁对项羽形象的塑造包含了他特殊的人生经历与社会体验,我们对其文本的现代意义阐释,就是对司马迁历史哲学思想的现代意义阐发,如此,它才具有更为普遍的“现实”意义。

第一,从“殊相”到“共相”的历史哲学阐发。在秦王朝的剥削压迫下,许多平民都进行了各种形式的反抗,“陈涉首难,豪杰蜂起”。英布带领骊山服役的刑徒逃为“群盗”。彭越带领一批青年流亡聚集巨野。刘邦与押送的刑徒一起逃亡。项羽“乘势起于陇亩之中”。但项羽义军发展迅速,在攻伐征战中很快成为反秦领袖,推翻秦朝,“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成为众多义军中的一个典型。我们认为,史学家不会以史料的收集或史实的重建为最高目标,他会重建具体而特殊的历史事实,从中提取历史事实后面抽象而普遍的原理,以之作为经世之用。司马迁让项羽进入《史记》“本纪”序列,使项羽起义历史意义得到充分发挥,而使历史序列中的“起义”成为历史发展与构型的重要内容,这应该是司马迁对汉武帝之前各种历史“起义”的一次总叙述,借以阐发“起义”的重大历史作用。

司马迁在历史真实与文学虚构中塑造了项羽光辉灿烂,可歌可泣的故事,给后人留下了无限思索与想象的空间。有对其自刎进行谴责的,如唐杜牧《题乌江亭》:“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有对其必然失败不可挽回原因探索的,如宋王安石《乌江亭》:“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江东子弟今虽在,肯与君王卷土来。”也有对其伟大人格高度赞美的,如宋李清照《夏日绝句》:“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可见司马迁笔下的项羽具有厚重的历史意识,项羽已从一个特殊的历史个案转为具有普遍性的历史经验,成为人们竞相探索阐发的历史对象,如此也就实现从历史“殊相”向历史“共相”的转化。

第二,以“今”释“古”,“古”为“今”鉴的现实“自镜”意义。西周文化是三代文化历史演进的自然结果,它从巫觋文化、祭祀文化到礼乐文化,从原始宗教、自然宗教到伦理宗教,最终形成了孔子及其早期儒家思想产生的深厚根基。[10]40夏商周文化相互继承,没有周公就没有传世的礼乐文明,也就没有儒家的历史渊源。[11]136司马迁深受儒家思想影响,孔子“述而不作,信而好古”[12]113的历史观念对司马迁有重要影响。司马迁说:“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镜也,未必尽同。”[2]878而古今暌违,人物异趣,司马迁通过历史文本叙述中的“史论”,有效拉近了“古”“今”之间的距离,实现以古“自镜”的现实作用。

司马迁在继承、发挥儒家文化精神的同时,也不断突破儒家的秩序与规范。如“太史公曰:……又闻项羽亦重瞳子。……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2]339,认为项羽虽起于民间,但他以自己的勇力和气魄成为反秦核心,终灭秦而改变了中国历史发展轨迹,成为秦汉之际中国历史的真正主宰者。因此,他违反儒家“秩序”而进项羽于“本纪”。“本纪者,本天地之法则,建帝王之纲纪也。”司马迁从杂然纷陈的各种历史事件中,叙述了项羽起义的成败过程,从中抽离出具有普遍性的历史原理,实现以史为鉴的“现代”启示,从而贯通其历史叙述与哲学思考,落实史学的经世之鹄。司马迁《报任安书》:“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凡百三十篇,意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13]336司马迁的历史叙述使“通”成为中国历代史学工作的最高目标。[注]尤其以唐代杜佑(735—812)的《通典》,南宋郑樵(1104—1162)的《通志》及宋元之际马端临(1254—1324)的《文献通考》为典型,这三部制度史的百科全书,最能在历史写作中落实“通”的著史精神。项羽形象的塑造则是“过去”历史事件与“现在”国家需要相互对话的结果,这一历史情感的“客观性”正是通过司马迁“历史的心魂”而折射性地构建和完成,实现了其历史主体意识的自我表达。

第三,历史叙述中融通“事实判断”与“道德判断”[注]牟宗三认为:“对于历史,道德判断与历史判断无一可缺。……无道德判断,而只有历史判断,则历史判断只成为现象主义,历史主义,此不足以真实化历史。无历史判断,而只有道德判断,则道德判断只是经,而历史只成为经之正反事例,此亦不足真实化历史。”(见牟宗三《政道与治道》,广文书局1961年版,第223页。)可以认为,中国史论以11世纪宋代理学的兴起为分水岭,在此之前,“理”在“事”中,在此之后,“理”在“事”上,但“事”与“理”的辩证性关系一直是中国学术传统中史学与哲学会通的整合平台。于一体的价值倾向。钱穆认为:“中国历史精神,在人必分贤奸,凡事必有褒贬。”司马迁在历史叙述中,常会通史“事”与史“理”,在史论中提炼史“事”中所潜藏的史“理”,在古人的经验中汲取历史的智慧。项羽是连接秦汉历史的重要桥梁。项羽带领诸侯推翻秦的统治,改变了秦始皇“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2]236的历史梦想。历史或让楚重新统一中国,或如战国时代诸侯混战,但在历时五年的楚汉战争后,历史最终选择了汉,项羽的失败促使中国重新真正走向统一。司马迁认为项羽虽然“分裂天下”,“封王侯”,“号为‘霸王’”,但其失败是历史的必然。“及羽背关怀楚,放逐义帝而自立,已怨王侯叛己,难矣”。项羽“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司马迁对项羽的批判既是一种事实判断,也是一种道德责备。项羽之败更多是他缺乏自我反省和自我检讨的能力。“身死东城,尚不觉悟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2]338-339对历史来讲,“只有当我们能够陈述故事并提出论述时,‘过去’才能被解读”[14]1,而“过去”的可读性只有在“价值”的脉络性中才能获得提升,即如司马迁所说,只有将零碎的“古今之变”经过史家“一家之言”的价值筛选、安排、重组与贯通,才会成为有意义的“事实”群。这样,“历史是在史家心灵中重建过去的思想”[15]228。项羽不仅是司马迁历史思想的形式表达,也是司马迁道德价值的现实呈现,它贯通了历史中的典型事件与典型事件中的历史,是事实判断与道德判断的相融,两者在司马迁的历史话语中得到辩证的统一与表达,从而实现其历史主体意识的“现代”创造与呈现。

五、结语

历史有自然发生的历史,它具有唯一性,不可还原性,它随时间的流逝而消失;有人为叙述的历史,它具有多样性,可从不同视角对自然历史进行发掘,它随时代发展而不断新变,成为人们认知自然历史的重要途径,但它也是人们利用自然历史的重要方式。司马迁关于项羽的历史叙述既是华夏民族的一种抗争史,也是华夏民族一种文化史。在司马迁的价值体系中,项羽起义理应成为中国历史主体的一部分,项羽“革命”与天地法则一样,是推动国家更迭的重要因素,是推动社会发展的重要力量。项羽“革命”虽然是一种历史的“回归”或“复返”,他违反了当时历史发展的“总趋势”,但他在历史变革中所创造的民族精神,已成为华夏民族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中国的历史与哲学多以纾解人间苦难,提升人类生命为最高目标,它既求“真”,更求“善”,它引导了中国的史学成为“以个案建构的哲学”,这些“个案”更多因为其厚重的历史意蕴而成为一种超越时空的历史性存在。司马迁在“实录”基础上,以项羽个案为典型,一方面发掘了“项羽文化”的历史意蕴,一方面呈现了中国传统学术文史哲相融通的特质。项羽变革了秦的历史轨迹,短暂性地改变了中国的历史方向,但他又为汉王朝的真正统一创造了条件。历史发展具有连续性,项羽既是旧历史发展的延续者,也是新历史发展的创造者,他在历史的传承中创造历史的新故事。司马迁的《项羽本纪》则在历史的旧故事中创造了时代的新历史。班固《汉书·司马迁传》:“自刘向、扬雄博极群书,皆称迁有良史之才,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5]2738司马迁对项羽事件的历史叙述发挥了事件真实与普遍真理的结合,落实了中国历史叙述中的主体意识,凡此也为后世中国的历史叙述与学术研究留下了思考与阐发的空间。

猜你喜欢

项王诸侯司马迁
春秋——诸侯争霸的擂台赛
专家学者为“司马迁与《史记》研究”栏目三十周年题词
人故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
《史记·项羽本纪》(节选)
假如司马迁没有《史记》
四面楚歌
西周金文所见周天子对诸侯臣属的聘问之礼
烽火戏诸侯
烽火戏诸侯
亚父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