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栗子“决绝花”
2018-03-04梅里
梅里
一
昨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雨,天快亮的时候,雨停了,露出了满天星斗。随着一声鸡叫,东方的马蹄山上露出一个红日头,圆溜溜、红嘟嘟的,活像个刚过满月的娃子的笑脸。阳光照在对面的山头上,山石、森林、长城都被染上了橘红色。一群野鸟突然从森林中飞起,向南,然后又一个急转弯,迎着朝阳向东方飞去。长城横亘在远方,岿然不动,显示着庄严、正义和不可侵犯。山的半腰上还飘动着几朵白云,见了太阳,它们便东躲西藏地寻求着庇护。一会儿逃到山梁上,一会儿又隐遁到山洼处,样子十分仓皇。山坡上生长着漫山遍野的栗子树,树冠密密匝匝,椭圆形的树叶,湛绿油润。整个树林里充满着生机,升腾着希望。
栗子树下有一个用红砖垒建的低矮的窝棚,那是看青人住的。梁田发猫着腰从窝棚里钻出来,他揉了揉黑栗子一般的眼睛,然后跷起后脚跟,向四周打看了一圈,四周一片苍茫雨润,各种鸟雀唧唧喳喳地鸣叫着。对于这样的美景,梁田发仿佛并不在意,他已经看惯了,正所谓,熟透的地方无风景。梁田发的脸比常人短,额上横卧着三条皱纹,而且很深,就像一条条沧桑的岁月河,里面淌满了苦辣酸甜的河水。他留着小平头,头发花白相间,头茬子浓密而犟性。梁田发收回目光,一伸右手,从左肩上抻下那件灰布汗禢子,一抡,披在身上,伸上袖子。梁田发先伸的是左胳膊,可是,左袖子里并没有伸出手来,因为他的左手早在四十年前就被他给贡献出去了,如今左胳膊上只有一个秃榔头,因此,村里人都叫他秃爪子,或梁秃子,前村后店的人也有叫他梁大秃子的。梁田发习惯了,他并不觉得不好听,或者很讽刺,现在他还觉得这外号比真名字还好听,还亲切。礼貌一点的人叫他秃书记,秃主任,秃叔,秃大大。还有,他的外甥外甥女儿们竟然叫他秃舅。第一次叫的时候,他的大外甥是叫秃噜嘴喊出来的,他知道叫错了,对不起梁田发,于是赶紧给梁田发赔礼道歉。他以为梁田发一定会急眼发脾气的,不料,梁田发看了外甥半天,然后扑哧一下笑了,说:“没事没事,叫啥都是个代号,别说叫我秃舅(鹫),就是叫我猫头鹰都行,但你们可别说我不是好鸟。”
昨天夜里,梁田发他爹梁正又到窝棚里来“找”他,梁正还是那么正经八百地说:“发子啊,记住你爷爷的话,当别人有困难的时候,你要是有一分钱,你就得分给他半拉。人要知道报恩啊!”梁田发有点不耐烦了,这话他老人家都重复一千回了,老掉牙了,梁田发也都刻骨铭心了,可他爹还经常来唠叨,真是的。梁田发说:“知道啦。”梁正也生气了,用手指指着梁田发的脑门说:“你烦了是不?”说完,梁正就不见了。就在这时,天空中突然闪过一道电光,接着响起了一个炸雷。梁田发一下坐起来,原来他又在做梦。梁田发赶紧跪在床上,双手合十说:“爹呀,我错了,您别生气,您的话我都记在心里呢,我要是敢错一点儿,你就让这雷公把我劈了……”
这话是梁正临走的时候握着梁田发的小手,喘着粗气,一字一句艰难地说出来的。那年梁田发才只有十一岁,可是,他把他爹的模样,还有他说的话都记得特别牢靠。如今梁田发都六十七岁了,他一个字都没有忘。梁正还说:“这是你爷爷临走的时候嘱咐我的话。”梁田发虽然把这两句遗嘱铭记在心里了,但那时他还小,对他爹的话还理解不透。
穿上汗禢子,梁田发伸手从窝棚旁抓起一把大板锹,扛在了右肩上。从前,他习惯用左肩,比如挑水、扛麻袋等等,可是自从他失去了左手,他只能用右肩了。梁田发迈开大步,甩着左胳膊上的袄袖子,一直向山上走去。他想起来了,北山沟山里的土坎子上,村民张成林家有五棵栗子树,正对着沟子口上,这几年洪水把那里的土都冲跑了,今年洪水再一冲,非塌下来不可。梁田发早就想好了,过几天拉几车石头,给那地方护上坡。可是,还没等他护坡,昨天夜里突然下了一场暴雨。如果土坎子被冲毁,树就倒了,对于张成林来说,那可是一笔巨大的损失啊。
栗子树上的花都开糨了,一坨一坨的。蜜蜂们更是勤快,一群一群的,嗡嗡嘤嘤地来采蜜。它们围住栗子花,就像把一碗黄豆子扣在了花上,一个个乱翻乱滚,你抢我夺,互相间一点面子都不讲。往常,梁田发对这景致是情有独钟的,他喜欢看栗子树,闻栗子花香,喜欢听鸟儿们的狂吵乱叫,更喜欢看蜜蜂们对栗子花的缠绵。可是今天,他的脸上不但没有一丝笑容,反而写满了惆怅,更无暇看鸟们与蜜蜂们的胡闹。
昨天夜里,天上乌云滚滚,接着便下起了大雨。梁田发坐在窝棚里,心中也是电闪雷鸣,焦灼不堪。前几天,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梁田发按捺不住了,下山回到家里。老伴李玉香见他回来,心中十分欢喜,但脸上却无任何表情,仿佛是他来他去,就跟一只家雀子飞来飞去一样。李玉香给他做了米饭,摊了鸡蛋,还炒了一盘土豆、胡萝卜肉。梁田发心中挺高兴,喝了二两二锅头。梁田发觉得这酒劲儿大,是真品。从前梁田发没少从超市或村里的小卖部买这种酒,也是白玻璃瓶的,A标,可是喝了之后口发干,头晕,有时眼眶子里头都疼。今天他喝的這酒是真的,他一喝就知道。这是儿子梁洪祝从秦皇岛的一个大超市买回来的,价钱还比村里小卖部便宜了两块,一瓶才十三块。梁田发呷了一口酒,又挟了一片鸡蛋,放下筷子,对李玉香说:“玉香,这酒是真的,儿子买来的,你尝尝!”
李玉香说:“没胃口,你喝吧。”态度仍旧不冷不热。
梁田发看着李玉香,扑哧一下笑了,额头上的三条横纹,还有眼角上的栗子毛般的细纹,都笑到一起去了,他的脸真的一下子就变得像深秋里的一朵墨菊了,那花瓣怒放得拉拉扯扯不可开交。李玉香年轻那会儿,长得丢秀、寡净、洋气,一身的富态相,而且长了一双巧手,能干,家里的家外的,地下的炕上的,都是一把好手。现在她已是六十开外的人了,但一点都不像,就跟五十岁的人一样,也不那么黑,脸上也没那么多褶子,村里人都说她年轻,比梁田发那褶子巴巴的强多了。梁田发爱李玉香,别人夸李玉香,他心里也美滋滋的,可他嘴上却说:“白啥呀白,纯粹是狗层层下霜。”
李玉香瞪他一眼说:“别放烟儿屁。”其实李玉香并不生真气,她太了解梁田发了,他那是美得不知道说啥了。
梁田发憨憨地一笑,走了,给栗子树剪枝去了。
李玉香平时让梁田发给熏陶得也总爱陪他喝两盅,可是今天她却说没胃口。
梁田发心里明明白白,李玉香是偏向儿子梁洪祝的,她是想孙子梁松了。一晃一个月过去,梁洪祝一家三口走了,回秦皇岛去了,音讯皆无,她能不想吗?梁田发今天下山干啥来了?他也是想孙子了,他装了一个月,那心啊,就跟猫抓似的,又痒又疼,又疼又痒,真叫难受啊。梁田发说:“玉香,我知道你想孙子了,这样,明天我把你送到汽车站去,你到秦皇岛去看看他们,咋样?多带点钱,给孙子多买点好吃的,再买一套大黄蜂变形金刚,对,还得买一盒恐龙。”
李玉香说:“我不想,谁想谁自个儿去。”
梁田发又一笑,说:“别嘴硬了,老娘们儿家家的,你那点心思,还能瞒过我的眼睛了?”
一个月前,梁洪祝跟梁田发生了一场大气,气得梁洪祝七窍生烟。第二天,梁洪祝就带着媳妇刘卉、儿子梁松回秦皇岛去了。然后两口子都关了手机,从此音信杳无。开始,梁田发端着架子,拿着豪气,一副绝不低头的模样。李玉香心想,你就装吧,有你软的那一天。现在咋样?软了没有?小样儿,老贱种。今天他下山来,就是坚持不住了,他想让李玉香去秦皇岛把儿子、儿媳、孙子都接回来,可是他又爱面子,不说自己想孙子,不承认自己错了,他想让李玉香去。李玉香仍板着脸说:“梁田发,你既然顶天立地,像个英雄好汉,那么你就应该敢作敢为。有种你自己去秦皇岛,把孩子们接回来,让我去算啥英雄?我不去,谁的屁股谁擦,不然他就臭着,臭死拉倒。告诉你,我谁都不想,我心里只想我们梁家夼子,只想栗子树。”
梁田发翻白眼,心里很不是滋味,没说话。看起来,全家都对他有意见,连朝夕相伴的老伴对他都这么冷冰冰的,他还有啥话说。撂下筷子,梁田发二话没说,冷锅贴饼子,溜了,独自上山去了。他想,没人要更好,他就以栗子树为伴,倒省着你们气我。
这是一个月来,梁田发第一次下山来。梁田发躺在那个黑洞洞的窝棚里,仍旧那么猫抓似的想孙子:想孙子那张可爱的小脸蛋,想孙子骑到他肚皮上抓他胡须的调皮劲:想孙子把他们家那盆长寿菊花瓣揪得七零八落的坏模样:他还用画笔把家里的一张美女画画上了胡子,然后拿给梁田发看:“爷爷,爷爷,你看这姐姐长胡子啦……”梁田发乐得差点背过气去。
梁田发给儿子梁洪祝、儿媳刘卉打了一个多月电话都没打通,现在梁田发想明白了,他们不开机就是为了躲他呢。梁田发中午打,晚上打,结果还是没打通。那么,怎样才能把儿子叫回来呢?李玉香不去,他自己去?他坐起来,摇摇头,心话,不能,绝不能在儿子面前低头,不然这梁家夼子将来还不翻了天啊!最最重要的是,梁田发认为自己没错,如果是他錯了,他给梁洪祝叫爹都行。梁田发想,李玉香心里比他还急呢,她恨不得马上就让儿子儿媳回来呢。她也十分心疼梁田发,可是她嘴上却不说,女人呐,就是好面子,喜欢听好听话。忽然,梁田发想起了李玉香前天埋怨他的话,我心里就有梁家夼子,就有栗子树。这是啥意思?噢,对了,这是李玉香想他了,怪他总不回家陪她呢。梁田发笑了,摇摇头,心里说:“这老娘们儿,有话咋不直说呀。”那天中午,梁田发又下了山,李玉香又给他做了好吃的,还给他烫上了二锅头。喝了几杯后,梁田发说:“玉香啊,我跟你商量个事。”
“啥事儿?”
“我想把咱家的栗子树全卖了。卖了钱,咱都搬到秦皇岛去住。咋样?买家我都找好了。”
“为啥?”
“咱都老了,干不动了。”
李玉香忽然明白了,梁田发是在跟她玩心眼儿呢,那栗子树就是他的心,他的肝,就是他爹,他舍得卖吗?他只不过是拿这作说,他想让儿子快回来就是了。于是,李玉香满不在乎地说:“卖呀,我没意见。”
梁田发眨着栗子皮一样的睫毛,瞪了李玉香一眼,把筷子往饭桌上一扔,没吱声,骨碌一下躺在了炕上,又用右手抻过灰布汗榻子,盖在了头上,睡起觉来。
李玉香没搭理梁田发,心说,小样,跟我斗?你一撅尾巴我就知道你拉几疙瘩粪。有种你卖去吧!
梁田发这一觉睡得很死,太阳压山的时候他还没醒。李玉香坐在炕沿上说:“梁田发,天黑了,上山去吧。”
梁田发醒了,但没有动,仍眯着眼睛。
李玉香站起来,她一伸右手,想去拨梁田发的脚丫子,把他叫醒,可是,李玉香刚伸出手去,就发现梁田发的左小腿上有一条深深的口子。李玉香心一颤,心疼死了。她惊叫起来:“田发,田发,这是咋整的?快起来到马玉芹家上点药去。”
梁田发坐起来,满不在乎地说:“没事,上树划的。就马玉芹那个村医,纯粹是个蒙古大夫。去,把橱子里的创可贴拿来。”
李玉香说:“这么大口子,创可贴太小了。”
“没事,贴两个。”
李玉香给梁田发贴创可贴,又埋怨说:“这么大岁数了,没事上啥树?真是的。”
“给张成林家的树拉枝,我上树拴绳子去了,树杈划的。
给梁田发贴完创可贴,李玉香说:“天黑了,吃点啥?吃完你好赶紧上山去。”
梁田发听出了李玉香的话外音,听者是在撵他走,其实她是在留他。梁田发很豪气地说:“大米粥烙饼,炒豆片,切点儿肉丝儿。”
吃完晚饭,梁田发穿上汗榻子就要走。李玉香看着他,一声不言语,可是心里特别难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梁田发走到院里的栗子树下,李玉香突然追了出来,喊道:“田发,伤口还在流血,行吗?要不我跟你一起去吧!”
梁田发站在院里,忽然,他发现大门已经关了,而且插得很结实。他明白了,李玉香今晚压根儿就没想让他走。梁田发说:“你去干啥?”
李玉香站在梁田发身后,悄声说:“我想去跟你说说儿子、孙子的事。”
梁田发哈哈一笑,一甩左袖子,猛地回过头来,冲上去,紧紧地抱住李玉香,使劲地亲了她一口,说:“玉香,走,咱回屋说去。”
进了屋,梁田发就把灯关了,他还说了一句:“关了灯省得招蠓虫。”
李玉香笑了。
梁田发除了左手成了秃爪子之外,身体好着呢,跟个牛犊子似的,因此,李玉香感到十分满足,并且她答应梁田发,明天一早就去秦皇岛接孙子。
春天真是个好季节,天不冷不热的。梁田发搂着李玉香的胸,仍然十分缠绵。他说:“玉香,明天你见到了孙子,第一件事就是让他给我打个电话,就说爷爷忒想他了。”
李玉香说:“行,行。老贱货!”
梁田发扛着大板锹,甩着袖子,大步流星地向着北山沟走去,一边走着还一边哼唱起了歌子:“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走了一阵儿,突然他感觉到脚上的迷彩胶鞋要往下掉,梁田发一看,原来是鞋带开了。梁田发放下板锹,把它靠在路旁的栗子树上,然后抬起左脚,踩到一块山石上,猫下腰,用左胳膊头上的榔头摁住鞋,右手娴熟地系上了鞋带。梁田发还一咧嘴,使了使劲,心里说,我看你还开不开!梁田发直起腰,扛起大板锹,刚要继续前行,突然,从眼前的栗子树上窜出来一只花棱棒子(松鼠),它站在树杈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梁田发,一点怯生感都没有。然后,它又抬起前爪,站了起来,其实,它站起来腰也是弯的,它用双手捧起一个栗子,也许是一只花生什么的,递到嘴里,频率极高地啃起来,花尾巴还翘得高高的,并且还得意地摇了几下,好像是对梁田发说,大哥,馋吗?过来吃一口不?梁田发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只花棱棒子,他觉得很面熟。这几年,也就是打梁田发带领着乡亲们把漫山遍野都栽上栗子树以后,这林子里的花棱棒子就多了起來,它们从山上搬到了田里、树上、地下、沟旁,到处都有它们的身影。说心里话,梁田发打心眼儿里喜欢这种小东西。它们不仅长得俊眉俊眼的,还十分乖巧。可是,有时候梁田发也非常痛恨它们,恨得牙根直痒。每年秋天,栗子熟了,这些坏家伙们,比村里的男女老少还勤奋、还忙活,天天在树上把栗子咬下来,然后跑到地上,叼起来到处藏到处埋,最后,连它们自己都找不到埋藏的地方了。有一年春天,梁田发从他住的看青窝棚旁的石洞里,挖出了一筐头子栗子,都是顶好顶大个的,可惜栗子已经腐烂发霉了。恨归恨,但是,梁田发从来没有伤害过花棱棒子,而且他也不允许乡亲们对花棱棒子下“黑手”。梁田发说:“这山这地和这树本来就有人家一份,你们凭啥不给它活路?对不?谁要伤害了它们,谁就遭报应。”乡亲们觉得梁田发说得有道理,多少年来,梁家夼子的人当真就没有一个人伤害过花棱棒子。可是,去年春天,梁田发在清理堆在窝棚后边的乱草和破纸箱子的时候,他抓到了一只小花棱棒子。梁田发看着它,喜欢死了,怎么也舍不得放了它。他把它放在一个网子里,他想,他要把它带回家去,给孙子看看。看到小花棱棒子,小梁松一下就手舞足蹈起来,喂它栗子、花生、大豆,可是,小花棱棒子什么也不吃,不停地乱窜乱跳。吃过了晚饭,小梁松突然跑到梁田发跟前,很郁闷地说:“爷爷,小松鼠哭了,天黑了,它肯定是想妈妈了。爷爷,你赶快把它送回家去吧!”梁田发一愣,全家人都一愣,他们仿佛一下子明白了什么。梁田发说:“对,对,小松鼠肯定想妈妈了。走,咱们一起把它送回家去。”梁田发带着小梁松,连夜把小花棱棒子送回了树林。
现在梁田发确定,眼前这只花棱棒子,就是去年春天他跟孙子一起放走的那只,不然,它怎么会向他眨巴眼睛,朝他摇晃尾巴呢?它是在感谢他呢。想到这里,梁田发笑了,他想跟小花棱棒子亲热一下,打个招呼。他抡起大板锹,扛在肩上,然后鬼声鬼气地叫了一声:“哇塞,你好!”不料,话音未落,小花棱棒子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
梁田发并不很在意花棱棒子的态度,他知道,就他这一嗓子,鬼都得吓跑了。
梁田发继续向山上走去。他边走边想,孙子太可爱了,他情不自禁地骂了一句:“真是个可爱又捣蛋的坏家伙!”突然他又把脸绷起来,他想起了儿子梁洪祝,然后也骂了一句:“你想入党,没门儿。”
梁洪祝是个聪明好学的孩子,从小就对生物感兴趣,他是梁家夼子村走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河北农业大学毕业后,在秦皇岛市里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而且结婚成家,小两口甜甜蜜蜜,恩恩爱爱,就跟生活在蜜罐子里似的。梁家夼子村的栗子产业发展起来后,梁田发又想出了新招,想在树下种苜蓿草,发展绒山羊。乡亲们都说好,这才叫科学发展。可是养殖绒山羊,没技术哪成啊。于是,梁田发带着李玉香悄悄地去了秦皇岛,黑天白日的,磨破了嘴皮子,硬是把梁洪祝和刘卉小两口子给动员回村了,当了技术员。梁洪祝带着刘卉天天山上山下地跑,还去宁夏、内蒙古等地拜师学习,累得腰酸背痛的。村里一分钱报酬都不给他们,可是,他们一句怨言都没有。几年过去了,梁洪祝、刘卉不仅帮村里的乡亲们把绒山羊、藏香猪养殖发展起来了,而且还引进了利用栗树枝菌棒种植栗蘑等多项技术,给梁家夼村的乡亲们带来了巨大的收入。梁洪祝热爱乡亲,热爱梁家夼的青山,梁家夼的绿水。他不再想离开梁家夼子,他想一辈子为乡亲们服务,当个贴心的农业技术员。于是,他写了一份入党申请书,交给了村党支部书记梁田发。
梁田发有些惊讶,拿着申请书看了很久,因为他从没想过让梁洪祝入党的事,所以他才惊讶。梁田发没说话。
两个月之后,一天,在看青窝棚里,梁田发突然叫住梁洪祝:“洪祝,你的申请书我看了,写得真好,不过……”
“咋的?”梁洪祝一听“不过”二字就笑了。
梁田发一点都不笑,往日,他看梁洪祝就跟眼前花儿似的,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儿子。他懂事,能干,听话。可是今天,他看着梁洪祝,就跟看个陌生人似的。梁田发说:“洪祝,你还年轻,再磨炼磨炼,不着急。再有,祝头(梁洪祝乳名),你要学三篇文章,《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这叫‘老三篇,我就是学着‘老三篇长大的。”
梁洪祝说:“我早就看过了。”
“看过了?里边的道理你懂吗?看懂了再说。”梁洪祝点头,脸一红,一摸脑袋,啥都没说,干活去了。
第二年,梁洪祝又写了一份入党申请书交给了梁田发。这一回梁田发当时就板上了脸,让梁洪祝坐在了马扎上,问:“洪祝,你入党怕吃亏吗?”
梁洪祝一愣,说:“爹,这几年我吃的亏还少吗?我跟刘卉给大伙做的贡献还不够多吗?”
梁田发想了想,说:“不少不少,不多不多。”
梁洪祝站起来,瞪起双眼:“啥不少不少,不多不多的?”
梁田发说:“吃的亏不多,做的贡献也不多。都不多,都不多。”
梁洪祝说:“还不多啊?爹你说,咋着叫多?多少叫多?”
“你觉得多吗?”
“不少呗。”
“那你就是怕吃亏。”
梁洪祝不语。
梁田发用一双慈爱的眼睛看着他,语重心长地说:“洪祝,再练练,不着急。”
梁洪祝点点头,笑了。
梁田发说:“祝头,你太爷和你爷爷说的话你还记得不?”
“都说了一万回了,咋不记得。”
“咋说的,你背背!”
梁洪祝说:“当别人有困难的时候,你要是有一分钱,你就得分给他半拉。人要知道报恩。”
梁田发说:“好,好,没错。但你知道报谁的恩吗?”
“知道。报共产党、毛主席的恩。…
梁田发说:“对,对。可是你做得不好,那咱不是恩将仇报了吗?”
梁洪祝说:“爹,看你说的,有那么严重吗?”说完又干活去了。
第三年,那是个夏天,天下起了小雨,梁洪祝又问梁田发:“爹,我入党的事你到底咋想的?咱村的梁廷宝、韩俊都是积极分子了,王林还转成了预备党员呢。”
梁田发抖抖左胳膊上的袖筒,停了很久才说:“洪祝,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啥问题?”
“你为啥入党?”
梁洪祝一笑,他想说让梁田发高兴的话:“爹,我入了党,将来好当书记,接您的班啊。”
不料,梁田发圆而短的脸一下子拉得老长,就跟长城上的大黑板砖似的。他二话没说,霍地站起来,拿起柜子上的草帽,扭身就出了屋门。走到院子里,他又突然停下来喊:“洪祝,洪祝。”
梁洪祝跑出来:“干啥?”
梁田发站在小雨中,头也不回地说:“洪祝,我告诉你,你是梁田发的儿子,咱不能让乡亲们和党员们说出闲话来,知道不?再练练!”
说完,梁田发上山去了。
梁洪祝明白,但却想不通。他比别人做得都好,可他为什么就不行呢?小雨把梁洪祝的身子都淋透了。
其实,梁田发这几年始终在翻来覆去地想梁洪祝入党的事。只要他合格,他举贤绝不避亲,但是,他身上如果有一点瑕疵,就坚决不能生把他拉进组织,收个残次品。这些年,风气好像变了,农村干部当中,地痞流氓、假大款多了,诚实能干的人少了。他们剜窟窿,盗洞子,想方设法把自个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拉进党内,培养家族势力,妄图长期把持村里政权。梁田发最担心的是,他已经看到了许多村子由红变灰,甚至变黑了。农村基层政权是共产党执政的基石,怎么能这样任其腐烂下去呢?梁田发想,万里长城,它为什么几千年不倒呢?因为它的根基筑在了群山之上。秦始皇的政权为什么早已垮塌了呢?因为他的政权不属于人民,他的政权没有筑在人民的心里。梁田发早就想好了,他管不了别人,管不了整个社会,但他必须管好自己,管好自己的老婆孩子。
梁洪祝是个很向上的孩子,他不仅没恨梁田发,相反还挺佩服梁田发的那股子憨劲儿。他处处好好干,带头干。第四年的时候,梁洪祝没再敢直接跟梁田发提入党的事,他找到母亲李玉香,说:“妈,我是不是您和我爹亲生的?我爹对我咋就那么吹毛求疵?我哪儿落后了?我是偷了还是抢了,还是搞破鞋了?李希家的母猪难产,我守了一整夜。大冬天的,差点儿冻死我了。我是吃他一口面了,还是抽他一根烟了?王会生家羊打防疫针,他手头紧,我照样给打了,一分钱没要……妈,要是赶上战争年代,我肯定都成了杨靖宇、董存瑞那样的英雄了。”
李玉香笑,不说话。
“妈,今年你得在我爹面前吹吹风了。”梁洪祝说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盯着李玉香。李玉香还是光笑不说话。梁洪祝急了,他想,李玉香肯定是跟梁田发一条心的,也没看上他。这时,李玉香说话了:“洪祝,你可千万别在你爹面前显摆这些事,你显摆这些,说明你还不成熟,不够格。做这些事是你应该的,你应从心里愿意,这不是做给别人看的,更不是挂在嘴上说的。听见没?不过,你的事,妈一定跟你爹说,放心!”
梁洪祝一愣,心想,不光他爹那样,原来他妈也那样啊。
当天夜里,李玉香上山去了。她跟梁田发坐在看青窝棚前,看着月牙,听着幽蛉在歌唱。李玉香说:“田发,洪祝的事差不离儿了吧?”
梁田发用左袖子轰了轰飞虫,说:“差不离儿了。不过,差一蛤蟆毛也不行啊。这样,赶明个儿我再跟他唠唠。”
两天后,中午吃饭,梁田发突然对梁洪祝一本正经地说:“洪祝,我跟你商量点事。”
“啥事儿?爹,您说。”
“你瞧,张成林、王克荣那两家人,咋整啊,黄鼠狼专咬病鸭子。这两年,在大伙的帮助下,好不容易见着点亮光了,又出事儿了。”
张成林今年五十多了,上有一个瘸爹,一个快八十的老支气管炎的妈,还有一个傻哥。媳妇倒是挺硬实,大儿子也挺光滑能干。可是,去年腊月,张成林开着三马子車去县城里卖栗子,路上有冰雪,翻车了,两口子虽然没死,可是腰折骨断的,现在还不能干硬活。王克荣属于红颜薄命那一拨的,小媳妇长得有红似白的,跟画儿上画的似的。结婚第五年,她的老爷们儿梁守东就得了急病死了,后来村医说是心肌梗塞。王克荣没有改嫁,领着一儿一女,咬着牙照顾年迈的婆婆公公。今年正月一开学,闺女上体育课时,跟一个同学追着玩,摔倒了,结果是脑震荡,现在虽是出院了,可还没完全恢复。
梁洪祝看着梁田发。
梁田发说:“洪祝,我想把北山河沟子旁边上的栗子树给张成林和王克荣家分了。我数过,正好三十棵,一家十五棵。”
梁洪祝眼睛有点发直,愣住了。
李玉香说:“那可是咱家最好的几棵树啊,又粗又大,正是盛果期。给他们了,咱吃啥喝啥?”
梁田发说:“咱养藏香猪、绒山羊、种栗子菇……有的是事儿干。”
梁洪祝半天没吱声,也没吃饭,脸绷得很难看。突然,他站起来说:“爹,咱这日子没法过了。”说完走了。
梁田发心里说,没法儿过你还过啥?在我这儿你更过不了。
今年正月十五那天,梁田发的好哥们儿,村民刘永忠来找梁田发闲唠。当唠到梁洪祝的事时,刘永忠说:“大哥,不是我埋怨你,都啥年月了,不近不离儿就中啦。你睁眼看看,前村后店的,谁没拉亲戚,扯朋友,咋的了?就你马列?”
梁田发说:“兄弟,你说的也是事实。不过,你说,我要是把大小子拉进来,结果他还是个残次品,你骂我不?大伙骂我不?我还是人不?”
“他怎么残了?怎么次了?”刘永忠有点急。
“他没有担当精神。”
“他咋没有担当精神了?你让他担啥了?”
“我想把北山沟里的三十棵栗子树分给张成林、王克荣家,他说这日子没法过了。这是担当精神吗?
“别说他,全村二十五个党员,包括优秀党员,请问你让哪家三十棵栗子树白给人家他干,你说。”
“我干。”
“你?”刘永忠瞪着梁田发。
梁田发说:“我年轻那会儿,组织上让干啥就干啥,挖渠、植树、打蒿子垫圈、起粪……事事冲在前面,钻冰窟窿下油锅眼都不眨,信不?别说三十棵破栗子树了。”
刘永忠烦了,说:“得得得,又是老一套,过时了。那时候的人都是神经病,现在哪个还那样干?”
梁田发急了,霍地站起来吼道:“别人爱干不干,梁洪祝他就得干!”
刘永忠也急了:“你这叫横行霸道,拿不是当理说。有种你总当书记,你别下课,你别死,你是千年王八万年龟呀?”刘永忠气跑了。
梁田发并没生气,还乐了,心里说,梁洪祝,你找来的说客还挺卖力气。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正月十六那天中午,李玉香做了一桌子好菜,一家人吃完饭后,梁田发对梁洪祝说:“开春了,我想给上山的路打上水泥,再修一座扬水泵站,打一眼深井,这样,全村山上的栗子树就都能浇上水了。”
梁洪祝紧着说:“这个主意好,其实那路和扬水站都早就应该修。你看年年春天旱的,树都死多少了。”
梁田发说:“我也早想修,可是村里没银子啊。”
梁洪祝问:“现在有了?”
“没有。这不跟你商量嘛。把咱家那二十万先借给村里,咋样?”
梁洪祝的眼睛一下就直了,他说:“爹,当年咱家的企业给村里抵押贷款七万多块,到现在还没还咱呢,这几年,你给村里垫付的十几万也没还,你还往里垫啊?我反对,而且是坚决反对。”
梁田发笑了,甩甩袖筒子,说:“你反对就算了,我另做打算。”说完,梁田发站起来走了。心里说,你坚决反对我,我还坚决反对你呢。
让树、借款都是梁田发布置的军事演习,可是,梁洪祝就是没有整明白他爹葫芦里卖的到底是啥药。
三月三那天,刘永忠在栗树林里找到了梁洪祝。刘永忠还在生梁田发的气,他原原本本地把梁田发的话一股脑地都告诉了梁洪祝。梁洪祝忍无可忍,一下爆发了。他哭着对刘永忠说:“二叔,五年了,我还等咋的?我觉得我做得不大离儿了,难道还非得等我抗洪或者救火去死了再追认吗?”
刘永忠说:“对,你爹就是那个意思。”
梁洪祝一瞪眼睛炸了:“啥?”
刘永忠知道说走了嘴,赶紧更正说:“不是,不是,你爹不是那个意思,他就是脑筋老。”
当天夜里,梁洪祝哭着跟刘卉商量了一宿,天亮的时候,他们做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决定,离开梁家夼子,跟梁田发决裂,永不回头!
早晨,梁田发早早就上山了。梁洪祝、刘卉领着儿子梁松来跟李玉香辞行。刘卉说:“妈,我们到市里去看看老爹老妈。”
李玉香问:“有事吗?给表兄表嫂带点栗子去。”
刘卉说:“没事,没事。”
梁洪祝开上车,又到山上去了,他看见梁田发正在给张成林家拉树条子。梁洪祝停下车,教给儿子梁松说:“儿子,你喊,梁田发,我恨你。”
梁松说:“不,他不叫梁田发,叫爷爷。”
梁洪祝说:“儿子,你喊,爷爷,我恨你。”
梁松喊了:“爷爷,我恨你——”
“我永远不想见到你!”
“我永远不想见到你——”
说完,梁洪祝一踩油门,汽车呜地一下开出老远,没了踪影。
二
梁田发穿过一片栗树林子,翻过一道山坡,来到北山沟里。因为刚刚下过一场雨,山上的水还在往下淌。一道河沟挡住了梁田发的去路,他停下来,放下肩上的大板锹,拄在河沟里,一悠,飞了过去。这时,一只大癞蛤蟆突然从草丛中蹦了出来,站在了梁田发的面前。梁田发吓了一跳,啊,这只癞蛤蟆个头太大了,跟一口小锅盖似的,浑身上下长满了棒粒大的黑疙瘩。好像是梁田发搅了它的好事似的,它很生气,肚子膨胀得大大的,鼓鼓的,像要爆炸了似的。再看它的嘴巴,大得一直延伸到了腦袋后边。噢,再看它的眼睛,由金黄突然变成了血红。梁田发有点发疹,头发根发穸。前几天,他在听收音机广播的时候,他听到了关于赤血宝蟾一类的神话故事。那可是世上的天灵地宝之一,是灵怪,也是天下神药之一种呀。想到这里,梁田发赶紧扔下板锹,双手合十,猫下腰,闭上双眼,十分虔诚地说:“宝蟾爷爷奶奶,原谅晚辈吧,晚辈不是故意的。”念叨完,梁田发一睁眼,那癞蛤蟆却没了踪影。此时,梁田发更觉得那癞蛤蟆神了,于是他又双手合十念叨起来:“宝蟾爷爷奶奶,保佑我们梁家夼子人平安,连年丰收,发财发大财呀!保佑我们家幸福平安,让我的儿子梁洪祝一家早日回村来吧!”
梁田发扛起板锹,慌里慌张地向前走去。走出去丈把远的时候,他又勾回头来往癞蛤蟆出现的地方看了看,然后又抬头往山上、天空中望了望,他生怕那癞蛤蟆追他而来,或飞到半空中,落到他的头上去,抑或落到他的前边再拦住他的去路。梁田发并不相信世间有什么灵怪之类的,但是人都是那样,遇到了都会害怕,都会瞎想。
梁田发又往沟里走去,来到了张成林家的栗子树林旁。果然不出他之所料,张成林家栗子树下的土坎子被冲垮了,如果不护上坡,再下大雨,那几棵栗子树肯定就没命了,张成林家就会遭受巨大经济损失。
山洪还在冲刷着栗子树根,几条根须已暴露在外面。梁田发抡起铁锹在一旁挖沟,他想把水引走,可是他却挖不动,土太薄,下面尽是石头,他没有带镐头来,水也太大。于是,他放下板锹,从山坡上搬来几块山石,蹬着水,把石头垒在了树根下,挡住了洪水的直接冲刷。梁田发的鞋、裤子都湿了,脸颊上流下来好几串汗珠子。然后,他坐在一旁的山石上,用左衣袖子擦脸上的汗,他一边擦汗,一边又情不自禁地勾过头去,向赤血宝蟾出现的地方望了望。此刻他不再害怕,他认定,那赤血宝蟾是吉祥的象征。这么多年来,梁家夼子村能过上好日子,说不定就是它在暗中保护着呢。今天他们在这里相遇,它会给他带来好运的。想到这里,梁田发自己笑了一下,那对栗子眼还紧眨巴了几下,挤出了一对泪珠子。他想,老伴李玉香肯定会把梁洪祝一家三口接回来的,对,说不定他们现在都走到“三家人”那疙瘩了呢。梁田发激动、兴奋,他站了起来,双手合十又向赤血宝蟾拜了拜。
山洪还在冲刷着张成林家栗子树的根,梁田发虽然往树根下垒了一些石块,但水仍然漫了过去,还是无济于事。梁田发走过去,脚下发出呱唧呱唧的响声,水从迷彩胶鞋里挤了出来。梁田发站在栗子树下看了一会儿,他想,要想挡住这股山洪,必须垒上去几块大的石头,可是他只有一只手,搬不动,还是等梁洪祝回来以后,再叫上刘永忠等人,拉上一车水泥,一次性把这坡都护上才是。
那么,梁洪祝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梁田发摇头,叹息。此时,他又恨起李玉香来。她去秦皇岛的先天晚上,他跟她说得好好的,到了梁洪祝那里首先要打个电话来,让孙子梁松接,在县城上汽车前,他还这样叮嘱过,可是,到了市里,她只发来了两个字信息:到了。然后就关了手机。这搞的都是啥名堂?难道她一到市里就让梁洪祝和刘卉给“挟持”了?然后她就变节投降了?不能啊,知妻莫如夫,这么多年,梁田发对她太了解了,李玉香可是个有定力、有大主意的人,从他们到公社领结婚证那天起,梁田发就是这么认为的。
说来话长了,那还是1974年的事。那时梁田发跟李玉香订婚不久,梁田发就被县里选为青年干部,到公社任党委副书记,工分加补贴,每月十五块钱。那时正是麦收季节,明天就要到公社上班去了,梁田发兴奋啊,当天夜里,他又到生产队帮着乡亲们打麦子去了。可是,由于劳动热情太高了,他拼命地往打麦机里填麦子,一不小心,打麦机将他的左手给绞伤了。当梁田发从昏迷中醒来之后,发现自己正躺在县城的医院里,他的左手没了。未婚妻李玉香正站在床边上,眼泪扑扑簌簌地往下直落。李玉香陪了梁田发两天两夜,形影不离。可是,第三天的时候,李玉香忽然不见了踪影。怎么回事?她为什么不辞而别?后来,梁田发终于明白了,他现在是个秃爪子了,李玉香后悔了,要退婚,因此她才……梁田发陷入到万分痛苦之中。第三天,他拔下输液针头,跑回家里,翻出李玉香给他做的那双布鞋,夹在腋下,气冲冲地直奔大洼子村李玉香家走去。
进了李玉香家,却不见李玉香其人,只有她的妹妹出来了,冷冰冰地说:“我大姐不在家,以后你不用找她了。”
梁田发并不惊讶,他把那双布鞋往狗窝上一放,说:“拿去吧,别让它粘了狗屎。”说完,他一扭身,头也没回就走了。梁田发陷入到巨大的痛苦之中,但他很快就镇静下来,他想,这是人之常情,算得了什么?于是,他挎着胳膊到公社上班去了。可惜,他没有再被安排为公社党委副书记,而是当了一名普通的辅导员。
一天早晨,李玉香戴着草帽,骑着自行车,突然来到了梁田发家,梁田发和父母都愣住了。李玉香站在了梁田发面前,气喘吁吁地说:“田发,走,咱们上公社去。”
梁田发傻了,他的父母也蒙了。梁田发干啥坏事了吗?到公社干啥去?梁田发瞪大栗子眼儿说:“到公社干啥去?我可没招你惹你呀。”
李玉香板着脸,一把将梁田发拉到一旁说:“咱上公社起结婚证去。”
“啥……啥?”梁田发磕巴了,他不相信李玉香说的话是真的。
李玉香拉起梁田发就走。两个人走到村西的河沟旁,梁田发才转过神来,相信这是真的了。他说:“玉香,你等会儿,我去大队开个证明。”李玉香想起来了,原来她也没有在大队开证明。她说:“田发,我也没开证明。这样,我先回大洼子去,咱们在公社大门口集合。”
梁田发说:“好。我等你。”
原来,听说梁田发成了秃爪子之后,李玉香的爹妈、兄弟姐妹就都反对李玉香再嫁给梁田发,于是,他爹和两个妹妹骑上自行车,偷偷地到县医院把李玉香叫出去,把她挟持着回家了。他们怕梁田发来找,就把李玉香藏到了本村她二姨家去了。李玉香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她认为梁田发是个行得正、做得端的正派人,是个拿得起、放得下、干啥啥中的能耐人,他的一只手虽然残了,但他的心并没有残,他的人格并没有残,他的意志并没有残。经过反复的思想斗争,她认为,她的眼睛不会看错人的,因此她决定,她要嫁给梁田发。今天早晨,她趁二姨一家人正在吃饭,騎上院子里的自行车就跑了出来。
起了结婚证,父母还是反对,他们从心里容不下这个秃爪子女婿。她爹说:“愿意嫁,你就嫁,但是我不送,不接,不陪,从此你也不许回家。”
李玉香点了头,流了泪,给爹妈磕了头,夹着包就来到了梁田发家,跟梁田发拜了天地,入了洞房。那时的李玉香,心像一盆火似的,身体壮得跟一头骒马似的。脚上整天穿着一双带腰儿的齐口条绒布鞋,走路风风火火的。头上扎着一对齐肩短辫,一排流海儿下,闪着一双会说会笑的大眼睛。再配上一副双眼皮儿,漂亮死个人啦。那时的梁田发让她给迷的呀,形影不离,整天乐得屁颠儿屁颠儿地跟在她的屁股后面跑。
梁田发想,就李玉香这种人,她能轻易让儿子梁洪祝给俘虏了吗?不可能。可是,她到底是咋的了?她为啥就关了手机?为啥就不给他打个电话呢?气死人了。这老娘们儿真是短揍。
山色空潆,一片沉静。山泉在哗哗地流淌着,一只长尾巴喜鹊从天上振翅飞过,还喳喳地叫了两聲。梁田发扛起铁板锹,沿着山路向前走去。他想再去前面察看一下还有没有被毁的树木,山路还有没有被洪水冲坏的地方。梁田发甩着左袖子,脚下的胶鞋发出呱唧呱唧的响声。山路坑坑洼洼的,到处都是积水烂泥。梁田发一会儿绕行,一会儿踩着山石,扭着身子走,一会儿又不得不像兔子那样跳起来,跨过积水或黄泥坑。梁田发站在一块鼓起的石头上,回过头,前后瞅了瞅。他想,这条路还得修,这是村里群众上山收栗子的唯一道路,可是,年年修,年年被山洪冲毁了。这一回必须修上水泥路,要一劳永逸的。村里没钱,就是他自己先垫上也得修。从前,他说修扬水站,从自家拿二十万,那只是考验考验梁洪祝,今天他决定,扬水站得建,路也得修,而且这两件事还必须得来真格的。还是那句话,梁洪祝同意了你就合格,不同意了,你就东南一指,玩儿蛋去。你爱回来不回来,梁家夼子有你不多,没你不少。咋的吧?
梁田发在树林子里走着,想着,不料,他倔脾气又上来了,腰杆子越走越硬了,跟路边上的栗子树似的,宁折不弯。说实话,真要急眼了,梁田发是不会把梁洪祝放在眼里的,老子决定的事,还轮不到他当家,当爹的只是在考验他。不过,现在梁田发最担心的是李玉香这一关,她虽未表态,但她关机,不给他打电话,这足以说明她是反对他的,或者说李玉香对他给王克荣家送一车煤的事还解不开疙瘩呢。如果他们串通了,说定了,都不回来了咋整?那么梁田发可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他可真傻眼了。
那年冬天,天冷得嘎巴嘎巴的。李玉香说:“田发啊,赶快去煤站买一吨煤来,要不这孩子大人的非冻死不可。”早饭后,梁田发赶上驴车,到乡里的煤站,买了一吨唐山小窑煤。走到村西头时,他碰见王克荣背着花篓,抱着铁丝耙子,头上扎了一个绿头巾去拾柴。梁田发说:“大妹子,这大冷的天还去拾柴火呀?”
王克荣没说话,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梁田发驴车上的煤。
梁田发心里好生奇怪,心说,这老娘们儿今天咋的了?他又说:“大妹子,回家吧,多冷啊。”说着,梁田发已经走出去了丈把远。
不料,王克荣突然跑着追了上来,眼里含泪地说:“大哥,借我一筐煤行不?我家你大叔、大婶、还有孩子都快冻死了,家里一捆柴火都没有了。”说完,王克荣就用那双注满哀求的眼睛看着梁田发。梁田发仿佛第一次看见王克荣的眼睛,他震惊了,那眼神搅动了他的心。王克荣家的境况他太清楚了,怎么办?怎么办?一头是受苦受冻的群众,一头是同样受苦受冻的爹妈和妻儿。不料,王克荣突然跪在了地上,哀求说:“梁书记,借我一筐煤吧!”
梁田发犹豫了。这时,他突然听见他爹在半空中朝他喊道:“当别人有困难的时候,你要是有一分钱,你就要分给他半拉……”于是,梁田发立刻俯下身子,扶起了王克荣,坚定地说:“妹子,起来,走,这煤先送你家去。”
王克荣一家老小感激涕零。
梁田发赶着空驴车回家了,李玉香一看,眼睛就直了,她问:“咋回事?”
梁田发如实说了。李玉香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她知道,她家想再买煤都没钱了。
梁田发说:“玉香,我有的是力气,我去拾柴,冻不着你。王克荣有困难,咱帮一把也是应该的。”
第二天早晨,天刚蒙蒙亮,梁田发拿起镰刀就上山拾柴火去了。下午,他背着一大捆山柴回来了,可是,却不见了李玉香和儿子祝头。原来,李玉香出不来这口气,她抱着祝头回娘家去了。
梁田发赶到了大洼子村,可是,任凭他好说歹说,李玉香就是不回来。她把梁田发叫到院子里,十分决绝地说:“梁田发,老实说,你跟王克荣是啥关系?啥时候开始的?”
梁田发惊讶得眼睛都直了,栗子眼直翻腾:“玉香,别糟践好人,瞎说啥呀?”
“你老婆孩子都在挨冻,你却把煤送给人家,你自个儿说是啥关系,啥关系能这么让你牵肠挂肚?”
“唉呀,妈呀,这都是哪儿的话呀。不就是一车煤吗?能咋的?”此刻,梁田发越抹越黑,一切解释都是那么苍白无力。李玉香说:“梁田发,我不跟你打,也不跟你闹。王克荣是个骚狐狸精,都穷掉毛了,你喜欢你就去跟她过,她正好还在守寡,我成全你们,咱们离。”
梁田发黑天白日地往李玉香家跑了没数回,可是,李玉香一点活口都不给,态度依旧那么决绝。眼瞅着进入了腊月,要过年了,咋整?他绝不能让李玉香在丈人家过年啊。于是,他想出了一个鬼主意。小年那天,天气晴朗,阳光明媚。梁田发头上扎了一块围巾,悄悄地来到了大洼子村。他在李玉香家门口走来走去,装成过路人的模样,小栗子眼眨巴眨巴的却总是往李玉香家院子里瞄。大街上没人,李玉香家院子里也没有人。咋办?眼看就晌午了。梁田发正在发愁,突然,小祝头从李玉香家门口跑了出来。梁田发乐坏了,摘掉头上的围巾,低声喊道:“祝头,祝头……”小祝头一看是爸爸,呼喊着:“爸爸,爸爸。”一头就扑到了梁田发的怀里。梁田发一看四周没人,抱起小祝头就拐进了一个胡同,然后就往梁家夼子的家里跑。
前几年,梁家夼子村队部塌了,梁田发就把电话线扯到了自己家,抱着祝头一进屋,梁田发就盯着电话眼巴巴地等。他知道李玉香找不到祝头,肯定会去娘家村队部打电话过来。果然,刚进家没一会儿,李玉香就把电话打进来了,魂飞魄散地哭着喊道:“田发啊,你赶快过来吧,祝头不见了……”
梁田发故作大惊失色说:“啊?赶快找啊!”梁田发挂了电话,心里却乐得直冒泡。
一会儿,李玉香的电话又打来了,现在她已经吓成了一摊泥:“田发啊,祝头真丢了,哪儿也找不着啊……”
梁田发却洋洋得意地说:“没事儿,丢不了,赶紧找。”
过了一会儿,梁田发又心疼起李玉香来,这靠年帮节的,别把她急出个好歹的。于是,他拿起电话给李玉香拨过去,报喜说:“玉香,祝头找到了。”
“在哪呢?”李玉香大惊大喜。
“在家。我去大洼子的半路上,看见一个人抱着祝头跑。我追过去,他就把祝头扔下跑了。”梁田发说得跟真的一样。
不管真的假的,找到儿子就好。李玉香、她爹、她妈、她妹妹、弟弟一家子全窝出动,疯子似的跑到了梁田發家。李玉香抱着祝头哭得死去活来的。
那天晚上,李玉香还在拿劲儿,要回娘家。梁田发岂能容她,他拦在了大门口。
其实,李玉香也不相信梁田发跟王克荣真有那勾当。她认为梁田发不是那样的人。平时里一点闲嗑淡屁都没有,哪能突然就学败道了呢?再者,如果梁田发真的跟王克荣有勾当,他还敢明目张胆地把一车煤送到她家去?大白天的,他傻呀?其实,这么多年,梁田发往外借的钱物,何止是这些呢。夜深人静的时候,李玉香就翻来覆去地想那些往事。她们刚结婚不到半年光景,梁田发就从公社辞了正式工作,扔了铁饭碗。李玉香坚决反对,可是梁田发却说:“我是个残疾人,不能干啥,在公社白挣工分,白拿补贴,咱心里不踏实。”他毅然决然地回到了村里。不久后,他当上了村党支部书记。那时的梁家夼子村穷得掉面儿,人们吃不上,穿不上,一碗稀粥照月亮。梁田发坐在山坡上一个人发呆,怎么才能让村里人都能填饱肚子呢?梁家夼子村只有四百亩山坡地,想提高产量难啊,要致富更难。一天,梁田发眼前一亮,发现了新大陆。梁家夼子村坐落在一个山坳子中,一条季节河从村子两边流过。能不能把河道改到一边去?既方便乡亲们出行,又可以垫出百亩农田啊!经过多方征求意见,乡亲们一致支持梁田发。那年冬天,梁田发带领着大家,向河槽开战了,男女老少齐上阵,抡镐挥锹,肩扛手推,一冬一春,他们搬运了十万多方淤泥乱石,硬是把村西的季节河改到了村东头。那些日子里,梁田发挥着残臂,像好人一样干活。他左胳膊夹着锹把上端,右手握着锹把的下端,照样翻石倒土。可是不久,他的左肋骨就被磨破了,皮肉跟棉衣粘在了一起,鲜血淋淋……晚上,李玉香含着泪给他慢慢地往下脱衣服,脱不掉的地方,李玉香就用盐水慢慢给他浸湿了。梁田发疼得满头大汗,可是他却一声不吭。李玉香劝他:“田发啊,你不要命了,身体都这样了,明天就别去工地了。”梁田发一笑说:“没事,咱这身子骨,就跟长城砖似的,结实着呢。”工地上,他用不了铁锹,就拉车,挑担子……经过一个冬春的苦战,梁田发带着全村的乡亲们改造了河道,造出一百二十亩良田。梁家夼子村有个人称山猫老叔的老头,那年七十九岁,他一辈子没服过谁,天天有怨气,因为他受了一辈子穷,一辈子都没吃上过几顿饱饭。看着这一百二十亩黑土地,老人乐了,他看到了希望,跟看到了一碗碗红高粱米粥一样兴奋。他对梁田发说:“小子,咱的祖先自打修长城开始就住在梁家夼子,可是这几百辈子的祖宗就没人想到要改变这条河,你小子办到了。不简单啊,不简单!”
梁田发哭了。他一把抱住了山猫老叔。
跟前的几个乡亲也哭了。
一百二十亩土地的意义太重大了。那一年,全村每家每户就多分了几袋粮,盆里就多了一碗粥,梁田发在乡亲们心里也就多了一分信任。那一年,梁家夼子告别了“返销粮”,甩掉了“穷队”的帽子,粮食增产全县第一。
这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李玉香都历历在目。
就在大家刚刚填饱肚子的时候,梁田发又开始琢磨起新路子。他想,无工不富。梁家夼子人要想富,光靠种地是不够的,必须要有副业。于是,他决定创办一个小五金厂。没想到的是,厂子刚建完,就被公社勒令查封,说梁田发光拉车,不看路。不久,连村支书也被人家给撸了,还给他关进了学习班。
后来,到了改革开放的年代。梁田发借钱自己创办了一个小五金厂,生产抗磨材料。第一年他就挣了十二万块。小山村里一下子就炸窝了,梁田发一夜间变成了万元户,成了名人,成了神仙。
那天晚上,梁田发偷偷地对李玉香说:“玉香,这钱咱不能都自己花呀。”
李玉香不解,瞪大眼睛问:“不自个儿花,还给别人花呀?给谁花?”
梁田发说:“我想给咱庄的路修修。你没看见啊,这路狼走都得打铁掌子啊。”
李玉香心里不同意,但她觉得梁田发说的在理,然后点了点头。
梁田发心肠好,村里人都知道他有钱,于是,乡亲们就都来跟他借钱。那一张张栗树皮一般的老脸,那一双双向往美好生活的眼睛,梁田发真的无法拒绝呀。全村九十九户人家,其中有四十三户人家向他借了钱。
李玉香想,家里那么多钱他都舍出去了,何况是一吨煤呢?他骨子里就是那么个人,他爹种的就是那么个种子。一句话,梁田发跟王克荣绝对没有那么一回事。因此,李玉香既然回来了,她还能真走吗?不可能的事。
梁田发站在一棵大栗子树下看满树的栗花,一朵朵长得又细又长,里边的花柱好像狗尾巴花似的。刚刚开放的呈淡绿色,被太阳晒过的变成了淡黄色,败落在地上的却变成了黄褐色。梁田发摆弄栗子二十来年了,他对栗子这种东西感到好笑。世上万物都有雌雄公母之分,可是栗子却雌雄同株。梁田发摇头,笑,怪,真是奇怪,造物主也真是怪。
梁田发抬起头,望了望满山遍野的栗子树,如伞,如云,郁郁葱葱,看这满树的花朵,密密匝匝的,今年又是个丰收年啊。可是,今年这花朵开得却让他感到十分决绝,都是梁洪祝这个狗东西给闹腾的。
三
梁田发正在看栗树花,忽然,从东山坡的小道上跑过来一个人。梁田发的眼睛比老鹰的眼睛还聚光,还看得远,他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人是刘永忠。刘永忠跑过来,把一个塑料袋儿递给梁田发,说:“趁热吃了吧,你肯定好几顿没吃饭了。”
梁田发接过塑料袋一看,里边有一袋浆子,两根油条,还有两块菜盒子。梁田发乐了,抓起一根油条,狼吞虎咽地就往嘴里填,然后一伸脖,使劲往下咽。嗓子上有点噎,他又赶紧抓起浆子,用牙从一个角上咬开一个洞,可是,袋子是软的,那个洞洞刚一咬开,浆子便嗞的一下喷了出来,滋了梁田发肚子上、裤裆上全是。梁田发赶紧用手掸了掸,嘴里还在说:“靠,这事整的。”梁田发边吃边问刘永忠说:“多少钱?”
刘永忠说:“拿一百吧。”
“你还挺黑,敲诈呀?”
“你先说给钱的,不是我先要的。要给就多给点儿。”
梁田发笑了,说:“大早起来就干这个去了?”刘永忠说:“没有。王克荣家的羊圈塌了。我给清理了一早晨。”
“真的?傷着牲口没有?”
“就有一只羊羔子腿被砸折了,得抓紧给接上。还有,马上该到连雨天了,那羊圈棚子还得赶紧搭起来。”
梁田发点头。突然,他笑了,神秘地说:“永忠,王克荣那老娘们儿长得生古,你小心点儿。”
刘永忠也乐了,说:“别瞎扯了。有你呢,她看上我了?”
梁田发说:“我这个老秃爪子,更没人看上。”
刘永忠说:“你手秃鸟不秃啊。”
梁田发说:“滚犊子吧,我啥都秃了。”
刘永忠说:“就我长这连王八蛋都看不上的样儿?更不可能。”
梁田发一愣,心想,这话说得挺哏气,智慧,幽默。他眨巴着栗子眼看刘永忠,扁身子,扁脸,跟个大板锹似的。个头从脚下到头顶上,最多能到梁田发肚脐眼儿上边一点点,胖胖乎乎的,挺壮实,像个滚刀肉,没想到他还能说出这么艺术的话来。这小子心眼不坏,但就是直性子,一根筋,原来跟梁田发是死对头,现在呢,跟梁田发好得像一个人似的,而且那思想境界都快赶上雷锋、孔繁森了,可是梁田发却总说,刘永忠可别跟那些英模人物似的早早死了。梁田发说:“永忠,我看你挺好的呀。”
刘永忠很不在意地说:“那说明你是好人,不是王八蛋。”
两人都哈哈地笑了。梁田发说:“这人都爱往邪了想,那年我给王克荣家拉了一车煤,唁,谣言马上就出来了,就连你嫂子都怀疑我了。真是的。”
刘永忠说:“大哥,别听那个,身正不怕影子歪。”
“对。我要是怕那个不早就让人给害巴了?再说,咱要真那样,还咋在庄里混?走,咱去看看。”
刘永忠在前,梁田发在后,他们一起往山下走。走在山路上,看着眼前的刘永忠,梁田发就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他跟刘永忠的那场生死对决。那年,梁家夼子村的栗子树都长大了,栗子连年丰收,可是随之也产生了一个问题,那便是,上山没有路,乡亲们收了栗子没法往家运,只能靠驴驮、人扛。收栗子的老客来了,也上不了山,群众苦不堪言。梁田发组织村两委班子成员、群众代表讨论了好几天,决定修一条上山的路。这时,修路的最大障碍不再是出工出力出钱的问题,而是路从哪里走的问题。要修路,就得先放树。栗子树都到了盛果期,放谁家的树就跟剜谁的心一样疼啊。梁田发把修路的图纸改了又改,让路线最大限度地从自己家的树林里穿过。可是,就是把他家的栗子树都砍了,也修不成上山的路啊。路线图最终定下来了,人们虽然有些惋惜,可是,为了全村的利益,大家也都忍痛割爱了,流着眼泪把树砍了。但仍有个别人想不通,就是不放树,不让上山的路从自己家地里过。刘永忠就是其中的一个钉子户。梁田发坐到他家炕头上来做工作,苦口婆心地说:“大兄弟,修这上山的路是为了大家的利益,我家也放了十几棵树,说心里话,谁都心疼。”
刘永忠一瞪眼说:“放你家的树活该,谁让你当书记。”
梁田发一笑说:“那是,那是。大兄弟,咱修这路已经改了十几次路线了,现在没办法了,只能从你家这里过了。”
刘永忠说:“办法有的是,你不会飞过去,天上有的是地方。”
梁田发气得直摇头,没办法。
党员、群众代表去刘永忠家做工作,他却说:“放我家一棵,你们赔我十棵,否则,没门。”
梁田发决定,修路工程开始,边修边做工作。那天,路终于修到了刘永忠家的树下,可是刘永忠的工作仍然没有做通。他天天握着一把镐头,坐在栗子树下,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扬言:“谁敢动我家栗子树一个手指头,我就活钉死他!”
梁田发决定,继续做工作。梁田发跟刘永忠一起坐在栗子树下,说:“大兄弟,放了你家这三棵树,然后从我家树林里给你十棵,咋样?你自己挑,行不?”
刘永忠一翻眼皮,吼道:“不要。”
梁田发说:“嫌少?三十棵,照你说的办。”
刘永忠由于内心无理,也很愧得慌,现在下不来台阶了,因此他跟梁田发牛上了,他决心跟梁田发对抗到底。他手拄着镐头,霍地站起来,骂道:“谁稀罕你家那玩艺儿?我嫌臭!”
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啊,真是浑不讲理呀,梁田发无可奈何。
工地上整天人山人海,都是来看刘永忠耍猴的。那天,梁田发又来了,他大义凛然地走到刘永忠面前,十分严肃地说:“刘永忠,你还不让啊?”
刘永忠说:“不让,你想咋的吧?”
梁田发也急了,一字一句地说:“那我要是强放呢?”
“那我就活钉死你。”刘永忠挥了挥手中的镐头。
工地上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一些党员、群众赶紧过来拉梁田发,生怕他吃亏、出事。梁田发一转身,一挥右手,一甩左臂,坚定、凛然地说:“大家都看着呢,修这条路是给大家造福,为了大家的利益,牺牲我一个能咋的。”说着,他脱掉了上衣,露出了赤条条的上身。“乡亲们,今天就让刘永忠一镐钉死我,但是你们记住,我死了之后,这条路也要继续修,你们踩着我的尸体也要修。”说完,梁田发一头躺在了刘永忠面前。
刘永忠瞪直了冒火的眼睛,举起了镐头。大家的心跳得好像要从嘴里吐出来。有人还“啊”地一下捂住了双眼。三分钟过去了,等人们偷偷地挪开双手,睁开眼睛时,刘永忠早已把镐头扔到了一边,他蹲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这时,梁田发也坐了起来,一挥秃爪子喊道:“放树!”
树放倒了。这时,刘永忠突然一把拉住梁田发的衣襟,对着乡亲们高声喊道:“梁田发,你说话算数不?三十棵树,你给不给?”
梁田发一挥左面的秃臂,掷地有声地说:“我梁田发从来不放无声的屁,说话算话。乡亲们都听好了,头上有日头,我给刘永忠三十棵栗子树,一棵也不少。”
过了一个山湾子,刘永忠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对梁田发说:“大哥,嫂子来电话没有?”
“没有。这个死老娘们儿,真气人。”
刘永忠说:“我看啊,要想把洪祝接回来,非得你去不可,要不,没门。”
梁田发更气了,吼道:“我接他?熬瞎眼吧!”说完又气呼呼地往前走去。
刘永忠迈开小短腿,紧追两步,说:“大哥,你纯粹是老骒猪顶铁锅,装硬呢。等着,有你软的时候。你说,咱庄的那些牛羊要是病了,没有洪祝,你能治啊?”
“事在人为嘛。”
“那好,王克荣家的小羊脚折了,今天你就给接上。”
“接就接。记着,没有公鸡叫,老天照样亮。”
“吹牛去吧。把牛都吹死了,看过年种地咋整。”
梁田发不言语,右肩扛着板锹,左袖子甩着,踏踏地往前走,而且继续哼着歌子:“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反动派被打倒,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刘永忠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骂道,这个嘎巴儿的。于是,刘永忠迈开小短腿,腾腾地跑着跟了上去。
刘永忠骂归骂,但心里非常服梁田发,可以这么说,他们之间的感情是打出来的。自上次他跟梁田发在栗子树下对峙之后,他翻来覆去地想了一个多月,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点也恨不起来梁田发,而且还尽想起他的好来,比如他为大伙打麦子失去了左手,他给王克荣家送煤,他带领大伙修河垫地……一件件事都历历在目。最让刘永忠不能忘记的还有一件事。改革开放后,梁田发自家办了一个小五金厂,发财了,成了致富能人。于是,党员群众又把他推上了村党支部书记的岗位。上任不久,他就按捺不住了,先后自费到山东科技大学、东北大学去拜访专家,寻找致富门路。一个教授指引他说,现在国家煤炭、冶金行业正处黄金时期,根据你们的实际,可以上一个小型球磨机项目。梁田发深受鼓舞,就像找到了金元宝一样兴奋不已。可是,想上项目,资金从哪儿来呀,村里不但没有一分钱,而且还有一万两千块的贷款。要想重新贷款,必须还清先前的不良贷款。无奈,梁田发只好从自己家拿钱,把饥荒还上了。可是,行长又说,要贷款,先抵押。梁田发憨憨地一笑说:“那就拿我家的五金厂做个抵押吧。”
行长也笑了,说:“大哥,你的五金厂属于私人企业,不能抵押集体贷款。”
梁田发傻眼了,在家里转了好几天磨,左上边从里数第三颗大牙疼了起来,那是颗火牙,疼得他半个脸都麻木了,头几天还听到了嘎吱嘎吱的响声,就跟从牙周围往下撕肉似的,后来半个脸都肿了。这老天爷就是会作弄人,他的脸不肿,就是想不出道道来,他的脸一肿,第二天早晨他一醒来,在去厕所的时候,咕噜一下子,他就想出来一个绝招,他要把他家的五金厂转让给村里。梁田发提溜着裤子就跑了,早饭都没顾得上吃。梁田发跟党员和群众代表说了想法。大家一听眼睛都直了,这么好的一个厂子,怎么能给村里呢?那可是他们家的全部家当啊。也有人露出了质疑的目光,把厂子转让给村里?梁田发在耍啥阴谋诡计?是不是他经营不下去了?是不是他要把饥荒、债务都要转嫁给村里呢?他要多少钱?五十万?一百万?二百万……梁田发肯定要狮子大开口了。
梁田发心里明明白白的,他走到屋地中间,一挥左袖筒子,坚定地说:“大家放心,坑人害人的事我梁田发死也不会干的。头上有灯,心上有良心。我绝不会让村里吃亏,更不会让大家吃亏。我已经失去了一只手,再失去一条腿又能咋的?”
屋子里静静的。
梁田发说:“请大伙给做个价,给一毛钱我都不嫌少,如果我往上争一分我都不是人。”
屋子里乱起来,大家议论纷纷。十几分钟后,突然山猫老叔站了起来,说:“田发,大伙议了,就做一百万,你委屈点儿,咋样?”
屋子里静得跟没人似的。大家把目光都投向了梁田发。梁田发又一挥左袖筒子,坚定地说:“高,太高了。不可能。”
又是一阵肃静。
山猫老叔又颤颤巍巍地说:“那就五十万吧。”
“不行,高。”
“三十万?”
“高。”
“二十万?”
“高。”
山猫老叔急了,站起来说:“田發啊,你没有病吧?”说着,他跑过来伸手摸了摸梁田发的额头。“这孩子有点烧啊。可是你再烧也不能烧到十万块以内去呀。你的厂子花多少钱,我们心里大概也有个谱。”
梁田发笑了,说:“老叔,就往十万以里说。”
啊?一屋子人的眼睛全直了。
山猫老叔说:“那就九万九吧。”
“高。”
“还高?九万。”
“高。”
“八万。”
“高。”
山猫老叔急了,哭了,说:“我再说一个数,你再反对,咱村里就不要了,我说话可是算话的,谁敢反对我就不客气了。就七万五千块了。”
好久后,梁田发点了点。
刘永忠那时候就是村民代表,长这么大,他第一回那么感动过。
球磨厂建起来了,年收入达九十多万元。梁田发想,这回梁家夼子真的要翻身了。可是好景不长,受国家产业政策的调控,梁田发的小五金厂赔了,村里的一百一十万贷款也顷刻间灰飞烟灭了。
此刻,梁田发家徒四壁,唯一留下来的只有那颗流血的心,还有那个永不服输的意志。黄鼠狼专咬病鸭子,这时,神经官能症、糖尿病、心脏病等一起向梁田发袭来,他住进了医院,做了胆切除手术,不得不辞去党支部书记职务。
说实话,那时梁田发虽然感动过刘永忠,但梁田发遭劫后他还有点看笑话。他认为梁田发活该,没那金刚钻,就别揽那瓷器活,他就是逞能,狗屁股上绑扫帚,硬充大尾巴狼。让人没想到的是,没几年,梁田发返上来了阳气,又当上了村书记,而且,他还是那么死乞白赖地干,带着全梁家夼子村的人把满山遍野都栽上了栗子树,走上了富裕路。特别是经过那场生死对决,刘永忠人服了,心也服了。他深深地认识到,他永远都不能战胜梁田发,梁田发的意志比长城上的石头还硬。
一天晚上,刘永忠羞羞答答地来到梁田发家,脸上堆满了微笑。梁田发正在吃饭,油缩子(油渣子)大白菜馅蒸饺。见刘永忠来,梁田发赶紧撂下饭碗,让座。然后,梁田发又找来碗筷,给刘永忠捡了一碗蒸饺子,热情地让他吃:“兄弟,尝尝,看哥的手艺咋样?”
刘永忠怎么都不吃,说:“不吃,不吃,我吃完了,吃完了。”
梁田发说:“兄弟,咋不来挑树啊?哥红口白牙地说了,那可是算数的。三十棵,一根树枝都不能少。”
刘永忠很难为情,用右手一摸后脖梗子说:“大哥,说心里话,从一开始我也没真想要你的树。”
“啥?你说啥?”梁田发握着筷子看刘永忠,“那可是你说的数,咋不要啦?”
刘永忠说:“当时……我就是想要点面子,让你给我个台阶下。”
梁田发笑了:“兄弟,哥可是认真的,没一点虚头。这树必须给你。”
刘永忠说:“大哥,我不要树,我有别的要求。”
梁田发一听眼睛就直了。李玉香、梁洪祝也有点傻眼。心想,刘永忠又要耍花招啊?
梁田发说:“兄弟,你有啥要求?”
刘永忠很认真地说:“我想入党。我想跟你干。”
梁田发大惊。
李玉香、梁洪祝大惊。
梁田发心里说,刘永忠啊刘永忠,你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啊,你没脸没皮到啥程度了?你也不脱下鞋底子照照自己的人模狗样?说这话你不脸红啊?梁田发想笑,可是,他鼓鼓肚子咬咬牙,硬是憋了回去,然后一本正经地说:“永忠,你入党干啥?”
刘永忠也正经八百地说:“为人民服务啊。”
这一回梁田发没板住,扑哧一下乐了,半拉饺子从嘴里喷了出来,然后他赶紧憋住,说:“永忠,当党员可不是闹着玩儿的。那得要听党的话,起带头作用,不怕吃亏,给大伙办好事,关键时候不怕掉脑袋瓜子……”
刘永忠一眨眼睛一咬牙说:“大哥,我跟着你,你咋干我咋干,你让我干啥我干啥,中不?我要不好好干,你就给我扔大眼井里去。”
梁田发说:“好。永忠,我答应你,只要你够格,我保证吸收你。但是你记着,你要架住考验,入党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党内是有章程的。别看你不要我的树了,在这个事情上咱一点面子都不能讲。”
刘永忠说:“大哥,我以前的表现你可不能记着,咱得从今儿黑夜开始。”
梁田发说:“那是肯定的。”
这时,刘永忠乐了,说:“大哥,我没吃饭呢。你把那碗饺子还递给我吧。”
梁田发笑了,说:“这个嘎巴儿的,还跟我裝呢。”
李玉香把饺子递给刘永忠,他稀里哗啦地吃了起来。
这时,梁田发又说道:“永忠,你还得学习学习‘老三篇。
“啥叫‘老三篇?”
“就是《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
“我没有。”
“自个儿找去。《毛泽东选集》上有。只有全明白了那里边的道理你才能入党。”
“好,好。”
刘永忠往山下走,想到这里,他的肚子咕噜了两下,他又想起了那大馅饺子,真香呀。心里说,这个梁大秃子,干啥啥中,包饺子也贼拉好吃。刘永忠又紧倒腾几下小短腿,赶上梁田发,两个人一起向王克荣家的小养殖场赶去。
四
王克荣家的羊圈里仍旧一片狼藉,虽然刘永忠把那些房木都捡了出来,垛在了东南角的墙下,但是,烂泥巴、乱石头、破柴草仍然堆满了院子,还有好几十只羊在院子里乱跑;王克荣正站在院子里,看着这个破败不堪的场子犯愁。
梁田发和刘永忠进了门。王克荣赶紧走过去,说亲切的话,感谢的话,因为不光是这次羊圈倒了他们来帮,也不光是送煤的事,她的爷们儿出事、闺女出事时,他们都送过钱。还有老多了,栽栗子树、买树苗、浇树……王克荣自己都记不得有多少了。梁田发在院子里停了一下,说:“哎呀,全倒了。还好只砸了一个牲口。”然后他又问:“丫头咋样?”
王克荣说:“老天有眼,好多了。”
“那就好。老天爷也会怜惜咱穷人的。”
梁田发又站在废墟旁,说:“克荣,连雨前必须把羊圈盖上,不然你家的羊就得跟人住一起去了。”
王克荣听了,叹了一口气,露出一脸愁容。
梁田发听得懂她的叹气声,说:“克荣,别怕,等洪祝回来了,永忠我们几个帮你建,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王克荣点点头,没说话,却流下了泪。
梁田发向屋门口卧着的小绒山羊走去。它被羊圈倒下来的石头或木头砸断了后腿。梁田发蹲下身子,看着羊腿,说:“克荣,去找两块小木板来,我给他治治。”
刘永忠急了,喊道:“你会吗?”
梁田发说:“啥不都得学?”
刘永忠摁着羊头、羊身子,王克荣摁着三只羊腿,梁田发用一只半手往小山羊腿上绑木板。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梁田发还是没能把木板绑上,因为他只有一只手,根本无法干好这细致活,同时,他也根本不懂兽医,纯属胡闹。三个人正在死乞白赖地跟小绒山羊较劲,突然有人干咳了两声。三个人抬起头来一看,原来是李玉香正站在一旁看着他们。梁田发瞪大眼睛,说:“咦,你啥时候回来的,我咋一点儿都不知道?”
李玉香说:“你啥时候上这儿来的我可知道呢!”
梁田发没词儿了,脸上有点儿热。刘永忠、王克荣都赶紧叫嫂子。
李玉香笑了一下说:“昨儿个黑夜我就回来了。”说完,蹲下身子,对梁田发说:“把住这只羊腿,别让它动。”然后她捏了捏羊腿骨,看骨头错没错位,结果没有。然后她放正小木板,拿起白线绳,炊炊地缠了几道,打上结。李玉香对王克荣说:“妹子,这只羊得先拴上养,等过了十天半月的再松开,不然它的腿受不了。还有,我绑这个也不一定行。”
王克荣说:“是。”
梁田发也说:“是。必须拴上。”然后他又对李玉香说,“孙子想我没有?”
李玉香说:“没听他说呀。”
梁田发还想问儿子梁洪祝的事,可是他看李玉香的脸色、态度都不大对劲,然后他把话咽了下去,心想,等回到家再说吧。
梁田发、李玉香帮着王克荣收拾完院子,梁田发说:“克荣,这回要建个钢结构的,一劳永逸。”
王克荣说:“大哥,说得对,这几年栗子收成挺好,绒山羊也挺实惠,家里还有点积蓄,足够建个羊圈呢。”
刘永忠跑过来,说:“嫂子,有钱了赶年我再给你找个老公好不?”
王克荣笑道:“好,找去吧!”
“要啥样的?”
“就要你这样的。”
“好,那就好办啦!今黑夜我就搬过来住。”
李玉香笑着说:“这个嘎巴儿的,看你那德性。”
其实,李玉香早就把梁洪祝的工作做通了,他也知道了,梁田发是在考验他,梁田发对他虽然苛刻了点,但他是对的。梁洪祝也想跟李玉香一起回梁家夼子来,可是李玉香不让,她说:“不行。这回非得好好憋憋他,杀杀他的那股霸道气焰。在他眼里,家不是家,东西不是东西,钱不是钱,他就像个败家子儿。他眼里有的就是孙子,因为他在外边就是当孙子。”
整治梁田发是李玉香从家一出来就想好的,所以,到了秦皇岛一下汽车,她给梁田发发了两个字:“到了。”然后就把手机关了。那天夜里,李玉香一到梁洪祝家,还没等李玉香说话,梁洪祝就憋不住了,急着问:“妈,我爹咋样?气着没有?想我了没有?”
李玉香说:“他那驴脾气,耍过就得。不过,他可没说想你,但他天天说想孙子,要不紧催着让我来呢。其实,你爹肯定想你们,他恨不得自个儿来找你们,可是他又死要面子,放不下架子,拿豪气,对不对?”
听李玉香这么说,梁洪祝却捂住脸呜呜地哭了起来,屋子里顿时鸦雀无声了。一会儿,梁洪祝说:“其实我爹是对的,我爹这辈子不容易,我挺佩服他的。我不该气他,妈,咱现在就回梁家夼子。”
李玉香一笑说:“不,洪祝,这回我回去,你们都不能回去。”
“为啥?”梁洪祝、刘卉都很惊讶。
李玉香说:“这回我想好好给他拿拿龙。成天只许他放火,不许我们点灯。”
“那我爹会着急的。”
“着啥急?我都给他发信息了,说我到了。再着急他就放下架子自己来。”
刘卉说:“那我们啥时候回呀?”
李玉香说:“不急。”
梁洪祝说:“现在正是容易闹瘟疫的时候,那绒山羊、藏香猪得病了可咋整?”
李玉香说:“晚个一天半天,不怕的。”
梁洪祝不再言語。
李玉香虽然说要下决心给梁田发拿龙,可是她心里特别惦记着梁田发,夜里,她翻来覆去地想梁田发,想他是在家里住呢,还是在山上住呢?吃饭了没有?吃啥了?盖被子了没有?她还偷偷地打开了手机,看梁田发打来电话不,如果打来她就接,可惜梁田发没有打来,她悄悄地骂了一句,嘎巴儿的,还是不想我,别跑到王克荣家去。想到这儿,李玉香乐了,净瞎想,那是不可能的。李玉香拿着手机,几次要给梁田发打过去,有一次她都把梁田发的号摁完了,也摁了绿键,可是,她突然又摁了红键,取消了。她一咬牙,把手机关了。早晨起来,李玉香坐在饭桌前,瞪着通红的眼睛,又一片深情地跟梁洪祝叨叨起梁田发来,说:“其实吧,你爹这个人命挺苦的。几岁没妈,跟后妈过,长大了没结婚就成了秃爪子;老天爷给了一个正式工作,他又给辞了:办个厂子,他给捐了;有几个钱,他给借出去了。第二回当书记,还让人家给撸了……可是他没脸,撸了还想村里发展的事。第三回一上台,他就带着大家栽起了栗子树,跟个神经病似的。”
刘卉给李玉香倒了一杯水,放在了桌子上,然后坐在一旁默默地听。
梁洪祝听着,他认为李玉香说的一点不差。在梁洪祝眼里,梁田发不但是个有热心、不服输的好人,更是一个有智慧、有信仰、敢担当的能者。但有时候,他就是个傻子、疯子。就说栽栗子树这件事,没有一点死乞白赖的魔气劲儿,他能办得到吗?
那是1999年,梁田发刚刚康复,一群党员就坐到他家炕头上来了,劝梁田发还得出来打头,给村里找条出路。说他脑子活,有道道。
李玉香坚决反对他干,骂他三起三落了,还死不悔改。你以为你是邓小平啊。
梁田发憨憨一笑,一甩袖筒子说:“领袖的那种精神风范,咱也得学。”
“啥你都想学,那是你能学的吗?学得来吗?”李玉香很生气。
梁田发又一笑,一甩袖子,走了。
经过几次挫折失败后,梁田发在不停地想,穷山沟的路到底该怎么走?
改革开放后,人们盲目地找项目,大上乡镇企业,村村寨寨,也都屎壳郎跟屁飞,结果几乎全部走向了悬崖,全部死亡,这就是中国第一轮工业高潮的结果。根本原因就是盲目,一窝蜂,没技术,不懂管理……梁田发不再做那样的美梦,也不再想吃那样的大豆馅包子,他想脚踏实地地干点事。他跟全体党员唠,跟村民代表唠,渐渐地,梁田发的脑海里清晰了,梁家夼子村得天独厚的优势就是祖宗留下来的山,祖宗留下来的水,还有祖宗留下来的黑土地。常言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那么,这个大山又怎么个吃法呢?梁田发记得,他参加过一次县里的农业技术培训班,据专家介绍,北京居庸关以东,到九门口长城,承德以南,到渤海湾一带山区,是全国乃至全世界最好的板栗产区。这里的板栗口感好,糯性强,营养价值高,深受全世界各国人民的喜欢。而梁家夼子村正处在这一范围之内。梁田发一甩袖子,心生暗喜。对,梁家夼子的出路就是种栗子。可是,转念再一想,这么好的条件,千百年来全县两千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为什么没人种植板栗呢?难道祖上都是笨人吗?现代那么多人也没有他梁大秃子聪明吗?还有,梁家夼子村的片麻岩土壤适合种植板栗吗?梁田发请来了土壤专家。专家说,麻片岩是一种变质岩,遇风遇水,极易风化粉碎,还可通过人工加速物理风化速度,变成疏松骨质土,只要加适当土肥和水,完全可以栽植板栗。而板栗树适应土壤、环境能力极强,尤其是偏爱微酸性的片麻岩。栗树虽不易栽种,可是一旦成活,它抗干旱,耐贫瘠,百年不死。
梁田发乐得嘴都咧到后脑勺子上去了,他决定,梁家夼子,就走板栗之路。他舞起了袖子,跳起了舞蹈唱起了歌:“翻身农奴把歌唱呀,把歌唱,巴扎嘿!”
李玉香心里高兴,但嘴上却不说中听的话,她把饭菜端上桌子,一本正经地说:“事情还八字没一撇,你就把尾巴翘上天去了,那山坡子上都是石头,你想栽树,别人也想栽吗?树垵咋挖?”
事情真的让李玉香说中了。梁田发给乡亲们念起了栗子经,结果反应冷淡,应者别说寥寥,干脆就沒人。他们说,梁田发这是狗做梦,想一出是一出,一会儿风,一会儿雨,没正经儿。梁田发急得火上房了,嘴烂牙肿的,任凭他怎么宣传、发动,乡亲们就是不买他的账,再找开会都不来了。
怎么办?梁田发跟村两委决定,把荒山包下去,栽上板栗后,七年不收承包金。板栗结果后,每亩每年只收二十元。可是,大伙说,包山是包山,栽栗子是栽栗子,两回事,还是没人响应。
梁田发蔫巴了,垂头丧气的。
李玉香瞅瞅他,说:“咋的了?蔫巴了吧?”
梁田发一梗脖子一扬头,又一瞪眼睛说:“我蔫巴啥?别人不栽我栽。我先包一百亩山坡子,我要成功了,他们都得跪下来跟我学。”
李玉香乐了,说:“这还差不多,像个老爷们儿。我也是这么想的。”
“真的?”
“那可不。”
“好,好。”梁田发一把抱起李玉香抡了一圈,放下之后还亲了一口。
李玉香气得骂:“呸呸,都是臭烟袋味儿。”
那年秋后,梁田发带着李玉香上山了,他们手执尖镐、钢钎,平山坡,修梯田,每天天不亮就上山,晚上七八点才回家,一个个累得骨疼筋麻的。梁田发一看,光靠一家人的力量,是啃不动满山的片麻岩的,于是,他雇来了几个民工跟他一起干。
李玉香记得清清楚楚,梁田发的腋下磨出了血,然后他就到山下去背土,肩磨破了,背也磨破了,一块块就跟烂桃子似的。李玉香心疼地给他擦盐水,抹药水……李玉香实在不忍心了,她说:“田发,认命吧,咱不干了。”
梁田发说:“不行。大伙都看着咱呢。咱要不干,人家就得骂我是草鸡,是尿裤子的玩艺儿。再者,咱得学学愚公,咱得做出样子给他们瞅瞅。”第二天,梁田发扛着大尖镐,望望山上的长城,又上山了。第二年春天,梁田发真的在承包的一百亩荒山上栽下了一万多棵栗子树。
可是,半拉月过去了,栗子树并没有发芽长叶。树都死了,活的还不足百十棵。这时又有人放出风凉话来,说梁田发那是狗做梦,成不了真。小子,别瞎折腾了,认命吧!
梁田发坐在山坡上,几欲跳崖。他想,难道这土壤真的就栽不活栗子树?他又去县里请教专家,专家也很纳闷。梁田发天天在山上守着栗子树,他想,树怎么死的呢?可为啥还有活的呢?他把死树一棵棵挖出来,看,琢磨。他摇头,看不出四五六。一天,他趴在一棵栗树根下,用手一点点地挖土,边挖边想,边想边流眼泪。挖着挖着,突然,那树根底下哗地出现了一个沙漏,梁田发大吃一惊,是这个原因吗?他连滚带爬地又去挖一棵成活的栗子树根,结果,那棵树根下的土壤很结实,就像一块玉一样。梁田发终于明白了,他栽树时没有把土踩实压紧,导致水分流失,树苗死亡。原因找到了,梁田发激动得哭了,他跪在山坡上,面向长城磕了三个响头。他念道:“感谢山神土地,感谢列祖列宗给我指点迷津啊……”
第二年春天,梁田发一咬牙,又栽上了一万棵栗树苗,棵棵压紧踩实,结果成活率达到了98%以上。
李玉香一边想着这些旧事,一边替王克荣收拾院子。这时,村民张成林突然从大门走进来,着急打脸的样子,进门就喊:“田发,田发,洪祝的电话咋着也打不通,家里也没人。这小子哪儿去了?我家有两头猪拉稀两三天了,今早起来一看,站不起来了,咋回事儿呢?”
梁田发愣了一下,说:“洪祝他丈人爹也拉稀了,他去给治病了。”他嘴上虽然在开玩笑,可他心里在想张成林家的猪。说着,他跟刘永忠就出了大门。
李玉香笑了,心里说:“这个嘎巴儿的,你跟洪祝生气,拿人家丈爹出啥气?人家也没惹你。”
张成林晃着大脑袋紧跟在梁田发和刘永忠后边。别看他脑袋大,可却是榆木的,接受起新事物来难死了。开始,人家买电视机,他不买,他说大队有,界壁子有,到哪家看还不行?后来梁田发送给他一台黑白的,让他安有线网他还不安。人家烧煤气了,用电磁炉了,他一件都不买。就说栽栗子树,梁田发栽种成功了,乡亲们都动了心思,积极上山挖垵、买树苗子,可是他连脚心都不走。梁田发动员他,他就说:“栽也不栽栗子,那玩艺儿,爷爷栽树,孙子吃果。赶到那会儿,咱都死了。”人家的树结果了,丰收了,发财了,他坐在树下馋得拉拉酣水。梁田发趁机说:“叔,你看,全村四百多亩荒山都栽上了栗子树,都发财了,你也栽上吧!”
这回张成林哭了,大脑袋前面的磨盘脸上,一对苦涩的大眼睛一下子流出了眼泪:“田发啊,开始我想不通,后来我也想通了,也想栽树,可是,我买不起树苗子啊。”
梁田发说:“叔,树苗子我送你,我给你栽上好不?”
张成林听了,“啪”地跪下了。
梁田发赶紧去搀扶,一抻衣服,“咔”地一声,张成林的两根筋背心却成了两截。梁田发非常伤心,张成林家的日子啊……梁田发说:“叔,山上北沟那地方我家有十七棵栗子树,已经结果,我给你,就是远了点。”刚说到这里,张成林立马站起来,晃着大脑袋,连声说:“不要,不要。”
梁田发说:“叔,我不白给你。你家也给我十七棵树,咱换换行不?”
“那也不行。”
“叔,等你家的树结果了咱再换回来行不?”
张成林有点晕了,说:“行。”
就这样,当年秋天,张成林家就有了栗子收成。可是,张成林又来了,说:“田发啊,我不能让你吃亏呀。”
梁田发说:“我给你十七棵树,你也给我十七棵树,谁也没吃亏呀。叔,你算差账了。”
张成林点点头,明白了。
梁家夼子村的栗子树发展起来了。这时,梁田发从中央电视台的农村致富经中学到了几个新词:发展立体、生态、循环农业经济。还有一大堆的种植、养殖经验。梁田发想了几天,终于悟出了道道,在栗子树下种草,圈养绒山羊、藏香猪,咋样?猪、羊既可食草,也可为栗树提供肥料,于是,他先后到北京、黄骅等地考察,引进了优质紫花苜蓿草,养起了绒山羊和藏香猪。这一回,乡亲们不再怀疑梁田发,紧跟着梁田发,他干啥,他們就跟着干啥。果然,这一回他们没有走弯路,第一年,绒山羊、藏香猪养殖就大获成功,而且市场前景无限美好,订货的络绎不绝,供不应求。
那年春天,张成林来到了梁田发家的栗子树下,很难为情地说:“田发,借我一千块钱,我也想买几只藏香猪养养。”
梁田发的钱都借给了乡亲,加之他刚刚买了十头小藏香猪,手中没钱了。咋整?梁田发急得直转磨。突然,他的耳鼓里又响起了一个声音:“发子啊,当别人有困难的时候,你要是有一分钱,你就得分给他半拉……”梁田发急中生智,一指圈里的小猪说:“这是我前天新买来的小猪,你都抓去,我正没空儿养这玩艺儿呢!”说着,梁田发就进到猪圈里抓小猪,送到张成林家去了。
李玉香知道了,说:“你就是一头猪,而且是头蠢猪,连你一起送给人家得了。”
梁田发一抓后脑勺说:“我这只猪只能养在你家,别人家不要。”
“嫌你傻吧?”
“嘻……”
梁田发来到张成林家一看,两头病猪倒在地上喘气,用脚踹都不起来。其它猪们也都发蔫,不吃食。梁田发一看,坏了,这猪八成是得传染病了,要是发生疫情,那可不得了啊,全村上千头藏香猪啊……梁田发说:“不要紧,我马上去乡兽医站。”
梁田发走出张成林家,火烧火燎地对刘永忠说:“兄弟,你赶快去秦皇岛找洪祝,无论如何都得让他们两口子回来。”
刘永忠说:“他们要是不来呢?别误了大事儿啊。”
梁田发说:“你就这么说……”
五
天都晌午了,梁田发风风火火地回家来取电动车。一进门,李玉香正在院里站着。梁田发早就算计到了,梁洪祝不回来,李玉香关手机,说明他们娘俩已经上了一条贼船,要一起来对付他,要给他城罗锅。那好,他就给他们来个将计就计。梁田发主动热情地跟李玉香唠:“孙子好吧?”
“好。”
“洪祝、刘卉都不回来?”
“嗯。”
梁田发叹口气说:“爱回不回吧。还是那句话,地球没谁都转:没有公鸡叫,老天照样亮。对不?你看咱庄里的牛啊、羊啊、猪啊的多稳当。”
李玉香说:“是,它们都稳当,就你不稳当。”
梁田发嘿嘿一笑,抬起右手,伸出四个指头说:“我咋不稳当?第一没嫖,第二没赌。”
李玉香说:“那第三第四第五呢?”
“都没有。”说着,梁田发就要往外走。
李玉香急了:“干啥去?”
“我到兽医站去一趟。”
李玉香一听就明白了,张成林家的猪肯定病情很严重。她说:“吃完饭再去。”
“不了,我到兽医站门口吃碗豆腐脑就得了。”
“不行。”
“好。那就做碗面吧。”
一会儿,李玉香把面端上来,卧了两个鸡蛋,还有豆皮儿、肉丝……梁田发看一眼李玉香,李玉香也正深情地看着他。梁田发心里暖暖的,然后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一阵风卷残云之后,梁田发撂下筷子,甩着袖筒子就跑了。
李玉香锁上大门,急冲冲地跑到张成林家去,一看,全明白了,她想得没错,咋整?此刻她很后悔没让梁洪祝跟她一起回来,要是因为梁洪祝没回来,让张成林家的猪死了,再让梁家夼子爆发瘟疫,那么她可就是罪魁祸首了。咋整?咋整?李玉香有些手忙脚乱。对,赶快给梁洪祝打电话,让他火速回村。李玉香伸手往口袋里摸手机,可是,没有,手机落在家里的柜子上了。她撒开腿往回跑,开大门,找手机,拨了号却打不通。噢!对了!她拨的是老号,梁洪祝新买了一张卡,保密的,只告诉了她。可是,她又忘了那个新号。于是她又去找手包,找记上了那个号的纸片。好不容易找到了,她给梁洪祝拨过去,急赤白脸地说:“洪祝啊,不好了,赶紧回来,咱庄要爆发瘟疫啦,张成林家的猪都倒下了好几头,还有不吃不喝的,蔫蔫巴巴的,那头老母猪还流产了,咋整啊?”
梁洪祝说:“妈,我知道了,没事,您别着急。”
“你知道了?你咋知道的?”李玉香很惊讶。
“刘永忠我叔来了,刚进门。”
“他咋去了?他说啥了?”
“妈,我马上就回去。回去再跟您说。”
李玉香说:“好,好!快点啊,洪祝。”
话说刘永忠骑着电动车,走到半路上停下来接电话,一看,是梁田发打来的,刘永忠说:“干啥?”
梁田发骂:“耳朵聋呀?都打一百遍了。”
刘永忠说:“骑车子听不见。吃炸药了?这么横?啥事?”
梁田发说:“你等会别坐班车了,打个车,回来我给你报销。坐班车来不及了!”
“中。”
到了乡上,刘永忠打了一辆出租车,撒丫子就往秦皇岛开去。
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刘永忠一进门,梁洪祝就猜到了,庄里肯定有事了,不是羊,就是猪得病了。可是,梁洪祝却不急着问,他沉稳得很,热情地给刘永忠倒茶,中午要请他下饭店,问他想吃啥,刘永忠的大板锹脸急得直冒汗,他说:“洪祝,不好啦,出事了,出大事了。”
“啥大事?”
“你爹要把山上的栗子树全卖了呢。”
“真的?”梁洪祝一听,吃了一惊。这可是他们家的全部家当啊,咋能卖呢?“叔,为啥卖呀?”
“你爹说他老了,你妈也老了,干不动了。”
“他想卖给谁?多少钱一棵?”
“王勇、马军礼都想买,就连张成林、王克荣两家子都想买呢,便宜呀,你爹说了,一百块钱一棵。”
“他咋不白送啊?”
刘永忠的头“嗡”地一下,他知道自己说少了。“白送,他怕你后悔了往回要。他要一百块也是卖了,合法了,将来你就要不回来了。”刘永忠说得一本正经,真的一样。
梁洪祝长得不太像梁田发,而是像李玉香多一点,不是圆脸,也不算长脸,像个方砖脸。但那股聪明劲和好学劲,像梁田發。因此,尽管刘永忠说得真的一般,但他马上就意识到了,这是梁田发跟刘永忠定的诡计,骗他回村,村里牲口有大事了。李玉香打来了电话,事情果然不出他之所料。咋办?咋办?忽然,梁洪祝一笑,有了主意。对,村里有事,他绝不能不管,他决定将计就计回村去,这也是就坡下驴。梁洪祝假作生气的样子对刘永忠说:“叔,我爹疯了吧,他干不动,还有我呢。走,立即回村。”
刘永忠暗喜,说:“就是,就是,咱绝不能让他得逞。”
梁洪祝、刘卉快速地收拾东西。
刘永忠见行骗成功,就兴奋起来,跟在梁洪祝身后开始叨叨起来:“洪祝,其实,你不了解你爹这个人,他刀子嘴豆腐心。一脸的冰渣子,一肚子的火炭儿。就说咱梁家夼子他发展这几个党员,我、马正山、田瞎子,哪个没让他给收拾秃噜皮了?就说我,积极分子前表现两年,积极分子培养两年,预备党员两年,可他还说百炼才能成钢,再炼我就成灰儿了,化成一股烟就没了。真的,你爹那狗东西,恶呀。”
“叔,说啥呢?”梁洪祝回过头说。
“对不起。我说你爹那老东西呢,说秃噜嘴了。他是个好人,但就是脑筋忒老,忒吹毛求屁(疵)了,”
刘永忠把“疵”念成“屁”。梁洪祝差点乐了。
刘永忠继续叨叨:“你说他咋考验我?那会儿我就要转预备党员了。一天,他问我说,永忠,‘老三篇学懂了没有?我说懂了。他问:‘张思德咋样?我说:‘了不起!他问:‘白求恩呢?我说:‘了不起!他又问:‘愚公呢?我说:‘大傻子。你说咋着,他急了,他骂我:‘刘永忠,你是个混蛋。就因为这一句话,我多当了两年积极分子。”
梁洪祝乐死了。刘卉也乐得直不起腰来。
刘永忠一点儿都不笑,继续说:“侄儿你说,愚公是个傻子不?那太行、王屋两座大山他猴年马月能挖倒?”
梁洪祝强板住笑,说:“叔,我爹是让你学习愚公的精神。”
刘永忠说:“啥精神,我看纯粹是神经。”
梁洪祝说:“叔,我爹是用毛泽东思想培育出来的党员,他的情感、意志谁都无法改变,我坚信他走的路是正确的。”
刘永忠说:“我也知道,不然我凭啥跟他这么多年?祝子,还有呢,听我跟你说。有一天晚上,他神神秘秘地对我说,永忠,要解放台湾了,我们党员,包括预备党员,每人捐款一万,你啥时候拿来,我都交上了。我说行,妈的,明早起来我就到乡上的银行取钱。我一大早就取来了,那天忒冷,俩耳朵都快冻掉了。我把钱交给了他,他还给我打了张条子,盖上了党支部的章。可是,没出十天,他又偷偷儿地说,捐钱的事取消了,钱退给你。啥时候用,啥时候再拿来。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他布置的军事演习,没那宗事。”
梁洪祝又蹲在地上哈哈大笑起来。
刘永忠说:“大侄儿,你别笑,这是真的。还有一回,他跟我说,永忠,村里想在蝈蝈山上修个蓄水池,可村里又没钱,咱每个党员捐五千块。我说行,回家就把钱取来了。这回你听他说啥:‘不要你的钱,我就是想考考你。你说气人不?更气人的是,有一回我们俩去集上的大众浴池洗澡,他说:‘永忠,里边有小姐,贼拉俊呢,找个吧,我花钱。我说:‘有病,不敢。他问:‘想不?我说:‘想,也不敢。他说:‘你不想,我想。说完他就进了一个单间。我不信他敢找小姐,过了一会儿,我就偷偷地去望,结果,你说咋着?”
“咋着了?”梁洪祝一愣。
刘永忠说:“里边有俩人,光光的。”
“俩人?”梁洪祝大惊,心怦怦地紧跳起来。
“对,俩人。”
“光光的?”
“对。光光的。”
“咋的了?”
“你猜。”
“猜啥呀。快说吧。”
“哎呀,气死我了。我啪地一下,推门就进去了。我说:‘给我也来两下。然后我就躺在旁边那张床上了。”
“干啥呀,你们俩?”梁洪祝脸上有点羞愤。
“捏脚丫子啊。一个干巴老头正给你爸捏脚丫子呢。二十块钱一个人。我也捏了,他掏的钱。”
梁洪祝长出了一口气,说:“叔,咱们快上车吧!”
刘永忠说:“洪祝,我还没说完呢。知道吗?你爹是在考验我呢,考我色不色,我都让他给烤出糊臭味儿啦。还有,你的事都五年了,他还在考验,知道不?你就让他考,你就想你是一根白薯,随便他烤中不?回去给他道个歉就得,咋样?”
梁洪祝说:“中,中。叔,我跟他斗不起,也生不起那个气。回去后就让他拿钱去修路,修扬水站,随便修,给栗子园都挂上金边儿,给长城都镶上瓷砖,好不?”
刘永忠急了,说:“哎呀,洪祝,不带急眼的,你这么说话可不行,你这叫闹情结,知道不?要注意表情,要面带微笑,否则……”
刘卉在一旁也笑了。
回到了梁家夼子村,梁洪祝把车停在了家门口,打开车门,跳下车冲进屋里,背起药箱,欻欻地就往张成林家跑。
刘永忠看呆了,看傻了。他掏出手机给梁田发拨了过去:“大哥,我回来了。都回来了。太好了,你真高。洪祝一下车,背起药箱子就往张成林家跑去了。你在哪呢?”
梁田发说:“我在乡兽医站,还没等着人呢。”
刘永忠说:“赶快回来吧,用不着他们了。”
梁田发说:“他是咋知道张成林家的猪有病的呢?”
“是啊,我可一个字没提呀。”
“八成是你嫂子搞的鬼。
“差不离儿。”
梁田发风风火火地往家赶,他高兴啊,梁洪祝回来了,张成林家的猪有救了,再者,小孙子梁松回来了,哈哈哈。可是,一进大门,他却把脸拉拉下来了。
梁洪祝、刘卉赶紧跑出来喊爹,接过他手中的电动车,梁田发却很不领情,进门就喊:“梁松——梁松——”
小梁松从屋里飞出来喊:“爷爷—爷爷——”一头扑到梁田发的怀里。梁田发抱起小梁松亲了又亲,然后从兜里掏出两个棒棒糖,还有一盒变形金刚。梁田发问:“梁松,想爷爷没有?”
“想了。”
“想爷爷为啥不给爷爷打电话?”
“爸爸不让。”
刘永忠赶紧打圆场说:“说说猪的事,说说猪的事。”
梁田发哈哈一笑说:“其实我早就知道是这么回事。”
梁洪祝在一旁脸色羞红。
梁田发放下小梁松,脸上恢复了严肃,对梁洪祝说:“张成林家的猪咋样?不是疫情吧?”
梁洪祝说:“不是。”
“那是咋回事?”梁田发长出了口气。他知道,梁洪祝给畜生看病相当有两下子,在这十里八村的,包括乡兽医站的那些蒙古兽医们,哪个也没他水平高,瞧得透。不管是牛羊,还是鸡鸭,也不管是常见病流行病,还是疑难杂症,梁洪祝都能瞧透,都能医好。梁田发就曾跟刘永忠吹嘘过,洪祝为啥行,知道根源是啥吗?种子好,土地肥,他想不好都不可能。真的,他学历高,善钻研:不但会治兽病,還会治人病。人称两栖医生。其实又何止两栖呢?他还会农业技术,种栗子、种栗菇,他都是行家里手。
梁家夼子有四十多万棵栗子树,每年要修剪下来一百多万斤树枝。梁洪祝就想,怎么能把这些树枝变废为宝呢?他通过上网询查,到外地学习,然后把树枝粉碎,加工成食用菌棒,种植出了栗树蘑菇。而且,这种栗蘑口感好,营养价值高,是一种稀缺、高档的食用菌,北京、天津、沈阳都来订货,市场前景非常广阔。梁洪祝是三栖能手。
梁洪祝说:“开始我也挺纳闷,咋着也看不出那猪是啥毛病。我一问才知道,张成林给那母猪、小猪都喂了鸡骨头。前天大集,张成林去赶集,买了几个鸡架子炖了,把剩下的鸡骨头就喂猪了。结果,小猪消化不了,拉稀:老母猪怀孕就怕吃鸡骨头,喝鸡汤,吃了就化胎,非流产不可。小猪没事,打两针就好了,可是,老母猪肚子里的小猪保不住了。”
梁田发放心了,点点头。
这时,李玉香围着个蓝围裙出来了,喊:“吃饭了;”今天,梁洪祝一家回来了,她非常高兴,做了一桌好饭。一家人坐在饭桌前,这时,梁田发突然发现刘永忠不见了。一问,谁也不知道他啥时候溜了。梁田发给他打电话:“你啥时候溜号了?回来,喝酒。不啥呀不?快点,你不来,我也不吃了。”不一会儿,刘永忠就回来了,坐在了桌前。
大家倒满了酒,梁田发说开场白,他抬起右手,伸出四个指头,说:“我重复两点,第一,张成林家的猪没事,挺好。要是有事,祝头你赔;第二,扬水站还得修,上山的路也得修,祝头,你同意不?”
梁洪祝立马表态说:“同意。”
梁田发说:“第三,这几天咱们把北山沟里张成林家的栗树护上坡,再把王克荣家的羊圈盖上;第四,我也表个态,洪祝既然回来了,栗子树不卖了。不冲别人,就冲我孙子,我得给我孙子留下点啥。”
刘永忠说:“还伸出个四指头,说讲两点,四点啦。我都等着急了。第五,喝酒。”
梁田发哈哈一乐,说:“第五,喝酒。”
李玉香眨巴着眼睛问:“谁想卖栗子树了?”
刘卉接过话说:“我爹让刘叔找我们去了,说他老了,干不动了,要把栗子树卖了……”
梁田发说:“演习,演习,哈哈……”
梁洪祝说:“妈,我早就知道我爹跟我们使欲擒故纵计呢,所以我们就将计就计,回来了。”
李玉香全明白了。
刘永忠趁机说:“大哥,这回祝头的事不大离儿了吧?”
梁田发一皱眉头,喝了一口酒说:“不急,不急。再练练。”梁田发看一眼梁洪祝,略有所思地说,“你说现在的村干部咋都那样?灰的、黄的、黑的、白的,唉,就是红的少。将来这国家咋整啊,长城不都得塌了啊?”梁田发叹了口气,“咱管不了别人,咱还管不了自己,对不?祝头,委屈你了。”
梁洪祝站了起来,说:“爹,我听您的,就按您说的办。”
梁田发十分认真地说:“不,你别听我的,你要听毛主席的话,把‘老三篇学懂了,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这是第一:第二,你要听你太爷和你爷爷的,当别人有困难的时候,你只要有一分钱,你就得分他半拉。”
梁洪祝说:“爹,我记住了。”
8月15日是梁田发的生日,那天辰时他一落草,村里一个叫吴大瞎子的半仙就说了,这小子生的时日是一个动刀枪的日子,将来肯定有血光之灾。那么,梁田发掉了一只手算不?他跟刘永忠那场对决算不?梁田发自己也不知道。
今年8月15日是梁田发六十五岁生日,梁家夼子村的老少爷们都想来给他庆祝一把,可是,村里却没有一个人敢提这事儿的,原因是,梁田发六十岁生日那年,乡亲们就憋足了劲,早早地就跟梁田发打了招呼,说那天来给他祝寿。梁田发瞪着眼睛,挥着空袖筒子喊:“不做,不做。”乡亲们不管那一套,照备不误。可是,等到生日那天中午,乡亲们提着蛋糕等礼品来了,梁田发家却空无一人,大门紧锁,直到第二天下午一家人才回来。乡亲们唉声叹气,直翻眼皮子。刘永忠还鼻子不鼻子脸不脸地跟梁田发吵了一架。刘永忠站在梁田发家看青的窝棚门前,双手叉着腰,大板锹脸板着说:“梁田发同志,这事儿你办得够绝的呀。你以为你一走,门一锁就万事大吉了?你秃爪子就长上好手了?你就是好人了?你没想想大伙的心里是啥感受?你让人家伤心不?你家真的穷到管不起一顿饭那份上了吗……”说完,刘永忠气得哭了。
梁田发说:“兄弟,我走是不对,可是你想过没有,大伙要是光来吃一顿饭,喝一杯酒,庆祝庆祝,我能不乐意吗?我能躲了吗?可是,你说每家每户的,他们能来白吃一顿饭吗?谁都要给钱,永忠,这个钱我咋收?不收又不是人,收了咱心里不安,咱也不是人啊……”
刘永忠翻翻眼皮子,也没说出话来,气跑了。
今年刚入8月,王克荣、张成林等几个村民就偷着跑到刘永忠家去。王克荣说:“永忠,老梁今年是六十五岁生日,咋整?还去不?”
刘永忠想想,说:“应该去。”但他又一跺脚说,“应该去,但我也懒得去,谁知道今年他又整出啥洋戏法儿来?”
张成林说:“就是,这个老拧种要是还跑了咋整?”
刘永忠无语,很生气的样子。
王克荣说:“我有个主意。”
“啥主意?”刘永忠说。
“提前两天咱就派人看着他,不让他出庄。”
张成林说:“好,我算一个,宁可不吃不喝,死看死守我也不能让他再跑了。”
刘永忠说:“是个笨法儿,但也没啥别的好法。这样,咱明松暗紧,既要看住他,又都别跟他提这事儿,别打草惊蛇,等到中午冲进去,给他一个突然袭击。”
梁田发对他六十岁生日逃跑的事进行了反思,他觉得这事办得是有些对不住人。那么今年他还跑不跑呢?他想了很久都没想出新道道来,眼瞅着进了8月,咋办?那天,他一个人在栗子树下站着,看着树上那一串串跟自己眼睛似的栗子,忽然想出了一个招,他一甩袖子,一拍树干,决定,今年不走了,而且还要管乡亲们吃饭,收乡亲们的礼,再不让大家心里难受。
从8月13日开始,刘永忠、张成林就开始监视起梁田发来。梁田发一切都很正常,没有任何逃跑的迹象。14日那天早晨,刘永忠发现了马脚,梁田发一大早就骑着电动车走了,就他一个人,李玉香、梁洪祝等都老老實实地待在家里。刘永忠想了很久都没想明白,这到底是咋回事?这个梁大秃子又在耍啥花招?于是,他叫上张成林,一起去尾随着梁田发。他们一直跟到了集市上,看见梁田发买了两大块肉,还有熟食、青菜、豆腐等等一大堆好吃的,对了,还有好几包月饼。他自己带不了,就租了一辆三马车给送回了梁家夼子。刘永忠、张成林明白了,梁田发是想做生日,他想通了。不过,他们还是怀疑,梁田发怎么能想通这件事呢?他能吗?
这几天,梁田发心里也画魂,咋的?今年咋没一个人问他生日的事呢?到了生日当天早晨,村里静静的,仍没有一个人来,梁田发想,坏瓜了,上一次他给人心都伤透了,没人来了,可是,准备了这么多东西咋整?幸亏他事先没跟别人提这件事,如果自己提了,然后没人来,那该是多么丢脸的事啊!他给刘永忠打了一个电话,他想提醒一句,今天是他的生日。可是,打通之后他却没好意思开口,把话岔开了,说:“永忠,在哪儿?”
刘永忠说:“我在县城,咋的?有事吗?”其实,刘永忠真的在县城,他在给梁田发买蛋糕,还买了鞭炮。
“哈哈,没有,没有。”撂了。
刘永忠觉得不对劲,他又说不出差在哪儿了。
11点30分整,梁田发家静静的,可是突然就从门口涌进来一大帮乡亲,领头的还是刘永忠。有提着蛋糕的,有拎着肉块的,还有拿猪蹄子的,还有搬桌子的,扛凳子的,小院子里一下子就挤满了人。这是一座连体三层别墅式小楼。那年,县里号召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梁田发想,梁家夼子村实在是太乱了,破破烂烂的土石房,歪歪斜斜的乱石街道,人畜杂居的臭环境……如今梁家夼子人都有了钱,该到改善的时候了。于是,梁田发在心里画了一张蓝图,他决定废了旧村落,建起一排别墅式的新家园,每家一百六十五平米,集中供水、供电、供暖……把猪圈、羊圈全部搬到山上的栗树林中去,人畜分开。仅两年时间,他们的理想就实现了。
梁家夼子的乡亲们都来了,要摆三十多桌,院里屋里全摆满了,可还是放不下,于是,人们就往隔壁的梁洪祝家院里放。这时,刘永忠、王克荣、张成林把梁田发围住了。刘永忠很难为情地说:“大哥,界壁邻右的都有这点意思,你得收下。”说着,刘永忠从上衣兜里掏出一把钱就往梁田发的兜里塞。
不料,梁田发说:“好啊。收下,全收下。洪祝,把纸笔拿出来,记账。克荣,成林,你们两个点钱。”
一群人全愣住了。
梁洪祝走过来,一把抢过了刘永忠手中的钱,说:“叔,还等着啥?”然后递给了王克荣。
王克荣数了两遍说:“刘永忠两千元。”
刘永忠更加大惑不解。
王克荣念:“张成林两千元,梁永生五百元,刘高德一千元……”
记账完毕,刘永忠主动当起了执宾,操着老山鸡一样的嗓子喊道:“吉时已到,放鞭炮。”接着,大门口上噼噼啪啪地响起了鞭炮,一股烟尘随风飘起。
刘永忠又喊:“起菜!”
刘卉等人噼里啪啦地上菜。
“请老寿星梁大……梁田发致欢迎辞!”刘永忠的汗珠子下来了,他差点说走了嘴。全场人都笑了。
梁田发一笑,说:“没啥说的。”他一挥右手,说,“我就说两句。”这时,院子里突然发出了一片笑声。原来,梁田发又伸出了四个手指头,还是说讲两句。梁田发仍在举着四个手指头,说:“第一句,谢谢大家,我给你们鞠躬啦。”说完,梁田发给大伙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他又伸出四个指头说,“第二句,今天大家都拿了钱,我问了王克荣,总共是收了十万两千五百块。大家的心意我领了,但这钱我不能要,村里要人账,我想给咱们村建一所小学,这钱肯定不够,我们再去上边争取一些,再不够,我来掏!”大家鼓掌。“名字就叫栗子夼小学。栗子,立子啊,多好听的名字啊。我们祖祖辈辈受苦,从现在起,我们再不能让我们的孩子受苦啦!”
哗,乡亲们立刻站起来鼓掌。王克荣还哭了。梁田发又伸出右手的四个指头,说:“祝梁家夼子的乡亲们,祝土台子村,祝前村后店的老少爷们,日子就像这中秋的月饼一样,越过越圆满,越过越甜美!”
大家鼓掌。大家都以为梁田发讲完了,可是,梁田发没有坐下。他还在伸着四个指头,说:“我梁田发这辈子要永远记住我爹临走的时候嘱咐我的那句话:‘当别人有困难的时候,你要是有一分钱,你就给他半拉。”
哗——大家鼓掌。
梁田发说:“大家端起酒,干杯!”
全院子的人都端起酒杯,欢呼道:“干杯!”
梁田发坐下了。
这时,刘永忠又站了起来,嘴里还嚼着菜,一伸脖子,咽了下去,高声呼道:“田发大哥,你在我们的心里,我们的心意都在酒里,祝你生日快乐,天天快乐,永远快乐!干杯!”
“谢谢!干杯!”
责任编辑 刘遥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