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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较文学何去何从
——苏珊·巴斯奈特教授访谈录

2018-03-07苏珊巴斯奈特

外国语文 2018年6期
关键词:奈特比较文学苏珊

张 叉 苏珊·巴斯奈特

(1.四川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四川 成都 610101;2.华威大学 现代语言学院,英国 西米德兰郡考文垂市 CV4 7AL)

张叉:您对于比较文学的看法是如何几经转变的?

苏珊·巴斯奈特:我常给新晋博士研究生的建议是,研究是一个有机过程,它是成长和发展的。学生带着一定的想法而来,但是如果在第一年之末他们的这些想法都还没有出现改变的话,那么他们就没有得到充分的发展。到第二年,不少学生便陷入困惑,而这也是成长的必经阶段,因为改变总是令人困惑的,有时还会让人感到痛苦。然而,若是没有改变,便不会有任何成长,也不会有任何进步。

我相信,比较是一个自然的过程,因为人类总是倾向于将甲同乙进行对比。只要学习文学,模式和关联便随之产生。由于在不同的国家接受了教育,学习了不同的语言、文学与历史,所以文学比较便不可避免了。

由于我对比较文学领域如何在19世纪从法国兴起和发展以及对这一领域为何出现了很多争议怀有兴趣,所以撰写了一部《比较文学批评导论》(ComparativeLiterature:ACriticalIntroduction,1993)。我在1970年代成为华威大学讲师的时候,发现在比较文学中存在着一些荒唐的规则,比如,禁止对用同种语言写成的文本进行比较,而不顾这些文本分属于不同的文化。这样,英国作家和美国作家就视为不宜作为比较文学研究的对象,原因是比较应该跨越两种不同的语言。与此同时,在美国,比较文学似乎意味着任何东西都可以拿来进行比较——画作与诗歌、歌剧与小说,这好像也显得离奇古怪。

我在那部书中追溯了比较文学的两股分流——法国学派和美国学派,发现二者皆有所欠缺。我注意到,许多学者对这个学科的“危机”加以抱怨,这个领域也没有多少具有任何价值的作品得以发表。对此,我引入了两个新的想法:(1)仅仅正在开始产生影响的后殖民主义应该被视为比较文学的一部分;(2)同奄奄一息的比较文学相比,正在兴起的翻译研究更加振奋人心,在潜力方面更加具有价值。20世纪80年代和20世纪90年代早期的翻译研究十分关注重写文学史,而这一工作似乎已经遭到比较文学的抛弃。

1993年是久远的过去,自那以后,出现了很多变化。翻译研究已经成为一个受人尊敬且多样化的领域。多亏了霍恩·苏源熙(Haun Saussy)、西奥·德汉(Theo D’Haen)、塞萨·多明戈斯(Cesar Dominguez)、哈里什·特里维迪(Harish Trivedi)、贝拉·布罗德斯基(Bella Brodzki)、爱米丽·阿普特(Emily Apter)和包括像中国学者王宁在内的全世界其他许多学者,比较文学已经重新焕发出生机。不过,在我看来,比较文学是因为受到翻译研究和后殖民主义研究的双重影响才得以复兴的。如今,比较文学的问题是它同正在扩展的世界文学之间的关系问题,翻译研究的影响也曾有过这样的经历。

然而,我相信比较文学或者翻译研究就本身的资格而言并不是学科,它们只是走近文学的方法。试图争论这些庞大而松散的研究领域是否是不同寻常的学科纯粹是毫无意义的时间浪费,这是因为它们非常多样化,而且是由如语言学、文学研究、历史、政治、电影、戏剧等其他学科组合成的一个综合体中派生出来的。我认为这并不是问题。我们很可能要问,记忆研究——另一个庞大的领域——是否是一门学科,而我还是要回答说不是,因为记忆研究也是依靠艺术、社会科学和医药科学一系列既有学科而来的。至于研究领域,我喜欢这样的观点,那就是,研究领域不能纳入学科的匣子之中。这是21世纪了,不是19世纪。

张叉:何为文化转向?

苏珊·巴斯奈特:文化转向是我与安德烈·列斐伏尔(Andre Lefevere)于20世纪90年代早期共同创建的。翻译研究本身是以小规模的方式创建起来的,而我们感到,对产生和接收翻译的文化维度加以强调是极其重要的。我们大力主张,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到文化因素上,比如编辑、出版商、赞助商、审查方等的角色之类的因素,这些文化因素在翻译的产生之中发挥着作用,同时,也在1980年代因吉蒂昂·图瑞(Gideon Toury)的著作而备受关注的美学规则的改变之中发挥着作用。文学转向受到了热烈的欢迎,并得以进一步用作搭建通向后殖民主义的桥梁,它指明了后殖民翻译研究、翻译与性别研究的前进道路。最近以来,我们的工作已经通过被称为翻译研究中的“社会学转向”(the sociological turn)而得以向前推进。我们还拓宽了研究的范围,提出诸如编辑、编选、文艺批评与理论、评论与历史学之类的其他方面的实践是同翻译并驾齐驱的,它们作为文学史上的塑造力量之一,也应该看作是具有重要性的。

文学转向所做的事情是巩固伊塔马尔·埃文-佐哈(Itamar Even-Zohar)早在1978年提出的观点。伊塔马尔·埃文-佐哈的观点认为,文学史研究必须要考虑翻译所发挥的作用,我们必须要思考,为什么在它们发展的不同阶段文化都多多少少地做出一些诠释。

同样重要的是要记住,我们最初对翻译研究的创建是在新思潮出现于人文学科并挑战权威观点之际怀着极大激动的心情完成的。与翻译研究同时兴起的首先是文化研究、媒体研究,然后是女性和性别研究,接着是后殖民研究,所有这些研究都是在一定程度上出于抗议而产生的,它的目的是挑战业已建立的等级体系。

后来的翻译研究人员,这里要特别提一提的是劳伦斯·韦努蒂(Lawrence Venuti)、迈克尔·克罗宁(Michael Cronin)、埃德温·根茨勒(Edwin Gentzler)、谢丽·西蒙(Sherry Simon)和安东尼·皮姆(Anthony Pym)等最负盛名的五人,他们继续挑战业已确立的翻译观念。韦努蒂强调应该使翻译变得更加有迹可循,根茨勒提出有关权力关系的重要问题,克罗宁同样质疑多数民族语言和少数民族语言之间的不平等权力关系,皮姆提出权力与伦理标准的问题,西蒙将注意力放到翻译史中的性别偏见,且最近以来一直在构建关于多语种城市的观点。我自豪地说,韦努蒂、根茨勒、西蒙和克罗宁的理论全部都收入我同已故学者安德烈·勒菲弗尔合著的系列丛书中出版了。

张叉:您为何不看好影响研究?

苏珊·巴斯奈特:我的本科毕业论文是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对伊塔洛·斯维沃(Italo Svevo)的影响研究。我读得越多,这种影响似乎就越微弱。相反,我发现斯维沃对乔伊斯有所影响,尽管乔伊斯本人对此表示否认。因此我面临的困难是:尤其是在据认为受到了影响的作家在他与其他作家的关系问题上撒谎的时候,怎样证明影响的存在?

我所知道的情况是,作家的声明并不能相信,它们有时候是观点的表达,有时候则是有意的欺骗。影响是无法证明的,剩下的是洞悉相似之处的读者的看法了。当然,更好的做法是,不要浪费时间尽力去证明无法证明的事情,而要将关注点放到读者的作用上,读者在每一次重新进行的阅读中都有效地“创造”了一个文本。

张叉:您如何回应别人对您欧洲中心主义的指责?

苏珊·巴斯奈特:在“欧洲中心”(Eurocentric)一词出现以前,我撰写了本《翻译研究》(TranslationStudies)。著作组的成员来自以色列(埃文佐哈和图里)、比利时(勒菲弗尔和兰伯特)、斯洛伐克(波波维奇)和荷兰/美国(詹姆斯·霍姆斯)。霍姆斯具有印度尼西亚语言的专业知识,如若不然,我们的语言就全部属于欧洲范畴了。当然,我们的重点在欧洲,否则,如何才能够为它提供我们的知识库(knowledge base)呢?欧洲中心主义是在20世纪80年代作为一个意识形态的术语用来谴责没有充分考虑非欧洲文化的研究的,所以它成了早期后殖民主义思想中的一个关键的术语。然而,随着后殖民研究和翻译研究的扩大和发展,这个术语的力量已经失色不少了。后殖民模式无法在每一个地方都能够得以有效的使用。比如,巴西的学者对后现代主义理论更感兴趣,巴西的翻译研究催生了食人主义理论(the cannibalistic theory),这一理论有效地推翻了欧洲中心主义。后殖民主义对经历后共产主义的前东欧的文化也不十分管用,且对未经历后殖民主义阶段的中国、朝鲜或者日本的学者来说,它似乎也并不非常管用。

我同印度学者哈里什·特里维迪(Harish Trivedi)合著的《后殖民主义翻译:理论与实践》(PostcolonialTranslation:TheoryandPractice,1999)一书收录了世界各地学者的文章,显而易见,这些文章的研究视角有着很大的不同。当然,这也并不是说,后殖民主义不是一个极具价值的研究领域,而只是说,过去25年以来,其重点一直在变化。现在,创伤研究(Trauma studies)是一个大的领域,有大量的作品涉及欧洲的后大屠杀记忆(post-Holocaust memory)。此外,正如我所坚信的这样,所有的社会政治事件都会带来重大的认识论后果,这在今天已经成为欧洲学者处理欧洲问题的关键,比如,大规模移民的影响,这导致了一些极具吸引力的文学的出现,这些文学是由第一代或第二代移民创作的,具有随之而来的语言学的意蕴。此外,欧洲的民族主义已经抬头,这似乎同全球化的趋势是相抵触的。比如,在英国,我们已经看到1999年以来出现的苏格兰议会的建立和全民独立公投以及威尔士国民议会的建立。对比较文学学者而言,这里要注意的一点是双语教育在这两个地区的兴起及其随之而来的对于文学的影响。可以说,北爱尔兰也是如此,尽管这里没有像威尔士和苏格兰那样的双语政策,但是许多作家既用英语也用爱尔兰语进行创作。

因此,虽然我仍然坚持后殖民主义思想的理想与伦理标准,但是我同时也意识到,世界各地不同的区域需要更深入地考察其各自本土的语境。

张叉:比较文学将何去何从?

苏珊·巴斯奈特:按以上所说,我相信,由于比较文学为在文化之间搭建桥梁提供了手段,所以它越来越重要了。它同时也给我们所有人提供了带着不同的观点来从事研究的机会。例如,我在最近作关于库切(Coetzee)、布扎第(Buzzati)与卡瓦菲(Cavafy)的演讲的时候,引用了王敬慧发表在一期刊物中的文章,文章在库切在中国的接受分析方面显示出了令人惊叹的洞察力。发表这篇文章的这期刊物由凯拉什·巴拉尔(Kailash Baral)编辑,2008年在德里出版。王敬慧所讨论的许多问题,我压根不曾意识到。

在翻译研究方法的支持下,印度比较文学越来越多地关注泛印度(pan-India),即讨论印度多种语言与次大陆诸文学之间的相互关系。这标志着关于印度与西方关系的无休止的争论的一个阶段性的变化,这虽然还在持续,但是已经不再占主导地位了。欧洲的情况与此类似,殖民主义的遗产必须予以适当的考虑,而不管是物质上还是文化上,比较文化都需要涉及大陆正在经历的巨大变化,这一点是重要的。

例如,我惊奇地注意到,最近苏格兰北部的考古发现正在改变我们对新石器时代横跨欧洲民族的早期运动的认识,这是对我们所有业已确立的假设的挑战。对于中国比较文学,肯定也同样适用。一方面,中国与西方关系和中国与邻国关系是一个极具深入调查的价值的领域,但是我们希望,中国比较文学也要涉及中国国内的多种语言与传统。

在有关失语症(aphasia)的论辩中,我同意中国有发展自己的文学理论之必要。我也留意到印度学者甘尼许·德维(Ganesh Devy),他在作品中已经讨论了印度语境下的双重失语症——一是在英国文化冲击下对印度传统的遗忘,二是对英-印时代的尝试与遗忘。显然,中国已经经历过一系列非凡的历史变迁,我们仅仅需要思考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重要性,思考文化大革命与改革开放对西方的影响——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不过六七十年的时间内而已。不过, 中国有丰富的文论史,这可以追溯到我们西方人还处于仅略强于野蛮人状态的时期。另外,正如我所理解的,中国对实证主义没有我们自18世纪以来一直所保持的那种痴迷。

这正是我们必须转而发展的以世界文学为世人所知的领域,它已经在一些理论家的手里得以转化了,比如,在此领域提供了颇具法国特色的视角的帕斯卡尔·卡萨诺瓦(Pascale Casanova),更多地关注于散文而非诗歌与戏剧的佛朗哥·莫雷蒂(Franco Moretti),以及大卫·丹穆若什(David Damrosch)。如我所见,今天正在世界文学领域发生的事情是我们关于翻译研究发明时所设定的延伸:探寻文本如何跨越文化而运动,理解那个运动中的一些复杂的美学和社会政治意蕴,审视文本实践如何在不同规范、不同传统、不同时间中进行。

简而言之,上下文之内的文本细读同注意语言的和文化的限制和差异相结合,也需要把通过时间的运动纳入考虑之中。

在我看来,任何形式的文学研究不仅必须包含对文本如何发挥作用进行考察,它差不多像一台机器,而且至关重要的是,它也必须包含对文本创作的历史条件进行考察,同样至关重要的是,它还必须包含对文本的接受与文本的读者作用进行考察。

张叉:您作为世界知名的学者,希望给比较文学学者提出什么建议?

苏珊·巴斯奈特:在尽可能广泛地进行阅读方面永远不要止步,但是要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即作为比较文学学者,注定总会感到自己过于无知。我已经接受这个现实,自己永远感到无知,因为世界上还有太多的东西我绝对还没有阅读过,也无法进行阅读。

对文本保持开放态度。如果你能理解文本创作的语境,这将使你能够接受文本的各个侧面,你可能会发现这个文本让人感觉不舒服或者甚至是判断错误。

但是,仅仅因为你不喜欢文本中的某些东西,这并不意味着你就应该抗拒它。我在这里想到的是美国国内关于像《哈克贝利·费恩》(HuckleberryFinn)这类作品的讨论,作品包含着我们今天看作是种族主义的,令人无法接受的语言。然而马克·吐温却故意以令人厌烦的态度来同读者进行沟通,使我们能够对其主角的含糊性和哈克衍生的那个世界进行更为深刻的思考。

不要只读“伟大”的作品,而要阅读能够阅读到的一切东西:儿童文学、大众传奇、侦探小说、旅行书,等等。对西方盎格鲁-撒克逊和维京传奇兴趣的复活是同电脑游戏和电视剧如《权利的游戏》(GameofThrones)联系在一起的。冰岛史诗(Icelandic sagas)出现于日本漫画之中。在知识分子能够抓住社会中正在发生的事情之前,大众文化通常能触动正在发生的事情之核心。

我的全球新闻翻译项目为世界各地正在发生的电子媒体的力量开辟了一幅幅远景图。看看博客,看看互联网社交网站吧。

总之,要无所畏惧。没有伟大的艺术是来源于胆小怕事的人的。变化并非来自中心,变化来自边缘。社会和艺术的革命都不是从机构内部产生的。

最后我想说,您一直慷慨地称我为“世界知名学者”,我并不这么看我自己。我认为,正如我已经从我四个孩子和他们朋友以及我现在的孙子辈身上学到了东西一样,我自己是一个有幸能与杰出的年轻人共事并向他们不断学习的人。我的工作在全世界有所益处,这给我带来莫大的满足和骄傲,但是我一直以来所追求的是探寻文学与文化的模式,绝无遵循预定道路的想法。

我想引用两句翻译过来的语录作为结束语:(1)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2)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噢,我多么希望自己可以读懂中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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