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宏道华山诗歌及其后期诗风的形成
2018-03-07赵国庆
赵 国 庆
(陕西省社会科学院 宗教所,西安 710065)
晚明公安派诗歌领袖袁宏道与华山曾有一段道缘。他典试秦中后曾登临华山,创作诗歌二十余首,游记三篇(《华山记》《华山后记》《华山别记》)。袁宏道的华山诗文为华山圣境增色不少,而华山道文化也在一定程度上促使袁宏道后期诗歌风格发生转向并逐步趋于成熟。
袁宏道(1568—1610),字中郎,号石公、六休等,湖北公安县人。明万历二十年(1592)进士,任吴县知县仅两年,即辞职游历山水,以诗酒为意。后迫于生计,入京为顺天府教授、国子监助教,后迁礼部仪制司主事,旋又告假归去。万历三十四年(1606)升任吏部考功司郎官,三十七年(1609)典试陕西。袁氏少而聪慧,善诗文,年十六即结诗社,自为社长。与兄宗道、弟中道并有才名,世称公安三袁。作为晚明公安派诗歌领袖,袁宏道反对模拟古人,主张写“自己胸臆间流出”的诗歌,提出“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性灵之说。这种“信心信腕”的诗歌创作理念,一度引起晚明诗坛的巨大震动,追随效法者不计其数。但随着他后期涉道活动的逐渐增多,其诗风愈发呈现“醇厚蕴藉”的特征。这一特征的形成与袁宏道思想中潜在的道教因子在后期逐渐占据主导地位有关,也与他后期诗歌创作转而崇尚杜甫、陶潜及道家审美理想相关。本文拟以华山诗歌为中心探讨袁宏道后期诗歌风格的变化及其原因。
一、华山诗歌的内容特色
万历三十七年(1609)春,袁宏道擢升吏部考功司员外郎,时年四十二岁。夏,与兵部主事朱一冯(字非二)往陕西典试。经定州、赵州、苏门山、渑池、潼关、华阴等而至陕府行省。虽然路经华山,却不及登山,只能望山兴叹,遂作《经太华》二首,其一云:
天地如文人,精华不可刊。而其秀杰气,常在水与山。华山翠天表,五岳让高寒。当其匠意时,百灵穷肺肝。琢以月天斤,洗以银浦澜。抺以洪濛烟,照以日月丸。十二楼五城,处处映青鬟。尝恐诸仙人,鹤辔憇此间。天风刷毛羽,千里珮珊珊。[1]1447
这首华山远望之作含蓄蕴藉,一唱三叹,逻辑严谨,层次分明。首句提纲挈领,说天地间事物的精华无法复制,文人如此,天地亦如此。至于自然之秀杰者,常在乎山水之间。其“精华不可刊”句深富哲理之趣,让人回味无穷。接着进入正题,写华山之美抓住“高”和“秀”两个特征。论其高,五岳让之;言其秀,“琢”“洗”“抹”“照”几字从不同角度给予描摹。合而言之,华山百灵灌注,仙气充盈。五城十二楼,处处映照着飘飘仙子。此诗虽以想象为之,但总体风格深沉含蓄,没有袁氏前期诗歌直露、草率之弊。《经太华》其二云:
昔闻华山名,今见华山貌。何时陟微茫,遍偿宿所好。手搴青芙蓉,玉女隔花笑。数尽仙掌文,唤醒希夷觉。少时耽子墨,颇识徐熙妙。幅绢对青山,临崖亲写照。不取色态姸,唯求神骨肖。俗黛与凡霞,无事点幽奥。断岩着孙登,虚空发清啸。[1]1447-1448
诗云“何时陟微茫,遍偿宿所好”,说明袁宏道渴望已久且登临华山的心情十分急切。从“手搴”句始,皆为诗人之想象活动:莲花峰上采摘芙蓉,仙掌峰前细数掌纹,唤醒沉睡百年的睡仙(陈抟),甚至还要亲自图画华山之容。临崖丹青写照时诗人不用俗世的彩色颜料,相反却以水墨图画而只求神韵气骨相似,其中最重要的是要在断崖之处点染一个孙登的形象。为什么呢?因为孙登是古代隐士的典型,以苏门长啸*《晋书·阮籍传》载,苏门长啸:“籍尝于苏门山遇孙登,与商略终古及栖神导气之术,登皆不应,籍因长啸而退。至半岭,闻有声若驾凤之音,响乎岩谷,乃登之啸也。”另,一说孙登为重玄学派创始人,著有《老子集注》。而名扬天下。由此诗可知,袁宏道此时重新燃起退隐之心,所以他在典试之后赴京途中经苏门山而专程登临啸台,瞻礼孙登并作诗云:“青峰如面洗溪纹,石上鸾音久不闻。欲向先生供一匕,嵩山烟雨华山云。”[1]1464鸾音喻啸声,匕代指供品。诗人既然如此仰慕古代隐士,则心下归隐之思早晚也会转化为归隐之举。可惜的是,袁宏道英年早逝,于次年九月病逝于家乡公安。
袁宏道匆匆赶往西安,万历三十七年(1609)九月完成了典试任务,归京复命途中又行至华阴,这次他终于有闲暇和心情登山。他与朱非二一同登山,作华山诗歌共二十三首,内容可分为以下三类:
一是描述华山景观。如“千仞云中缀一丝,势危那免堕枯枝”(《千尺幢至百尺峡》);“瑟瑟秋涛谷底鸣,扶摇风里一毛轻”(《苍龙岭》);“仄岭东移半尺台,如何横度碧崔嵬?”(《胡孙愁》);“欲知悬径欹危甚,看我青苔一面痕”(《擦耳崖》);“杖底诸山似浪纹,舞青摇绿鬣纷纷”(《登华》其五)。此外,《公超谷》《希夷峡》《回心石》《卫叔卿博台》《希夷避诏岩》等诗也以描述景观为主,但亦间杂议论人物(指于华山相关的仙真或道人)。
二是写登山过程及感怀的诗。如《登华》六首。
三是赠和之作。主要是《华顶示同游樗道人》《岳顶归至青柯坪示同游道人》《和朱非二山间之作》。此次同游者非二作有一组华山诗歌,袁宏道唱和了五首。陪游者为樗道人。樗道人,华山道长,生平未详。袁宏道诗云:“山臞未老身渐鹤,雪顶归来杖有龙。紫蕨黄精君记否?铁犁沟下旧村农。”(《岳顶归至青柯坪示同游道人》)据此,樗道人大约本地出家,住青柯坪某道观,服食山药,身体健康。
华山是历史上著名的道教仙山,因此袁宏道不论是描写华山景观,还是歌咏神仙人物,抑或是感怀、赠和,其华山诗歌的三种内容往往交织在一起而难以截然分开。如《登华》其一曰:
山荪亭上挂头巾,便作参云礼石人。流水有方能出世,名山如药可轻身。眼中华岳千寻壁,衣上咸阳一寸尘。逢着棋枰且休去,等闲看换野花春。[1]1450
山荪亭是华山脚下玉泉院中一处景观,建于巨石之上,传为陈抟所构。袁宏道参云礼石并挂头巾,足见其对登山之重视,对仙真之虔诚。玉泉之名与唐金仙公主有关,传说金仙公主在西峰镇岳宫玉井中汲水洗头,不慎将玉簪掉入井中,可返回玉泉院以泉水洗手时却找到了那枚玉簪,因知山下泉水与山顶玉井连通,于是赐名玉泉。玉泉院由此得名。在袁宏道看来,玉泉流水自有方正,所以终将破石出世;而华山本身恰似药丸,具有使人精神愉悦、身轻脚快的神奇功效。诗人面对千寻石壁,身上还带着来自咸阳(指代西安)的尘土,说明此番他急于登山的迫切心情,同时也可看出诗人喜爱华山的内心世界。诗人憧憬着,一旦登山到了东峰博台处,定要与神仙(陈抟、卫叔卿)对弈,哪怕是换季了春花开放了也不离开!这首诗融叙述、写景、抒情与议论于一体,想象丰富,语言活泼。特别是“眼中华岳千寻壁,衣上咸阳一寸尘”句,饶有趣味,耐人寻思。
袁宏道歌咏的华山仙真主要是陈抟、张公超和卫叔卿等,此外还有包括樗道人等在内的当时高真。其中涉及陈抟的最多,诗作共三首。且看《希夷峡》诗,其一曰:
白石青山眼倦开,风云长到枕边回。梦中亦有敲门客,报道庄周骑蝶来。[1]1453
前两句写景,准确地抓住了华山山体的地质特征——青山白石。满山白花花的花岗岩,尤其是在阳光照耀之下更加刺眼,是为“眼倦开”;因山体高俊,风流云荡,不时地涌到诗人的卧榻枕边。诗后两句为感怀,云诗人早已进入梦乡,化蝶之庄周却前来造访。据诗意,诗人梦中与庄周或有一场亲密的交谈也未可知。希夷峡以陈抟而得名。陈抟(872—989),字图南,号扶摇子。宋真宗赐号曰希夷先生。人常呼陈抟为睡仙,尊其为陈抟老祖。《希夷峡》诗其二云:“曾挈东皋到酒泉,而今醉国也骚然。睡乡若有闲图籍,欲向先生受一廛。”前两句陈说陈抟的不朽功业,后两句表明自己敬慕陈抟之心以及向睡仙乞求道书的美好愿望。另一首涉及陈抟的诗歌为《希夷避诏岩》,诗云:
一枕孤云分外清,堕驴归去有无情?岩中只可避丹诏,那得深岩避生死?[1]1455-1456
此诗歌咏陈抟,围绕他嗜睡和避诏两件事而做文章。《东都事略·隐逸传》载,陈抟尝乘白驴欲入汴京,途中闻太祖登基而大笑坠驴,曰‘天下于是定矣’。堕驴(或坠驴)遂为文史佳话,后世诗人每每以之入诗。如“最是王龙酣睡客,梦中失笑堕驴回”(钱谦益《戏咏雪夜故事短歌》);“道士坠驴天下定,香孩夹马圣人生”(丘逢甲《四叠秋怀韵》之八)。陈抟避诏事,据《宋史·隐逸传》载,周世宗征命陈抟为谏议大夫,固辞不赴。宋初入朝,太宗诏赐号希夷先生,并紫衣一袭,留于阙下,屡与之属和诗赋,数月而放还山。民间则传说,宋太祖与陈抟华山博弈,输掉了华山,凡此等等,都说明陈抟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巨大影响力。袁宏道此诗歌咏陈抟,却从避诏容易而避生死难的角度上立意,否定了神仙不死之说。这也是他秉持儒家思想理念的必然结果。
二、华山诗歌的风格特征
第一,重蕴藉。袁宏道深知浮艳文风对于士子文人的不良影响,他说:“窃料今天下浮艳之习,始于东南而渐于西北者不少”“稍有一毫浮气未尽,则其气必外射而有旁溢之患”(《陕西乡试录序》),鉴于此,他勉励秦地士子“慎毋以未纯之质,而轻于试焰也”[1]1531。袁宏道认识到诗文之质犹如士人之品,这与我们常说的“文如其人”是一个意思。以此推之,浮艳之人必有浮艳之诗文,蕴藉之士必有蕴藉之诗文。袁宏道在选拔秦士的时候反对浮艳文风,摒弃“格卑而意近”[1]1530的时艺,希望这样能有济于世道人心。这种文艺理念一旦形成,必定也影响到袁宏道本人的诗歌创作。在袁宏道入秦诗歌中,尤其是华山诗歌中几无“格卑意近”之作,相反却特别注重含蓄蕴藉之风。《登泰华绝顶同非二兄赋》共有五首,其一曰:
入谷非无路,凿空尙有痕。势危攀棘杪,力尽憩松根。天上云烟市,仙家水石村。悠然见邃古,梦里亦羲轩。[1]1412
这首诗有点游仙的味道。诗从入谷登山起笔,“凿空”“攀棘”“憩”等词说明攀登的艰辛。“云烟市”“水石村”形容仙境不但十分贴切,而且也相当生动传神。最后两句点明,诗人因力尽而憩于松根,不料却梦入华胥国——回到了远古时代,见到羲皇和轩辕两位仙人!语中似有未尽之意,让人遐思。同题其三,云:
只觉川原变,宁知七曜同?案图穷大地,搩手量虚空。霞过遗仙影,云归识海风。人间三不朽,尘里一微虫。[1]1412
此诗也是含蓄蕴藉,令人回味不已。其中蕴含的道理以及诗人的顿悟等,不一而足。诗首联写登上绝顶的感受:山下远处的河川和平原真的改变了模样,但无法确知山顶的日月星辰是否还是原来的日月星辰。“宁知”二字传达出诗人疑惑的心理。中间两联说理:地图虽小,可以穷尽大地;手指不长,也能度量空天。晚霞过后,仙踪留影;白云归处,海风可识。诗人似乎很注意从景物和生活中阐发哲理。尾联继续沿着这一思路,但深度上有所拓展:人生一世总在追求“三不朽”,其实人生如白驹过隙,每个人不过是尘埃里的一介微虫!纵观袁宏道的秦中诗歌,像“飞鸿是处有遗踪,题破苍崖雾几重。枉把真形图五岳,难将奇句答三峰。”(《岳顶归至青柯坪示同游道人》)“花犹知世代,水不解兴亡。粉黛山川俗,烟泉岁月长。”(《过华清宫浴汤泉有述》其一)等含蓄蕴藉的诗作尚有许多。一句话,早期诗歌由于信手信腕而呈现“浅易”“意近”“粗鄙”等弊端,袁宏道此时已将之归入“格卑”的序列,而含蓄、深沉、蕴藉等风格却成为他后期诗歌创作中新的追求。
第二,重趣。袁宏道在给陕西提学使段徽之的《西京稿》作序时说,“夫诗以趣为主,致多则理诎”(《西京稿序》),即认为:一,诗趣很重要;二,诗“致”与诗“理”存在一定矛盾。袁宏道所谓的诗“致”大约偏重于诗歌形式方面要素,而诗“理”大约指内容方面。诗“致”太多则妨碍诗“理”的充分表达,而诗理又是诗趣来源之一。因此,在袁宏道看来,诗趣应该主要从诗歌内容方面去发掘。《胡孙愁》《擦耳崖》《苍龙岭》等诗歌就是以“趣”为中心的诗作。例如《胡孙愁》前两句写景,后两句却道“上头若有朝三叟,料得胡孙也喜来”,胡孙即猢狲,其实华山猢狲愁之名只不过是比喻此处绝险,是说连猢狲也发愁而无法攀缘。诗句化用《庄子·齐物论》中朝三暮四的典故,但构思新颖而有趣。又如《苍龙岭》,前两句极言华山高俊,说走在岭上就像是风浪中的一根鸿毛,飘飘忽忽,随时有坠入两边涧底的可能。后两句诗“半生始得惊人事,撒手苍龙岭上行”,让读者看到(想到)一个行事谨慎了大半辈子的儒士,而今却撒开两手在高山峻岭上斗胆行走,此即苏轼式的“老夫聊发少年狂”*袁宏道《华顶示同游樗道人》诗云:“芙蓉一削五千仞,不是狂夫不上来。”可见,诗人的确曾自命狂夫。,确实算得上是像袁宏道这样文弱书生的一件惊人之举了。袁宏道诗中的这种诙谐之趣,或许在《擦耳崖》诗中表现得更充分,诗云:
过客时时耳属垣,倚天翠壁亦何言。欲知危径欹危甚,看我青苔一面痕。[1]1454-1455
凡是经过华山擦耳崖的游客,必定都把耳朵紧贴岩石。“时时”二字用得妙,也有趣味,说明过崖的人耳朵一刻也不敢离开石壁。由于人们只能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脚步的“过崖”上,遂无心欣赏眼前的“倚天翠壁”。后两句趣味更加浓烈:想要知道危径到底有多危险,请看岩壁青苔上我留下的“面痕”!看来诗人不但“耳属垣”,而且还“面属垣”了!袁宏道强调的诗歌之趣,差不多相当于今天讲的幽默和诙谐。他在《华顶示同游樗道人》诗中说,“幻诡也能通道术,诙谐大抵近仙才”,就是以东方朔式的诙谐幽默为标的的。
综上所述,华山诗歌是袁宏道后期诗歌的典范,其风格与前期诗歌风格相比已发生了很大变化。
三、诗风由“浅近”转为“蕴藉”的原因
袁宏道早期诗歌信心信腕,有着浅近粗鄙之弊。万历三十年(1602)春,时年三十五岁的袁宏道陪伴老父往太和山朝拜真武并寻访山中高道,在七真洞拜见一位鹤发丹颜的老道长,作有《七真洞赠道者》诗;在长生岩遇见一位辟谷道人,以《长生岩逢休粮道者》诗述其山中修持生活。太和山俗称武当山,是中部地区最为重要的道教圣山。袁宏道此次游太和山作诗十余首,诗风已由先前的“直白”向着后期的“含蓄”一路转化。直白者,如云“红霞一抹雾千重,石鼓如斑翠点浓。何事丹砂炊不转,诸仙长爇灶门峰”(《七星岩》),其诗意仅停留在景物本身层面,就现象而论现象。含蓄者,如云“岩欹天古拙,石瘦月高寒。屡共云封事,曾闻鸟纪官”(《入琼台观》),以岩石、高空、寒月等意象渲染圣山仙境的清幽与美好,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而“鸟纪官”等典故的运用,也不是袁氏早期诗歌的风格特征。两年后,即万历三十二年(1604),袁宏道隐入桃花源,与龙襄(字君超)命舟共游,作诗十八首,又从创作态度上抛弃以前“信心信腕”的理念。对于桃花源诗歌,袁中道(字小修)如此评论:“盖花源以前诗,间伤俚质,此后神理粉泽合并而出,文词亦然。今底稿具存,数数改易,非信笔便成者,良工苦心,未易可测。”[4]883由此可知,袁中道不但觉察到兄长桃花源诗歌的与众不同,而且也敏锐地感觉到其前后诗风的显著变化。早期袁宏道诗歌以“本色”为宗,不着粉饰,四库馆臣对此评曰:“其诗文变板重为轻巧,变粉饰为本色,致天下耳目一新。”[5]864。而此时诗歌“神理粉泽合并而出”,所谓“神理”当指诗歌的神韵及哲理,偏重于内容;“粉泽”当指语言方面的修饰成分,偏重于形式要素。神韵、哲理与华丽的形式合并而出,成了桃花源诗歌以后袁宏道新的追求目标。试以《入桃花源》为例,其一曰:“溪雨濯云根,花林水气温。睡鸾常守月,仙犬欲遮门。绿壁红霞宅,丹砂石髓村。人中几甲子,洞里一黄昏。”[1]1012本诗从溪雨起笔,一个“濯”字尽显神韵:溪雨如何洗濯山石(云根),令人畅想不已。颔联对仗工稳:睡鸾守月,仙犬遮门,也叫人遐思。颈联句颇能体现袁诗此时的“粉泽气”:绿壁、红宅、丹砂与白色石髓,一连串色彩艳丽的词语纠缠在一起,交相辉映。尾联则充满哲理气:洞里一个晚上相当于人间好几十年,暗用了刘晨阮肇误入桃源的典故。《入桃花源》诗共四首,都做得认认真真,“本色”气减却不少。总之,自游桃源以后袁宏道乃用心为诗文,不复草率。从诗歌创作理念上看,袁宏道隐入桃花源这年,其论诗也随之推崇陶潜。《潇碧堂集》卷六《偶成》诗云:“渐老始知穷本草,多闲方喜读渊明。”由诗意可知,陶渊明诗歌的自然冲淡是袁宏道此时最为赏识的诗风。袁宏道又说:“凡物酿之得甘,炙之得苦,唯淡也不可造;不可造,是文之真性灵也……无不可造,是文之真变态也。”[1]1103此处的“不可造”即自然之意;无不可造即人为之意。“不可造”的诗文是真性灵的,相反则是变态之诗文。可见,袁氏早年主张的“性灵”此时已与道家的自然观和无为思想画上了等号。他追求自然之中的“淡”,反对苦吟得来的“淡”:“东野、长江(贾岛)欲以人力取淡,刻露之极,遂成寒瘦。”[1]1103袁宏道于此明确指出,郊寒岛瘦、刻意雕琢、以人力取淡的作诗方法不可效法,这实与道家自然而然的美学观念不谋而合。至是而后,袁氏论诗乃以“淡”字概之,而作诗多以陶诗为则。桃花源又称桃源洞、秦人洞,自陶渊明著《桃花源记》后便名扬千古,历来被看作是世外桃源和人间仙境。袁宏道欣然隐入,其目的之一就是“长驱入仙林,遍觅心所契”(《桃花源和靖节韵》)。而“乌藤白帕仙仙去,知入桃源几树花?”(《送君超兄还武陵》),“门对仙童浇药地,巷通毛女浣花渠。闲中每爱天台去,好与刘晨间屋居”(《讬龙君超为觅仙源隐居》)等诗句也无不表明桃源仙境对袁宏道思想乃至生活所产生的巨大影响,其诗歌创作也必然受到陶渊明的影响而具有道家崇尚自然的显著特色,因此,“神理粉泽”一体并以“淡”为尚特征的出现表征着袁氏后期诗风的重大变化。
但实际上,袁宏道诗歌风格的变化从创作太和山诗歌时已经初露端倪,太和山诗歌属于袁氏后期诗歌创作的第一阶段,自彼时起宏道似乎已不太强调作诗时“信心”“信腕”,相反却对诗歌创作和大自然多了一层敬畏之心,对社会和人生少了一些玩世不恭的态度。这使得他的诗歌风格逐渐发生转向。由前期任吴县县令时的“轻巧”“俚质”到太和山诗歌的“浅近”与“含蓄”并存,尔后过渡到桃花源诗歌的“神理粉泽,合并而出”再逐渐过渡到华山诗歌的“粹然一出于正”[2]7,期间经历了一个持续不断的诗风转变过程。
万历三十七年(1609)典试秦中以后,袁宏道颇悔少时之作,其后诗文内容“粹正”,风格“蕴藉”。袁宏道本来就是一个喜欢不断创新的诗人,既然已经意识到早年诗歌“信心信腕”和无视雅淳的创作弊端,就会有意识地主动加以更改。正如小修所云:
予兄中郎,操觚即不喜学近代人诗,由浅易而沉深,每岁辄一变。往年自秦中主试归,语予曰:“我近日始知作诗。如前所作,禅家谓之语忌十成,不足贵也。”故今华、嵩游诸诗,深厚蕴藉,有一唱三叹之趣。[3]36
据小修之评判,袁宏道典试秦中以后的诗歌风格变得“深厚蕴藉”,有一唱三叹之趣。而此前诗歌“浅易”,指的是思想内容;语言上“十成”,即指艺术上缺乏含蓄蕴藉之致。前文已分析了数首华山诗歌,从中可以略窥袁宏道后期诗歌“深厚蕴藉”的风致。正因为袁宏道十分看中典试之后的创作,故集结有《华嵩游草》二卷,华嵩之诗也就成为袁宏道后期诗歌创作的典型代表。
华嵩诗歌是袁宏道典试之后的诗作,同时也是袁宏道诗歌创作走向稳定与成熟的标志。从产生地域上看,主要包括关中境内的西安、临潼、华阴以及河南境内的登封、辉县、密县等。涉及圣山主要有终南山、骊山、华山、嵩山、苏门山,其中多为道教名山,这些圣山上宫观众多,神仙或隐士的故事十分丰富。袁宏道以之入诗,扩展了后期诗歌的容量,形成了后期诗歌的典型风格。“近日蒙庄通大旨,间烧黎火注逍遥”[1]1324,自袁宏道精研老庄之学并著述《广庄》之后,他就成了一个“兼具三教”[1]1290之人,“三教之学,尽在我矣”[1]1290。他对“性灵”的理解也开始从道家角度来认识。如《秦中杂咏和曹远生》诗云:“清风发虚窍,其中有性灵。”即是说性灵来自于“虚窍”,而“虚窍”发声乃为天籁之音,因此,袁宏道某种程度上所谓的性灵就等于道家所谓的天籁,这种认识完全是庄子齐物论思想的反映。袁宏道在《望苏门山是日大风沙》诗中又说:“我望苏门山,正值大块噫。万窍尽传声,浊响非天籁。”则从反面再次说明和强调天籁之音的美好。此诗借助《庄子·齐物论》中南郭子綦和颜成子游关于“大块噫气”的对话,进一步发挥他的“性灵即天籁”的文艺美学思想。诗云浊响非天籁,意即清响为天籁,而清响发自虚窍,其中才有性灵。按此逻辑推演,袁宏道典试之后所谓的“性灵”,基本上是按照道家老庄思想阐发的。
袁宏道后期诗歌内容“粹然一出于正”与他典试秦中关系甚大,同时秦地浓厚的道教文化氛围也促使他重新思考“性灵说”与“天籁说”之间的关系。袁宏道认识到道家自然无为思想与禅修、与儒家心学之间的相通之处,从而深刻体验了诗歌深厚底蕴对于教化世道人心的重要性,由此而更加自觉地追求诗歌淳雅、蕴藉之风。
其一,深感“粹正”诗文对于士子人心的积极影响。他“窃叹昔之士以学为文,今之士以文为学”[1]1530,“今之时艺,格卑而意近,若于世无损益”[1]1530,因此希望“嗣今以往,第务积学守正,以求无悖时王之制。”[1]1531袁宏道还指出:只有积学守正,士子们才会有真学问,官吏们才能经济世事,除此而外别无二道。他为此还比较了明初、明中、明晚三个时期的文风,指出:洪、永之文简质,弘、正而后“天下之工作由朴而造雅”,嘉、隆之际虽然“天机方凿,而人巧方始”,但“凿不累质,巧不乖理”。相比之下晚明诗文风气很坏,具体表现为:藻绘日工、淫巧绮丽,薄平淡而乐深隐、师新异而鹜径捷。这种极端不注重学术积累的学风与文风,袁宏道极力反对,因此他在典试秦中时试图通过科考而纠正并扭转时下不良文风。作为一个正直的典试官,袁宏道为国拔士而责无旁贷;作为晚明诗歌领袖,袁宏道的诗歌观念此时已由先前的“自娱”转向“教化”世道人心了。
其二,自隐入桃花源以后,袁宏道论诗也逐渐推崇杜甫,而于苏轼的“疏放”多有微词。《潇碧堂集》卷八《夜坐读少陵诗偶成》诗云:“每读少陵诗,辄欲洗肝肺。体格备六经,古雅凌二代。”显然,杜甫诗歌的雅正醇厚深深地感染了袁宏道,同时感动他的恐怕还有杜甫作为诗人的责任担当意识。因而,当万历三十七年(1609)典试秦中时,这种“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的士大夫集体无意识便油然而生,促使袁宏道的诗歌迅速向着“淳雅”一路偏移。
其三,秦地浓厚的道教文化氛围影响了袁宏道后期诗歌的艺术审美理想。袁宏道早在德山的时候,已悟到参禅至上乘乃为平实。《未编稿》卷三《与黄平倩》云:“近造想益卓,参禅到平实,便是上乘。弟自入德山后,学问乃稳妥,不复往来胸臆间也。此境甚平易,亦不是造到的。”[1]1601袁宏道再次提到“不是造到的”问题,他所说的“平实”和“平易”境界就是道家的自然而然境界,他虽用“甚平易”,“不是造到的”,“不复往来胸臆间”等语形容,其实与道家自然而然说并无二致。换而言之,袁宏道此时已经通过参禅而领悟到:不论是在生活中还是在诗歌创作中,道家自然无为之境界就是最高之境界。道家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德经》第二十五章),“自然”作为道家最高美学准则而被历朝历代无数文人奉为作诗的基本原则,例如陶渊明、李白以及苏东坡等人,他们的诗歌创作基本上或大体遵循这一原则。袁宏道早年持戒参禅,受李贽等人“狂禅”思想影响很深,但随着年龄增长和阅历的不断丰富,他的文艺思想中逐渐倾向于道家。特别是他著《广庄》之后,成了一个兼具三教而颇倾向于道教的诗人,“饥则餐,倦则眠,炎则风,寒则衣”[1]1290,十分注重仙家摄生之道。他在《碧鲜楼小集谈养生》一诗中说:“浮荣历尽叹膏花,晓起方知鬓有华。弘景道成矜白日,乐天老去事丹砂。聊开小阁延方士,拚取深闺锁夜叉。云外须眉烟外语,一瓶相对社前茶。”[1]991此诗作于万历三十二年(1604),诗人辞官里居,时年三十七岁。诗句中“鬓有华”“乐天老去”等语,不应看作是躯体之老,而应更多地从诗人心态的老化上去理解。“乐天老去事丹砂”一句是本诗之诗眼。袁宏道自比于唐人白居易,预言老去之后以丹砂为事,没想到五年之后他真的与道家、道教走的越来越近。
综上所述,袁宏道后期诗歌创作有三个关节点,分别以太和山、桃花源和华山为地理标志,这三个关节点都与道教有着密切关系。在袁宏道后期诗风转变的过程中,道家的自然观、虚无观以及道教圣山圣境对于袁宏道诗歌创作和诗风变化起了直接或间接的作用。太和山诗歌是前后诗歌风格变化的分水岭,这部分诗歌因其过渡性质而兼有前后诗风的某些特质。而桃花源诗歌则是袁宏道诗风由“浅易俚质”转向“深厚淳雅”的第二阶段,此后随着袁宏道进一步与道教圣山仙境发生关系,尤其是典试秦中之后,袁宏道幡然醒悟,坚决摒弃早年诗歌创作“信心信腕”的积弊,从而加速了后期诗风向着“雅淳”“蕴藉”一路转变的节奏。华、嵩游诸诗,深厚蕴藉,有一唱三叹之趣,是袁宏道晚年诗歌创作趋于成熟的重要标志。
[1] 钱伯城.袁宏道集笺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2] 周亮工.书影:卷一[M].北京:中华书局,1958.
[3] 袁中道.珂雪斋近集[M].上海:上海书店,1982.
[4] 袁中道.珂雪斋集:卷二十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5] 袁宏道.袁中郎集[M].济南:齐鲁书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