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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海洋小说中的海盗书写与重构

2018-03-06郭海霞

外国语文 2018年5期
关键词:海盗船长英国

郭海霞

(上海海事大学 外国语学院,上海 201306)

1 英雄化和浪漫化书写

英国海洋小说是英国文学重要的文类,从雏形(18世纪以前)→成型(18世纪)→成熟(19世纪)→繁荣(20世纪)有400多年的发展历史。在西方社会,特别是在英国和北欧等地,“海盗”不仅仅是指横行海洋的盗贼,而且是一个影响久远的历史和文化符号。在18世纪和19世纪初的英国海洋小说中,海盗的形象时常出现,并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例如丹尼尔·笛福的《辛格顿船长》/《海盗船长》(CaptainSingleton, 1720)和沃尔特·司各特( Walter Scott,1771—1832)的《海盗》(ThePirate,1822)等。在笛福和司各特的笔下,海盗被塑造为“难忘而令人畏惧的英雄雕像” (Baer,1982: 4)。赛尼尔也指出,海盗这一概念的浪漫化在18世纪达到成熟(Senior,1976: 152)。

《辛格顿船长》以第一人称讲述了同名主人公幼年被绑架,当了海盗,在非洲和东方冒险致富的故事,反映了英国殖民时期的生活、道德和理想,发表后立即成为家喻户晓的流行读物。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更易得到读者对辛格顿这个海盗的同情,这也许正是笛福的用意所在。《辛格顿船长》同笛福的其他海洋小说一样充满着英国人的自信,洋溢着英国人对海洋的向往和征服世界的强烈欲望。辛格顿船长劫掠财货,还以商人的身份用这些货物和中国人做贸易,也在印度的果阿和苏拉特运销货物,因此集聚了大量财富。辛格顿在小说中以得意洋洋的口吻告诉读者:“我是个天生的窃贼,甚至本性的爱好就是做个海盗,现在我可如鱼得水了,生平所干的任何事情,从来没有比现在这个更为心满意足的了。”(Defoe,1969:140)[注]文中小说引文均由笔者译自Defoe, Daniel. The life, adventures, and pyracies, of the famous Captain Singleton. Ed. S.K. Kumar.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69. 参考了笛福:《海盗船长》,张培均等译,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本。后文中出自该著的引文,将随文标注出页码的,不再另行作注。在辛格顿看来,他们这些海盗都是“勇敢而坚强的人”(143),而且他声称自己要做一个“杰出的海盗”(148)。成了巨富后,他潜行回国,隐姓埋名以免遭刑戮。在小说结尾,他对这些不义之财感到忏悔,愿以资财救济贫穷。他认识到:“至于我那笔无限巨大的资产,就像我脚下的尘土,我并不把它视为珍宝,有了它心里不见得宁静,没有它心里也不至于怏怏不乐。”(265)他隐居在伦敦的郊外,与好友威廉及他的妹妹一起过着幸福的生活。

司各特的《海盗》中的海盗船长克利夫兰相貌英俊,举止中表现出“航海者具有的真挚、坦诚、机敏、恰当的幽默、自信,以及冒险精神”,这些都“能博得女人的欢心”(Scott,1822:Vol.I 309)[注]文中小说引文均由笔者译自Scott, Walter. The Pirate (Vol.I) &(Vol III). Edinburgh: pr. for Archibald Constable & Company, 1822.参考了瓦尔特·司格特《海盗》,王帆等译,花山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本。。他“历尽艰险但能谈笑自如” “像英雄人物一样才华横溢”( Scott,1822: Vol.I 313),这自然使他赢得了贵族小姐明娜的爱慕和倾心。在司格特笔下,克利夫兰身世曲折,在15岁那年由于家里的庄园遭到西班牙人的洗劫,生活困难而被迫和父亲当上了海盗,但不久与父亲失去了联系,这一切都让读者心生怜悯之情。虽然是一名海盗,克利夫兰非常善良并且具有正义感,曾拯救过西班牙省长的两位千金,“不顾生命危险去保卫”她们,使她们免受“同伙的兽性凌辱” (Scott,1822: Vol.III 310)。这也成为他作为海盗被抓获后被赦免的原因。在小说的结尾,克利夫兰因为自己得到赦免而决定为国效劳,他和两三个罪行较轻的同伙一起服役,在战斗中身先士卒,并最终光荣献身。克利夫兰由一名海盗成为英雄,这就是浪漫主义小说家司各特书写的完美结局。

以上作品中对海盗的英雄化和浪漫化的描写背后有着悠久的历史渊源。海盗的历史演变成传奇,衍生出许多约定俗成的元素。骷髅图案的海盗旗、木腿、钩子、黑眼罩、鹦鹉和宝藏成为西方人熟悉的海盗符号。欧美文化中,海盗从一开始就不是个反面角色。狂欢节上,经常满地都是爸爸跟儿子化装成的独眼海盗——这些男孩子们从三四岁开始读的就是海盗故事。丹麦最大的海上救生设备厂,名字就是“维京”——曾经横行一时的北欧海盗。北欧的许多旅行社都有专门的海盗之旅、海盗餐。挪威还以地下出土的海盗船为核心开辟了专门的海盗博物馆。在英国,海盗传统和精神不仅为文学家们褒扬传颂,而且被皇家贵族赞许称道。苏珊·罗纳德(2009: 14)指出:“常常被英格兰的盟友和敌人们称为‘女王的绅士和商业探险家’的其实就是海盗,他们并不是一般的商人。”的确,开拓新的疆界需要的正是这样的人,他们渴求知识、妄自尊大、渴望发财、具有商业头脑,同时也极其聪明和狡猾。许多人都宣称热爱祖国,所有人都誓死效忠于女王。英国历史上有不少关于海盗和皇家贵族勾结的记载,最为典型的莫过于伊丽莎白一世时期。伊丽莎白一世也因此被称为“海盗女王”。她在位的时期(1558年11月17日—1603年3月24日在位)被称为英国海盗的黄金时期。伊丽莎白不仅称赞和支持海盗,与他们频繁交往,而且给他们加官进爵,委以重任。这个时期涌现了许多著名的海盗,弗朗西斯·德雷克(Sir Francis Drake, 1540—1596)、沃尔特·罗利(Sir Walter Raleigh, 1552—1618)、马丁·弗罗比希尔(Sir Martin Frobisher, 1535/1539—1594)、汉弗莱·吉尔伯特(Sir Humphrey Gilbert, 1539—1583)、理查德·格伦威尔(Sir Richard Grenville)、约翰·霍金斯(Sir John Hawkins, 1532—1595)及其儿子理查德·霍金斯(Sir Richard Hawkins)等人就是其中的杰出代表。他们作为伊丽莎白宫廷的中流砥柱,为当时的英国做出了巨大贡献。海盗德雷克不仅被英国人称为“民族英雄”,英王伊丽莎白甚至亲临其舰船,为其授予骑士称号。

英国女王伊丽莎白时代正是英国早期资本原始积累时期,像德雷克这样的海盗在客观上适应了英国资本原始积累的需要。所以海盗活动一开始就得到了英国政府的默许与支持,甚至女王本人还直接参与、精心策划。英国和西班牙之间的不睦由来已久。伊丽莎白一世借助各种手段打击西班牙,海盗活动就是其中最重要的手段之一。她积极鼓励英国海盗向其劲敌西班牙进攻,专门在大西洋和加勒比海劫掠西班牙运输船队,抢劫西班牙在美洲装满财宝的商船。海盗们持有女王颁发的“私掠许可证”(Privateering Commission),即一国政府授予本国私人船只在战争期间攻击和劫掠敌国商船的权利,这一合法地位一直持续到1856年[注]执行私掠的船只通常被称为私掠船或武装民船(privateer),船长通常被称为私掠船长。严格来说,只有在战时,私掠行为才是被允许的。从历史来说,私掠船和海盗船(pirate)并无明显的区别。苏珊·罗纳德认为,18世纪以前,privateer这个词还没有出现,所以她在她的《海盗女王》中,只用pirate,极力反对使用 privateer。参见苏珊·罗纳德《海盗女王》,张万伟,张文亭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09年,前言,第XI页。在16至19世纪间,武装民船通常被认为是属于国家海上武装力量的一部分。当然,许可证并不完全给私掠者提供安全保障。当私掠者与他的武装民船被敌对国家俘获时,往往他们会被作为海盗,迅速处死。私掠许可证的使用在1856年终止。当时许多国家在巴黎签订了声明。美国以及若干另外的国家较迟签订该国际条约。美国那时候十分依靠私掠者来壮大他们的海上力量,因为他们缺少强大的海军。。蔡永良(2014:117)认为:“正如他们的整个民族那样,都铎王朝以及斯图亚特王朝为了达到致富的目的,对海盗们所掠夺的西班牙财富并不抱有歧视态度。”在海上的抢掠活动中,贵族们成为主导,他们公开资助海盗,“新教主义、爱国主义和抢劫实际上是同义词”(Andrews,1964:16)。伊丽莎白时期的私掠船和商船从根本上没有区别,一艘船往往是一年从事贸易,而另一年进行私掠和海盗活动,具有两者合一的身份。安德鲁斯认为,这种贸易和劫掠的混合方式获利最大(Andrews,1964: 100)。

实际上《辛格顿船长》的主人公波勃·辛格顿的原型是亨利·艾弗里(Henry Every,也被称为John Avery)[注]亨利·艾弗里在1659年8月23日接受的洗礼,1696年以后死亡,具体出生和死亡日期不详。,是一个成功海盗的典型例子。在他那个时代,他夺取过最富有的船只,设法逃避当局的追捕,在大量财富的陪伴下安度晚年。关于艾弗里的早年情况说法不一。在1693年,他在一艘名叫查理二世的私掠船上担任大副,西班牙特许该船攻击法国在西印度群岛殖民地马提尼克岛的各种船只。一天,他率众哗变,夺取了该船的控制权,多数水手支持他。这条私掠船速度很快,并装有46门大炮,非常适合作海盗船,它被重新命名为凡西。1695年,他联合其他海盗攻击了一支装备精良的印度运宝船队,并设法夺下了其中的两艘船。这些船只属于莫卧儿大帝,上面装满了各种奇珍异宝。在向巴哈马群岛地方长官行贿以寻求庇护之后,艾弗里支付了水手们的所有薪水,这些人作鸟兽散。其中有些人在英格兰被捕,但艾弗里驾船到了爱尔兰,在那里他消失得无影无踪,据推断他是躲起来继续享用他的财富。1694年,西奥菲勒斯·路易斯发表了《诗的副本,由亨利·艾弗里船长所作》,并指出艾弗里是一位具有人性的英国公民。在诗中,艾弗里声称自己是英国忠诚的公民,完全为英国的利益而服务。这首诗歌发表于艾弗里兵变的几周之后,成为帮助艾弗里最终被确立为民间英雄的重要因素之一(Barringer,2014: 2)。

蔡永良(2014: 243)认为,英吉利文明是具有海盗传统的文明。的确,如果追述其源头,我们不难发现,英国人的海盗传统和精神来自于他们的祖先之一盎格鲁-撒克逊人的谋生方式。盎格鲁-撒克逊男子在北海从事渔猎,长年累月跟暴风海浪搏斗,磨练得顽强粗犷。他们时常成群结伙以海盗的面目远航劫掠,具有很强的组织纪律性。因此,他们是渔夫兼海盗。贝尔指出,海盗“拥有某种激发自尊和别人敬佩之情的东西”(Baer,1982: 18)。这种东西也许就是他们的勇敢探索精神。

正是基于这样的文化传统和历史氛围,笛福和司各特等英国海洋小说家在其作品中大都把海盗英雄化和浪漫化。海盗通过攻击、扩张和侵略,很短时间内积聚大量的财富与资源,迅速地发展和壮大势力,这正符合英国宣扬扩张与冒险的时代特征,也是像笛福这样的新兴资产阶级所崇尚和追求的。赛尼尔感叹道:英国海盗是一支非常具有活力的力量,在17世纪,英国海盗的旗帜高高飘扬在海上,而不是英国海军的,是一种极大的讽刺(Senior,1976: 80-87)。的确,像辛格顿船长这样的海盗首领“被传奇的氛围笼罩着,使得他成为大家崇拜的英雄”(Baer,1982: 26)。

2 妖魔化书写

进入维多利亚时代,特别是19世纪中后期,人们对海盗在态度上产生了巨大变化,由仰慕变为鄙视,由赞美变为谴责。如果说弗雷德里克·马里亚特上校(Captain Frederick Marryat,1792—1848)的《海盗》(ThePirate,1836)中的海盗船长还具有向善和向恶的双重性的话,后来的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1850—1894)的《金银岛》(又译《宝岛》)(TreasureIsland,1883)和詹姆斯·马修·巴利(James Matthew Barrie,1860—1937)的《彼得·潘》(又名《不会长大的男孩》)(PeterPan:TheBoyWhoWouldn'tGrowUp,1904)中海盗形象的妖魔化书写就反映出此时期人们对海盗态度上的巨大变化。

超越了之前的小说家,史蒂文森在他的《金银岛》中塑造了终极版的海盗形象,这是任何人一想到海盗就会想起来的形象:独眼、木腿、钩子手、目露凶光且衣衫不整……据说,海盗史上的传奇人物“黑胡子”爱德华·蒂奇(Edward Teach,1680—1718)就是留着杂乱的胡子,独眼独腿,一年四季穿着鹿皮靴,肩上站一只鹦鹉。这一形象影响了后来无数小说和电影中关于海盗角色的描绘(特拉弗斯,2010: 214-221)。这部小说没有像以往18世纪的作家一样对海盗进行美化,相反的,在这本书中,海盗们身上集中了残忍、阴森、狡猾、自私自利、背信弃义等种种特征,让人不寒而栗。他们杀人越货,残忍血腥,背信弃义,阴险狡诈,唯利是图,邪恶堕落。康斯塔姆认为,根据《金银岛》首次以系列形式出现在儿童杂志《年轻人》(1881—1882)上的题目“海厨,或金银岛”判断,在斯蒂文森的心目中,男主角是大个子厨子约翰·西尔弗,而不是吉姆·霍金斯(295)。被称之为“独腿海上漂”的海盗西尔弗不是浪漫的角色,他凶残暴戾,心狠手辣,且奸诈狡猾。

詹姆斯·马修·巴利是苏格兰小说家及剧作家,他写《彼得·潘》时先是把它当做小说写,后来改编成舞台剧。二者皆讲述了彼得·潘,一个会飞的拒绝长大的顽皮男孩在永无岛(Neverland)与女孩温迪以及她的弟弟们所遭遇到的各种历险故事。《彼得·潘》1904年12月27日在伦敦首演,这个拒绝长大的男孩的故事很快获得成功;铁钩船长(也有译为胡克船长)也很快成为一个海盗恶棍的代名词。康斯塔姆(1928: 296)认为:“舞台版的《彼得·潘》给我们的深刻印象是,海盗不仅有钩子,还戴着画有骷髅和交叉人骨头的帽子,走在跳板上。”北欧海盗蒙住受害者的双眼,强迫他们沿着悬在船舷外边的跳板前行,最后落水而亡,这种残忍的谋财害命的方式,创造了“走跳板”(walktheplank)这样一个英语新短语。这实际上是对史蒂文森小说中的海盗恶魔形象的进一步补充。铁钩船长作为永无岛上的海盗头,是以面目可憎、残酷无情的形象出现在孩子们面前的。他总是千方百计地和彼得·潘及孩子们作对,对待孩子们心狠手辣。巴利贴切地用“最黑暗的”(the Blackest)描述铁钩船长的恶魔本质:残忍、狠毒。他对于孩子们的所做作为可见其心之“黑暗”。史蒂文森和巴利小说中对海盗的妖魔化书写与18世纪和19世纪初笛福和司各特等小说中的英雄化形象形成了鲜明对比,与其背后的历史形成映射。英国和西班牙战争期间,尽管伊丽莎白女王大力支持私掠船和海盗船对西班牙船只的攻击和抢掠,但是海盗们在地中海地区更倾向于瞄准中立国家船只上的货物和财富,这让她非常难堪。詹姆士一世即位后,英国与西班牙停战,在1604年签署伦敦条约之前的1603年6月开始,英国就宣称所有形式的私掠行为都被视为非法(Senior,1976: 80-87)。英西战争的结束伴随着大量水手失业,他们在社会上惹事生非,无所事事,游手好闲,战争早已使他们失去了踏踏实实生活的耐心,他们期盼的是快速发财的手段,这也是驱使他们成为海盗的重要原因。长年的战争也使这些水手成为富有经验的战士,即使和平时期到来后,他们也不会轻易忘掉这些已经练就的技能。1603年后,英国海盗的人数大增,除了这些急于发财的水手(占据四分之三)加入外,还有一部分是海军的逃兵,因为当时海军待遇极差,而且体罚残酷(Senior,1976: 13-17)。17世纪的英国海盗比以往更加独立,武器更加先进,更有组织性。他们以爱尔兰和北非为基地,驰骋万里,越来越倾向于从新世界(美洲)海域获得好处。到了1608年,外国船主和大使的怨声不断增加,使詹姆士一世不得不亲自干预。议会成立委员会,开始调查从1603年开始频繁发生的海盗活动,到1610年西南沿海居民参与海盗活动的行为也开始受到调查(Senior,1976: 134)。大约到1615年前后,英国海盗的势头开始衰落。1616年后英国海军开始在海上巡逻,大力打击海盗,而缴获海盗船只和财宝是海军积极行动的诱因。1700年英国起草,并于1701年颁布生效了“更加有效打击海盗行为法令”。在接下来的两百年里,成千上万的海盗在这个法令下受到审判(Marley,2012: 196-205)。1700年以前,在英国殖民地抓住的海盗都要送回英国受审,但是1700年以后,当地政府获得委托可以就地审判和惩罚海盗,这就大大加速了西印度群岛海盗的灭亡(Baer,1982: 6)。巴林杰认为,1714年西班牙王位继承战结束后,海盗更加无约束地袭击英国船只,此时,人们对海盗的同情开始减少,尽管还没有完全消失;公共领域的主导思想在18世纪英国的咖啡馆中轻易而有效地形成,人们最终达成一致的观点就是:海盗是恶棍(Barringer,2014: 6-9)。

随着各国海军对海盗活动的打击,海盗越来越远离文明社会,与一般人的生活越来越远。海盗逐渐由单纯的贼、野蛮人,最后成为了“全人类的敌人”,他们成了所有国家的敌人。贝尔认为,在这种孤独而危险的境地中,成为一名海盗,用当代的一个短语来形容就是——“向全世界宣战”,这是一种“自己招致的孤立”,代表了绝望和“自我憎恨”,是“精神自杀”(Baer,1982: 9-10)。他们拒绝那些将人和野兽区分开来的社会情感,他们没有基本的人性,不遵守信仰、承诺和誓言等。残忍与嗜血成性逐渐成为人们脑海中海盗的标志特征。在法律文献中,海盗常被称之为残忍的野兽,他们不仅抢掠财物,烧船,甚至把杀人当作娱乐。海盗所犯的罪行往往不仅仅是抢劫,很多时候会与更加严重的罪行交织在一起,如叛国、谋杀和暗杀等,因此,对于他们的处罚也更为严厉,不仅处以绞刑和没收所有的财产,还会将他们的尸体悬挂在港口区域以示其罪行的丑恶。

在英国皇家海军强大之前,英国的海盗助推了英帝国的建立,成为英国强盛的一个重要的原因,正如里奇指出,“海盗和私掠伴随着欧洲帝国的兴起”(Ritche,1997: 10)。但是,依靠海盗发家,毕竟不是一段光荣的历史,大英帝国的统治者也急于翻过这不光彩的一页,以扭转人们对他们这个“海盗之国”的看法。一旦帝国利益受到海盗势力威胁时,英国政府则立即调转矛头,开始对海盗进行打击,于是,海盗便变成了人们所不齿的罪人。在维多利亚人的心目中,最伟大的海上英雄当属1815年打败拿破仑的威尔逊将军,他足可以成为所有父母教育孩子的最好榜样,而海盗随着英国皇家海军的逐步壮大,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遁入维多利亚人的记忆。此时期海洋小说中海盗的妖魔化形象体现了维多利亚时代人们对英国绅士形象的追求,显示了英国社会对文明和秩序的追求,也反映了英国现代化进程中社会现实的变化与进步。而如何在帝国文本之中制造一块遮羞布掩盖这段并不光彩的发家史,成为史蒂文森和巴利等文人们的潜意识追求。

3 人性化重构

当人类世界进入现代,人们对于海盗的记忆更加遥远和陌生,而正是这种遥远感和陌生感使海盗这个词汇产生了神秘感。人性化,甚至是浪漫化的书写开始回归,理查德·休斯(Richard Hughes,1900—1976)的《牙买加飓风》(TheInnocentVoyageorAHighWindinJamaica,1929)就是其中一例。《牙买加飓风》讲述了一个发生在孩子与海盗之间的故事,被誉为“描写儿童心理动荡的经典之作”,堪与诺贝尔作家威廉·戈尔丁的《蝇王》媲美。但是,除了孩子们,小说中海盗的形象也同样给读者留下了深刻而难忘的印象。19世纪上半叶,牙买加岛上一阵飓风过后,九死一生的桑顿夫妇决定让他们的五个小孩和邻居费尔南家的一对姊妹随商船回到他们的故乡英格兰。在途中,孩子们遇到海盗,并被带到了海盗的船上。这群海盗是“温柔的”,他们把孩子们当成客人一样款待,并与孩子们建立了亲密的关系。孩子们都认为“他们不可能是海盗”,因为“海盗都很坏”,而“他们极为正派”(Hughes,2002: 90-91)。然而,当船长费尽周折把孩子们送上了另一艘去英国的商船时,他却不知道自己这群只越货不杀人的“文明”海盗也即将进入英国海军的虎口。对于艾米莉来说,在船上和海盗们的温情以及与玛格丽特的同舟之谊一走上陆地就好象荡然无存。她不仅将海盗船的行踪告诉了军方,而且将她弟弟的意外死亡和自己失手杀死遭劫的荷兰籍船长的责任都有意无意地推卸给海盗们和玛格丽特。故事的结局是“罪恶”的海盗受到了应有的惩罚,“无辜”的孩子们除了失忆的玛格丽特又恢复了正常的生活。

休斯在《牙买加飓风》中对海盗丰富复杂的性格所进行的客观而中立的展现代表了现当代文学中人物形象性格复杂化的人性化书写潮流。在以保守著称的维多利亚时期,作家深受传统的伦理教化思想的影响,因此他们笔下的人物形象个性一般不会太张扬,复杂的人性也无法彰显,其人物形象便难免打上了脸谱化、类型化的烙印。19世纪末期,大英帝国与维多利亚价值观都逐渐走向衰落。在海外英国虽然还是最大的殖民者,有着不可敌胜的经济、军事实力,但它的领袖地位已经开始面临正在崛起的德国的挑战,与美国的竞争也伤害了英国的经贸垄断地位。对一代知识分子来说,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使1914年成为通往非理性世界的入口,所有价值观再次遭到怀疑与重估。20 世纪西方文坛受到非理性主义思潮的影响,很多作家的关注点从社会生活转向人物复杂的内心世界,休斯也不例外。基于现代意识的要求,他的人物书写突显深度,特别是越来越注意人性的开掘,明显区别于以往小说中所塑造的扁平人物。另一方面,正如新历史主义者指出的那样,文学、文化和历史是相互生成的,休斯这部小说中海盗形象的人性化重构影响着现当代人对于海盗历史和文化的重新认识和客观评价。

英国海洋小说中,海盗形象经历了从笛福和司各特的英雄化、浪漫化书写到史蒂文森和巴利的妖魔化书写,再到休斯的人性化重构的嬗变过程。从历史和社会意义上说,作品中海盗形象的这种变化映射着英国不同时期的政治和经济目的,表达了英国社会中人们的精神要求和对文明和秩序的追求,也反映了英国社会现实的变化与进步。西方人,特别是英国人的历史与海盗有着较深的渊源,所以他们对海盗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英国海洋小说中的诸多海盗形象证明了这种传统关联。时至今日,我们不能把海盗一概而论地视为邪恶的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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