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儒道诗学关注点解析
2018-03-07冯晓莉
冯 晓 莉
(西安外国语大学 中文学院,西安 710128)
诗学有广义狭义之分。广义的诗学指文艺学,或者说是一般的文学理论;狭义的诗学指的是文艺理论的一部分,即专门以诗歌为对象的学科领域。文中提到的诗学意义宽泛,如老庄散文、屈原辞赋以及贾谊、司马相如等人的大赋都纳入诗学范围,有别于当今文体学分类习惯。之所以如此安排,是基于对秦汉时期文化特色的尊重。
对于史学与诗学二者之关系,前人已经有过精辟的论述,最具代表性的是钱钟书先生提出的“史蕴诗心”的观点。他说:“流风结习,于诗则概信为征献之实录,于史则不识有梢空之巧词,只知诗具史笔,不解史蕴诗心。”[1]104“诗具史笔”与“史蕴诗心”指出了史学与诗学之间难解难分的纠缠离合。史学与诗学分属于当代学科视野中不同的学科体系。史学是对已经发生的事实的客观记录,其基本要求是科学性与真实性;诗学则可以虚构事实,偏重于艺术性和想象性。二者看似相反相悖,但并非不可调和。优秀的史学著作可以“既做到了历史的真实,又施展其文学才华”[2]223,从而在史学与诗学领域都可以领袖风骚。“史蕴诗心”的观点其实就是于史学中领略骚旨诗心的独特见地。
“史蕴诗心”的观点并非因《史记》而提出,但《史记》正是一部能充分体现“史蕴诗心”深旨的史学巨著。鲁迅先生对于《史记》的评价与钱先生的观点有异曲同工之妙。他说《史记》“虽背《春秋》之义,固不失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矣。惟不拘于史法,不囿于字句,肆于心而为文……”[3]435与钱钟书先生一样,鲁迅先生的论学眼力超越了学科体系的限制,从人文互通的立场读出了《史记》的人文气质。
《史记》展示的是华夏民族从上古到汉武盛世三千年历史,其中也蕴含了华夏诗学的发祥亮点。为诗学家和诗人树碑立传,也是《史记》“史蕴诗心”的特征之一。《史记》中记载的诗学家人数众多,其中最令人瞩目者当属儒家文化的奠基人孔子、道家学派的代表人物庄子。孔子不是诗人,却以其独特的诗学见解对中国诗学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庄子是诗化哲学的大家,亦诗亦哲,兼而互通。此外,道家学派创始人老子也看似无心地在中国诗学的源头处留下了朴拙而深邃的哲理。《史记》还记载了屈原、贾谊、司马相如、东方朔等杰出诗人与赋家的创作成就,对于后人研究汉代诗学的渊源与发展趋势具有非凡的意义。本文从中华文化文史哲互根的立场出发,对上述各家的诗学思想进行梳理,从而展示《史记》儒道互通的诗学魅力。
一、孔子诗心
孔子是历史上唯一被司马迁写进“世家”的文化巨人。“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后人以这样的诗句评价孔子对中国文化产生的影响,并非夸张。就中国诗学而言,孔子的影响十分巨大——他是儒家诗学真正的缔造者。纵观春秋以降的中国诗学,孔子的影响无所不在。即便某些反孔批儒的诗人和诗学家,也很难不提或绕开孔子诗学。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孔子诗学是构成中国诗学的基本内容之一。
钱穆先生在《孔子传》中说:“在孔子以前,中国历史文化当已有两千五百年以上之积累,而孔子集其大成。在孔子以后,中国历史又复有两千五百年以上之演进,而孔子开其新统。”[4]1作为中国文化的集大成者,孔子总结和继承了中国历史文化特别是儒家文化的传统,从而保存了许多珍贵的文化遗产。在传述前人思想的基础上,他又以自己的人生经验与智慧进一步开疆辟土,为中国文化发展的方向开启了新的领域。自古以来,否定别人容易,否定自己却很难。一种旧的学科体系被打破,往往意味着一种新的学科体系正在构筑堡垒。孔子之伟大就在于,继承传统而能推陈出新,戛戛独造而又兼学别样。他能自由出入于群科,将他那个时代所能接触到的各种文化现象融会贯通,从中抽绎出关于宇宙人生存在价值的多个话题,引导着自己以及弟子们不断追问天道与人道的关系,从而在哲学、诗学、教育学等领域给后人留下了很多值得深思的话题。
据《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本为殷商贵族后裔,他的七世祖正考父是宋国的三朝元老,也是以谦虚著称的历史名臣。他人品高洁,一生不敢有任何骄横之气,职位越高反而越发恭敬谨慎,“一命而偻,再命而伛,三命而俯”。鲁国大夫孟釐子曾经告诫自己的儿子懿子说:“吾闻圣人之后,虽不当世,必有达者。今孔丘年少好礼,其达者欤?”正考父自觉地尊崇礼仪、不断追求人格完美的品德对于孔子高贵人格的塑造无疑具有很重要的示范意义。孔子年幼丧父,少年丧母,小小年纪就感受到生活的艰辛。年少时的“贫且贱”并未磨灭孔子一心向善的志向。他抓紧一切机会如饥似渴地学习各种文化知识,自觉培养自己的君子人格。苦读诗书使他成为饱学之士,但因为不满于鲁国“陪臣执国政”的现状,他拒绝了可以给自己带来政治地位的出仕机会,“退而修诗书礼乐”。在这样长期的潜心修炼过程中,他形成了自己的诗学观。
孔子言诗,留下了很多论述,但基本的着眼点在于通过诗歌育人。历来论诗教者,都强调孔子以诗歌教育弟子修德方面,事实上以诗敦德只是孔子诗教的一部分;通过诗歌进行审美教育,也是孔子诗教的应有之义。
孔子注重以诗立人。他认为君子应该“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即人的修养开始于学诗,自立于学礼,完成于学乐。他把学诗当作修养的基础,所以经常要求弟子们读诗,以培养他们的能力与品德。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子曰:“不学《诗》,无以言。”学诗,可以让人懂得参与社会实践,懂得为人处世,还可以增加学识和学会语言技巧,这是从多种角度来教导弟子们学习诗歌,使他们通过读诗而培养健全的人格与丰富的知识。
孔子富于诗意情怀。“不学诗,无以言”的格言就体现了孔子对诗美的重视。孔子希望弟子们多读诗,感受诗歌的文辞与韵律之美,从而培养自己的文采与口才。他自己也能以身作则,自觉地向当时最有名望的音乐家求教,曾经击磬于卫,学乐于苌弘,学鼓琴于师襄子。《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在鲁国难以施展政治抱负,故而来到齐国,想通过高昭子见齐景公。在这期间,他“与齐太师语乐,闻《韶》音,学之,三月不知肉味”。一个人在忙于寻找政治前途的同时还能静下心来学习音乐,而且居然因为聆听了自己喜欢的音乐而忘记人间美味,可见他对音乐的痴迷。先秦音乐往往是诗、乐、舞一体的诗乐,痴迷音乐应该是痴迷诗乐。
孔子善于以诗言志。他给弟子们教诗,不仅教他们吟唱诗歌,还教给他们以诗歌来抒发情怀,“各言其志”。孔子认为,从一个人对《诗》的态度可以看出其人品。《论语·先进》记载,“南容三复‘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南宫括所吟之诗出自《诗经·大雅·抑》,原文是:“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意思是,白玉有瑕疵,还可以磨掉;言语中有瑕疵,就没有办法补救了。南宫括经常吟诵这样的诗,孔子认为他谨言慎行,善于自处,“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因而将侄女的终身托付于他。孔子经常借用诗句与弟子们讨论问题。例如,他以“匪兕匪虎”跟子夏、子路、颜回分别讨论应该如何面对人生困境;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引导子夏领悟礼的价值;以“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引导子贡掌握举一反三的学习道理。这样的学诗,用诗,使学术讨论诗意盎然,让师徒交流别开生面,既裨益神智,又陶冶诗情。“诗成为孔子教导弟子、弟子回应孔子的媒介,这样的思想互动因诗而余味无穷。”[5]64
孔子之前,诗主要是作为政治工具而存在,孔子则给诗增加了更为丰富的内涵。他看重诗的形式美、内涵美,并且能娴熟而巧妙地以诗来开发弟子的智能、激发弟子的诗情,带他们去追求诗意人生。这样的诗教,做到了诗、语、思的浑然一体,可谓达到了至高至美之教育境界。“诗涵养了思,思提炼了诗,诗与思交相融合,开辟了诗意思性无限的想象空间与阐释可能。”[5]65孔子诗教在中国诗学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令后人“心乡往之”。司马迁将孔子的诗学活动以及诗学观点载入史册时,也为中国史学植入了一颗跳动不息的诗心。
二、老庄诗意
道家思想极富诗意。“道法自然”揭橥了人类诗意栖居的前提和本源。“道心惟微”披露出天心与诗心的契机和焦点。老子的《道德经》将大道可说与不可言说的奥秘明喻且暗示。《庄子》的“内七篇”已经是世所公认的诗化哲学,至今仍然是最富有诗意的哲理范本。《史记》记录的老庄形象也是颇具诗意的。在这里笔者不做老庄文本的诗学训释,仅就司马迁笔下的老庄风神指涉,谈一点道家雪泥鸿爪后面的天地意味。
老子是道家文化的创始人。他一生行藏不定,有意避世,后人连他的出生之地都难以说清楚,更不知他最后浪迹何处。他的思想精深幽微,连孔子都叹其为“乘风云而上天”之龙。老子的学说以“自隐无名为务”,但归隐并非他的执意爱好,而是不得已而为之。他看到天下无道,有德之人无法伸展自己的抱负,不得不选择归隐。据《史记》记载,孔子曾经问道于老子,老子说:“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显然他是教孔子要学会相时而动,要学会在天下无道时爱惜自己的羽毛。老子的思想对于孔子触动很大。孔子也说过:“邦有道则仕,无道则隐。”“道不行,乘槎浮于海。”二人的表述非常相似,实际行动却不同。老子看到大道难行,选择了归隐避世以保存自己的清白。孔子则在无道社会里颠沛流离,奔走呼号,试图以自己的努力来改变混乱无序的状态。他们都是人世间的清流,只是一个将清流藏于人迹罕至处,“无为自化,清静自正”;另一个则试图用自己的清流冲刷尘世间的污泥浊水。
老子去古未远,骨子里还保留着对三皇五帝时期原始文化的深深迷恋。他最不能接受的是人心不古,因此执着地歌颂过去时代的美好。他热切地希望人们回到从前那种没有纷争、没有过多欲求的宁静质朴的生活状态。从某种程度上说,《道德经》其实就是一部对人性之善充满幻想的哲理式寓言。同为道家思想的代表人物,老子的想象不像庄子那般奇幻,而是扎根于农耕文化的土壤,保留着对小国寡民式的生活的纪念,他的作品也带有更多泥土的芳香。通过想象,历史上曾经存在过的简单淳朴的生活变得更为美好,原始社会人们身上那种单纯质朴的性格特征也变得令人迷恋。他希望人们放弃对物质与权力的追求,回到他想象中的无欲无求的乌托邦世界中,与土地和谐共处,与同类和平共存,与大千世界“和其光,同其尘”。老子是睿智的,也是天真的,而他的《道德经》也因为这赤子之心而诗意盎然。
老子的学说不是为诗学而设,但却为中国诗学留下了许多值得借鉴的经验,也为中国诗歌留下了丰富的想象空间。在中国古代的田园山水诗、玄言哲理诗中,更是可以看到老子对诗歌美学的影响。老子赞美过的“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小国寡民”的状态,后来成为陶渊明笔下桃花源动人的理想生态。老子所倡导的淡泊宁静和遗世独立的人生态度,成为后世众多诗人努力追求的“空灵”诗境。老子提出的和光同尘、道法自然等观念也成为中国传统诗学中重要的“圆融”理念。他对人类婴孩般的原初人性的热烈赞美,影响后世许多杰出诗人,使得他们以拥有干净的灵魂和可爱的赤子之心为荣。最有意思的是诗性的吊诡,尽管老子愤激地说要绝圣弃智,《道德经》却体现了人类孩提时代最高的智慧;尽管他说“信言不美,美言不信”,但《道德经》优美的文辞、诗意的想象却闪耀着诗性的光芒。一个一心想要抱朴守拙的隐者,却于无心处给后人留下了一笔巨大的精神财富。
如果说老子是无心地播撒了道家诗学的种子,而庄子则培育了一片生机勃勃的诗学芳林。庄子生活的时代,华夏族群正经历着从原始文化向文明文化转变的激烈动荡,先秦诸子正在面对文明发展的阵痛。[6]190庄子站在两栖文化的分界处而没有摇摆不定,也没有固守一隅,而是“以冷峻的眼光透视人文,以界外通识洞察常情”[5]74。他的思想从远古文化中化感通变,终成真知灼见;他的文章在百花齐放的先秦文化园林中绽放出最动人的姿态。“庄周化蝶”不是化为虚无,而是解疆化域,自由出入于两栖文化的疆界;鲲鹏万里自有高远境界,在自然与人文的磨合中游刃有余,直达天人合一的无我之境。在继承并发扬老子提倡的道家思想的同时,庄子散文展示出比老子文章更丰富的诗学特色。[6]192-193
庄子散文最主要的特征在于将哲理的内容与文学的形式自然相融。他自创“以卮言为蔓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的写作方法,将古圣先贤的人生智慧与富有神话色彩的寓言巧妙结合,将自己的人生感悟载之以自由随意的文笔,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虚实浓淡皆含诗意,创造出令后人难以企及的诗学境界。鲁迅先生在《汉文学史纲要》中评价《庄子》说:“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这样的评价的确切中肯綮。
庄子以自己的创作为这个世界示范了以审美化的文学艺术表现手法阐发深邃的哲学道理的可能性,也给后人留下了许多精辟的诗学观点。他所崇尚的“无己”“无功”“无我”“无名”“无所待”的虚无境界,成为中国山水诗、山水画、山水散文等创作着力追求的意境。他的散文中随处可见的成语、寓言、格言,在后世文学中经常被引用。他所主张的“法天贵真”、以“自然为宗”的观点,对于后世“崇尚自然”的美学思想也有直接影响。他看淡生死、看淡名利荣辱的生活态度对于中国文人的荣辱观、文学观甚至生活方式都有很大影响。他汪洋恣肆、自由奇崛的文笔更是足以垂范后世。
以现代学科眼光来看,老子与庄子都算不上专业的文学家,也不是所谓的文学批评家,但他们却在自己的哲学著作中为后世成功地示范了诗学之美,留下了宝贵的诗学思想,正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
老子、庄子这样著名的历史人物,在汉代史传中却受冷遇。《史记》将孔子写进《孔子世家》,让其在史书中享受与王侯们一样的尊荣,就连孔子的弟子们都有《仲尼弟子列传》来记述其事迹。比较而言,《史记》对于老庄思想的记述显得过于简单粗疏。《史记》没有为老庄单独作传,而是将他们放进与申不害、韩非子的合传中。这是一种文化歧视,也是时代特色的体现。司马迁撰写《史记》时,正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理念盛行的汉武帝时期,汉初流行一时的道家思想正在退出政治文化的舞台。作为汉朝政府专职史官的司马迁也不可能逆时而动,为道家文化大唱赞歌,但是在《史记·老子韩非列传》简洁的记述中,也隐微地透露出司马迁对老庄诗学思想的赞赏态度。他说老子著书具有“微妙难识”之“深远”,这是肯定老子作品的文学价值。他还认为韩非子著书“皆原于道德之意”,这是肯定了老子思想对诸子思想的影响。他站在儒家立场上批评庄子,指出了他“诋訿孔子之徒”的事实,并且认为《畏累虚》《亢桑子》一类文章是空设言语,没有实事,然而对于庄子的文学成就,司马迁则给予了肯定的评价。他说庄子“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对于司马迁如此谨慎低调的评价,汉代儒家依然有人表示不满,比如班固就批评司马迁“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认为他“是非颇谬于圣人”。由此可见,在举国崇儒的政治背景下,司马迁能给予老庄等人正面评价需要多大的胆识。可以说,在推动老庄诗学思想前行的历程中,《史记》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三、屈贾诗才
战国时期,北方中原地区的诸子皆忙于政治观点的争鸣。他们以散文为武器,鼓吹各家学派的思想主张。与此同时,在远离儒家文化发源地的南方,屈原正在楚地的灵山秀水中陶冶自己的诗情。他以楚地的文化为素材,吸收利用楚地的音乐与语言形式,创造出震古烁今的《九歌》《九章》《离骚》《天问》等富有楚地文化特色的伟大诗篇,从而为中国诗学园林贡献出一朵娇艳多姿的奇葩。屈原之后,秦朝一统,文化遭劫,《楚辞》遂成绝响。刘汉建国之初,诸侯功臣霸占政治文化舞台,没有给文人留下多少席位,也没有人留意诗学的走向。在汉代人思想从马背上打天下向马背上治天下艰难转型的历史时期,少年诗人贾谊异军突起,以《吊屈原赋》《鵩鸟赋》等优秀作品上接屈原辞赋,下启西汉鸿文,拉开了汉代诗学的序幕。《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并列记录屈原与贾谊二人的生平与代表作,可谓具有划时代的意义——这是中国诗人第一次青史留名,也是对自《诗经》以来中国诗歌成就的第一次整理。
屈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有名有姓的大诗人,是战国新诗体“楚辞”的创造者。屈原作品的出现,标志着中国诗学进入了一个由记录集体歌唱到关注个人独创的新时代,也标志着中国浪漫主义诗歌的异军突起。
屈原是在南方文化土壤中成长起来的文化奇才,他的诗歌根植于楚地文化。他“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将楚地的山川人物、历史风情用楚地方言进行形象化的表达。他的诗歌感情奔放,想象奇特,与古朴的四言诗相比,句式更为新颖活泼,更适合表现丰富复杂的感情。他擅长运用象征手法,以善鸟香草、灵修美人、宓妃佚女、虬龙鸾凤类比贤臣明君及美好忠贞的感情,以恶禽臭物、飘风云霓类比谗佞小人,从而创造出奇幻瑰丽的艺术境界。
屈原究竟应该归于道家还是儒家,一直存在着争议。事实上,简单生硬地为屈原划分思想阵营并不妥当,屈原应该是一位集众家所长的伟大诗人。 “虽取熔经意,亦自铸伟辞”,刘勰《文心雕龙》既指出了屈原对于儒家思想的传承,又看到其在吸取前人基础上的创新能力。“庄骚两灵鬼,盘踞肝肠深”,龚自珍的诗句指出了屈原作品与庄子散文的相通之处。屈原的诗歌既有浓郁的南方文化特色,同时也受到中原文化,如《诗经》等作品的影响。楚国虽然处于南方偏远之地,但它本是周天子分封的诸侯国,自然会继承中原礼乐文化的传统,吟诵《诗经》应该也是楚国贵族们的必修课。屈原本身“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必然会饱读《诗》《书》。战国时期南北文化交流频繁,“楚才晋用,朝秦暮楚”是人才交流的常态,在社交场合娴熟地运用《诗经》也是贵族们必备的能力之一。身为楚怀王左徒的屈原,“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不熟悉《诗经》是说不过去的。《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评价屈原作品时说:“《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这是从思想内容和情感表达两个方面指出《离骚》带有《诗经》的余韵。东汉王逸也指出“《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这是说《离骚》的象征手法来源于《诗经》的比兴手法。种种迹象表明,屈原正是在学习《诗经》的基础上,结合楚地的音乐形式,才能自铸伟辞,创造出属于自己的伟大作品。
《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这样评价屈原:
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骚”者,犹离忧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7]2482
司马迁把《离骚》的创作与屈原的遭遇联系在一起,不仅高度评价其诗歌成就,同时还同情其“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遭遇,敬佩他“正道直行”的人格。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司马迁说“屈原放逐,乃赋《离骚》”,进一步指明其发愤作诗的创作动机。司马迁通过屈原等人的经历与自己的遭遇悟出了不幸的境遇之于优秀的文学作品之关系,从而为中国文学史贡献出了“发愤著书”的独特理论。
在记述贾谊事迹时,司马迁实际上是将其作为屈原精神的传承者来看待。《屈原贾生列传》说:“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赋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其后楚日以削,数十年竟为秦所灭。”司马迁认为,宋玉之流虽以辞赋见称,但只能学习屈原诗歌的形式,而不能继承其气节。也正是因为屈原这样直言敢谏的人太少,所以楚国才迅速走上覆亡之路。基于这样的观点,司马迁并没有把这些人写进《史记》,而是把距离屈原之后百有余年的贾谊与屈原放到一起评价。贾谊在《史记》中的出场形式就是以《吊屈原赋》凭吊屈原,这种写法其实是暗示二人文学精神的传承关系。贾谊有着和屈原相似的经历。他与屈原一样都是年纪轻轻就以非凡的才华受到朝廷重用,也和屈原一样因为遭受嫉妒而被君王冷落,最终怀抱忧愤抑郁而终。屈原生活在楚国由盛转衰的变革时期,不忍心看到国家破亡而自沉汨罗江。贾谊生活在汉帝国欣欣向荣的文景之治时期,但也同样有生不逢时之慨。因此,在为这样两个跨时代的诗人做传记时,司马迁忍不住会“垂涕”,会“爽然若失”。
除了《屈原贾生列传》,司马迁还为司马相如、东方朔等人作传。司马相如是西汉最具盛名的大赋作家,代表了西汉诗歌的典型风尚,因此《史记》记载了他的主要作品,但司马迁对他的评价并不会高过屈原贾谊。
《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是这样评价司马相如的:
太史公曰:春秋推见至隐,易本隐之以显,大雅言王公大人而德逮黎庶,小雅讥小己之得失,其流及上。所以言虽外殊,其合德一也。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此与诗之风谏何异。扬雄以为靡丽之赋,劝百风一,犹驰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不已亏乎?余采其语可论者著于篇。[7]3073
司马迁虽然承认司马相如曲终奏雅,有《诗》之讽谏之意,但还是不满于他的“虚辞滥说”。可见司马迁对于“诗人之赋”与“辞人之赋”的态度有云泥之别。
至于东方朔,《史记》将其安排进《滑稽列传》,重在表现其巧慧的心思与滑稽的言行,从而突出了东方朔为“主上所蓄弄”“倡优蓄之”之待遇。尽管东方朔才思敏捷,不失为西汉著名的文学家,但是以司马迁刚直不阿的性格是不会欣赏这一类善于讨巧之人的。从《史记》对待屈原、贾谊、司马相如、东方朔等人的态度可以看出,司马迁在判断诗人的价值时,是将其才华与品德进行综合考量的。
司马相如与东方朔是活跃在汉武帝时期的赋家,其作品主要是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文化基础上产生的,但是,屈贾等人儒道并行的诗风对于他们也并非没有影响。汉赋之铺张扬厉,历来被认为是对楚辞、战国散文等问题综合性的借鉴传承。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汉代诗学虽然是以儒家诗教为主色,但其中也调和了其他文化的因素,尤以道家思想为著。
四、结语
《史记》对老、孔、庄、屈、宋、唐、景、贾等人的诗学成就均有记载,堪称春秋至西汉中国诗学的一次总结。鲁迅称《史记》是“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可谓点睛之真知灼见。司马迁在描述孔子的人品学识时显然是满怀敬意的,《孔子世家》引《诗》以赞美孔子:“‘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乡往之。”在司马迁心目中,孔子高尚的品德如巍巍高山令人仰慕,光明的言行似通天大道使人遵循。司马迁是将孔子的人品学问当成自己的人生目标来追求的,因此孔子的诗学思想也得到司马迁的高度赞扬。司马迁对于老庄生平与学术思想的记述,其实也是对道家诗学思想的间接肯定。虽然《史记》对老庄诗学的评价似乎没有达到应有的高度,但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已经难能可贵。太史公为屈原、贾谊、司马相如等诗人和辞赋大家所立传记,则披露出整合并且超越儒道的诗学趋向。《史记》对屈原、贾谊等诗人发愤作诗的创作动机的发掘,更是为中国诗学贡献了独具特色的理论。司马迁之前,儒道诗学双水分流;《史记》之后,儒道诗风复调交响。如果说从春秋到两汉,中国文学出现了儒道诗学交融和南北诗风通化的审美奇观,那么该变化的助推者和提挈者正是司马迁。《史记》诗学博大精深,“史蕴诗心”不是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