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真理程序的政治
—— 阿兰·巴迪欧对政治的解读
2018-03-05吴兴华
吴兴华
(安徽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安徽芜湖 241002)
当代法国著名的左翼思想家阿兰·巴迪欧,尽管以其数学本体论而闻名于学界,其《主体理论》《存在与事件》《世界的逻辑》等著作无不是以对本体论的探索为主要任务,然而,这一切并不能说明,巴迪欧的思想仅仅聚焦于对被后现代主义所终结的哲学本体论的重建。其实,本体论的建构最终还是服务于其对现实问题的思考和解决,而对于政治的关注就充分显示出巴迪欧思想所具有的强烈社会现实感。《元政治学概述》一书就为我们展现出巴迪欧对于政治所倾注的心血。这本著作不仅为我们展现出巴迪欧的政治思想,同样也为我们揭示出政治问题在巴迪欧思想中的地位。那么,巴迪欧是如何理解政治的?他对政治的阐释有何意义呢?弄清这些问题不仅有利于我们理解巴迪欧的思想实质,同样也有助于我们正确识别当今社会一些政治现象和政治问题,从而为问题的解决提供新视野和新思路。
一、意见≠真理:对政治哲学的批判
巴迪欧对于政治的理解是以对政治哲学的批判为基点的。巴迪欧之所以要批判传统政治哲学,是因为在他看来传统政治哲学对于政治的理解背离了政治的本义,从而导致对于现实社会中的一些政治问题的错误认识和诊断。因而,为了对政治概念进行正本清源,巴迪欧在《元政治学概述》中首先将批判矛头指向政治哲学。在巴迪欧看来,政治哲学的最大问题是没有正确理解和处理政治与哲学的关系。政治哲学家们采用哲学的方法来理解政治,将“政治——当然还有政治性——当成一种普遍性经验的客观数据,或者甚至一个恒量,让哲学去思考政治。”[1]9而这种哲学性思考政治的最大问题是,将政治从属于伦理标准即用伦理的原则来判定什么是好的政治。虽然政治哲学操作的核心就是要恢复政治,但这种恢复并非是使“政治从属于有组织的和战斗的过程中的主观上的真”,而是“让其从属于在公共领域中的‘自由判断’的实践”[1]9。然而问题是,按照政治哲学的这种操作逻辑,在公共政治领域中,唯一剩下的无非就是对于公众的意见进行计票。巴迪欧认为,无论是康德、阿伦特还是达隆妮等都是这种政治哲学的代表人物,他们都是利用伦理的标准从哲学角度来思考政治。像阿伦特就认为“西欧政治思想传统”“一直把合法的统治定义为‘善’的统治”[2]。因而,政治就是一种在公共舞台上展现各自独特身份的公共行动。阿伦特的追随者达隆妮,同样也是将政治交付于伦理,巴迪欧认为:“雷诺·达隆妮的全部努力就是赋予共存一种内力,一种‘存在中的持存’(persévérer en l’être)”“判断必须适应这一力量,这意味着,它无非是宣称多数人致力于共存是好的。更准确地说,它将恶看成是存在的匮乏(或力量的匮乏),恶通过否定颠覆共存,颠覆共同体。”[1]18康德虽然在伦理学领域发动了一场哥白尼式的革命,这场革命不仅不是将政治与伦理分离开来,反而是强调了伦理在政治领域中的作用。康德尽管并不赞同亚里士多德那种以“政治的生活方式归根结底是为了bios theōrētikos[理论生活]而存在的”[3]的观点来处置哲学与政治之间的张力,但他还是用“共同感”这把刀来裁剪一切。
在巴迪欧看来,政治哲学家们对于政治的伦理理解,其实是源自于对于真理和意见关系的错误认识,即他们往往都将意见等同于真理。我们知道,在西方哲学中真理与意见之间一直存在着一种张力,哲学家们也早已关注到此问题并认识到真理的重要性。早在巴门尼德那里,他就曾对真理与意见进行区分,并指出探求真理的道路。在巴门尼德看来,“对‘存在’本身的认识(思想)叫做真理。”①参见:汪子嵩,范明生,陈村富,等.希腊哲学史: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644。而对于“存在”的认识是要通过人的心灵,因为作为“真实”的“存在”本身就在,但由于“存在”常隐藏了自己的“真相”,因而要去掉遮盖物才能使“真相”显露。而唯有心灵才可以获得真相,所以说,“智慧的作用就在于揭去遮蔽,把握真相”[4]。然而,意见则不同,它是与真理相对的,它并非是真实的存在,而是因人而异,不确定、不可靠,甚至欺人的。按照对真理与意见的不同认识,巴门尼德将“意见”放在了黑暗的居所,将真理放在了光明的世界,并将自己哲学的任务定格为探寻“真理之路”而避免踏上“意见之路”。尽管巴门尼德竭力倡导一种“真理之路”,但在解决“一”与“多”(体现着“真理”与“意见”关系)这一古老的哲学问题上,还是一直存在着两种观点的对立和交锋,正如柏拉图所言,在真理和意见之间存在着无法化解的对立。即使哲学家们也已认识到真理优于意见,并竭力维护真理,然而在现实的政治中,意见依然更为受到人们的青睐,苏格拉底的悲剧就是意见压倒真理的例证。我们知道,尽管苏格拉底竭力维护真理,然而他却在公众的意见(民主公决)中被处死。苏格拉底这种试图以自己的死来唤醒雅典人的良知,其实也成了痴人说梦。在巴迪欧看来,政治哲学家正是以意见取代真理的方式来思考政治问题,最终将政治交付给了伦理,让多数人的投票表决来决策政治事务,希特勒、贝当和阿尔及利亚宗教激进主义者无不是通过投票来攫取政权的。正因如此,巴迪欧认为这种政治投票表明的恰恰是“诸意见与政府权力的错误结合。很明显,投票不同于真理”[1]14。尽管如此,现实政治中意见却一直取代了真理,我们也因此而一直生活在这种具有无条件的优先性的意见之中。
正如黑格尔曾指出的,现实的并非都是合理的。当今社会中的“多元意见掌控着政治”并非代表着真理,因为意见并不等同于真理。在巴迪欧看来,“政治的本质并不在于多元的意见”[1]21,因为“意见并不会参照任何先验的基础形象,对它们的构型问题和辩论仍然没有解决。”“所有的意见事实上都适应于某一政治模式,适应于某一政治(une politique)。真正的多元性是诸多政治形态的特征,意见的多元性不过是一种特殊的政治(议会制)的参照系。”[1]20-21所以说,意见尽管体现着一种多元,但它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多元,也正因如此,意见是无法彰显政治的。在巴迪欧看来,政治哲学看似将政治放在了哲学讨论的中心,并通过意见的多元将民主凸显出来,然而问题是最终政治哲学核心概念的民主仅仅成了多数人的意见。实际上,这种对于政治的理解是自古希腊以来就建立起来的思想倾向,这也是阿伦特的政治哲学为什么要回归古希腊的一个重要原因。巴迪欧认为这种思想“在政治问题上,它剥夺了真理独一无二的至高无上地位。所有人都知道,‘意见自由’是弥足珍贵的,然而‘真理自由’却值得怀疑。”[1]12可见,政治哲学最终是意见遮蔽了真理,也正是因为真理遭遮蔽,从而致使现实中的民主被扭曲。
二、民主的堕落与平等的缺席
我们知道,民主和平等一直是政治哲学的核心范畴,也是西方社会,特别是资本主义社会所追求的价值目标。正如法国思想家皮埃尔·勒鲁所言:“法国革命把政治归结为这三个神圣的词:自由、平等、博爱。我们先辈的这个格言不仅写在我们的纪念性建筑物、钱币和旗帜上,而且铭刻在他们的心中,他们把它看作神的意旨。”[5]11多少仁人志士也曾为争夺自由和平等而不惜牺牲生命,他们抛头颅、洒热血,在血与火的斗争中,终于迎来了资产阶级民主制的建立。然而,也正是这样一个理想的民主制社会最终却成了“一幅令人极度失望的讽刺画”[6]。今天的议会制政治和共和制政治,看似都是一种民主的制度,其政治行为都是一种民主决策的结果,但其实质又都成了一种暴政。历史上的苏格拉底被处死,法国大革命的领袖罗伯斯庇尔和圣茹斯特被送上断头台,无不说明政治哲学所宣言的民主、自由和平等只是一种谎言。正因如此,巴迪欧将民主政治视为一种专制,“今天,‘民主’一词是一致意见(consensus)的主要组织者。”它“涉及我所谓的专断意见(I’ opinion autoritarire)。”[1]69尽管民主宣扬的是人的自由和平等,给予每个人以平等的机会,然而民主最终又成为了专制的幌子,因为民主可以借用自身的优势对那些不渴望民主的主体进行强行干预,除了民主教育之外,还可能会利用民主的伞兵对其进行军事干预。这样,民主的弦外之音就是一致赞同,而这恰恰又是与民主追求的多元本义是相违背的。
在巴迪欧看来,民主在今天的堕落其根本原因在于民主对于公共意见和一致赞同的追求。实际上,“就哲学家所关注的问题而言,一切一致同意的东西都是值得怀疑的。”[1]69在民主选举中,我们就是以一致意见来进行裁决,然而历史早已告诉我们“投票和真理没有什么关系。如果我们关于行星运动的知识仅仅依赖于投票的话,就像通过立法草案一样,那么我们仍然还寓居于一个认为地球是世界的中心的宇宙中。”[1]13-14这也就是说,民主制并非优越于专制,它也没有真正体现出一种进步。正因如此,巴迪欧在《当前时代的色情》中尖刻地指出:“代表制民主及其宪法组织如今明显组成了我们政治生活的绝对服从(I’inconditionné)。这是我们的崇拜物。”[7]然而,绝对服从早已背离了自觉自愿的主旨了,不是自由抉择的绝对服从又怎么能称得上民主呢?
民主原本在人们的心目中一直是个神圣的名词,当然也是一切时代人们所渴望的东西,因为它象征着自由和平等。人们也一直认为只有在民主的社会中,自由和平等之花才能绽放,然而,为何在今天,民主带给人们的不是一种理想的自由和平等,反而是一种被剥夺了自由的专制?自由和平等在这个所谓的民主社会中为何一直是缺席的?在巴迪欧看来,问题的根源就在于民主的堕落即民主被狭隘化成一种国家形式。列宁就曾坚持认为,“真正的民主必须理解为一种国家形式(une forme d’État)。‘形式’意味着一种国家特性和主权正式实施的特殊结构。”列宁回溯到古典政治思想那里并认为“‘民主’最终必然被思考为一种主权或权力的图景:国民或人民的权力,国民对自身行使强制力的能力。”①转引自:阿兰·巴迪欧.元政治学概述[M].蓝江,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70。在巴迪欧看来,如果将民主理解为一种国家形式,它必将成为一种悖论,因为,按照列宁的意思,政治的目的就是使国家走向消亡。既然所有的国家形式都走向消亡,那么作为国家形式的民主最终也必然消失。既然民主最终必然会消失,那么我们又是在何种意义上将民主视为自己追求的理想目标呢?
在巴迪欧看来,将民主理解为一种国家形式,不仅存在逻辑上的悖论,而且也断送了平等。正如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一样,“法兰西在举起这面旗帜的同时会使自己受到玷污;而且,在经受过这场浩劫和充满失望的感受之后,除了确信平等是一种幻想外,就几乎一无所获了。”[5]19而今天的民主制国家又何尝不是在重演这样的悲剧呢?然而,对于巴迪欧来说,平等问题依然是政治的核心问题,他也是把平等作为他政治思想最终的目标。在巴迪欧看来,正如朗西埃所言“‘政治’并非指定的秩序或者有组织的计划。它是平等在历史上的发生”②转引自:阿兰·巴迪欧.元政治学概述[M].蓝江,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102。。然而,在政治哲学家那里,他们基本上是打着“民主”的普遍性的幌子破坏着现实政治中的平等。因为,在巴迪欧看来,“作为一个哲学范畴,民主展现了平等(présente I’interdiction)。”“民主就是让任何限定词不会作为政治上的指令来运转,或者说不会作为一种在形式上违背平等观念的政治范畴来运转。”[1]82但在当今代议制国家中,“‘民主’担当着国家特有的标准,更准确地说,担当着可以称为某一政治(une politique)的范畴”,这一独特政治的范畴“其普世性是有问题的”[1]74。当国家以这种普世性为幌子而行使自己的超级权力的时候,民主带来的就不再是平等,而是名副其实的专制,因为平等的前提在于对差异和特殊的尊重。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巴迪欧认为国家是一种政治的赘生物,而这种赘生物作为政治的溢出践踏了平等逻辑。因为,我们知道平等本应是一切人类同胞所具有的权利,每个人都应享有不受支配,不受控制的权利和正义,可是国家作为特权阶级的征服工具却侵犯和践踏了这种权利和正义。正因如此,巴迪欧说:“平等逻辑只有在同国家保持一定间距,并让国家受到约束和规制时才能出现。”[1]134所以说,当民主狭隘化为国家形式时,它对于平等来说也只能是一种戕害了。正因如此,在平等缺失的前提上,我们又能在何种程度上祈求民主呢?
三、政治:真理的程序
在巴迪欧看来,今天,无论是对于民主等政治概念的误解,还是对于纳粹这样的政治事件的扭曲,无不都是源自于对政治的错误认识,而这一切的误解和扭曲又是导致当今政治争论和政治问题产生的根源。因而,为了改变当今政治现实,解决存在的政治争端,就必须要澄清政治概念本身。正如前文所述,巴迪欧对于政治的阐述是起始于对政治哲学的批判,在他看来传统政治哲学存在的最大问题就是对哲学与政治的关系的错误理解,所以要正确认识政治的本质,其关键就在于摆正哲学与政治的关系。其实,构成巴迪欧政治思想基础和核心的东西,正是哲学与政治的关系问题。
在巴迪欧看来,传统政治哲学之所以没有正确认识哲学与政治的关系,原因在于政治哲学家们用外在于政治的哲学方法来审视政治。所谓外在的方法也就是站在政治之外来审视政治,这种方法看似客观中立,实际上它因远离了政治事件本身,从而对政治的理解只能是隔岸观火,最终将政治非政治化之后而无法识得其庐山真面目。也正因如此,巴迪欧倡导对于政治的理解必须要用一种内在性的方法,即要求回到政治本身来思考政治。为了便于正确认识和运用这种内在性的方法,巴迪欧还曾以“观众”和“演员”的比喻来对外在性方法和内在性方法进行区分。巴迪欧认为由于“观众”是置身于戏外,所以他始终是不得戏的实质内涵,他们所获得的对于戏而言始终只是意见而不是真理,而用外在性的方法来理解政治也如同观众看戏,似乎是达到对政治进行客观中立的评判,但往往并不能真正理解政治的真实内涵。传统政治哲学家们就是以这种“观众”的身份,来审视和评判历史和当下的政治。而与外在性的方法不同,内在性的方法如同“演员”观戏,“演员”对于戏的表演就是要将自身融入剧情之中,从而使自己成为整部戏剧中的剧中人,感受着剧中人的喜怒哀乐。正是有了这种身同感受,从而使“演员”真正领悟到戏的精神要义。巴迪欧认为,对于政治的认识也应该是以一个“演员”的身份将自身置于政治情境之中来真实思考和感受政治事件中所发生的一切,只有这样才能达到对于政治的正确认识和评判。然而,在巴迪欧看来,当今社会所采用的商谈和讨论式的代议制民主看似是包容一切差异的存在,其实都只是用外在性的方法即站在政治之外的各种意见的调和与折中,而这种以和稀泥的方式来折中意见,最终得到的永远只是意见而并非真理,不可能深入到对政治真理的正确把握。正因如此,巴迪欧认为错误的认识方法只能得出错误的理论结论。因此,在《世纪》中,巴迪欧就竭力倡导用内在性的方法而不是外在性的人道主义或人权的标准来审判和反思二十世纪的罪恶。而在关于纳粹问题上,针对阿伦特等政治哲学家对纳粹的评价,巴迪欧更是尖锐地批判道:“不从纳粹们自己想什么进行思考,也就无法让我们很好地思考他们的行为,最终,这也禁绝了所有可以防止重蹈他们覆辙的真正的政治。”[8]
正是找到了内在性的方法,巴迪欧开始对真理与政治间的关系展开阐述。他认为传统政治哲学的问题在于,由于哲学家们采用外在性的方法来认识政治,从而使他们关于政治的理解都变成了一种意见,这也就是在传统政治哲学中真理为何总是会被意见排除在外的原因。正如前文所述,巴迪欧认为政治哲学家们从哲学的观点来谈论政治并让政治“从属于在公共领域中的‘自由判断’的实践,而在公共领域中,最终只剩下对公众的意见进行计票”[1]9。因此,政治只与公共意见相关,而且仅仅是关于公众意见的名称。这样,真理的问题就从政治中被完全排除出去了,从而导致在传统政治哲学中一直存在着对政治的误读。那么,如何重新摆正真理与政治间的关系,当然就成了政治回归本真自我的关键。在巴迪欧看来,这需要我们用内在性方法来重新审视真理与政治的关系,重建政治本体论。
巴迪欧认为,传统政治哲学的出发点是从哲学的角度来思考政治,而不是站在政治立场来认识政治,因而哲学成了政治的前提。然而,政治本体论建构的思想前提恰恰是要使政治成为哲学的前提,即“所有的哲学都以一种真政治为前提”[1]14,而不是相反。这种看似是一种对哲学与政治关系的简单颠倒,其实是对“先入为主式”的思维的颠覆,巴迪欧的目的就是要将政治放回自身之中,摒弃对政治进行以先入为主式的建构。在《哲学宣言》中,巴迪欧就明确提出政治是哲学存在的前提,认为“哲学存在四个前提,缺乏其中的一个都会导致其荡然无存(dissipation),犹如四个前提限定了其游荡(apparition)。这四个前提是:数元、诗、政治创造和爱。”[9]14而这四个前提的集合被巴迪欧称作类性程序(procédures génériques),这样政治在巴迪欧的思想中也就成了一种真理程序。既然政治成了真理程序,那么也就意味着政治不再是一种公众意见。那么,巴迪欧是如何将政治变成一种真理程序的呢?由于巴迪欧是将政治作为其数学本体论建构的前提,因此要了解作为真理程序的政治的深意,就必须要回溯到数学本体论。
我们知道,巴迪欧整个思想的理论大厦就是其数学本体论,《存在与事件》就是对数学本体论的建构。其实,巴迪欧之所以要建构数学本体论,其目的就在于复兴真理,正如齐泽克所言:“阿兰·巴迪欧的核心思想就是哲学取决于作为外部条件的真理事件(truth event)。”[10]尽管哲学本身不生产真理,但它的意义在于掌握真理。真理从何而来,如何获得真理?在巴迪欧看来,真理的产生恰恰在于事件的发生,而政治正是这样的事件。什么是事件呢?为了说明事件,巴迪欧将集合论引入哲学之中,并开始用集合论来建构数学本体论大厦。在巴迪欧看来,任何集合总是存在一定的计数规则,然而按照这个规则界定的元素又并非是稳定的,为了说明这种非稳定性,巴迪欧提出了子集问题。在集合中,子集并不是一种直接显现的存在,而是操作的结果,犹如桌子上有苹果、梨、香蕉、青蛙、鱼刺等,假如桌之上的东西为一个集合,而这些桌子上的部分东西如苹果、梨和香蕉等又可以进行进一步的操作,将其计数为一为“水果”。如果我们将桌子上存在的东西的呈现称为情势,那么由于有了新的计数为一的操作即子集的出现,从而使原有的情势发生变化,而这个新的变化巴迪欧称之为情势状态即元结构。元结构作为一种情势状态,相对于原有的结构(情势)而言是一个纯粹的溢出即赘生物,因为在“在桌子上的东西”里是找不到“水果”的。所以,巴迪欧认为情势状态就是一种赘生物。为了论述作为真理程序的政治,巴迪欧用情势状态来思考政治和历史。在他看来,国家就是这样的一种情势状态,因而它也是一种赘生物。作为赘生物,国家既是对情势的再现,犹如“水果”一样,它再现了桌子上的苹果、梨和香蕉,但它又超越了情势,因为它又自己制定了一种再现的规则即哪些可以在国家中被再现出来,而哪些则是要被排除的。这样,国家就必然拥有了一种超出情势之外的权力,这种权力的膨胀和无限溢出正是造成不平等的根源。这也就是巴迪欧所认为的,在资本主义国家中,无产阶级之所以被排除而成为无的原因。
在巴迪欧看来,真之政治必须要远离国家,并对国家的权力进行约束,因为只有对国家溢出的权力进行控制,才有可能获得平等。巴迪欧认为平等原则所追求的是一种类性真理。什么是类性真理?他在《哲学宣言》中说:“类性的概念被用来思考一种内在于多之情势(situationmultiple)并补充它的事件的后果。其设定了某种多元的状态,这种状态同时在情势中被描绘出来,并不断地在其中加进一些偶然事件”[9]78-79,简单来说,类性就是指一种不连贯性的多。在巴迪欧看来,真理就是诞生于这种不连贯的多的无限程序。作为真理产生的事件,如果它归属于一种共同的多元性,那么这样的事件就是政治的,“政治事件的集体性的结果是政治展现为情势的无限(infini)。政治唤醒了或者展现了该情势的无限。”[1]128简而言之,巴迪欧是要通过类性来展示政治中的多元,结束政治哲学中的专制。正因如此,巴迪欧认为只有作为真理程序的政治才是真之政治,因为它的任务就是要限定国家的权力,最终让平等之花在人间遍地绽放。
四、结 语
巴迪欧对政治哲学的批判和反思,以及对于当今社会民主和平等的质疑,其实都是指向一个目标,那就是对于政治本质的探寻。巴迪欧的元政治学,实际上,就是要使政治成为政治的东西,将政治从哲学的绑缚中解放出来,放回到实践之中。从这里我们就不难理解,巴迪欧的哲学旨趣并非是要重建一种新的理论来解释现存社会,其真实用意在于改变社会。当然,这也是巴迪欧哲学思想所具有的强烈社会现实性之所在。那么,要达到对于社会的改变,就需要对政治有个正确的认识。
巴迪欧采用内在性的方法,站在数学本体论的角度将政治理解为一种真理程序,在一定程度上达到对传统政治哲学进行批判的目的,从而为我们认识政治的本质特别是关于政治中的民主和平等等概念的理解都具有一定的启发意义。但不可否认的是,巴迪欧关于政治的理解又不乏存在着一定的矛盾:一方面,元政治学要求用内在性的方法来理解政治,将政治视为一种事件,并认为作为一个事件的发生,政治应该是具体的,是通过个人和集体的行动来完成对社会变革的实践,正是基于此种认识,巴迪欧强调革命实践的重要性,并对政治实践中的革命者投以无限的敬意;另一方面,由于巴迪欧对于政治的阐释最终还是服务于其数学本体论的建构,在他的元政治学中政治又只不过是一种思想并希冀通过数学来为政治的真理性进行形而上学的奠基。这样,形而上学和物质性最终还是成了巴迪欧政治思想中无法化解的对立两极,解放政治概念的目的是为了改变社会,而最终政治还是充当了本体论的理论建构的牺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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