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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人诗歌章句浅酌

2018-03-07

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3期

仓 林 忠

(盐城工学院 社会科学部,江苏 盐城 224000)

我国宋代曾出现过诸如苏轼、陆游、黄庭坚、林逋等许多著名的诗人。他们的诗作各自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了光彩的一页。但细酌这些诗人的作品,“一章之中,自有玉石”[1]102,在精彩纷呈的同时,也难免出现一些微瑕。今不揣浅薄,采摭其中篇什,作一些简析,与诸爱好者共酌。

一、或气格、境界不高,格调不一;或追求对仗,致器局狭小

(一)林逋《梅花》气格不高,格调不一,联想失当

林逋的《梅花》,是一首名诗。其诗云:“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尊。”此诗采用正面描写与侧面烘托的手法,写出梅花的疏朗风姿和幽雅香气,渲染梅花清逸雅洁的神韵,隐喻作者淡泊名利、孤高自许的品格。诗中颔联对梅花的风姿写得十分传神,历来为人称道。但细酌此诗,笔者尚有如下疑点:第一,既然梅在清浅的水边“疏影横斜”,在宁静的月下“暗香浮动”,体现了某种孤高独立、不同流俗的高洁品格;首联中说梅“占尽风情”“独暄妍”,花开的那么热闹;而且,一个“向”字,一个“占尽”,似乎暗示了梅花具有某种“侵略性”和独占某个时令、地域,不容其他花种相与共处的霸气。这与作者所要表现的梅花自远尘俗、孤居独处、清高淡泊的品格有些格格不入。第二,刘坡公《学诗百法》云:“诗贵格调高古,句句无懈可击,否则即为格弱。”[2]76霜禽即冬季留鸟或北方来此过冬的候鸟。今天杭州冬天可见鸟类有鸭类、鸬鹚、鸳鸯、乌鸦、麻雀等。而据中国气候记录,公元1200年前后的南宋进入中国有史以来气候最寒冷的时期。西湖多次封冻,能够居留的鸟类当比现今少。世谓林逋梅妻鹤子,曾养了两只鹤。如霜禽就是指鹤,鹤的气质高雅,有忠贞、长寿、吉祥、幸福等文化象征意义,说鹤“偷眼”,且与粉蝶骈比,显有损于鹤的形象。鹤属迁徙类候鸟。近年天气转暖,冬季白鹤多迁于鄱阳湖、江苏盐城和浙江余姚的湿地,丹顶鹤多迁于盐城滩涂,以小鱼虾、昆虫、蛙蚧、软体动物及植物的根茎、种子、嫩芽为食。宋时杭州冰天雪地,并不适宜鹤的生存。除了迁徙,鹤凌空飞翔,多为追食昆虫。林逋视若儿女、长期喂养的家鹤,基本丧失自我生存能力。在寒冷冬季,空中没有昆虫,也为保暖防寒,一般不会凌空飞翔。所以常从高处飞下来偷眼看梅的,恐怕多非家鹤,而是乌鸦、麻雀之类了。第六句写粉蝶虽看惯了姹紫嫣红形形色色的花,却未见过梅花。如见到梅的风姿,将会一往情深,失魂落魄。虽写得十分传神,但这些鸟与蝴蝶,都是寻常俗物。蝴蝶更饰以“粉”,给人印象尤为拈花惹草的轻浮之物。将它们与梅为伍,还说粉蝶为梅销魂,不仅无助于提升梅的品相,似乎还有损于梅的气格,让梅为之掉价。我意若将此联改为“锦禽为凛远偷眼,溪客如知合断魂”,意美丽的鸟见梅花比自己更有气质风韵,不禁自惭形秽,产生敬畏之心,只能远远地偷看斜觑。溪客,即夏季开放的莲,同样是一种气质高雅的花。同类相亲,相与倾慕,才能体现梅的高洁不群。锦禽,代表着尘俗的美;而梅与莲,则体现了一种灵魂高雅圣洁的美。通过两种美的对比,体现作者不同流俗的品格,似可提高诗所蕴含的思想性。第三,末联中的“狎”,义“不庄重地亲近”。 联系前面霜禽、粉蝶句,显得格调低下,全无境界。用于梅,大伤气格。如改“狎”为“契”,比喻作者与梅花心灵、气质的契合,这样不仅突出了梅的品格,精神、境界振刷一新,自身不同流俗的高洁品质也充分显现出来。

严羽《沧浪诗话》云:“汉、魏古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3]167王国维《人间词话》云:“唐五代之词,有句而无篇。”[4]268林逋的《梅花》,虽有流传千古的妙句,但全诗境界上总嫌偏薄瘠局,难有汉魏晋唐雄浑博大的气象。

(二)陆游《夜读范至能揽辔录,言中原父老见使者多挥涕,感其事作绝句》器局略嫌狭小

王国维《人间词话》云:“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4]1陆游《夜读范至能揽辔录,言中原父老见使者多挥涕,感其事作绝句》诗云:“公卿有党排宗泽,帷幄无人用岳飞。遗老不应知此恨,亦逢汉节解沾衣。”此诗写奸臣秦桧实行卖国政策,排斥抗金名将宗泽,杀害民族英雄岳飞。沦陷区人民虽不知情,但看到南方使者来,还是流下伤心之泪。诗中的“有党”,与下句的“无人”相对,虽用词准确,属对工稳,但总觉得在文句上过于拘束,格局偏于狭小。溯建炎元年,宗泽一年内24次上疏力劝高宗还京,主持抗金复土大计。若非朝中主和派势力强大,抗金派受到压制,宗泽也不会赍志而殁,岳飞也不会蒙冤而死,致抗金事业功败垂成。鄙意若将“有党”改为“结党”,虽对仗未如“有”工,没“有”精确,但用字以阔绰代精微,总体上体现了南宋小朝廷的政治动态,和作者洞察天下大势的敏锐眼光,在诗的气格上更有胸襟大开,境界拓扩之感。

二、或有失严谨,或时空错位,或摹写 失真,或主体转换不明,题不絜诗

(一)苏轼《雨中游天竺灵感观音寺》佛、道用语杂合,有失严谨

苏轼《雨中游天竺灵感观音寺》诗云:“蚕欲老,麦半黄,前山后山雨浪浪。农夫辍耒女废筐,白衣仙人在高堂。”此诗写春末夏初,久雨不停,严重影响了农业生产。而受人供养的观音,却高坐堂上,不闻不问,暗讽了封建统治者只管剥削人民,不管民众死活的罪恶行径。白衣仙人,指观音。在中国历史上,虽然佛教与道教信息集于观音一身,但作为佛教人物,她叫观世音(简称观音)或观自在;作为道教人物,却叫作慈航道人。而仙人,则是道教中对得道者的称呼,一般不指佛教人物。民俗不辨佛道之别,可以理解。但苏轼作为大学者,将佛教与道教人物名称混淆杂用,似有失严谨,不甚妥帖。高堂,含高大厅堂、父母等多种含义,不定指庙宇。鄙意若将此句改为“观音大士享庙堂”,纯用佛教语,似更准确到位一些。“在”指观音在庙宇中无所作为的状态。改成“享”,指农人停止了农业生产,摆设祭品供观音享用,以祈求观音停雨。观音坐享了祭品,却没有让雨停下。对揭示民众困苦和鞭挞统治者盘剥人民、尸位素餐的罪恶行径,似要深刻一层。

(二)秦观《秋日》诗题与“寒星无数”时空错位,诗句摹写失真

秦观《秋日》诗云:“霜落邗沟积水清,寒星无数傍船明。菰蒲深处疑无地,忽有人家笑语声。”这首诗秋夜霜降时节,诗人乘船经过运河,见到美丽的水乡风光,以及意外地听到菰蒲深处泊船人家欢声笑语时的喜悦心情。一首诗美,不仅在其思想内容美,诗句文辞美,音节声律美,诗的题目也相当重要。薛梦得《写作技巧手册》云:“作品的标题是否起得响,能否起得美,这直接关系到作品的声价及成败问题。”[5]15该诗的标题《秋日》,存在两个问题:一是过于笼统旷大,针对性不强。案此诗题,可以任意填充、改换诗歌的内容;二是在时间上题不契诗。尽管一天包括二十四小时,但通常诗歌中单用“日”,除整天意义外,多指白天,与暮、晚、夜相对,绝不可能指夜晚。而在本诗中吟咏行(泊)船时寒星无数,自是秋夜之景。故该诗标题,与它所吟咏的物事在时空上明显发生了错位。鄙意若将诗题改为《秋夜邗沟行(或泊)舟》,似与诗句在时间、地点上更加切合一些。另外,俗谓月明星稀。既然寒星无数,说明当夜无月或月光不明。既缺月光,天地昏暗,人们就不可能看到运河中的水流是否清澈。邗沟是一条流动的运河,不是水潭或湖泊,哪怕流速再慢,也不能称作积水。故前两句对夜景的摹写显然情理不周或有所失真。鄙意若改首句中的“积水清”为“长河静”,义星光闪耀、霜气逼人,运河在一片黑暗中静静流淌;这时却从菰蒲深处传来其他泊船中的笑声,或能较好地表现作者在秋夜行(泊)舟时的所见所感。

(三)陈烈《题灯》诗句内容超出题外,行为主体转换不明

陈烈《题灯》诗云:“富家一碗灯,太仓一粒粟。贫家一碗灯,父子相聚哭。风流太守知不知?惟恨笙歌无妙曲。”北宋元丰年间,福州太守刘瑾为庆祝正月十五灯节,不顾民众能否负担,下令每户一律捐灯十盏。此诗代表穷苦民众对刘瑾的做法予以了严厉抨击。但诗中有两点值得商榷:第一,诗的标题是《题灯》,但其末联,上句责问太守是否知道贫民疾苦,行为主体是代表民众意愿的作者;下句说感叹没有好曲子来弹奏歌唱,似乎行为主体已换成了太守及其所代表的官场享乐派。这一主体转换,在诗句上缺乏过渡,跳脱不明。而末句“惟恨笙歌无妙曲”,意在深入一步,揭露刘瑾贪图享乐的罪恶行径。但就本诗咏灯的主题来说,此句在内容上亦如南辕北辙,显已超出题外,扣系不上。鄙意对此诗可有两种改法:一是当作题写于灯上的“标语”,去掉后两句,留下前两联。紧扣诗题,通过鲜明对比,暗含立场倾向,让世人去判别、评论太守做法的是非。既斩截,又发人深省;二是将末联改为“太守庆节知不知,捐派或及民祸福”,委婉地提醒太守:放灯庆节,须考虑效果,不要搞这些装潢门面、虚假繁荣而危害民生的事,似在内容上与前文较为通彻连贯。

(四)陈师道《十七日观潮》摹写失真,比喻不当

陈师道《十七日观潮》诗云:“漫漫平沙走白虹,瑶台失手玉杯空。晴天摇动清江底,晚日浮沉急浪中。”此诗写作者农历八月十七日在钱塘江观潮,看到潮水来临时狂潮汹涌的景象。 “在描写时,不能不设喻。但设喻必须精到……这要抓住特点,以少胜多,求得设喻妥帖。”[6]262玉杯本是手中微物;再大的杯用来盛酒,亦为入口细流。以杯酒的倾泻来比拟钱塘江潮,恰似达摩一苇过江,显然承受不起,因而很难突显江潮薄海横流、汹涌澎湃、冲滩搏岸、不可阻挡的气势。鄙意若改为“银河倒泻昊天空”,在气势上差可相拟。另外,后两句写天与太阳的倒影在狂潮大浪中颠簸动荡。常识告诉我们,在风浪大的情况下,水波虽可散射阳光,形成无数的光斑亮点;却因水面成碎片化,人们很难看到完整的太阳在水中浮沉;也不可能看到江水所反射的云影天光。故三、四两句描写,似有悖于海潮到来时的真景实况。鄙意若将后两句改为“云天翻卷入江底,万闪千光激浪中”,写天光云影被翻卷到江底,人们只看到波浪反射的千万点熠熠阳光,似较符合当时的情景。

三、或文气不贯,或有失层次,或 诗蔓旁枝,或主体转换不明

(一)王禹偁《寒食》文气不贯,句意单薄

王禹偁《寒食》诗云:“今年寒食在商山,山里风光亦可怜。稚子就花拈蛱蝶,人家依树系秋千。郊原晓绿初经雨,巷陌春阴乍禁烟。副使官闲莫惆怅,酒钱犹有撰碑钱。”王禹偁因得罪宋太宗赵光义,被贬到商州任一闲职。此诗通过写春天寒食时节,商州山村的风物人情,自我排遣郁结胸中的愁闷情绪。但其一,前六句写游览美好风物及当时悠然自得的心境;末联似在劝告自己改变惆怅的心态,落脚点却在有撰碑钱打酒喝,在内容上与前文失去内在联系,显得文气不贯。而掩饰不住贬职后的失意情绪,与游览山村风光的愉悦心情也不协调。两个“钱”字重复,也缺少冶炼。鄙意若将尾联改为“副使得暇任游乐,酒酤犹有撰碑钱”。说作者虽贬了官,但由于时间宽裕,可纵情悠闲地游览山水风物,从中得到乐趣;更何况,还有撰碑钱可以打酒喝呢?这样一改,紧承前诗所见风光山色,文气贯连,顺理成章;更显现诗人虽遭遇政治上的坎坷,仍保持了旷达无尘的胸襟气度。其二,首联后句“山里风光亦可怜”,虽统括全篇,谓山里风光可爱;但属于平铺直叙式的议论,句意较单薄。鄙意若改为“山村娇媚别样天”,虽同为议论,却说诗人从山村里看到了不同于都市的娇媚风情,获得了一份新的惊喜,能使人对城乡物象上形成对比性联想,似在诗意上有所拓展。

(二)黄庭坚《雨中登岳阳楼望君山其二》前重后轻,有失层次

黄庭坚被流放四川,遇赦后准备回江西老家,途经岳阳,雨中登岳阳楼,观赏洞庭湖湖光山色,写了《雨中登岳阳楼望君山二首》,表达了他不因政治上的磨折而心灰意冷,依然保持了豪放的气格和轻松旷达的心情。其第二首云:“满川风雨独凭栏,绾结湘娥十二鬟。可惜不当湖水面,银山堆里看青山。”本诗首联将君山群峰联想或比喻为湘夫人头上高高挽起的头髻;第三、四句感叹自己身位与湖面有高度差,不能近距离平视波涛中的青色君山。在内容上与第二句比较,形象不够鲜明,描写缺乏力度,过于平面化,在境界上拓展或深化不够,显得前重后轻。鄙意若将句序改一下,全诗改为:“满川风雨独凭栏,银涛雪浪簸君山。纷纷鸥鹭穿烟树,绾结湘娥十二鬟。”在层次上从凭栏看湖,到看风浪中的君山,再看到鸥鹭在风雨中穿越君山上烟雾朦胧丛树的细节,想象它们在为湘夫人梳妆挽结髻鬟,层次分明,波推浪进,比喻或联想也更加饱满丰实一些。

(三)李纲《病牛》诗蔓旁枝,内容不集中

李纲《病牛》诗云:“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此诗写病牛心甘情愿地辛劳一生,抒发自己任劳任怨、为国尽瘁的精神。但诗的第二句“谁复伤”,义有谁会为牛的劳苦产生同情心呢。一者,似乎牛及以牛自拟的作者,将自己的辛劳同外界对自己的关注、同情联系起来,显得意境不高。二者,这句诗对着重表现病牛服务于人、不辞羸病的主题而言,在思想内容上向外蔓生杈枝,未能集中围绕主题来写。鄙意不必外拓,直接将“谁复伤”凝聚为“五内伤”,即牛劳苦到不仅筋疲力尽,而且五脏六腑都充满内伤。内容集中贯注,李纲“不辞”劳苦、为国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境界也灿然凸现出来。

(四)陆游《游山西村》村址不明,叙事层次较乱

陆游《游山西村》是一首名诗。其诗云:“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此诗写作者闲居家乡时,游览山西村,看到当地美好的山村风光,享受到古老简朴而又充满欢愉的农家生活,表达了他对乡村生活的热爱。其中颔联因富于哲理常被世人引用。据《宋诗一百首》注,山西村即陆游家乡所在的村落(浙江绍兴鉴湖附近)[7]68。但斟酌此诗,有以下几个谜团:第一,既然山西村是陆游家乡村落,一者,作者到友邻家吃顿饭,为什么不认识路?二者为什么山重水复路途那么远?三者诗人对家乡环境和风俗司空见惯,为什么还兴致勃勃地游览村子,对当地民众服饰感到稀奇,注意观察并诉诸笔端?四者作者为什么说是“又一村”?第二,诗题中的山西村,与诗中的“又一村”,当是招待诗人的农民亲友所居的村落。从首联写亲友用酒食招待作者,尾联写与亲友相约,以后有月之夜,“无时叩门”来看,作者与友人家,当相距不远。即便不在本村,也当是距离很近的邻村。但在颔联中却说到友人所居村落须经重山复水才能到达,诗人甚至不认识道路。而此村民众的衣冠服饰古朴,引起诗人特别注意。似乎它深藏在偏僻闭塞的大山之中,与外界隔绝,距作者居处很远。作者与亲友村庄到底是远是近,扑朔迷离,令人费解。第三,倘友人所在村落即山西村,诗人应邀赴宴,整个活动的过程,可分两种情况:一是先跋山涉水前往朋友家,路遇村人和鼓乐队,接受招待,宴后与友人告别。二是先跋山涉水往朋友家,接受招待,相约告别,归途中遇到村人和鼓乐队。现在诗中的顺序却是先坐宴,次行路,再遇人,后告别,层次上十分淆乱。诗人应约上路、与朋友聚会及告别,本是一气相承的,在诗中被二、三两联隔开,叫人摸不着头脑。鄙意若非考证到山西村的确凿位置,对此诗实难做出较为合适的修改。

(五)道潜《临平道中》词序颠倒引发行为主体转换

道潜《临平道中》诗云:“风蒲猎猎弄轻柔,欲立蜻蜓不自由。五月临平山下路,藕花无数满汀州。”这首诗用细腻的笔触生动描绘了初夏时节临平道中的自然风光。据说苏轼很欣赏这首诗。[7]46诗的第二句本意当是蒲叶被风吹得摇摇摆摆,有似卖弄轻柔。蜻蜓想要落在蒲叶上,由于蒲叶摇摆不定,不能保持身体平衡。许是为了音韵的和谐,诗中将“欲立”与“蜻蜓”词序颠倒了一下。但这一颠倒,从单句看,主语仍是蜻蜓;但两句连起来看,后句的主语就成了风蒲。“不自由”的,就不是蜻蜓而是风蒲,似有悖于诗人原旨。敝意若将后句改为“飞落蜻蜓屡避羞”,保持风蒲作主语。写蜻蜓飞落蒲叶,蒲叶柔弱摇摆不定,如同害羞不让蜻蜓近身。通过赋予蒲叶和蜻蜓人格化特征,同样可将蒲叶柔弱摆动,蜻蜓几次落不上蒲叶的物象,较好地表现出来。

四、遣词用字或欠凝练,或缺乏力度,或欠准确精到,或语涉重复

“文学语言具有形象化、精确化、个性化、富于感情色彩和富于音乐性等特点,毫无疑问这是诗人作家提炼、加工文学语言的基本目标,也是提炼、加工文学语言首先要遵循的原则。”[8]172在宋人诗歌中,在遣词用字上也存在一些问题。

(一)字意重复或片面,不够精确到位

王禹偁《村行》诗云:“马穿山径菊初黄,信马悠悠野兴长。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何事吟余忽惆怅,村桥原树似吾乡。”此诗写作者于秋日傍晚,骑马浏览北方山村的自然风光,由此产生了怀乡之情。但诗中首联连用两个“马”字,似用了顶真格写法,以增强句间的联系。鄙意若将第一个马改为“闲”,突出作者出外游览时闲适的心态,或可在诗意上有所拓展。诗的颔联“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中,“声”是声音,“籁”亦是声音,“无语”,既写山的状态,也在写声音。在同一联中,相近意象重复过多。如将此联改为“万壑参差含晚籁,一峰突兀落斜阳”。参差,指山间沟壑坎坷不平;突兀,指山峰高高耸起。删去两处重复的声,改为空间纵深和立体形象可见的形,既写山间沟壑的坑坑洼洼,沟壑中发出种种莫以名状的声音;又写一座山峰拔地而起,在傍晚斜阳映照下,呈现出一面明亮一面幽暗的色调。这样,有物态的高低,有山谷间的种种声响,有太阳的坠落和山谷阴阳两面的光感和山峰的质感,有空间的深度和广度,也有时间的潜移默运,内涵要丰厚一些。改“数峰”为“一峰”,意在使物象更为集中、显明。另外,严羽《沧浪诗话·诗评》云:“汉、魏之诗,辞、理、意、兴,无迹可求。”[3]166诗歌的语言同思想、感情、形象巧妙融合,创造出自然浑成的意境,才是一首好诗。应该说,作者游览时,见到相关风物有似家乡,就产生了思乡之情。而此诗末联说在“吟余”才产生了思乡之情,将情、景、思、动割裂开来,也不符合当时实情,显有不妥。鄙意莫若将“吟余”改为“沉吟”,说在游览乡村风物时,油然而生思乡的感伤之情,似更准确到位,在情感表达上也更沉厚、强烈一些。

道潜《临平道中》,谓藕花开满汀州,已经说它量多,上面又说“无数”,显得语意重复。鄙意不若改为“藕花无数耀汀州”,谓无数藕花在夏日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彩,将汀州装扮得十分明媚秀丽。可袪重复缺点,诗意上也有所丰富。

王安石《明妃曲》(其一)是吟咏王昭君的一首名篇。其诗云:“明妃妆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衣。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君不见咫尺天涯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它通过王昭君的人生经历,倾注了对宫中妇女悲惨命运的深切同情。其中第六联“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写王昭君欲问家乡的情况,除了北来的大雁,没有问的对象。众所周知,既问人事情,自然会发声。故在“问”前又置“寄声”二字,以言简意赅、惜墨如金论,王荆公此句似堆砌词语,略显多余。鄙意若将此联改为“屡传塞南遣来使,但见年年鸿雁飞”,谓王昭君思念家乡和亲人,一年又一年望眼欲穿,盼望汉朝派使者来。好带信给自己,告知家乡和亲人的情况,同时转达自己在北国的生活状况(包括早已“着尽汉宫衣”,希望亲人能再给她捎带些汉装来,聊慰思乡之情)。而她也确实听到人们一次次传说汉朝派使节来了,但却一次次地落了空,只看到一群又一群大雁从南方飞来。这样既突出了王昭君强烈的思乡之情,丰富了诗的内涵,也避免了词语的堆砌。

王安石《示长安君》是作者出使辽国前写给他的长妹王淑文的一首诗。其诗云:“少小离别意非轻,老去相逢亦怆情。草草杯盘供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自怜湖海三年隔,又作尘沙万里行。欲问后期何日是,寄书应见雁南征。”这首诗写自己与大妹少小分别,聚少离多,现在又将出使外邦,预计寄信回来的时间,表达了深厚的兄妹之情。细辨此诗,可酌之处有四:第一,首句“意非轻”,意思不明晰,莫若改“意”为“念”,表明少时分别就非常思念了,更加明确一些。第二,颔联中的“笑语”与“话平生”都是两人间的交谈,语涉重复。我意若将此联改为“草草杯盘款妹别,昏灯至夜话平生”,前句重在仓促出发前举行告别宴,与妹妹依依惜别;强调血亲关系,渲染兄妹情分。后句重在灯火下倾谈两人和家中过往情事,直至灯昏夜深,强化兄妹间知心知意、无话不谈的骨肉亲情。分出两个层次,以免以上缺点。第三,王与其妹湖海三年天各一方,是两人相互间的事情,不是作者一人之事。颈联“自怜湖海三年隔”,单方面说自己同妹妹分离感到孤单难过,较为片面。若改为“相怜”,义兄妹三年天涯暌隔。眼看又将分离,自己担心妹妹在家缺乏照顾,而妹妹也担心自己万里尘沙,路遥途险;相互挂念担心,表达兄妹情深似更全面,音韵上也更和谐一些。第四,末联“欲问后期何日是”中的“后期”有迟误期限及后会之期两种意思,不如改为“归期”,更加直接明了。“欲”,是作者揣度、臆想之词,不如改为“汝”,写妹妹问她,需多长时间到达,何时可以归来,通过人物间的互动,可更真切生动地表现出兄妹间的互动和情态。

(二)感情表达缺乏力度

晏殊《寓意》诗云:“油壁香车不再逢,峡云无迹任西东。梨花院落溶溶夜,柳絮池塘淡淡风。几日寂寥伤酒后,一番萧索禁烟中。鱼书欲寄何处达,水远山长处处同。”此诗当为晏殊被谮或得罪刘太后外贬后,借用与情人分别后的回忆、苦闷之情,隐晦曲折地回忆自己当年受刘太后重用时君臣和谐相处,而今谪放外州,欲自辩白而难以上达的心情。其中第三联“几日寂寥伤酒后,一番萧索禁烟中”,写有好几天借酒浇愁,醒来后更加伤感孤寂。到了寒食,生活还是一片空虚。“几日”和“一番”,也许写的是实情,但在表达情感的力度上似有欠缺。犹班固《汉书·东方朔传》所云“以莛撞钟”,声既瘖哑,闻不久远。若改“几日”为“连日”,改“一番”为“一般”,写连日来不停地思念恋人,只好借酒浇愁,喝了酒却更加空虚、清冷、寂寞,懒得生火做饭,与禁烟的寒食节也没有什么不同。似可大大加强表达情感的力度。

黄庭坚《雨中登岳阳楼望君山其一》云:“投荒万死鬓毛斑,生入瞿塘滟滪关。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阳楼上对君山。”首联写自己被流放边远地区,九死一生,第二句只是叙述活着归乡的事实,对回归时心理情感的表达不够。我意若将此句改为“叵料生入瞿塘关”,加入思想活动,写自己意想不到还能逃出生死关,活着回来,表现出一种压力释放后心灵的解放或喜悦之情,在语意上可增添一层含意和情感的力度。而与上、下句间的语境,联系似也变得更加紧密一些。

陆游《夜读范至能揽辔录,言中原父老见使者多挥涕,感其事作绝句》的末句“亦逢汉节解沾衣”,一个“解”字,义明白、懂得,在表达北方遗民迫切希望南师北伐、恢复大宋的心情上,同样欠于力度。鄙意若将末句改为“每逢汉节泪沾衣”,则刻画北方民众渴望恢复,看到南方使者,就引发家国兴亡之悲的情景,要形象深刻得多。

戴复古《淮村兵后》诗云:“小桃无主自开花,烟草茫茫带晚鸦。几处败垣围古井,向来一一是人家。”此诗写南宋时,金兵侵占淮河流域。遭受敌寇铁蹄蹂躏的村庄,一片荒凉败落景象。诗中充满对人民的同情和对敌人的愤恨。诗的第三句“烟草茫茫带晚鸦”,写村庄荒凉冷落,暮色茫茫,草莽遍野,有晚鸦出没。鄙意“带”于此主要是“呈现”或“出现”之意;若改为“噪”,突出村庄冷落,人烟全无,只有乌鸦出没,当空噪叫。而在中国古代民俗文化中,乌鸦的叫声凄厉,多作不吉利的象征。于荒寂寥落中听到乌鸦的凄厉叫声,可强化劫后村庄环境的恐怖凄凉,提高诗的形象性效果。

宇文虚中《在金日作二首》中的第二首云:“遥夜沉沉满幕霜,有时归梦到家乡。传闻已筑西河馆,自许能肥北海羊。回首两朝俱草莽,驰心万里绝农桑。人生一死浑闲事,裂眦穿胸不汝忘。”此诗是写自己身在敌营,心怀乡国,表明作者不受敌人威逼利诱,即便牺牲生命也要一心报国的坚强决心。诗的第二句“有时归梦”,写他因思念而偶尔梦见家乡,感情表达不够充分。鄙意若颠倒字序,改为“时有”,即经常梦见,则思念家乡的感情表达将更为浓郁。 “驰心”句,指作者思念祖国,关心着祖国土地荒芜、农桑绝迹的惨状。若改为“纠心”,表达自己对祖国山河遭到敌寇蹂躏,生产遭受严重破坏的极端痛楚,亦可在感情表达上加强烈度。

(三)选词用字不够精到、恰切

苏轼《新城道中》诗云:“东风知我欲山行,吹断檐间积雨声。岭上晴云披絮帽,树头初日挂铜钲。野桃含笑竹篱短,溪柳自摇沙水清。西崦人家应最乐,煮葵烧笋饷春耕。”此诗写春雨停歇,诗人爬山游览,看到山野间充满生机的自然美景和山村人家平和安乐的生活,抒发了热爱自然生活的思想感情。此诗可商榷之处有二:第一,太阳是天空中的悬浮、运动之物,给古人的感觉是发光发热,还有飞腾、规律、永恒、神奇等意象。铜钲是提于手下发声的沉实之物;以铜钲比红日,总感到有些粗糙,不那么贴切。鄙意莫如将“挂铜钲”改为“绽红轮”,似较熨帖。第二,颈联后句“溪柳自摇沙水清”中,说柳枝“自摇”,虽表象上似在写实,意境上总觉得有些生硬。鄙意若改为“黄拂”,谓柳条抽出嫩黄色的枝条,在微风吹拂下轻轻摇摆,倒影也在清波中微微颤动,写出了春天某种宁静的美,似比“自摇”准确到位,在意态上也柔美一些。

黄庭坚《登南禅寺怀裴仲谋》诗云:“茅亭风入葛衣轻,坐见山河表里清。归燕略无三月事,残蝉犹占一枝鸣。天高秋树叶公邑,日暮碧云樊相城。别后寄诗能慰我,似逃空谷听人声。”该诗写作者秋天登上无锡南禅寺,看到山寺的风光物态,想起与老朋友裴仲谋,秋日在河南叶县及樊相城同游山水寺庙的情景和深厚情谊。据载,此诗第四句中第一字原为“高”,后改为“残”,强调节令是秋天;第三字原为“正”,后改为“犹”,谓到了秋天还有蝉鸣,极写蝉的稀少。确比原来的高、正两字精到出彩。而此句第四字,初始用“抱”,曾先后改用“占”“在”“带”“要”“用”等字。现在通行的本子,多用“占”或“用”。百度文库以为“抱”字形态最生动,但蝉处于高枝密叶间,常情难以看得如此真切。“在”过于平淡,没有形象。“带”和“要”生涩费解。“用”原意“使用”,可引申出凭借、依托、利用的意思,既有一定的情状,又难具体地描摹,词意活泛,且也比较新鲜……至于占字,本义是占据……不如“用”字新鲜。[9]而裘本培等在《文章修改技巧》中,却以为黄庭坚改到最后,又将诗改回到“占”了。[10]67高尔基在《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一文中说过:“作为一种感人的力量,语言的真正的美,产生于言辞的准确、明晰和动听。”鄙以为“用”,较为浮泛抽象,缺乏具体动作形态。且蝉是极小昆虫,树的体量较大,以蝉“用”树,使人感到体量上很不相称,故此字甚不确。“占”,有占据、占领之意,明显具有排他性质。其时天高水清,当在中秋以后,天气冷热无常,蝉鸣已较稀见。蝉既稀少,可相对自由地择树栖息,不需与其他同类争夺地盘。故用“占”,亦不合其时境。蝉的习性,喜栖于苦楝树、柿子树、柳树、桃树、李树、黄连木等落叶树上。秋季以上多数树种开始落叶,枝叶变得稀疏。即便枝叶茂密,也不能排斥有蝉刚好栖息于人们视线所及的枝干上。故鄙以为还是用“抱”较好,而俗语中的“锔”字其义尤恰(唯不合平仄),因为它特别形象地表现出蝉匍匐于树六爪紧钩树皮的体态特征。无论是“用”还是“占”,都是捡石丢金,失于工稳。

张耒的《感春》写一个雨后春晨,作者骑马出城踏青。在城郊看到处处生机盎然,一派春色;农民们也因前年的丰收,沉浸在欢乐生活之中。由此作者的心情也变得十分愉快。全诗共七联十四句,其第二、三两联云:“雨余尘埃少,信马不知远。黄乱高柳轻,绿铺新麦短。”“雨余”,可释为雨后或雨多两义,鄙意不如直接用“雨后”,意思单一明确。在野外,柳条会随风摆动。但基本上多为同向摆动,不是乱摆,故“黄乱”二字,似不甚确。“绿铺”是大自然为新麦着色,用“铺”字,使人想到铺路、铺砌、铺垫等意象,过于厚重沉实。鄙意若改为“黄拂柳条轻,绿渲新麦短”。意春风吹来,柔软的柳枝迎风摆动,吐出了嫩黄色的叶芽。刚出土的麦苗,被渲染上了一层浓绿,似较柔和蕴藉。

以上对几位宋代诗人一些诗作的分析,或有诸多不到或错谬之处,切望行内人士批评指正。以利对前人诗歌的阅读理解、分析鉴别和深入研究,推动当今新诗的繁荣发展。

[1] 钟嵘.诗品[M].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2005.

[2] 刘坡公.学诗百法[M].上海:上海书店,1987.

[3] 严羽.沧浪诗话[M].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2005.

[4] 陈鸿祥.王国维人间词话评注[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

[5] 薛梦得.写作技巧手册[M].北京:中国妇女出版社,1989.

[6] 中国写作研究会华北分会.写作论[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4.

[7] 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宋诗一百首[M].北京:中华书局,1959.

[8] 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理论教研室.文学概论[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4.

[9] 语文港的博客.文不厌改.教育.写作教学[EB/OL].(2011-05-26)[2017-06-03].http://blog.sina.com.cn/zengyuan01.

[10] 龚本培,韩长俊.文章修改技巧[M].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