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根于自己国家的土壤才会长命
—— 读王佐良论美国诗人勃莱(Robert Bly)
2018-03-05鲁国尧
鲁国尧
(南京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 210023)
丙申岁末,我到上海陆家嘴图书馆看书,墙边立架上斜躺着几十本杂志,那些封面五彩斑斓,琳琅满目,很是吸人眼球。我挑了几本翻阅,但认真读的只是北京外国语大学办的《外国文学》杂志2016年第6期。前半是王佐良教授百年诞辰纪念专辑,有好几篇文章,我逐字读过。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有关王佐良先生和美国诗人罗伯特·勃莱的交往片段,读毕做了些摘记。春节后回到南京查阅了与此有关的若干文献,引发了我对一些问题的思考,联系到当前学界的崇洋情况,觉得有必要将这个自选“课题”的来龙去脉、思考结果写出来,文中提出“土壤论”“弱崇强律”等等,乞方家指正。
一、王佐良先生对勃莱的评论
打开《外国文学》2016年第6期,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王佐良先生纪念专辑,这引起我的注意。我的专业是汉语,不是外语,但对王佐良先生还是有点了解的,现年,96岁的知名哲学家张世英先生(1921-)的《张世英回忆录》(中华书局,2013年)我读过,张世英先生在抗日战争期间是西南联大的学生,曾经向当时的英语系青年教师王佐良先生学英语,不是课堂讲授,是“一对一的辅导”。王佐良先生的《语言之间的恩怨》(天津人民出版社,1998年)、《中楼集》(辽宁教育出版社,1995年)这两本集子是我多年前购、读过的,如今还在我的书柜里。
估计不是英语和英语文学的研究者知道王佐良先生的人不多,至于知道美国诗人勃莱的当是少之又少,所以我在此文中先对他们两位作一介绍。
王佐良先生(1916-1995年),浙江上虞人,中国著名的英语言文学研究家、翻译家、诗人、教育家。1935年入清华大学,1939年毕业于西南联大,留校任教,解放后是北京外国语大学的著名教授,研究西洋文学成就卓著,生平自著的集子26本,主编12本,共38本,堪称著作等身[1]。2016年北京外国语大学的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出版了《王佐良全集》,共12大本(他主编的几种多卷本大书未收入内)。
王佐良先生和美国诗人勃莱颇有交往,两次欢晤谈诗,他对勃莱很是推许,为之写了两篇文章:《诗人勃莱一夕谈》(1980年作)、《勃莱的境界》(1984年作),文笔之优美,与职业散文作家相较,亦不多让。
《诗人勃莱一夕谈》一文主要记叙王佐良先生 1980年在美国明尼苏达州与美国当代著名诗人勃莱交谈论诗的情况,特别是介绍了勃莱的诗创作主张,拜读后,“于我心有戚戚焉”。我认为这对当今中国哲学社会科学学术界不无借鉴意义,故予以介绍评论。
罗伯特·勃莱(Robert Bly,1926-),长期生活在美国明尼苏达州,他是美国20世纪后半叶的著名诗人,创作了近二十本诗集,出版了三十多本译诗集,其内有多首中国古典诗歌[2]628,[3]731。中国出版的关于美国诗歌史、美国文学史的著作都有关于勃莱的专节。本文首先要讲到的是张子清教授的千页巨著《二十世纪美国诗歌史》,其评介如下:“深层意象派的带头人是布莱(本文笔者按,此是Bly的另一中译)。”书中赞许布莱是“他这一代独立性强、批评眼光犀利的著名诗人”[3]728。布莱“无论在田园诗或政治诗里,他始终不渝地对深层意象派进行理论上的探讨和实际中的运用,从本世纪中叶以来,他和其它的深层意象派诗人一道,作为一支方面军,活跃在美国当代诗歌队伍中”[3]736。刘海平、王守仁编的四卷本《新编美国文学史》称勃莱是“新超现实主义诗歌运动中最具影响力的人物”“时至今日,布莱作为战后诗坛一位重要诗人的地位极其稳固”[4]。杨仁敬等《美国文学简史》说布莱“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美国‘深层意象’派诗歌的旗手。他为这个流派的确立、宣传和实践作出了重要贡献”“近些年来,他更趋向明朗而宏大的风格,为美国诗歌开创了新天地”[5]470-471。
我读的好多本美国文学史、诗歌史类的书,它们叙述的是勃莱的诗风,评论的中心是“意象”和“意象派”,但是都没有介绍勃莱诗歌创作主张的核心,即“诗如不是从一个国家的土壤里直接生出来,它就不会长命”,没有在勃莱批判“崇英媚欧”的前辈大诗人庞德、艾略特方面多着笔墨,没有明确提出勃莱是“地道的美国本土派”诗人,这未免令人有“遗珠”之憾。而王佐良先生的两篇大文恰恰与诸书相反,上述三点是他的文章的用力所在,他很是推许勃莱的“不崇英”“不排外”的主张。勃莱的创作思想是难能可贵的,因为他不同于流俗;王佐良先生的评点也是难能可贵的,因为他独具慧眼。
中国读者如要深切了解美国诗人罗伯特·勃莱及其创作思想,王佐良先生的这两篇关于勃莱的文章岂可不读?
王佐良先生《勃莱的境界》一文如是说:勃莱“是一个美国气息浓厚的诗人,他在美国中北部的明尼苏达州生活和写作,那一带地方森林和湖泊很多,空气新鲜,他的诗格调清新”,“勃莱出现于美国诗坛,从50年代算起,经过60年代而扬名全美”。“在诗风上,他是地道的美国本土派,他认为美国诗人还得反对英国传统”[6]。《诗人勃莱一夕谈》一文中对勃莱的评价是:“勃莱之所以新颖,还在于他的诗笔饱含着当代美国的情感气氛。”“勃莱的诗是地地道道的美国现代诗,然而又有他的个人特色。”“勃莱的谈话里有一个叫我吃惊的主要论点,那就是,美国诗人还得同英国诗的传统斗争”[7]。
王佐良先生的文章以直接引语的形式录载了若干勃莱的精彩言论,我认为很有价值,不可不辑录摘要列于下,以飨读者诸君:
1.“你只消看各大学英文系的情况就知道,他们全是亲英派。不少美国诗人写的是所谓美国诗,骨子里却是英国的韵律和英国的文人气。我们仍然需要真正的美国诗。”
2.“这不是说美国没有好诗,好诗是有的,詹姆士·赖特、盖里·斯乃德、威廉·斯塔福、黑人里的巴拉卡和艾塞里吉·奈特、翻译中国唐诗的肯尼思·雷克斯洛斯、新起的罗勃特·哈斯和拉索尔·埃特索,等等,他们全写过好诗。而他们之所以写得好,是因为他们不像艾略特、庞德那些人厌弃或鄙视美国。而是生根在美国,他们的诗出自美国的土地。”
3.“在20世纪之初美国被人看作庸俗、腐败……人们指的是某种程度的智慧的腐败。……许多作家被欧洲吸引走了。庞德去了欧洲,艾略特去了欧洲,肯敏斯去了又回来了,海明威回来了一半,但是艾略特和庞德再也没有回来。他们离开了,找到一点有价值的东西。而现在的情况是,人们如果感到要打架,应该就在这儿打出个名堂来。艾略特到底是放弃了他的美国国籍,可是现在我看不可能有哪个美国诗人或作家会认真考虑这样做。……因此在最近30年里,人们能用常识和健康的态度来对待美国,诗人们不觉得自己比美国高出一头,而是决心在这里的土壤里打一场。你只消看看别国的文学就会清楚,诗如不是从一个国家的土壤里直接生出来,它就不会长命。拿庞德和艾略特来说,我们看到他们的作品是花盆里长的文学,把这些神气、漂亮的花盆运过大洋,放在纽约或任何别的美国地方,盆里的花不会生根,不会成长,因为它们不是在这个国家里创造出来的。”
4.“因此,美国诗要摆脱英国诗的传统,要面对世界,向外国诗开门。”
5.“我认为美国诗的出路在于,向拉丁美洲诗学习,同时又向中国古典诗学习。”
遭到勃莱严厉批评的庞德、艾略特何许人也?若不知晓,就难以理解勃莱诗创作主张的战斗精神和时代气息,现在这里稍作介绍。庞德、艾略特二人声名赫赫,都被誉为“20世纪英美诗坛最杰出的诗人”[3]96“诗坛巨匠”[8]65“共同创立了现代派诗学”[8]67,“影响了20世纪整个美国诗坛”[5]264。伊兹拉·庞德(Ezra Pound,1885-1972年),生于美国爱达荷州,在宾夕法尼亚州长大,在美国完成学业,1908年出国,从此长期侨居欧洲,因二战期间为意大利法西斯首领墨索里尼效力而声名狼藉。他最有名的诗作是《诗章》,《诗章》为其在英美诗坛赢得了颇高的声誉。庞德翻译过许多中国古典诗,在中诗英译史上很有地位,其翻译主张和实践皆具特色,当时及后世褒贬不一。庞德还醉心于中国儒家学说及其经典《四书》。张子清在《二十世纪美国诗歌史》中说:“本世纪(笔者按,指20世纪)初美国的文化氛围特别令有抱负的文学青年感到窒息,他们自愿‘流放’到欧洲尤其英国吮吸美国的母文化。庞德就是其中的一个。”[3]97“美国现代派诗歌运动是他首先发动起来的”“美国现代诗歌革命运动的最强者。”[3]96T.S.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1888-1965年)生于圣刘易斯,1906年在哈佛大学学习,1914年定居英国。1963年出版了《诗歌合集》。“有文学史家认为1920-1950年这段时期在文学史上应是‘艾略特时代’。”[3]139“T.S.艾略特在创作生涯初期奔赴伦敦的缘故和庞德是一样的,他们认为20世纪初美国文化氛围‘稀薄’,而且很土(provinciality),不利于他们的发展。”[3]119“与T.S.艾略特同时代的留在美国国内创造具有美国特色的现代派的诗人们特别厌恶 T.S.艾略特这一类留居欧洲大陆而向美国诗坛散布欧洲文风的作家。”“不可否认,在地道的美国人的心目中,T.S.艾略特实在是‘崇英媚欧’,1927年入了英国籍,他珍视1948年荣获的英国皇家勋章竟胜于同年获得的诺贝尔文学奖。”[3]118。赵毅衡编译的《美国现代诗选》说道:“勃莱认为五十年代势力还很大的学院派所恪守的艾略特-兰色姆诗风过于保守,过于智性化,过于脱离生活,因此‘深意象运动’目的就是冲击这种保守主义诗风。”[2]628
看,勃莱这位美国诗人,主张何等坚决,旗帜何等鲜明!他批判20世纪初因厌弃或鄙视自己的国家而跑到欧洲的艾略特、庞德,虽然有相当的成就,但是犹如盆里的花,不是“出自美国的土地”,不是“生根在美国”,因此“不会成长”,不是“真正的美国诗”。他指责美国各大学英文系全是亲英派,他们写的所谓美国诗,骨子里却是英国的韵律和英国的文人气,并非真正的美国诗。
王佐良先生在《勃莱的境界》文中明确指出:“他所说的关于民族文学的一点,即‘诗如不是从一个国家的土壤里直接生出来,它就不会长命’,更是不易之论。”依笔者之见,王佐良先生的点评乃是不刊之论!勃莱“不崇英,不排外”,为了美国诗的茁壮成长,他要摆脱英国诗的传统,与之作斗争,他还主张向拉丁美洲诗和中国古典诗学习。勃莱的观点和实践表明他是位“不崇英,不排外”的斗士。因此我去年底读了王文之后,方知数万里之外有知音在,虽不相谋,而“道”同焉,钱钟书先生常说的“东海西海,心理攸同”,我诵之久矣,今在此引用以表我心。
二、学术和文学都要植根于现实社会的土壤
勃莱诗歌创作的核心主张,即“诗如不是从一个国家的土壤里直接生出来,它就不会长命”,凡有识之士多具有这种思想。我们可以说,这种思想具有普遍性。
我腹笥甚俭,耄耋之年记忆力衰减,多年前读过中国史学大师陈寅恪先生(1890-1969年)的著作,其中有许多见解十分深刻,所以我铭记于心,今抄录于下。
陈寅恪先生在他的《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一文中论及中国7世纪伟大的佛学家玄奘所创立的唯识宗的时候说:“释迦之教义,无父无君,与吾国传统之学说,存在之制度,无一不相冲突。输入之后,若久不变易,则决难保持。是以佛教学说,能于吾国思想史上,发生重大久远之影响者,皆经国人吸收改造之过程。其忠实输入不改本来面目者,若玄奘唯识之学,虽震动一时之人心,而卒归于消沉歇绝。近虽有人焉,欲然其死灰,疑终不能复振。其故匪他,以性质与环境互相方圆凿枘,势不得不然也。”“窃疑中国自今日以后,即使能忠实输入北美或东欧之思想,其结局当亦等于玄奘唯识之学,在吾国思想史上,既不能居最高之地位,且亦终归于歇绝者。”①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51、25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蒋天枢《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云:“下篇当作于民国二十一年。”(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74页)。卞僧慧《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初稿)》:“一九三三年二月二十日《大公报·文学副刊》第二六八期《冯友兰着〈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书》”,中华书局2010年,第152页。
不妨再读读当代佛学专家郭朋(1920-)的大著:“唯识宗,基本上是玄奘照搬印度的一个佛教宗派,……尽管由于太宗、高宗父子两代的大力支持,由于玄奘、窥基师弟二人的积极努力,唯识宗得以创立,并曾盛极一时,但是,窥基去世之后,唯识宗实际上也就随之而衰微了。在中国佛教史上,它是继三论宗之后的第二个短命的宗派。……这就再一次地清楚地表明了:任何宗教(以及各个宗教的任何教派),不管它们如何把自己高悬于天空之上,而归根结底,它们却始终是植根于现实社会的土壤之中,一旦脱离了这一土壤,它们也就必然地要自身难保了。”[9]234-235“翻译佛经,是移植;创立宗派,是改造。唐代宗派佛教的创建过程,也就是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形成的中国僧侣地主阶级对于佛教进行改造的过程,也就是完成佛教‘中国化’的过程。因此,‘中国化’程度越高的宗派(例如禅宗),生命力就越高;反之,就将是短命的(例如三论宗、唯识宗)”[9]218。
玄奘(602-664年)赴印度访学17年,他在印度佛教界,赢得了崇高的声誉,大乘僧尊他为“大乘天”,小乘僧誉之为“解脱天”,名震五天竺。回国后,他为翻译佛教经典,弘扬教义而殚精竭虑、鞠躬尽瘁。他是伟大的佛教高僧,伟大的佛学专家,梁启超说过:“我们若用科学精神,诚实的研究佛教,法相宗的创造者是玄奘,翻译佛教经典最好最多的是玄奘,提倡佛教最用力的是玄奘。中国的佛教,或只举一人作代表,我怕除了玄奘,再难找第二个。”[10]玄奘在中国宗教史上、文化史上的地位非常崇高,但是千载之后的学者陈寅恪、郭朋严肃地指出他的唯识宗不是生根于中国土壤,“忠实输入不改本来面目”“虽震动一时之人心,而卒归于消沉歇绝”。
再看美国20世纪,庞德是“文学大师”[8]64“诗坛巨匠”[8]65,艾略特是“一代宗师”[8]128。而后起之秀的勃莱则严厉指责庞德和艾略特,“我们看到他们的作品是花盆里长的文学,把这些神气、漂亮的花盆运过大洋,放在纽约或任何别的美国地方,盆里的花不会生根,不会成长,因为它们不是在这个国家里创造出来的。”这一观点是20世纪中国英语言文学大家王佐良先生所特别赞赏的。
人物虽不同,表述虽有异,但是“东海西海,心理相同”,岂虚言哉?
20世纪的英国大哲学家罗素在其《西方的智慧》(笔者按,此书实为西方哲学史的简编)中说;“当一个普遍性问题被人提出来时,哲学就产生了,科学也是这样。”[11]陈寅恪、郭朋、勃莱、王佐良诸人的观点可以概括,拟名之曰“土壤论”①前有邓氏“猫论”、习氏“鞋论”,兹仿之造“土壤论”一词。。何谓“土壤论”?即学术、文化如果不是植根于自己国家的土壤,则终必消亡歇绝。
三、崇强者弱,自立者强
由陈寅恪、郭朋、勃莱、王佐良的鸿论卓见,我联系到我的现实的中国。在中国,长期以来思想意识形态方面存在着一个严重问题,即崇洋之风弥漫。
在中国,崇洋之由来可谓久矣,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当时的超级大国英帝国的坚船利炮轰开了中国的大门,从此中国沦为半殖民地,欧美列强及东邻日本纷纷入侵,祸连兵结,割地赔款,疆土日蹙,生民涂炭。崇洋思想因之而产生,膨胀,延续时间之长,危害国家和民族之巨,令人痛心。可以编写出几百万字套书《中国近现代崇洋史》与《中国近现代崇洋史资料汇编》,以及《中国近现代崇洋思想史》与《中国近现代崇洋思想史资料汇编》,可惜现时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可获 80万元人民币的巨额资助)招标名录里没有列出这四个项目,实属短视。其实对国史、对国家而言,这是一组有高度价值的课题,我敢说,凡有识者必皆认同我这观点。现因为《中国近现代崇洋思想史资料汇编》还没有人编出,无法检索迻录,只得就我浅闻,对晚清至今的崇洋情况举出一些高论作证。梁启超作于清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的《忧国与爱国》一文是这样刻画当时崇洋派人物嘴脸的:“视欧人如神明,崇之拜之,献媚之,乞怜之,若是者,比比皆然,而号称有识者尤甚。”[12]梁启超这段话堪称经典名言,即使在今日,如将第二字“欧”换成“美”,不是依然很贴切?章太炎1905年7月15日在东京留学生欢迎会上说:“近来有一种欧化主义的人,总说中国人比西洋人所差甚远,所以自甘暴弃,说中国必定灭亡,黄种必定剿绝。”[13]历史学家唐德刚说:“我国五四以后之启蒙文人,崇洋过当,在学术转型期中食洋不化。”[14]2017年6月发表的张亮教授的《正确对待西方哲学社会科学资源》一文,列举了中国哲学社会科学界近若干年来的多种崇洋现象:“盲目追逐当代西方最新学术潮流、学术著作、学术新人”“盲目崇拜当代西方哲学社会科学成果,崇洋媚外,甚至挟洋自重”“照搬西方哲学社会科学理论分析、解释中国问题,食洋不化”。该文还特别指出:“新世纪以来,洋教条主义有蔓延之势。不少哲学社会科学工作者在研究本土问题时,自觉不自觉地照搬西方哲学社会科学理论,屡屡得出一些受到西方追捧的‘新观点’,其实缺乏真正的学术价值。”[15]
近来读书,思考,我悟出一个道理,即“弱者崇强者法则”,简言之“弱崇强律”。“弱崇强”,弱者因其弱而羡慕强者、崇拜强者,跟随强者,依附强者,匍匐于强者足下,直至唯强者是从,丧失自我,丧失灵魂。中国有句俗语“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借用《礼记·中庸》的话,此“物之性”也。为什么在20世纪上半叶,美国的庞德和艾略特“崇英媚欧”,要离开美国去欧洲“发展”?因为当时的美国“很土”,而英国为首的欧洲其时在物质上,尤其在文化上都强于美国。艾略特最终定居英国,入了英国籍,以得英国奖章为荣。勃莱说:“艾略特到底是放弃了他的美国国籍,可是现在我看不可能有哪个美国诗人或作家会认真考虑这样做。”勃莱此语值得玩味,盖强弱之势有变也。再谈中国的崇洋,竟达一百多年之久,实由于闭关自守,更由于积弱积贫。有意思的是,二战之前“崇洋”主要是“崇英”“崇欧”,二战之后,则是“崇美”,这不是由于美国在二战后先是与苏联并列的超级大国,其后则成了唯一的超级大国的缘故?
崇洋之危害甚大,这是众所周知的。我认为,最应该重视的是,崇洋会削弱、戕害、泯灭人们的自立、自强、创新的心智,《庄子·田子方》:“哀莫大于心死。”心智既已泯没、死亡,尚复何言?被崇洋思想支配的人,只能“拾人牙慧”,啜饮他人的唾余,“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转”,丧失了自信,丧失了自我。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乃物之性。人和水都是物,但是人不同于水,人不同于一般的物,人是有理性的物,有思想的物。所以在中国,当国势颓衰风雨如磐,崇洋妖氛弥漫之时,也有若干仁人志士,为了国家的前途,为了民族的存亡而挺身奋争,发扬正气,反对崇洋,他们是“中国的脊梁”。共和国的建立标志着“中国人民站起来了”,经过六十多年的艰苦奋斗,我们的中国国力大增,正在向国泰民安、国强民富的目标迈进。我在2005年提出的“国力学术相应律”讲过:“一个国家的学术状况兴盛或不振,其深长的根源是这个国家的经济、文化是否发达、繁荣。”①鲁国尧《振大汉之天声——对近现代中国语言学发展大势的思考》,发表于《语言科学》2006年第1期,收入《语言学文集:考证、义理、辞章》第43页。参见鲁国尧《“徐通锵难题”之“徐解”和“鲁解”——再论“国力学术相应律”》,《湖北大学学报》2008年第2期,收入《语言学文集:考证、义理、辞章》。当今之际,我们中国学人应该挺起胸膛,斗志昂扬,洗涤一切崇洋媚外的卑下心态,反对一切崇洋媚外的鄙陋行为。对于当前“有蔓延之势”的崇洋雾霾,我们必须与之作坚决的斗争。
陈寅恪先生在上世纪30年代讲的话言犹在耳:“窃疑中国自今日以后,即使能忠实输入北美或东欧之思想,其结局当亦等于玄奘唯识之学,在吾国思想史上,既不能居最高之地位,且亦终归于歇绝者。”在我国,那些热衷于西方特别是美国学术的学人应该反复诵读陈寅恪先生的警世之言,不可做美国××学的中国版,走“消亡歇绝”之路,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为王佐良先生所赞赏的美国当代诗人勃莱的创作主张,值得我们中国学人重视、借鉴。勃莱一再提出“要与英国诗的传统作斗争”,其言可嘉,其论可敬。崇洋派,不植根于自己国家土壤,他们的所谓“学问”、所谓“论著”,也许一时能炫人耳目,浪得虚名,甚至大获其利,但必然“不会长命”,大浪淘沙,终归澌灭,为历史所湮没,这是必定在今后为历史所证实。
只有植根于中国土壤,才能做出真正的中国学问,才能做出垂之长久的学问,才能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事业做出重大的贡献。
我坚信,中国学术将必能如珠峰一般屹立于世界学术之林①参见鲁国尧《自立、屹立:中国语言学的愿景》,《汉语学报》2017年第4期。。
振大汉之天声②语出班固(32-92年)《封燕然山铭》,载《后汉书》卷五十三《窦融传》。参见鲁国尧《振大汉之天声——对近现代中国语言学发展大势的思考》,收入《语言学文集:考证、义理、辞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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