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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机遇与经验
——“治大国若烹小鲜”的现代启示

2018-03-05

王 柯 平

(中国社会科学院 哲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引 论

中国改革开放40年的历史,成绩斐然,教训深刻,值得客观回顾、反思与总结。就其思想遗教而论,似有必要参照古往今来的治国理念及其实用智慧,从改革进程的重要转折点切入予以审视与重估,以便为中国持续发展提供可资借鉴的经验和启示。

我们知道,老子《道德经》里的诸多建言,是从“取法乎上”的视阈出发,为当政者陈说当时社会现实利害,阐述何以国泰民安的治国理政之道、经世济民之策,其中的典型代表当属“治大国若烹小鲜”一说。此说意指治理大国如同烹制小鱼,以不乱翻腾、掌握分寸、恰到好处为妙诀,这样可确保小鱼完整而不破碎、形美而成佳肴。从《道德经》第六十章的语境来看,“治大国”需要“以道莅天下”,此“道”代表能使“其鬼不神”(不作祟)、“亦不伤人”(不伤害人)(《道德经·60章》)和“为而不争”的“圣人之道”(《道德经·81章》)。这其中喻示的为政要略,在于安静无扰,因为频扰则害民,害民则积怨,积怨则生乱,生乱则国危。通常而言,虐政害民之政,必然天怒人怨,灾祸迟早降临。若能“清静无为”以图善治,就会使人人遂其愿、乐其业、善其生,彼此相安无事,避免灾祸发生。从现代政治学角度审视,这种“治大国”之道,理应是惠及民生、以人为本、追求国泰民安的善政效治。在具体实践中,这种“治大国”之道,主要体现在治国理政的正确国策和良好制度之中。可以说,国策与制度这两大维度,如车之双轮、鸟之两翼,缺一则不可高飞远举。

笔者以为,现代学者之于古今经典,须入乎文本,故能解之;须出乎历史,故能论之;须关乎现实,故能用之。凡循序渐进者,涵泳其间者,方得妙悟真识,终能钩深致远,有所成就。从文本、历史和现实的角度看,特别值得我们回顾和反思的是20世纪80年代的巨变。当时,美国总统里根倡导“治大国若烹小鲜”的治国理念,力推“三减一降”改革,成绩斐然,终结“冷战”。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奉行自由主义市场经济思想,力推企业私有化运动,为英国经济注入了活力并使其走出停滞。中国领导人邓小平抓住这一千载难逢的历史机遇,持守“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国策,取缔“以阶级斗争为纲”的路线,实则是以“善行者无迹”的实用智慧,有效地贯彻了“治大国若烹小鲜”的治国理念,从而使中国快速走出困境,让人民逐步走向富裕,将国强民富的愿景真正付诸实施。

本文将依据中国推行改革开放过程中的相关历史机遇与经验,从三个方面来重新认识“治大国若烹小鲜”的现代启示。

“治大国”的“三驾马车”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阿尔文·托夫勒的《第三次浪潮》和约翰·奈斯比特的《大趋势》两书风靡全球,盛行国内。他们对世界发展新动向的描述引人入胜,这对积弱百余年和积极寻求复兴之路的中国来说,从理论意义上展示出一种求之不得的历史机遇。相应的,沉寂多年的中国学界,在邓小平鼎力推动改革开放的时局下,也随之活跃起来,开始积极探讨如何抓住这一历史机遇、着力发展中国的现代化。历史的偶然性有时要比历史的必然性来得更快捷、更关键、更有时效,就在邓小平主政不久,世界政坛上几乎同时出现另外两位重量级政治人物,一位是1979年当选英国第一位女首相的玛格丽特·撒切尔,另一位是1980年当选美国总统的罗纳德·里根。中、美、英三国首脑恰逢其时,以相对应和的治国策略各领风骚,形成当时闻名世界政坛的“三驾马车”。尽管他们所面临的挑战不同,所追求的目标不同,所因应的社会环境不同,所针对的经济结构不同,但他们的基本共同点至少在于:尊重市场经济规律,推动国内经济改革,打破平均主义藩篱。鉴于英国经济结构特殊,私有化运动冲击力大,涉及社会分层的复杂结构问题,本文暂且不表,仅关注当时中美两国的相关情况。

先谈谈美国。1980年里根当选后,年届70的他于翌年1月1日就任美国第49届总统。他当时接手的美国,正遭受自“大萧条”以来最严重的经济危机,这场危机的主要起因是滞胀。当时,美国通胀率从1960年代初期的不到2%上涨到1979年的13.3%,经过换算,1960年的1美元到1981年只值36美分。尽管工资随着通胀同步上涨,但对名义收入征税而非实际购买力征税的做法,使工资在上涨的同时,也将人们推到更高的税收等级,结果导致生活水平持续滑坡,个人储蓄率大幅下降,社会分配严重不均,工人开始怠工,企业无心研发,失业率开始上升,特别让那些求职的年轻人和靠固定收入为生的老人纷纷陷入困境,最终使美国公众对建立在个人自由和自由市场基础上的美国政治体系产生了种种疑虑。

一些经济学家认为,里根当年遭遇的这场源于滞胀的经济危机,本质上是“凯恩斯理论危机”。在罗斯福实施“新政”时期,美国依据凯恩斯理论,结束了市场的无政府状态,强化了政府对市场的宏观管理,通过实行积极财政政策,进行大规模投入,最终带领美国走出了“大萧条”,同时也缓和了贫富日益分化的矛盾。但是,在强调社会公平的同时,也影响到经济效率;在增加大规模投入的同时,也推高了越来越大的财政赤字;在强化政府宏观管控的同时,也限制了市场经济的发展活力;在把通胀看作实现充分就业的低廉代价时,也导致了拖累经济的滞胀危机。里根就此批评说:凯恩斯用通胀去打击失业,又用失业打击通胀,最终结果是通胀与失业一起打击了美国经济。

面对这场危机,里根对于政府强化管控和干预市场的做法持否定态度,他的名言是:“在这场危机中,政府不能解决我们的问题,政府自身就是问题。”(Government is not the solution to our problem.Government is the problem.)其意思是说,期待政府采取干预的做法,将会再次降低市场效率,助长官僚主义作风,故此需要反其道而行,设法限制政府管控,搞活市场机制。于是,里根参照“供给侧学派”(supply-side economics)的经济学理论,强调“供给”与“需求”关系中的“供给侧”,认定“供给创造自身需求”这一基本原理。与此同时,里根采取了“三减一降”措施,即削减政府预算以减少社会福利开支,减少个人所得税与企业税以刺激投资,放宽企业管理规章条例以减少生产成本,控制货币供给量以降低通货膨胀。这些经济政策一方面尽可能大幅度减低高收入者和大企业的所得税率,另一方面大幅度减少各项社会福利开支,因此导致不少美国民众指责该政策旨在“劫贫济富”。然而,在里根的任期内,危机得到缓解,经济得到发展,所有社会阶层的收入得到提高。其中,最贫穷人口的所得提升了6%,最富有群体(占全国总人口1%)的所得提升了1万亿美元①。为此,里根在1987年的国情咨文中引用老子之说,不无自豪地宣称:“治大国若烹小鲜”。

后来一些西方专家学者推出“里根经济学”(Reaganomics)一说,将其主要内容归纳如下:支持市场自由竞争,降低税收与公共开支,降低政府对企业经营的控制,等等。就其效果而言,实施这些政策不仅使美国1980年代后期的经济持续繁荣,重登“山巅之城”,同时也拖垮了东欧社会主义阵营,引发了“苏东剧变”,终结了数十年的冷战时期,形成了美国一家独大的世界格局。

里根经济学取得成功的因素固然很多,但有四点特别值得关注。第一,对症下药,适时采取一套切中时弊的有效经济政策和具体措施。第二,综合供给侧学派、货币学派和凯恩斯学派各家之长,加以合理与适度运用。譬如,他采用供给侧学派通过减税和放松经济干预来刺激供给增加的主张,采用货币学派控制货币供应量增长和稳定货币政策来实施政府对经济的宏观调控的做法,运用凯恩斯学派通过削减政府开支来调节社会总需求的策略,等等。第三,面对各种反对意见和示威浪潮,里根发挥自己的演讲口才,使用极其通俗易懂的语言,富有感情地将复杂的经济学理论传达给美国大众,有效获得这一社会共识:减少税收、刺激经济、创造就业,通过经济和财富的增量,在低税率的前提下能够增加国家税收,增加大众财富。第四,美国具有相对健全的法治体系,譬如“三权分立”的制衡架构,有利于比较有效地把控经济政策与资金配置的合理性,杜绝政策尚未经过认真论证而通过权力强制推行的随意性。多少年来,美国人对里根时代念念不忘,现今执政的特朗普总统,更是把里根经济学作为“让美国再次强大”的不二参照系。

再看看中国。从1957年“反右”扩大化到1966年开始的“文化大革命”十年动乱,群众性政治运动接连不断,波及全国城镇乡村,若用中国秋冬节气变化来描述,实可谓“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尤其是在“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之后,国困民穷、百废待兴,人们心有余悸,活得战战兢兢,往日各种形式的批斗、武斗、改造、“抓小辫子”、打黑报告和列罪名等,依然是众多受害者和有良知者挥之不去的梦魇。这也正是乔治·奥威尔的政治讽刺小说《1984年》风靡当时学界的主因之一。

应当看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近30年,在早期苏联援助和日后自力更生的推动下,所取得的建设成就相比1949年以前的一穷二白,可以说是“翻天覆地”,当时常用“忆苦思甜”方式,还可以进一步放大这种“成就感”与“幸福感”。但是,若与战后恢复的其他国家相比,尤其是与当时的美国相比,中国的发展落差非常之大,所面临的经济问题非常之多,其中最头痛的就是数亿人吃不饱、穿不暖的温饱问题。就在此等蹉跎艰难的岁月里,在中国历史的这一转折点上,年届73岁的邓小平临危受命,再次复出,领导党和人民开启了改革开放的艰难探索之路。开初十年,解放思想,励精图治,实可谓“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其所作所为,既改变了贫穷落后的中国,也深刻影响了世界发展格局。美国《时代周刊》(Time)作为影响全球的自由媒体代表,依据国内外各界人士对邓小平改革功绩与个人魅力的评价,在1976年1月~1997年3月,前后8次单独将邓小平列为封面人物,其中两次将其评为“年度风云人物”(man of the year)[1],由此产生了“天下无人不识君”的广泛社会影响。

无疑,在改革初级阶段,中国所遇到的种种挑战,远远大于美英诸国。首屈一指的便是来自极左思潮的强大阻力,其中“两个凡是”和“以阶级斗争为纲”犹如两座拦路“门神”。对于这一点,前美国国务卿基辛格也看得十分清楚,他坦承中国改革开放的最大障碍来自内部习惯性的意识形态。其他的难题也同样棘手,譬如,计划经济条件下的企业管理模式所导致的出工不出活儿的低效率,现代化水平低下所导致的生产力不发达,建设资金短缺所导致的生产设备过于陈旧,多年极左思潮所导致的假大空宣传庸习,长期群众性政治运动所导致的机构臃肿懒散与全国大锅饭现象,多年停办学校教育所导致的人才资源严重匮乏,等等。

面对看似积重难返的种种难题,邓小平首先从相对容易的教育入手。刚上任不久,他克服阻力,积极推动,于1977年冬季恢复高考,这如同拨云见日一样,为全国学子和亿万家庭打开了希望之门。随后,他积极倡导,开始向发达国家名牌大学派遣留学生,为日后的中国现代化建设培养和储备了大量人才。这种“以百姓之心为心”(《道德经·49章》)的安邦之法,自然赢得了广大民众的支持,为日后推进改革奠定了重要的民意基础。再者,他基于对历史负责的态度,解放思想,推陈出新,通过拨乱反正平反冤假错案,通过推动“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场大讨论,揭开遮蔽中国问题根源的盖子,确定解决问题的途径,最终成功地将改革开放事业纳入实施轨道。在此过程中,邓小平及其领导班子所发挥的政治智慧,从不同方面印证了道家这一箴言:“天下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之大事,必作于细。图难于其易也,为大于其细也。”(《道德经·63章》)

那么,又当如何解决资金短缺和经济建设等难题呢?邓小平通过组织出国考察和亲自出国访问等活动,通过搞活市场和合资办企业等措施,逐一解决了上述难题。譬如,他出访日本,在签订大宗合作协议的同时,还通过现代传播手段让国内人民了解发达国家的工业水平和生活现状。再如,他加快中美建交进程,不顾75岁高龄,毅然于1979年春节期间出访美国,这实际上也是邓小平的最后一次出访。在访美期间,他受到广泛欢迎,美方有史以来首次使用国家元首礼仪来破格接待邓小平。历史记录片《旋风九日》对这次行程进行了全方位的实地回顾和介绍。其间,美国通过覆盖全球的媒体,向全世界充分展示了“这个打不倒的小个子”的惊人风采。历史地看,这次成功访美,不仅为中国成功招商引资和赢得美国最惠国待遇奠定了基础,同时也为日后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铺平了道路。事实证明,加入“世贸”后的中国迅速崛起,成为21世纪国家发展的最大神话。

改革开放之初取得成功的历史经验,按照邓小平自己的总结,“不是靠本本,而是靠实践,靠实事求是”[2]382。由此取得的成就,不仅造福于中国和世界人民,而且创构了邓小平理论,形成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的新的科学体系。邓小平理论至少包含三个要点:其一,坚持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在新的实践基础上继承前人又突破陈规,开拓了马克思主义的新境界;其二,坚持科学社会主义理论和实践的基本成果,抓住“什么是社会主义,怎样建设社会主义”这个根本问题,深刻地揭示了社会主义的本质,把对社会主义的认识提高到新的科学水平;其三,坚持用马克思主义的宽广眼界观察世界,对当今时代特征和总体国际形势、世界上其他社会主义国家的成败、发展中国家谋求发展的得失以及发达国家发展的态势与矛盾,都进行了正确的分析,作出了科学的判断。具体说来,在政治领域,他开启了完善体制、党政分开、适当扩大社会主义民主的理论探索;在经济领域,他提出了调动人民劳动积极性、打破平均主义分配方式和建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理论原则;在军队建设领域,他提出了建设一支强大的现代化和正规化的革命军队、注重质量建军、走精兵强国之路的指导思想;在教育领域,他提出了面向世界、面向未来和面向现代化的重要论述。

历史地看,在邓小平理论指导下的改革开放事业,之所以能够取得初步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邓小平本人及其领导班子的政治智慧和卓越的领导能力。根据相关专家的研究,我们至少可将其成功因素归纳为以下八点:第一,谨慎处理历史问题,实际上也就是谨慎处理毛泽东问题,为后来的改革开放铺平道路。于是,在拨乱反正和重新凝聚人心的同时,前后经过两年多的时间,作出了《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②。第二,政治改革的核心出发点是为经济改革开辟道路,其基本思路是先经济后政治,用经济的办法来解决政治问题。不过,他本人也认为,经济体制改革到一定程度,如果政治上不动,经济体制改革也很难改动。第三,渐进式改革是当时唯一可行的改革模式。相比于苏联的“休克疗法”,中国采用的是“渐进疗法”,是“摸着石头过河”,这在当时是史无前例的,也是唯一可能的选择。第四,不把意识形态中的争论延伸到经济领域,这需要合理管控党内分歧和社会思潮。处理这一问题的难度非同寻常,当时分歧很大,斗争激烈,所有改革者都面临来自左或右、保守或激进两股力量的牵扯与博弈,真正成功的改革者只能两面作战、左右权衡、抓大放小、进退有度。第五,在重大问题上谋求在领导高层达成某种共识,即便一时达不成共识,也采取“不争论”与“先试点”等办法,等待实践来检验和证明。第六,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大前提下,既要鼓励思想解放,又要为思想自由划出底线,起码不可背离以下两条原则:①不可挑战中国共产党的执政地位;②不能中断改革开放。1987年中国共产党第十三次全国代表大会把邓小平思想概括为“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第七,循序渐进地采用“突破型改革”方式,即在保持社会总体稳定的前提下,引入新型调配制度和新式激励机制,提高资源使用效率,增加社会总体产出。这就如同做大蛋糕,让社会各层都能受益,实现双赢或多赢,类似于“帕累托改进”定律,其要旨就是“有人受益而无人受损”③。当然,由于制度不健全,有人公权私用受益更大,利用“红头文件”牟取暴利,因此引起当时民众强烈不满,造成“拿起筷子吃肉,放下筷子骂娘”的社会现象。第八,邓小平以言简意赅、通俗易懂的话语方式,将治国理政的策略适时而有效地传达给广大中国民众,从而产生了广泛而积极的社会影响。譬如,除了上述“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之外,我们还可以通过串联方式,用简短的六字箴言——“实、解、改、摸、发、科”,来概括邓小平一系列言论中某些深入人心、脍炙人口的要点——“实事求是”“解放思想”“改革开放”“摸着石头过河”“发展是硬道理”“科技是第一生产力”。相比之下,邓氏简化版六字箴言“发展是硬道理”,更具代表性,也更深入人心。实际上,这些易记忆、好理解和耐琢磨的令人难忘的言语,不仅具有实在丰富的“真理性内容”(truth content),而且符合具有悠久传统的古希腊“爱智求真观”。

“治大国”的实用智慧

改革和变法(现代称为改革,古代言之变法),称谓虽异,功能则同,均注重经世致用、纾难解困、取得成效。多年实践证明,邓小平智慧,质本属于实用智慧,这与他推举的“黑白猫论”具有一定的内在逻辑关系。这种实用智慧,无论是在艰险的战争年代还是在和平的建设时期,都是实际工作的硬性需要,特别强调解决实际问题的有用性,戒除幽奥清玄的空洞性,注重与时俱进的灵活性,恪守基本底线的原则性。当然,其最终的目的性追求,就是争取最后胜利,确保国泰民安,促进社会发展,让广大人民过上安静、和平、富裕和幸福的生活。在香港回归和制度安排的问题上,邓小平将这种智慧更是发挥到淋漓尽致的程度,为此赢得了香港人民和国内外人民的广泛赞誉。

1982年9月24日,邓小平与撒切尔夫人的会谈,再一次引起全世界的高度关注。当撒切尔夫人特意借助香港500多万人的生活方式这一原由来谈论香港的主权和制度时,邓小平的回答直截了当:“关于主权问题,中国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回旋余地。坦率地讲,主权问题不是一个可以讨论的问题。”[2]12中国和英国就是在这个前提下来谈判,商讨解决香港问题的方式和办法,香港实行“一国两制,港人治港”。后来,有人曾将“一国两制”的理念视为邓小平的政治直觉,实际上,这一理念是他本人审时度势、深思熟虑的结果。他深知,社会制度的置换,将会引起社会混乱乃至政治地震,既不利于香港民生及其持续繁荣,也不利于内地推进改革开放的发展国策。这也表明,邓小平以另一种方式,再次践行了“治大国若烹小鲜”的治国之道。

对于香港政策,邓小平阐明多次。如:“‘一个国家、两种制度’,我们已经讲了很多次了,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已经通过了这个政策。有人担心这个政策会不会变,我说不会变。”[2]59我们讲“五十年”不变,“不是随随便便、感情冲动而讲的,是考虑到中国的现实和发展的需要”[2]103。再如,“我们在协议中说五十年不变,就是五十年不变。我们这一代不会变,下一代也不会变。到了五十年以后,大陆发展起来了,那时还会小里小气地处理这些问题吗?所以不要担心变,变不了。再说变也并不都是坏事,有的变是好事,问题是变什么。中国收回香港不就是一种变吗?所以不要笼统地说怕变。如果有什么要变,一定是变得更好,更有利于香港的繁荣和发展,而不会损害香港人的利益。这种变是值得大家欢迎的。如果有人说什么都不变,你们不要相信。我们总不能讲香港资本主义制度下的所有方式都是完美无缺的吧?”[2]73另外,邓小平还特意指出,“一九九七年以后,台湾在香港的机构仍然可以存在,他们可以宣传‘三民主义’,也可以骂共产党,我们不怕他们骂,共产党是骂不倒的。但是在行动上要注意不能在香港制造混乱,不能搞‘两个中国’。他们都是中国人,我们相信,他们会站在我们民族的立场,维护民族的大局,民族的尊严。在这样的基础上,进行他们的活动,进行他们的宣传,在香港这种情况下是允许的”[2]75。

邓小平所展现的弘宥雅量,实属全方位自信的典范。我们时下宣讲道路、理论、制度与文化自信,这表明我们能够经得起各种考验与挑战,能够确立海纳百川的政治胸怀,也能够养成开放鼎新的国民心态。在过去艰苦卓绝的战争年代,我们的获胜法宝之一是人尽其力、物尽其用。就像《游击队之歌》所颂扬的那样:“没有吃没有穿,自有那敌人送上前;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这里的关键不在于枪炮是谁造的,衣食是谁送的,而在于为谁所用,在于如何用来击败敌手。现在是和平年代,我们搞和平发展,倡导合作共赢,建构“人类命运共同体”,这表明我们不仅具有国际担当意识,而且具有“大其心以体天下之物、虚其心以受天下之善、尽其心以谋天下之事”的世界胸怀。然而,在中外经济、政治、文化与思想等领域的交流互动中,相互对话是必要的前提,彼此碰撞是客观的事实。譬如,在思想领域,西方讲“普遍价值”(universal values)或“核心价值”(key values)是针对全人类的,我们讲“共同价值”(common values or shared values)也是针对全人类的,我们同时还针对中国人讲“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key values of socialist China),这恰恰说明交流对话取得了初步成果,也说明我们拥有了自己的解释权。当然,我们的解释合理与否,其基本衡量尺度取决于“人类命运共同体”和广大中国民众自愿接受和自觉践行这些价值观的具体程度。

另外,尤其值得我们关注的是,在涉及香港的问题上,邓小平在阐明“一国两制、港人治港”的同时,还讲过另外一句重要的话。那是在1988年6月3日,他在会见“九十年代的中国与世界”国际会议的代表时指出:“现在有一个香港,我们在内地还要造几个‘香港’,就是说,为了实现我们的发展战略目标,要更加开放。”[2]267次年5月,邓小平在与当时的中央负责同志谈话时又重申:“我过去说过要再造几个‘香港’,就是说我们要开放,不能收,要比过去更开放。”[2]297所以,“邓小平所说的‘再造几个香港’,绝不是再建几座摩天大楼,更不是简单复制商业社会的繁华,而是要让作为香港社会持续繁荣保障的成熟的市场经济体系,良好的社会运行规则,有利于社会发展与进步的文明制度环境,成为更加广泛的社会共识与更加普遍的社会运行体制与机制,为推进粤港及至全国市场经济体系的完善产生并发挥深刻的绩效”[3]。

说白了,“再造几个香港”,还预示着中国内地的发展态势,同时也意味着借鉴香港优质的公务员制度和服务型政府体制。这对于中国改革开放的深化和升级,对于中国体制改革的转型和优化,均具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示范效应,当然也具有取得成功经验后的推广可能,这就如同经济发展特区和自贸区的实验与扩展一样。时至今日,中央政府花巨资建立了粤港澳大桥,同时推出了建设粤港澳大湾区的宏大构想,所有这些发展构想与前景规划,都是世界级的,这将会创造更多有利条件,更加便于借鉴香港体制优势,发挥香港国际经济中心的优势,深化粤港紧密合作,构建我国对外开放的新格局,拓展我国经济发展的新空间,促进我国整个社会运行体制与机制的制度创新,推动我国改革开放和社会进步的伟大事业向纵深迈进。

“治大国”的因革之道

自不待言,邓小平领导中国进行改革开放的成功历史经验,自然形成了“萧规曹随”的政治遗产或国策纲要,为日后中国的持续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2012年底,习近平主政伊始,沿着邓小平南巡路线,直接到广东考察工作。他在讲话中指出:“如果没有邓小平同志指导我们党作出改革开放的历史性决策,我们国家要取得今天的发展成就是不可想象的。可以说,改革开放是我们党的历史上一次伟大觉醒,正是这个伟大觉醒孕育了新时期从理论到实践的伟大创造。中国发展的实践证明,当年邓小平同志指导我们党作出改革开放的决策是英明的、正确的,邓小平同志不愧为中国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不愧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开创者。今后,我们要坚持走这条正确道路,这是强国之路、富民之路。我们不仅要坚定不移走下去,而且要有新举措、上新水平。”[4]这无疑是一个中肯而深刻、真诚而坦直、有见地和有担当的重要认识。那么,这里所说的“要有新举措、上新水平”,将意味着什么呢?

前文说过,由“治大国若烹小鲜”一章所引伸出来的治国之道,在具体实践中离不开两大密不可分的维度,那就是正确国策与良好制度。在中国当下的政治语境中,所谓“良好制度”,笔者理解是指良好的法律制度与健全的党纪制度。反观数十年来中国改革开放与治国理政的基本走向,总体上是以正确国策作为主要支撑,借此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但要看到,在这些成就的背后,也伴随着不可忽视的经验教训,或者说,始终存在着制度建设不甚完善的缺憾,由此滋生的一些社会、政治与经济问题,致使国家与国民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这一教训不仅需要认真深刻的历史反思,更需要补苴罅漏的制度建构。

良好的制度建构,是戊戌变法以来众多仁人志士一直思索的问题和追求的目标。在改革初期,也曾流行着这样一种说法:好的制度,能使好人更好;坏的制度,能使好人变坏。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改革开放初期,邓小平也一直关心制度问题。譬如,1980年8月21日,意大利记者奥琳埃娜·法拉奇在采访邓小平时坦言:她对中国能否避免再次发生诸如“文化大革命”这等可怕事情表示怀疑。邓小平听后,没有驳斥她,而是坦率地回答说:“这要从制度方面解决问题。我们过去的一些制度,实际上受了封建主义的影响,包括个人迷信、家长制或家长作风,甚至包括干部职务终身制。我们现在正在研究避免重复这种现象,准备从改革制度着手。我们这个国家有几千年封建社会的历史,缺乏社会主义的民主和社会主义的法制。现在我们要认真建立社会主义民主制度和社会主义法制。只有这样,才能解决问题。”[5]此话今日听来,依然如在耳边。

从改革开放至今,已历经四十年。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改革开放的最终目的,就是要建构一个国富民强、长治久安、公平正义的社会。这显然需要正确国策来引导,需要良好制度来保障。回想起来,20世纪80年代末因“官倒”之风引发的政治风波,90年代末因迷信之风导致的异教风波,新世纪10余年因官商勾结滋生的大面积贪腐,因征地开发激起的诸多民怨,这些问题在一定程度上均与不健全的法纪制度有关。为了解决上述问题,上届政府特意推出“不折腾说”,其良好意愿是建构和谐社会、稳定社会秩序、继续搞好经济建设。我们必须承认,这一政治用意与“治大国若烹小鲜”的基本意涵最为接近。可惜,由于缺乏良好而健全的制度约束,加之主导权力掌握在徇私枉法、公权私用的周永康等一伙人手里,结果严重危害了司法审案的公正性,严重损害了党和政府的声誉。

再如,面对2008年的金融海啸,政府在唯GDP论的鼓动下,在没有经过仔细论证和有效制度约束的情况下,随即出台了4万亿元人民币的超大经济刺激计划。结果有效吗?有效,但不少专家认为功过各半或弊大于利,其功或利在于让中国抵御了金融危机,短期内维持了较高的GDP增长率,其过或弊则在于负面作用不小。首先是导致通货膨胀,稀释了民众财富;其次是地方政府趁机大兴土木,导致地方政府欠下巨额债务;三是催生了大量工程腐败,亿字号的贪腐案件不再是惊天大案了;四是直接导致了严重的产能过剩,结果给后来的结构性改革制造了难题,形象的说法就是“肉吃完了,就剩骨头了” 。其实,不少专家认为,当时采用强刺激并非唯一手段,尚有其他手段可供采纳,譬如,以降息(2008年也做过)来刺激消费,以减税帮助企业渡过难关,以减除行政触角和打击垄断给市场营造良好环境,等等。

以上教训表明,建立良好制度是当务之急,也是“有新举措、上新水平”的重要目的之一。 时下,中央政府推行的“四个全面”发展策略,可以说是“有新举措、上新水平”的核心内容。就“四个全面”来看,“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目标,在目前政府主导的精准扶贫政策下,已经接近实现。至于其他“三个全面”,都仍在路上,不难看出,这三者的重要意义在于制度建设。其中,“全面推进依法治国”的重点是推行监控官权的“法治”(rule of law),而非基于威权人治与侧重管控民众的“法制”(rule by law),这无疑需要完善行稳致远的法律体系,严格遵守依宪执政的基本原则,竭力夯实“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法治意识。“全面从严治党”的重点是强化实实在在的纪律检查和审计规定,建立健全而有效的党纪制度,让为官者不忘初心、廉洁奉公、继续前进。“全面深化改革”的重点在于通过创新,不仅要进一步深化经济改革,同时也要进一步深化社会改革与政治改革,最终协力推动良好的制度建设和法治实践。40年的改革历史告诉我们,经济、社会与政治改革,彼此制衡互动,犹如三角关系,其稳定性缺一不可。单向度的经济改革,顾此而失彼,既无法深化,也难以持续,反倒在分配领域拉大贫富差距,滋生权钱交易,导致官员腐败,激化社会矛盾,引发政治动荡。

另外,以往经验表明,任何改革与创新,都离不开解放思想。1978年12月13日改革开放历程启动之时,邓小平说过一句话:“民主是解放思想的重要条件。”[6]144④随后,他还指出:“只有思想解放了,我们才能正确地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为指导,解决过去遗留的问题,解决新出现的一系列问题,正确地改革同生产力迅速发展不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和上层建筑,根据我国的实际情况,确定实现四个现代化的具体道路、方针、方法和措施。”[6]141邓小平在近四十年前所讲的这些话,对中国现状与发展来说,依然言犹在耳,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结 语

克罗齐断言:一切历史都是现代史。这不仅仅意味着以古鉴今,而且意味着历史的融合性统摄着过去、现在与未来的交互关系,同时还意味着一切历史是供人们思想和行动的参照系。本文通过回顾和反思上述历史经验旨在表明:中国发展应当始终如一地沿着改革开放的发展理路,坚定不移地搞好经济建设,科学有效地推进社会治理,有条不紊地实现政治民主,持续不断地提高民生质量。否则,就有可能误入南辕北辙之途,陷入事倍功半之囧,这不仅会坐失百年不遇的复兴中华之国运良机,而且将有愧于时代,有愧于国家,有愧于人民,有愧于先贤。

但要看到,过去、现在和将来三位一体的历史交融性,总是处于永恒的动态流变之中,相应地,成功的历史经验与有效的历史意识,总离不开与时俱进的开放和进取精神。因此,要成就中华复兴的丰功伟绩,就不应囿于“路径依赖”,而应注重“路径因革”。前者是与物理学的惯性理论相关的消极概念,后者则是与传承革新相协调的积极策略。这无疑需要审时度势的敏悟能力,需要明断善治的领导能力,需要“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道德经·64章》)的危机意识,需要创构“治大国若烹小鲜”的现代化治国之道,需要在全面实现依法治国和全面推行改革的真抓实干中,健全依宪执政与依法治国的良好制度,确保长治久安的司法机制,开展扎实系统的法治教育,提高国民遵纪守法和正当维权的自觉意识。唯此,我们才能实现“两个一百年”的目标。到那时,中国的国际形象、社会形态与公民意识,均会超越现有瓶颈,产生良性质变,满足人们追求富裕、安全、公平、公正的美好生活的实际需求。

注释:

①参见360百科:里根经济学(https://baike.so.com/doc/3727742-3916799.html)。

②邓小平汲取前苏联的历史教训,始终拒绝“非毛化”的做法。所采取的策略,是把毛泽东思想和“毛泽东晚年错误”区分开,用毛泽东思想来批评否定“毛泽东晚年错误”。这一处理方式所实现的主要目的有三:通过继续肯定毛泽东和毛泽东思想,维护党的正面形象,避免剧烈政治动荡;对毛泽东思想做出新的阐释,为邓小平改革开放路线铺平道路、提供意识形态上的合法性;通过这一决议,大体上使人们在历史问题上的争论基本结束,可以集中精力搞现代化建设。参见冯俊:《邓小平改革思想的理论精髓和现实意义》(《光明日报》2014-08-13,第13版)。

③在现实中,变法意味着改变现状,“无人受损”是不可能的,最大的受损者无疑是既得利益者,他们必然会抵制和反对新法,然而突破型变法在提高效率和增加社会总财富的同时,也造就了拥护新法的新生力量,这些新生力量足以抗衡和压制守旧派。商鞅变法中出现的新生力量是城市平民和农民,依靠这些人,秦国君臣克服了贵族既得利益集团的阻挠,将新法坚持了下来。邓小平的改革为农民、城镇居民提供了全新的激励机制,实现了经济的高速增长,大幅度改善了人们的生活水平,改革因此获得了民众的广泛支持,在此基础之上,中国政府得以废弃计划体制,成功导入市场经济制度。只要蛋糕做大了,受益者推动改革的力量大于受损者的阻力,就会增加改革的成功概率。参见许小年:《中国历代变法为何只有商鞅和邓小平成功了》(http://finance.sina.com.cn/roll/2017-02-20/doc-ifyarrcf4991942.shtml)。

④关于民主问题,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公报指出:“宪法规定的公民权利,必须坚决保障,任何人不得侵犯。为了保障人民民主,必须加强社会主义法制,使民主制度化、法律化,使这种制度和法律具有稳定性、连续性和极大的权威,做到有法可依,有法必依,执法必严,违法必究。要保证人民在自己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不允许任何人有超于法律之上的特权。”这里,将民主看作一种制度,并且将民主与法制联系起来,在我们党的文件当中,这是第一次。大约从这时起,党内的舆论也开始将民主看作一种制度。

[1] 袁南生.《时代》封面上的邓小平[J].人民文摘,2014(11).

[2] 邓小平.邓小平文选:第三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

[3] 陶一桃. 建设前海就是“再造香港”[J].法人, 2014(5):33-35.

[4] 习近平.在广东考察工作时的讲话(2012年12月7日至11日)[M]//习近平关于全面深化改革论述摘编.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4:2-3.

[5] 人民网·文史频道.邓小平谈民主:为什么“文革”悲剧只会出现在中国?[EB/OL][2018-01-03]http://history.people.com.cn/GB/198305/198865/16465759.html.

[6] 邓小平.邓小平文选:第二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