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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大一棵树

2018-03-04唐慧琴

长城 2018年6期
关键词:洋洋局长

唐慧琴

1

老宗是苏芸心里的一块膏药,她想撕下来,可是,总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事,让她下不了决心。

苏芸在紫烟街开着一家茶叶店,名叫紫烟阁,是老宗帮着她开起来的。她觉得,只有关了紫烟阁,才算跟老宗彻底结束了。

转让告示贴出去三天了,只有一个人问了问租金。前段时间,苏芸跟老宗提过转让的事,他什么也没说。苏芸想,是不是该跟他说一声呢?

苏芸拿起手机才想起来,已经十几天没有老宗的消息了。手机响了好一阵,老宗才接了,他有点不高兴地说,不是跟你说了吗,打另一个号码。

老宗的手机号码经常换,苏芸只记得最初那一个,那个号码打了十几年,十一个数字像刀子一样,早就刻在她的心里了。

苏芸也有点不高兴,老宗最近神神秘秘的,似乎有什么事瞒着她,接她电话也躲躲闪闪的,总是把电话挂了,用另一个号码再打过来。苏芸觉得老宗有点过了,她又不是他什么人,根本没必要这样神经过敏,于是,就淡淡地说,我记不住别的号码。

老宗埋怨道,不是让你存了吗?

苏芸说,懒得存。

老宗语气缓和了,有事吗?

苏芸把转让的事说了。

老宗沉默了一会儿说,转就转吧,现在的形势,茶叶店不好做了。

苏芸心里一沉。她原以为,老宗会反对的,最起码要阻拦几句。没想到,他说得这么轻描淡写,好像茶叶店跟他没有任何关系,是关是开随她的便。苏芸后悔给老宗打这个电话了,热脸贴了冷屁股似的。

苏芸把电话挂了,立刻清点店里的东西。因为早就有了转让的打算,余货不太多,除了几箱高档礼盒不好出手,中低档的没多少本钱,大不了赔本甩卖了。

紫烟阁坐南朝北,店面不大,前后从中间隔开,北面是紫黑色的实木展柜和收银台,南面隔成了四个小间,中间是走廊,厨房和仓库在左边,右边一间是茶室,一间是卧室。

卧室的西南角放着个衣柜,暗橱里藏着几张存折,是苏芸十几年的积蓄。看着存折上不算多也不算少的数字,她的心里有点复杂。五十万,对于从月亮湾走出来的她来说,不算个小数目了。在城里有房有车还有存款,在苏芸的三亲六戚当中,她已经算是个人物了。其实,她心里很清楚,在柳阳,这点钱充其量算是一个小秕子。远的不说,就说老宗吧,存款有多少她不清楚,资产可是明摆着的,公司就不用說了,单说房子不知道有多少,柳阳有,省城有,海南有……就是傍着他的小三小四,也都有了房子,那个最得宠的小三,房子还不止一套。有一次老宗跟她发牢骚,说那个小三贪心不足,给了两套单元楼还不行,非要一套别墅。苏芸开玩笑说,房子对你来说,还不就是地里长的庄稼嘛。老宗哭丧着脸说,你这个傻丫头啊,你以为房子像韭菜一样,割了一茬又一茬啊。我实话告诉你,比他娘的唐僧取经还难呢,不经过九九八十一难,房子盖不起来。苏芸心里说,我看容易得很呢,不然哪有闲钱养女人啊,而且还不是一个,嘴上说的却是,人家如花似玉一娇娘,送套别墅也值啊。老宗哼了一声,我对女人可是有底线的,该给多少,我心里有数。

苏芸想想老宗的话,觉得自己的这点积蓄,跟老宗或者老宗的小三小四们一比,简直就是毛毛雨,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烟消云散了。前一段,一个表侄娶媳妇,光彩礼就给了二十万。去年春天,老宗的工地出事,摔伤两个民工,一个人赔了七八十万。这么一想,苏芸心里有点慌,茶叶店一关,就等于坐吃山空,儿子眼看就要高中毕业,上大学、找工作,都要花钱。

刚认识老宗那几年,老宗不止一次说要送苏芸一套房子,那套房子当时十几万,如果厚着脸皮要了,现在已经升值到七八十万了。这样的念头一闪现,苏芸先吓了一跳,无功不受禄,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如果当时真要了,她还是现在的苏芸吗?如果当时真要了,她跟老宗的小三小四们又有什么分别?如果当时真要了,老宗这块膏药还能撕得掉吗?如果当时真要了,恐怕不是她把老宗当膏药,而是老宗把她当成膏药,早就撕掉了。

苏芸摇摇头,甩走了那个可笑的念头。她把存折放好,开始整理衣柜里的衣服。她的衣服大部分是绿色的,有豆绿、墨绿、嫩绿、草绿……那件光滑柔软的丝绸旗袍,是老宗从苏州给她买回来的,墨绿色的底,一朵一朵淡粉色的荷花,苏芸一眼就喜欢上了。每年春节晚会上,她都穿着这件旗袍演出。老宗说,穿上这件旗袍,在舞台上那么一站,眉眼、身段、气韵全有了。苏芸抚摸着荷花花瓣,心隐隐疼了一下。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横下心,把旗袍摘了下来。等把绿色的衣服挑拣完,衣架上也剩不下几件了,看着空荡荡的衣柜,苏芸心里一阵轻松,觉得老宗的面容一下子远了。

2

入伏以后,天一下子闷热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黏糊糊的潮味儿。

一到这个时候,兰枝心里就堵得慌,找不到对象就拿苍蝇出气,好像跟苍蝇有几辈子的仇,拍个稀烂也不觉得解恨。尤其遇到雷雨天,她的心口就像着了火,一边骂一边冲着天上喊,老天爷,你瞎了狗眼,山活了二十八岁,针尖大的坏事都没干过,凭啥这么对待他?

山是在河滩里放羊的时候被雷击死的,随着他走的还有十几只羊。

文良一回来,兰枝就住了嘴。她在文良面前,不是敞亮的,时不时得藏着掖着点。每当这个时候,兰枝就格外地想念山。她在山跟前是可以随便哭随便笑的,不高兴的时候,还可以张口骂两句。山总是嘿嘿地笑,好像兰枝的骂也能让他高兴似的。

文良来这个家的时候,兰枝才三十六岁,她怕俩孩子受委屈,不愿意再生。文良就把俩孩子当成了亲生的,尤其是对儿子洋洋,更是宠溺。文良对山的爹娘也孝顺,该给的东西,该到的礼数,都做到了前面。等兰枝心软了,想给文良生一个的时候,却怎么也怀不上了。每当看到文良在田里干活,兰枝就觉得对不起文良。她在文良面前,从来不发脾气,文良急躁起来,骂她两句,她就像山那样,只嘿嘿地笑。吃饭的时候,文良不坐下来,她是不动筷子的。做了好吃的,她总是跟俩孩子说,要让干活的人先吃。山去世的时候,兰枝刚出月子,因为总是哭,落下了一身的毛病,无法跟村里的妇女们一样出门打工。她心疼文良,就多包了几亩地。反正自己家的地,可以由着性子干,累了就歇会儿,歇过来了再干。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兰枝和文良省吃俭用,翻盖了新房,打发闺女出了嫁,供洋洋读了大学。她以为人生大事基本完成了,刚想喘口气,没想到麻烦来了。兰枝原以为,洋洋上了大学就有了一个好前程,没想毕业五年了,却一直找不到像样的工作,燕子一样四处飞,有一段时间还被骗进传销团伙,幸亏他堂姑苏芸出面,动用了公安的关系才把他解救出来。

文良见洋洋在外漂着混不出个上下,就让他跟着自己到工地打工,踏踏实实挣个辛苦钱,以后瞅机会娶个媳妇,也算是有了归宿。兰枝不甘心也只能默认了,村里好几个跟洋洋一样的后生,在外漂了多年,连个媳妇也说不下。

洋洋在工地干了不到半月就受不了了,又要出去闯荡。走的时候,话说得倒是挺有气势,不混出人样来,绝不进家门。

一个深夜,洋洋打电话回来,哭着跟兰枝说,看不见一点光亮,活着没有意思了。

兰枝吓得心惊肉跳,哭着要去省城找洋洋。省城这么大,洋洋不接电话,到哪儿找去?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洋洋终于接了电话,他说,昨晚喝多了。过几天他要去参加一个考试,只要考上了,这辈子就有希望了。

兰枝悬着的心落了地。她虽然不知道洋洋考的是什么,但是,只要是考试,她认为就是好事。

兰枝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文良,文良也挺高兴,他说,只要孩子有进取心,考到哪儿咱供到哪儿。

考试后的第二天,洋洋打电话说,妈,考得还行。

兰枝心里一亮!对正在吃饭的文良说,洋洋考得还行。

文良咽下一口饭,笑眯眯地说,不看看是谁的儿子呀,能考差了?

兰枝心里一酸,到厨房炒了俩鸡蛋端到文良跟前。

文良嬉笑着说,看我儿子出息了,巴结我呀?

兰枝扑哧笑了,八字还没一撇呢,别瞎咋呼了。

过了几天,洋洋又打电话说,妈,这一次也许不行,我明年再考。明年再考不上,我就死心了,回来老老实实种地。

兰枝一下掉了泪。

文良忙问,怎么啦?

兰枝答,洋洋这次也许考不上。

文良安慰她,别见风就是雨的,还没揭锅盖,你咋知道馒头没蒸熟?

3

紫烟阁开在柳阳县城的西北角。

选址的时候,老宗担心位置太偏,没有顾客。苏芸说,喝茶的人喜欢静。紫烟阁,好听、雅致,最适合开茶叶店了。

老宗大胳膊一挥,紫烟阁,这个名字好,就冲这三个字,我支持你!

老宗给了苏芸十万,苏芸坚持打了借条,老宗当场把借条撕了。

紫烟阁装修的时候,老宗建议请专业的装饰公司好好设计一下。苏芸不同意,她说,一个喝茶聊天的静心小宅,轻淡自然就可以了。

苏芸按着自己的想法,从乡间找来泥瓦匠,砌了青砖灰瓦的门头,白灰勾缝,椿木大门,黄铜门环,原木原色的牌匾上刻着墨绿色的柳体大字——紫烟阁。

装修完毕后,苏芸请老宗过来视察。老宗里外转了一圈,最后站在紫烟阁的门前,用一种领导的口吻说,不错,不错。

苏芸问,好在哪儿?

老宗左右看了看,然后说,也说不上哪儿好,就是觉得熟悉,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苏芸心里一动,老宗的“熟悉”,就是她想要的感觉。

紫烟阁开张以后,苏芸几乎长在了茶叶店。盡管她用心经营,紫烟阁绝大部分的顾客还是来源于老宗的圈子,尤其是逢年过节,近一半的利润是老宗的朋友们带来的。

苏芸对老宗有了亏欠,不知道怎么报答,就把后面向阳的一间改成了小茶室,专门等老宗来的时候喝茶。茶室的装修苏芸很是费了一番心思,壁纸是古朴的青砖图案:吊顶是深绿的竹片一条一条拼接的:苏芸老家的院子里有一棵大槐树,枝繁叶茂,苏芸把大树拍成了照片,放大装裱后,挂在了北墙上。

老宗没事的时候,就来喝茶。一进茶室他就盯着大槐树看,看着看着就会动情,说想起了老家,想起了小时候。老宗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苏芸自然就坐在对面洗茶泡茶。窗外的光线照进来,苏芸的脸比较明亮,老宗的脸就模糊一些。刚坐下的时候,苏芸有些不大自然,总觉得她在明处,老宗在暗处,一切都在老宗的掌控之中。

老宗见她愣神,就问,想什么呢?

苏芸笑着说,这个店名义上是我的,其实真正的老板是你啊。

老宗哈哈大笑,你这个傻丫头啊。

苏芸愿意老宗喊她傻丫头,就像兰枝喊她芸儿一样,暖乎乎的,有一种亲切感。

老宗喜欢听苏芸说话,听着听着就会走神。

苏芸就问,想什么呢?

老宗笑眯眯地说,听你说话,像按摩一样舒服。

苏芸便放松下来,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说说东,说说西,天马行空,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

老宗听着听着就又开始走神。

苏芸又问,想什么呢?

老宗说,你说话的样子,很像一个人。

这个人是谁,老宗不说了,苏芸也没有问。老宗只说,那个人的眼睛像山泉一样清澈,声音像画眉一样婉转。

老宗平时说话挺糙的,时不时冒出一句粗话,可说起那个人,就文绉绉的。老宗说,那个人挽着发髻,比薛湘灵还好看。苏芸就把头发留长了,也挽起了发髻。老宗说,那个人喜欢绿色。老宗一来,苏芸就换上绿色的衣裳。老宗高兴的时候,就让苏芸唱一段,老宗喜欢听《锁麟囊》,于是苏芸就唱:

一霎时

把七情俱已昧尽

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县剧团散了以后,除了每年的春节联欢晚会,苏芸几乎没有机会登台了,唱着唱着她就进入了角色,而老宗也听得如痴如醉。

等苏芸唱完,老宗鼓掌叫好,情不自禁站起来,拉住苏芸的手。苏芸开始是温顺的,等老宗的眼里窜出火苗,她甩开了老宗的手。

事后,苏芸总是想,为啥就不能跟老宗那样呢?是老宗长得太不起眼了吗?似乎是,似乎又不是。男女相处久了,相貌是可以忽略不计的。老宗自有老宗的优势,通透练达,在柳阳县城呼风唤雨,很多女人苍蝇一样围着他转。

紫烟阁刚开张的时候,几个地痞来找茬儿,买了茶叶不给钱,硬说茶叶发霉了。老宗一个电话,就来了一群人,三下五除二把这几个地痞摆平了。苏芸的丈夫周路远是个拉二胡的,剧团散了以后,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也没个固定职业。苏芸请老宗喝了一场酒,就把他安排到了化肥厂,虽然跟二胡不沾边,总算是有了稳定的收入。侄女师专毕业一直找不到工作,大哥愁眉苦脸来找苏芸,正好遇到了老宗,老宗说,别着急,这事包在我身上。不到俩月,侄女就去柳阳二中上班了。

苏芸问老宗为侄女办事花了多少钱,老宗嬉皮笑脸的,一会儿说花了一块钱,一会儿说花了一百万。

老宗不说数,就没法给。苏芸不安地说,老宗,不能这样啊。

老宗开玩笑,如果觉得亏欠,就跟我睡了。

苏芸哼了一声,睡也是我睡你,不是你睡我。

老宗笑了,我就喜欢你这股劲儿,敞敞亮亮的。

苏芸心里一热,半真半假地拖着长腔道,果真如此,这般念想,那就从了吧……

老宗的眼睛闪闪发光。苏芸咬咬牙,把手伸给了老宗,等老宗紧紧地抓住,她又挣脱了。老宗有點恼火,半开玩笑半挖苦地说,苏芸,不简单哪,知道吊男人的胃口了,

苏芸涨红了脸。

老宗叹口气说,你跟那人一样的性子。不过,这样也挺好的,一定要坚持住啊,不然真让我得手了,也就没啥意思了。

老宗没有说准苏芸的心思,她才没想那么多呢。其实,说白了就是一种本能的拒绝,就是不愿意,就是热不起来。可是,这样的话苏芸是不会跟老宗说的,就好比有些话老宗不跟她说。他们俩之间,好像有一种默契,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心里一清二楚的。比如,逢年过节,老宗送礼,在茶叶盒塞一包东西,等人来取。那包东西是什么,老宗不说,苏芸也不问。前段时间,老宗神色慌张地跟她说,大领导好像遇到了点麻烦,我要避一避,没事就不要打电话了。这个“大领导”时常在老宗的嘴里出现,他到底是谁,苏芸一次也没问过。

苏芸要关紫烟阁,表面的理由是生意越来越不行了,深层次的原因是她想摆脱老宗,好像这个时候不摆脱,以后就更难摆脱了。这么多年,她心里清楚得很,她现在的一切,都得益于老宗的安排。还有他们之间不清不明的状态,她也不知道会往哪个方向走,但不管是哪个方向,她似乎都没有想好,总觉得他们之间缺点什么,总觉得老宗跟她认识的其他男人们也没什么两样,尤其是最近这一段时间,这种感觉更明显了。

自从老宗神色慌张地说要避一避,苏芸的心里就有了隐隐的担忧,下意识觉得老宗好像处在危险之中。一路走来,老宗帮了她这么多,她一直认为,老宗有了事,自己帮他是理所当然的,可老宗显然不是这么想的,她问了他几次,老宗都答非所问,话里话外还透出一丝的戒备和警惕,完全没有了以往的亲切和默契。

老宗的态度让苏芸有点难过,老宗城府太深了,什么事都像是被他牵着鼻子走。这种感觉让她有点累,她突然觉得,他们在对方的心里已经不太重要了,彼此就像是嚼烂了的口香糖,咂不出什么味道了。

4

兰枝讨厌伏天,却喜欢伏天的玉米,一天一大截,一天一个样,好像用手揪着一样噌噌地朝上长,前两天才半尺高,过两天就齐腰深了,一排排一行行,那么整齐,那么欢实,那么蓬勃,那么有活力。

兰枝是在玉米地里接到洋洋的电话的。洋洋的声音像玉米一样雄壮有力,妈,笔试第五名,成功进入了面试!

洋洋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跟田野里的风汇合在一起。玉米们像是听到了洋洋的喜讯,也跟着兴高采烈起来,摇头晃脑,舒胳膊伸腿儿,哗啦啦的,像是开怀大笑,又像是起劲儿地鼓掌。

兰枝在玉米地里笑了又笑,等笑够了,她才想起应该先打两个电话,一个是文良,一个是苏芸。

兰枝犹豫了片刻,还是把第一个电话打给了苏芸。

苏芸接到电话,也惊喜万分,她说,太好了!笔试第五名,不简单!让洋洋好好准备面试,面试比笔试还重要呢。

挂了电话,兰枝有点纳闷,怎么考上了,还要准备面试啊?转念一想,面试可能就跟相亲一样,看看人长得什么样吧?洋洋一米七八的大个子,不胖不瘦,不瘸不拐,不聋不哑,眉眼脸盘也不丑,还怕相看?这么一想,兰枝的心就又雀跃起来,拿起手机就给文良打电话。

文良不等兰枝说话,就大声喊,洋洋早跟我汇报了!

兰枝赶紧朝回走。文良急性子,心里装不住事,嘴上把不住门,家里有点事儿,恨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洋洋的事,她虽然觉得八九不离十,可苏芸说了,还要面试,终归还没落到实处,兰枝还是愿意再忍一忍,等板上钉钉了,文良就是拿着大喇叭喊,她也会跟着高兴的。

尽管兰枝一溜小跑地朝回赶,等她到家,院子里已经站了一大群人。几个妇女围上来,嚷嚷着说,兰枝,啥也别说了,请客吧。

文良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递给兰枝说,买点瓜子糖块、下酒菜。女人们嗑瓜子、吃糖,男人们喝点小酒,庆祝庆祝。

一瓢水泼地上了,怎么也收不回来了。否认让外人笑话自家男人说话没准儿,顺着他说吧,又没底气,犹豫了片刻,兰枝接过钱说,别听文良瞎嚷嚷,这事儿他只说了一半,面试考上考不上还不一定呢。

文良大胳膊一挥说,笔试考上了,面试算个啥?就咱洋洋这小伙儿,还怕面不上?

一个妇女说,就凭洋洋的帅模样,当演员也选得上!

一个邻居也想当然地说,面试也就是走走过场,洋洋这官,是当定了!

大家这么一说,文良更是笑得合不拢嘴了,催着兰枝说,别磨蹭了,赶紧去吧,嘴皮子痒痒了。

兰枝到超市买了糖、瓜子、小菜,想了想,又加了一条鱼一只鸡。有鸡有鱼才成席,既然文良这么欢喜,就让他先挣足面子吧。

兰枝提着大包小包朝回走,迎面碰到了村长,她把手里的东西朝上提了提,冲着村长喊,叔,到我家喝酒去呀。

村长问,兰枝,家里有喜事呀?

兰枝叹口气说,洋洋考乡镇的工作,笔试过了,面试还没考呢,文良就嚷嚷开了,张罗了一群人喝酒。

村长问,哪儿的乡镇?

兰枝答,柳阳的。

村长眼睛一亮,好事好事,不简单不简单,苏家的祖坟上总算长了棵蒿子。

村长是在夸奖洋洋,兰枝听着却有点别扭,尤其是最后一句话,透着一种蔑视的意思,好像苏家的人都没本事,就是洋洋出息了,也仅仅是棵蒿子。兰枝想,如果洋洋的事真定了,她就会很有底气地对村长说,说不定这棵蒿子会长成一棵大树呢。但是,这句话现在万万不可说,说了最后考不上就等于打了自己的脸。她放低声音说,叔,这话说早了,洋洋连棵毛毛草都不是,他苏芸姑说了,面试比笔试还重要呢。

村长说,苏芸说得对,笔试分占百分之四十,面试分占百分之六十。

兰枝懵了,原来面试这么重要啊。

村长说,当然了,我战友的孩子,一连三年,笔试都通过了,就是面试通不过。

兰枝慌了,这可怎么好,八字没一撇的事,闹得满城风雨。

村长安慰她说,不管怎么说,笔试过了,也算是好事。文良热心,你不要扫了他的兴,先让大家高兴一番,回头再合计。

兰枝恳求村长说,叔,你一定过去,幫着回旋一下,不然丢人丢大了。

兰枝和村长到家,文良和几个男人就着一盘花生米已经喝上了。见村长进来,文良端起一杯酒,满面红光地说,村长,这杯酒你得喝了,咱洋洋要是当了乡长,我是乡长他爹,你就是乡长爷爷了!

文良的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兰枝皱着眉,心里的火噌噌朝外冒。她原来以为文良直肠子、急性子,没想到他说话还这么不靠谱。兰枝看着文良红布一样的脸,越看越难看,越看越失望。她不由想,这事如果放在山身上,他即使再高兴,也只会笑在心里,不笑在脸上。

村长跟每人喝了一杯酒,才说,洋洋这事不光是文良家的好事,也是咱月亮湾的好事。但是呢,这好事才成了一半,只有面试过了,才算是定了,也就是说,革命还没成功,洋洋仍需努力。

村长见多识广,他的话就是权威。一个妇女小声说,原来是空欢喜呀。

村长反驳她,怎么是空欢喜呢?洋洋笔试能通过,已经很不简单了,好多人连面试的门都进不了呢。

村长把笔试面试讲解了一番,大家听明白了,情绪也就不如原来热烈了,酒也喝不上劲儿了。

大家起身朝外走,村长跟几个妇女说,回家后,你们都给土地奶奶上炷香,拜托她老人家保佑洋洋面试成功。

一个妇女打趣道,村长也信土地奶奶?

村长笑着说,土地奶奶是娘们家的事,我信土地爷爷。

一群人都笑了起来,兰枝心里一暖。

兰枝把文良扶到床上躺下,要给村长沏茶。

村长摆手说,不用了,我该走了。

走到门口,村长停下来对兰枝小声说,洋洋面试的事,可不要大意了,我听战友说,笔试公平,面试有猫腻,你也找找关系,不然就吃亏了。

村长的话像一记闷棍敲在了兰枝的头上,她压根没想到,这种事也需要找关系,走后门。她急兮兮地说,叔,我一个平头老百姓,上哪儿找啊,你帮帮俺吧!

村长叹口气说,这是大事,我可帮不上忙。

村长是月亮湾最有本事的人,他要是帮不上,谁还能帮呢?

村长想了想说,有一个人能帮。

兰枝急问,谁呀?

村长说,苏芸。

5

张贴在紫烟阁大门一边的转让告示被风吹得翘起了角儿,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门前的大街上不断有车辆驶过,没有一辆慢下来。人行道上有人走过来,走过去,都心不在焉似的,到了门口,没有一个人停下来看一看,好像紫烟阁不存在一般。只有窗前的梧桐树,东摇西晃的。一片巴掌大的叶子落下来,在地上翻转着,飞舞着。

苏芸一阵心酸。剧团解散的时候,她和几个姐妹在剧团门口挥泪告别,和现在的场景极其相似,门口梧桐树上的叶子一片一片朝下飘落。几个姐妹都走了,只有她不甘心又返了回来,赖在剧团的宿舍半个月,才放弃了幻想,去一家超市当了收银员。

认识老宗以后,苏芸接触的面广了,对城里的事比原来懂得多了,亲戚朋友有事找她,她都能帮着出出主意,而且也能说到点上,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她也乐意帮忙。帮的过程中,遇到了难处,她就问老宗,每一次都帮得很圆满。慢慢的,在月亮湾,尤其是在家族中,她就成了有本事的人,找她的人越来越多。

老宗不止一次地数落她,你就是一个“事儿姥姥”,该管的不该管的都瞎热心。说归说,该帮忙的时候,老宗还是会帮,遇到一些苏芸实在办不了的事,他还会亲自出面去办。去年春天,洋洋陷入传销团伙,苏芸把剧团的同事和她的粉丝们问了个遍,谁也帮不上忙,就只能找老宗了。老宗动用了公安的关系,才把洋洋救了出来。

苏芸请老宗喝茶表达感谢,老宗语重心长地说,以后少管这些闲事,你已经离开月亮湾,变成城里人了,月亮湾对于你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了。

苏芸觉得老宗的话也对也不对。从形式上来说,她离开月亮湾已经二十多年,月亮湾跟她没有太大关系了,一两年甚至三四年不回去,对她的生活也不会有任何影响。但是,从内心深处,她总是无法跨过这道坎儿,月亮湾就像是长在了她身上,随时随地就会冒出来。在街上遇到月亮湾的人,她觉得亲切。有乡亲来店里买茶,她不假思索就按了进价。在剧团的时候,她就开始学普通话,但无意之中还是会带出月亮湾的口音。父母都已过世,每隔十天半月,她就要回月亮湾一趟。每次回去,兰枝家是必去的,不在兰枝家的炕上躺一会儿,就好像白回来似的。

兰枝是苏芸的堂嫂,苏芸跟她对脾气,两人一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每次回家,脚没站稳,她就要去兰枝家,嫂子气呼呼地说,咱家有蒺藜,兰枝家有花呀?

嫂子还真说对了,不知道为什么,苏芸觉得兰枝家比自己家好,比自己家暖和。闺女回娘家,哥嫂当然要盛情款待,尤其是最近几年,苏芸一进门,嫂子就张罗着出去买菜,苏芸怎么拦也拦不住。嫂子买菜,要走半道街,见人就说,小姑子回来了。每次看到嫂子这样,苏芸心里就有点别扭,觉得嫂子的举动有一种表演和刻意。兰枝就不这样,每次她一进门,兰枝总是先喊,芸儿,芸儿回来啦。苏芸喜欢听兰枝喊她芸儿,又软又暖,总让她想起娘喊她的样子。兰枝也从不给苏芸买吃的,家里有什么就让她吃什么:新蒸的馒头、晒好了的红薯干、糖醋腌的洋姜、熟透了的柿子……厨房实在没吃的了,兰枝就给苏芸现做,烙一张香喷喷的葱花饼,擀一碗热乎乎的面条,卧上两个白胖的荷包蛋,到菜畦里揪一把绿油油的芫荽撒到锅里……每一次都让苏芸吃得舒心。

兰枝就像新做的被子,好的是喧腾腾的里子,不是华丽丽的面子。兰枝跟月亮湾的女人不一样,身上有一股戏中女子的味道,眉眼弯弯,笑中含情,穿着打扮,朴素而雅气,得体而不张扬。每次看到兰枝,苏芸总会想起薛湘灵,想起王宝钏,想起更多更远的那些女子们,想起她们的坚韧和侠义,想起她们的清澈和干净。

兰枝和山刚结婚的时候,像一个娇滴滴的小姐,除了说话好听,什么活也不会干。山在田里劳作,她拿条手巾,跟屁虫似的黏在后面,一会儿给山擦擦汗,一会儿给山捶捶背:山在锅台上做饭,她搬个板凳坐在一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大年初一的早上,拜完年,她一个新媳妇不在炕上猫着,缠着山带她到村南大河滩里玩。族里的一个长辈数落山,你这哪是娶老婆啊,分明是娶回来个活奶奶嘛。山一点也不恼,嘿嘿笑着说,我娶老婆不是为了干活,而是为了舒服,一听她说话我就浑身舒坦,跟喝了蜜一样。

山去世后,族里的人都说,这样的媳妇,别说一年了,一个月都守不住。只有苏芸说,你们看走眼了,我这个嫂子强得很,能享福也能受罪。

苏芸还真说对了,兰枝一守就是十年。而且十年之内,什么活都会干了,什么苦也都能受了。文良来了以后,她的态度整个翻转了,把文良捧上了天,让自己低在了尘埃里。每当看到兰枝低眉顺眼地跟文良说话,苏芸就有一种在舞台唱戏的感觉,心里不由自主地就哼唱起来:

一霎时

把七情俱已昧尽

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享定

又谁知祸福事顷刻分明

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

到今朝只落得旧衣破裙

一辆黑色的奔驰从西边驶来,快到紫烟阁门口的时候,慢了下来,苏芸心里一紧。

奔驰车在门口停了一下,又缓缓开走了。

苏芸看清了,不是老宗的车。

苏芸犹豫了片刻,开始撕墙上的告示。翘了边的告示,撕起来并不容易,中间部分牢牢地粘在瓷砖上面。苏芸一点一点撕着,老宗和兰枝在她的脑海里交替出现,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么多年来之所以跟老宗走不到那一步,是因為兰枝在她前面站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兰枝已经变成她的一面镜子了。

这么一想,苏芸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懊恼,看着怎么撕也撕不干净的转让告示,她不由难过起来,也许因为兰枝,老宗这块膏药,跟眼前的转让告示一样,也不容易撕掉呢。

6

兰枝跟苏芸打完电话,心里七上八下的。依着姑嫂多年的交情,而且又是第一次开口求她,苏芸说什么也该应承下来,最起码也应该说“我尽力吧,办法总比困难多”。家里的人有事找她,这句话她可没少说。去年,洋洋误入传销团伙,传销窝点在距离柳阳三百多里的一个县城,既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兰枝和文良急得团团转也想不出办法。正在走投无路时,苏芸回来了,她说,别着急,办法总比困难多。说完,就开始不住地打电话、接电话,不到半天时间,洋洋的事就有了着落。

想想苏芸常说的那句话,再想想苏芸刚才说的,虽不是天壤之别,也算是冷热两重天。“容我想想吧”,这话不温不火,却包含着无限的不确定。难道洋洋的事她不想管,需要想想再做打算?这可是涉及到孩子前程的大事,如果苏芸出手相帮,孩子的命运和她后半辈子的日子可就是天上地下了,苏芸那么聪明,这么浅显的道理,她就想不透吗?

兰枝越想心里越没底,越想心里越慌。苏芸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如果指望不上了,只能听天由命了。想到天,兰枝的心里长了满满的气。人们常说,世上什么最大?天最大,无边无际,没有尽头。可天大在哪儿?抬头就能看见,眨眼就能吃人,山不就是被天吃了吗?还有洋洋的事,都说是天大的事,可天理何在?说什么天道人心,天地良心,天有道吗?天有心吗?面试需要找关系,找不到关系,就只能听天由命。洋洋的事跟天扯上了关系,还能有个好吗?

文良说,你先别着急,就容人家想想吧。刚才我听村长说了,这可不是仨核桃俩枣就能办了的事,得好好掂量一下,家里这点水,能不能撑得住?

文良的话一下子惊醒了兰枝,光顾着掰掐苏芸那句话,没把要害想进去,光说让人家帮忙,没说让人家怎么帮。这年头,空嘴说空话怎么行,真金白银要跟上。

兰枝扭身朝屋里走,打开柜子,看看家里有多少钱。

文良跟在后面说,要不打电话问问洋洋,看看别人怎么办?我就不信,这么多考试的,都找关系。

兰枝心里咯噔一下,她看着文良的脸,心像针扎了一下,到底不是亲生的,针头线脑的事看不出来,一遇到大事就现了原形。

兰枝本来想说,你就是怕花钱呗。但是又想,文良就是真这么想,也是人之常情,谁愿意把白花花的血汗钱扔进黑窟窿里呢。洋洋这种事,细思量一下,还真没底,到底花多少,最后能落到哪儿,谁也说不清。

这么一想,兰枝心里平和了,她换上一副笑脸说,你是一家之主,你说咋办就咋办。

文良得意地说,看看,没主意了吧?

兰枝顺竿爬,背靠大树好乘凉啊。

文良大胳膊一挥说,走吧。

兰枝问,去哪儿?

文良说,找村长,打问打问,到底花多少,咱好做准备。

兰枝脸一红,看来自己多想了,她紧走两步,用手拍打文良背上的尘土,动作又轻又柔。

这个时候,苏芸的电话打过来了。

文良抢过手机,张口就说,他姑,洋洋的事全靠你了,需要花钱尽管说话。

挂断电话,文良高兴地说,他姑就是不简单,想得太周到了。她说,找人的事千万不要跟洋洋说,免得影响孩子的情绪。她让洋洋赶紧找一个面试班,最好找正规的培训中心。找人的事也不要跟任何人说,免得别人说三道四。

兰枝心里一热,芸儿啊,苏家有你,是我们的福气啊。

文良问,村长家还去不?

兰枝说,不去了,咱就听苏芸的。

7

紫烟阁又开了。

周路远挺高兴,开就开着吧,反正没鱼有虾。苏芸皱眉,周路远这辈子也就是小鱼小虾的出息了。老宗不如周路远高大英俊,心比周路远大得多,小鱼小虾之类的事他从来不放在眼里。刚认识老宗的时候,苏芸经常跟周路远说起老宗,下意识想让他学学老宗。周路远不以为然,老宗这么行,那么行,有一样他不行,不会拉二胡。

仔细一想,周路远说得也对,人活在世上,都有自己的长处和短处。老宗的长处是挣大钱过好日子,周路远的长处是拉二胡让自己高兴,两者好像也没什么高下之分。其实,苏芸也不是看重钱的人,她只不过是想让周路远学一学老宗的宽广,可两人一个豆腐,一个白菜,谁也成不了谁。

道理苏芸是想明白了,可总是在某些时候,无法随着自己的心走。尤其是遇到了困难,周路远和自己都无法解决时,她就会想起老宗,内心深处就会有一个念想:如果周路远也像老宗这么能干就好了。可是,她又非常清楚,这个念想是虚妄的,根本不可能变为现实。这个念想从认识老宗的那一天起,就好像长在了她心里,总是不由自主地冒出来。紫烟阁重新开张,也跟这个念想有关,洋洋的事一来,那个念想就又如影随形了。

老宗一直没有来,也没有任何消息。

苏芸坐在紫烟阁发呆。洋洋的事箭在弦上,射向哪里,她没有方向。

兰枝的电话又打来了,芸儿啊,洋洋如果考上了,就成了吃皇粮的官人。

苏芸说,我知道。

兰枝说,芸儿呀,我知道你为难,可嫂子可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苏芸心里一软,你先别急,我打问一下再说。

兰枝说,芸儿啊,你就是脑袋拱地也得帮这个忙,谁让你是洋洋的姑,谁让你有这个本事呢。

兰枝的话里透着自家人的随性随意,却又包含着逼迫的意思,赶鸭子上架似的。这不是兰枝风格啊,她一向都是四平八稳,不乱阵脚的。苏芸觉得肩上压了一块大石头,她说了一句,你容我好好想想吧,就挂了电话。

话是这么说了,事却不能等了,火烧眉毛了,马踩着车呢,苏芸不由也急了。兰枝的话是躁了些,卻是实情。把苏家的祖宗八代捋一遍,除了她苏芸,还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办洋洋的事,别说办了,能商量的人都找不出一个来。

苏芸一遍又一遍地翻看着手机。在柳阳认识的人说起来也不少,通讯录里的人有几百个,每一个看着都很熟悉,也都很陌生。翻来翻去,能说一说这事的人也没有几个,而且还不是太确定。仔细一想,也就是在一起吃吃喝喝的关系,而且基本上苏芸都不是主角,一般是老宗请客她作陪,说白了就一陪客的花瓶。其实,连花瓶也算不上,年轻貌美的小三小四才是老宗的花瓶。

苏芸掂量了好久,才跟三个人打了电话,约他们晚上一起吃饭。苏芸没说有什么事,有事不能电话里说,酒至半酣才是最佳时机。

这三个人,一个是县医院的办公室主任,他的关系很广,柳阳各个部门的领导他都熟悉:一个是苏芸的粉丝,南方一个做水暖管件的老板,他也喜欢听戏,苏芸跟他谈得来,是除了老宗之外关系最好的一个朋友了:另一个是人事局姓刘的副局长,是位女性,四十来岁,浓眉大眼,说话干脆利索。苏芸分析了一下,三个人之中,刘局长跟这事最沾边,是饭局中最重要的一个。

电话打了以后,苏芸开始犹豫是不是叫上老宗。这三个人,有两个是通过老宗认识的,他们跟老宗的关系比她要铁。这个饭局如果有老宗出面,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苏芸拨出老宗的号码,却无法按下呼叫键。不知道为什么,紫烟阁关了几天,好像把她跟老宗的缘分关住了。

饭局定在晚上六点。还不到五点,办公室主任和南方老板先后打来了电话,他们有了更重要的饭局,都不能参加了。四个人的饭局,少了两个人,太寡淡了,苏芸跟南方老板说,是不是能左右兼顾一下,哪怕来得晚一点,也没有关系。

南方老板说,饭局中有一个领导要参加,怠慢不得,抱歉,抱歉啊。

苏芸心里一阵凄凉,这就是城里所谓的圈子,原来这么脆弱,没有了利益往来和吃吃喝喝,一切都是浮云。

刘局长准点到了,一听那两个人不来了,冷笑一声说,这种人我见多了,见风使舵,落井下石,还不是听到了风声,故意避开了。

苏芸嗅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味道。“见风使舵、落井下石”显然跟她苏芸无关,却又当着她的面说出来,好像又跟她有关似的。这种无关而又有关的话题,敏感而又意味深长,问与不问都有玄机。如果没有洋洋的事,苏芸会选择不问,因为敏感话题往往跟是非紧密相连,远离是非,是苏芸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但这一次苏芸问了,而且问得直截了当。因为她非常清楚,是非对于女人来说,有时候是麻烦,有时候也是拉近关系最有效的手段。

苏芸问,老宗落井了?

刘局长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真不知道吗?

苏芸反问,知道还问吗?

刘局长的口气急切起来,苏芸啊,你说老宗能躲过这一劫吗?

苏芸有点措手不及。老宗遇到了麻烦,她感觉到了,什么样的麻烦,老宗不说,她不知道,能不能躲过那一劫,更不知道。她只能含糊其辞地说,老宗福大命大,肯定能逢凶化吉。

刘局长舒了一口气,如果真是那样,就太好了。老宗可千万别出事,他一出事,麻烦就大了。

刘局长脸上的担忧,让苏芸疑惑了。在她的印象中,老宗跟这个刘局长的关系没那么近。老宗跟她说过,这个刘局长表面上看起来单纯,其实挺狡猾的,一门心思向上爬,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苏芸以为老宗不喜欢这个人,跟她的交往也只是表面上的应酬,没想到,一个老宗不喜欢的人,竟然这么为他担忧,看来两人的关系并不像老宗嘴上说的那么简单,说不定跟他的小三小四没什么分别,或者还有其它的什么猫腻。苏芸心里冷笑着,嘴上却笑嘻嘻地说,有个大局长为他牵心挂肚,就是躲不过这一劫,他也该“含笑九泉”了吧。

刘局长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端起酒喝了一口,说,你说得对,老宗福大命大,咱们就不要为他操心了,

刘局长一句“咱们”就把自己撇清了,担忧老宗的不是她自己,而是“咱们”。

苏芸对“咱们”有点反感,被拉上贼船似的。老宗跟刘局长到底是什么关系,苏芸不清楚,但她跟老宗的关系,跟这个刘局长好像不一样,至于不一样在哪儿,苏芸也想不明白,也许比她要近,也许比她要远。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反感也不能表露出来,有求于人家呢。苏芸脸上赔着笑,跟刘局长干了一杯酒,岔开了话题,说起了洋洋的事。

刘局长说,这种事,可能,也不可能。

苏芸听不透刘局长的话是什么意思。

刘局长解释道,咱中国的事,上边的出发点都是好的,一到了下边,都给念歪了。

苏芸还是一头雾水,她想追问,刘局长却不愿意说了,她打断苏芸的话说,我一个公职人员,这种事只能点到为止。

苏芸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推到刘局长面前,前一阵去云南,看到一副玉手镯,挺适合你的。

刘局长打开盒子,眼睛一亮!

玉手镯色泽温润,透着一股清雅之气,一看就价值不菲。这是老宗送给苏芸的,当时苏芸大着胆子猜了五千,老宗摇头说,少了,少了。苏芸不想要,老宗硬塞到苏芸手里说,别说贵贱,适合你就行。苏芸虽然喜欢,却一直没戴,总觉得什么时候要还给老宗,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

刘局长推辞了一番,收下了。

苏芸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手镯戴在担忧老宗安危的女人手上,也算是“物尽其用”了吧。只是,刘局长的手腕有点粗壮,配不上手镯的清雅。

饭局结束时,刘局长跟苏芸说,这件事就是能办,难度也相当大,如果是老宗,也许能办,不过老宗……

苏芸点点头,我知道。

刘局长叹口气,你知道就好,等老宗没事了再说吧。

8

兰枝按着苏芸的吩咐,给洋洋打电话,让他报面试培训班。

洋洋说,早报了,已经开始培训了。

文良一听挺高兴,说,这小子别看不言不语的,心里有数。我看咱就别瞎操心了,孩子大了,翅膀硬了,让他自己去飞吧。

文良的话说得兰枝心里热乎乎的。洋洋最近的表现不错,每句话都说得十分在理儿,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当娘的,谁不愿意自己的孩子有出息呢,这是家门的荣光,当娘的荣光啊。兰枝暗下决心,既然孩子这么争气,当爹娘的,就是砸锅卖铁,也要给孩子助把力。

苏芸一直没有回音,兰枝也没有再问,她了解苏芸的脾气,没有谱的事从来不说,一旦说了,就八九不离十了。兰枝最佩服苏芸这一点,说话做事不慌不忙,有一种男人的稳重。兰枝觉得苏芸跟山有些相似,又有所不同。她跟山一样聪明能干,却比山少了一些锋芒,多了一些低调。这一多一少,恰到好处,符合女人的身份,又比山略高一筹,只可惜是个闺女,不然肯定是苏家的头雁。事实上她也早就成了苏家的依靠,尤其是最近几年,已经长成了一棵大树,为苏家挡风遮雨。别人能不能感受到,兰枝不清楚,反正她是感受到了。山刚走的那几年,她的头是不敢抬起来的,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总觉得背后空荡荡的。现在好了,有这个堂妹在,她的腰杆硬气多了,无论遇到什么事,心里不再那么害怕了,反正后面有一个人托着底呢。月亮湾的人,见了乡里的派出所长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谁有本事搬得动公安局长?可苏芸一个电话,就让公安局长发号施令从传销团伙救出了洋洋。这件事传出去以后,月亮湾的人都惊了,整个村子都在议论这件事,就连村长的态度也变了。原来村长可从来没正眼瞧过文良,现在见了文良笑容满面的,小年夜还让文良到他家喝了几杯。兰枝心里明镜似的,文良一个外地来的上门女婿,村长犯不上跟他套近乎,他拉拢的是背后的苏芸。

当然,女人的本事让人佩服,也让人嫉妒。关于苏芸的能量,月亮湾有一些传言,话里话外说苏芸背后靠着一个人。每当兰枝耳东耳西听到这些闲言,就有点心虚。如果苏家的依靠是拿一个女人的身子换来的,那就是耻辱了。可是,每当面对苏芸清澈的眼神,兰枝又觉得这些传言不足为信。

有一次,姑嫂俩说体己话,兰枝试探着说,芸儿,听说柳阳你有一个朋友,挺有本事的。

苏芸说,是有这么一个人。

兰枝问,怎么认识的?

苏芸说,说来话长,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家里一袋小米生了虫,我怎么也舍不得扔掉,就拎着去了一个花鸟鱼虫店,想送给他们喂鸟。没想到老板娘不领情,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好像我的小米有毒。我挺生气,抓起一把小米就朝鸟笼子里撒,气呼呼地说,如果鸟死了,我赔你!老板娘轻蔑地打量着我说,你赔得起吗?这时候,一个人像从地上冒出来似的,跟老板娘说,她赔不起,我赔!老板娘的态度立刻变了,低头哈腰地跟我道歉。

兰枝笑了,听着跟唱戏一样。

苏芸说,还有更巧的呢。有一天,我从超市下班朝回走,手里拎着一袋小红豆,准备回家熬粥喝。当时不知想什么,反正是在走神,手里拎着的袋子晃荡晃荡的,一下子就晃掉了,袋子破了,小红豆撒了,骨碌碌滚了一地。周围有很多人,都瞅着我笑。我满脸通红,手足无措。这时候,一个人走过来,递给我一个塑料袋,并蹲下来帮我收拾撒落在地上的小红豆。我撑着塑料袋,他用手捧着朝塑料袋里装。等收拾完了,我才看出来,这个人就是在花鸟鱼虫店帮我解围的人,心里怦怦直跳,为啥就这么巧呢?他也认出了我,笑着说,为啥我手里凑巧就有一个塑料袋呢?

兰枝听得入了迷,那人长相如何,比妹夫好看不?

苏芸摇头,不好看,像块土豆似的。

兰枝叹口气,这世上的人,哪儿有十全十美的。

苏芸问兰枝,为什么跟他两次见面,都和粮食有关呢?

兰枝张口就说,你和他一样,都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嘛。

苏芸心里一热,兰枝总是这么聪明,一句话就说中了她的心思。而老宗却做不到这样,这个问题,她也问过老宗。老宗的回答总是跑偏,一会儿说,这是缘分,一会儿又说,命中注定,反正就是隔靴搔痒,点不到疼处。每当这个时候,苏芸就会想,如果老宗跟兰枝一样就好了;看着兰枝温暖的笑脸,她不由动情地说,嫂子,你记着,等哪一天我不在你炕上躺了,就证明是人们传的那樣了。

蘭枝急问,为什么?

苏芸答,怕脏了你的炕。

兰枝心里一下轻松了,她不由说道,你就是真那样了,也脏不了嫂子的炕。

苏芸的眼圈红了,有嫂子这句话,我就知足了。

兰枝一把抓住苏芸的手,心里一阵愧疚,觉得自己的试探太不应该了。苏芸是什么样的人,她比谁都清楚。别看她在外面风风光光八面玲珑,其实她是有原则的。兰枝不止一次听她说过,别听人们瞎嚷嚷,其实我跟你没什么两样,有些地方甚至还不如你,我不过是比别人早出去了几年,又因为唱戏的原因多认识了几个人,这些人跟咱月亮湾的人不一样,根本交不了心,都是浮在面上的,说白了,就是相互应酬,相互利用。不过,我从没给咱苏家抹过黑,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我自有分寸。

其实,稍微用心想想,这种事情不该想更不该问。如果苏芸真靠了男人,而且是大本事的男人,她的家产应该比现在大得多。还有她跟妹夫的关系,也没那么好了吧。每年正月初三,两人一起回娘家,从坟上烧纸回来,一大家子人坐在一起喝酒聊天,喝到高兴的时候,文良就会喊,苏芸,唱一段!两口子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一个拉二胡,一个唱京戏,琴瑟和谐,鸾凤和鸣。

兰枝比谁都清楚,洋洋面试的事可比传销那件事大多了,如果苏芸真能帮忙办成了,在月亮湾又是一声惊雷,随之而来的也许是更大的绯闻和闲言。所以,尽管兰枝心里着了火一样焦灼,也只能不动声色,静静地等待苏芸的回音。

一晃三天过去了,兰枝沉不住气了,出来进去的,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文良倒是把心放到了肚里,一副“高高挂起”的样子。兰枝问,文良,孩子的事,咱还问问不?

文良说,让孩子自己努力吧,说不定真能考上呢。

兰枝咽下一口气,说不定的事,可不能冒险啊。

文良想当然地说,本来就是说不定的事啊,考上或者考不上。

文良就是这么简单,想到了一就不再操心二。兰枝有点难过,如果有山在,哪儿用得着她操心呢。山是走一步看三步的人,他要是能活到文良这个岁数,肯定是苏家,甚至是月亮湾数一数二的人,就是村长也不一定能比过他,苏家好不容易出个人才,还被老天爷掐了尖儿。

兰枝越想越心疼,疼也无法说出来,连喊疼的地儿都没有,只能自己受着,自己舔自己的伤口。

9

与刘局长吃了一顿饭,苏芸有点灰心。一个人事局的副局长,有职有权,又是内行,还说不好办,她算老几啊。这样的大事,她还是别想了,再想就是不知天高地厚掂不出自己的分量。俗话说,有多大的荷叶包多大的粽子,她也就是一只小蚂蚁,即使粉身碎骨又有多大的能量呢?当然,刘局长也说了,老宗也许能办。但是,能办的前面有个也许,就是不确定,有变数。况且老宗目前的处境,他就是能办,也不好意思开口啊。刀在人家脖子上架着呢,你还找他管闲事,这不是异想天开吗?于情于理也说不过去呀。

想到刘局长对老宗的担忧,苏芸愧疚了,自己只顾着洋洋的事,没有考虑到老宗的安危。听刘局长话里的意思,老宗恐怕是真有了麻烦。到底是什么麻烦呢?苏芸还真想不出。交往十几年了,苏芸对老宗的事知之甚少,两人的话题虚的多,实的少。老宗偶尔提一提生意上的事,也就是三言两语,基本上都是带情绪的话。比如说:最近办了一件事,特漂亮,苏芸,唱一段;比如说:这几天跟着“大领导”去了一个地方,“大领导”很高兴:比如说:今天谈了一个项目,不太顺,苏芸,泡绿茶,败败火……苏芸就唱一段,泡茶,听他说高兴的话,仅此而已。至于他为什么高兴,跟“大领导”去哪儿了,哪个项目不顺,老宗不多说,苏芸也不问。不知道为什么,苏芸对老宗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说不清是敬畏还是戒备,心里像隔着点什么让她跟老宗走不近。老宗似乎也是同样的感觉,下意识也在防着什么,他们的关系,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

静下心来一想,老宗不露面已经快一个月了。苏芸有些着急了。老宗一个生意人,一不偷二不抢的,能犯什么事呢?可是,网上经常曝出一些比老宗还大的生意人被抓的消息,这些生意人跟老宗有些相似,好像也是跟“大领导”们有瓜葛。苏芸越想越不安,越想越担心,想到老宗也许从此不再出现,想到老宗温和的面容,想到老宗喊她傻丫头的亲切,想到老宗帮她的点点滴滴,想想洋洋这件事的难处和迷茫,苏芸的心里不由一阵难过和不舍,同时还有一种失落和恐惧。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老宗已经成了她的依靠,成了她生命中无法割舍的一部分,没有了老宗,她像是一片落叶,只能随风飘零。

苏芸想给老宗打个电话,问一问他好不好,或者告诉他紫烟阁又开了,问他什么时候过来喝茶。总之,只要听见他的声音就行。

苏芸熟练地按出了老宗的号码,却又犹豫起来,想想老宗目前的未知状态,想想打电话可能给老宗惹麻烦,她把电话放下了。过了一会儿,她又想,也就是打个电话,能惹什么事呢?唯一的可能,就是别人误解她跟老宗有男女关系。即使这样,又能如何?管它呢,天塌下来不是天外还有个天吗?反正十几年的交情了,人家落难了,不打个电话问一问,怎么也说不过去。

苏芸横下心来,飞速地按下了拨出键。

手机里传出来: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苏芸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一种巨大的恐慌弥漫开来,她呆呆地坐在茶室老宗常坐的位置,大脑一片空白,抬头看看对面墙上的那棵大树,碧绿的叶子好像一点一点地变黄了,一片一片地飘落下来。

10

兰枝提前也没打个招呼,就到了柳阳。

苏芸在紫烟阁门口等了二十多分钟,兰枝和文良才到了。两人下了公共汽车,没舍得打出租,坐了辆摩托三轮过来。看着两人手里的大包小包,苏芸心里一酸,埋怨道,来就来吧,带什么东西呢。

文良说,第一次登门,不能空着手啊。

兰枝佯装嗔怪道,我说芸儿不是外人,人家不听,跟新女婿去丈人家似的,恨不得把超市都搬进来。

文良被兰枝说得满脸笑容,苏芸心里也热乎乎的,她喜欢兰枝对文良的态度,什么好都先把他放在前头,什么时候都不揽功,什么话从她嘴里说出来都听着舒服。

三个人扯了一会儿家常话,苏芸就把找刘局长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兰枝一脸迷茫,文良有些急躁,这到底是能办还是不能办啊?

苏芸本来想说不好办,但是看着兰枝期待的眼神,怎么也说不出口。

兰枝眼里的光一点一点暗了下去,她叹息了一声说,芸儿,你也别太着急了,能办是咱洋洋的命,不能办也是他的命。

文良也接口,我跟你嫂子啥也不懂,我们都听你的。

兰枝和文良眼巴巴地看着苏芸,脸上是绝对的依赖和信任。

苏芸一下子觉得肩上有千斤重,心里也左右为难。她说不能办,他们信;她说能办,他们也信。关键的问题是,到底能不能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如果她自己图清净说不能办,万一别人办了,岂不是耽误了孩子一辈子的前程?如果她说能办,让他们心怀希望而自己又没有能力办成,岂不是更让他们煎熬吗?

文良气呼呼地说,如果大家都凭本事考,愿赌服输,咱也甘心。

这何尝不是苏芸的想法呢,为了给自己和兰枝一个交代,苏芸决定再努力一次,办成办不成先放在一边,关键是先搞清楚到底有没有这种可能。

病急乱投医,苏芸顾不上电话上说事不合适了,她把可能与这种事有关联的人打了个遍,一共有五个人跟这件事沾边,两个人说这种事绝对不能办,三个人说有这种可能性,其中有一个是那个南方老板,说自己去年刚办了一个,托的是人事局刘局长的关系。

苏芸一听,马上就问,花钱了没有?

南方老板说,你这么聪明的人,这种事还用问吗?

苏芸笑着说,我不知道深浅,你给交个实底,到底几个数能办?

南方老板迟疑了一下,才小声说,没有十个八个办不成。

兰枝和文良的表情像六月的天一样,随着苏芸的电话来回变化,一会儿阴,一会儿晴,等听到南方老板的话时,他们脸上都是灿烂的阳光了,苏芸的心里也燃起了希望的火苗,既然已经有了成功的先例,为什么不拼一次呢?当然十万八万对于兰枝一家来说是一笔巨款,能不能拿出来,愿不愿花,苏芸做不了他们的主。

没想到,兰枝眉头也没皱一下就说,不用考虑了,咱办。

文良也不假思索地说,为了孩子,砸锅卖铁也办。

既然两人态度这么坚决,苏芸也有了信心,怕他们有压力,就安慰他们说,十万八万是不少,但是,一旦办成了,最多三年,洋洋就挣回来了。

兰枝说,你不用开导我,我想得开,办成了就等于洋洋在城里有了地,有了一辈子的饭碗。

文良也大方地说,尽管放心去办,就是多个一万两万,我也拿得起!

苏芸感动了,文良一个半路来的继父能做到这份上,已经相当仗义了!她这个做堂姑的,更应该全力以赴才对。

苏芸打通了刘局长的电话,说晚上请她喝茶,怕刘局长拒绝,她放了一个烟雾弹,说老宗有消息了。

刘局长还是拒绝了,不过话说得挺实在,茶不喝了,不就是孩子那点事嘛,我倒是有个关系,可以试试。

苏芸一阵狂喜,连声说,谢谢,谢谢,回头我好好请你。

刘局长说,请的时候,叫上老宗吧。

苏芸心里一惊,不由问道,老宗有消息了?

刘局长笑着说,这句话该我问你呀。

苏芸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她尴尬地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她的烟雾弹在刘局长面前变成了笑话。

见苏芸红着脸发愣,兰枝以为事情不顺利,就安慰道,芸儿,别着急,大不了咱不办了。

苏芸回过神来,把刘局长的话说了。

兰枝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文良也激动地说,回家我就把那只羊杀了,你给人家送去。

苏芸说,不用,八字没一撇呢。

兰枝说,没一撇也是人情。

11

蘭枝和文良坐上了回月亮湾的公共汽车。

文良隔着车窗朝外看,嘴一刻也不闲着。一会儿说,兰枝,你看这座楼,离市场挺近,买东西方便,咱给洋洋买这儿的房吧;一会儿说,“未来强者”幼儿园,这名字好,孙子就在这儿上学吧;一会儿说,兰枝,等洋洋上班了,咱把亲戚朋友都叫上,到“帝豪大酒店”撮一顿……

兰枝知道文良心里高兴,瞎嘚瑟呢,就小声跟他说,别咋呼了,八字没一撇呢。文良把嘴凑到兰枝耳边小声说,我看十拿九稳了,洋洋他姑能量不小,我偷偷数了一下,不到半个钟头,她打了三十多个电话,先不说办事,单说她一个女人家,在柳阳认识这么多人,而且听着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已经很不简单了。

兰枝侧过脸看文良,既熟悉又陌生,她第一次发现,原来文良粗中有细,也有心计呢。

文良的屁股一欠一欠的。兰枝说,屁股底下有蒺藜啊。文良干脆站起来了,从兜里掏出烟,给车上的男人们发起来,嘴上还说,老哥今天高兴,请大家抽根烟。

一个男人问,老哥,有啥高兴事啊,说出来也让大伙高兴高兴。

文良笑眯眯地说,我娃中状元了。

车上的人都笑了起来。

兰枝哭笑不得,站起来拽文良,不好意思地对大家说,他喝多了。

兰枝把文良摁到座位上,气呼呼地说,五十多岁的人了,咋就没有一点稳当劲儿呢。

文良还是笑嘻嘻的,可兰枝却笑不起来,她在发愁钱的事。

回家后,兰枝愁眉苦脸地说,你把大话说下了,钱从哪儿来呀?

文良扭身朝外走。兰枝忙问,你去哪儿?

文良说,借钱呗,慢钱没有紧钱有。

兰枝瞪他一眼,你以为这是盖房娶媳妇啊。

文良说,这事比娶媳妇盖房还大呢。

文良虽然说得有道理,但苏芸说了,这事无论如何也不能摆在桌面上。

文良不以为然,撇撇嘴说,现在这世道,离了请客送礼办不成事,有啥大不了的啊。

兰枝说,芸儿不是说了吗,请客送礼的事咱老百姓不怕,她也不怕,怕的是为咱洋洋办事的人,七八万够人家钻监狱了。

文良抓抓头说,我差点坏事了。不过,不出去借,钱从哪儿来呀?

兰枝说,芸儿不让咱们到处借钱,说她那儿有。

文良不同意从苏芸那儿借钱,他说,又不是亲姑,人家能帮忙办事,已经难得了,再从人家那儿拿钱,没有这样的道理。

兰枝跟文良的想法一样,苏芸一个女人家,在外打拼,挣钱不容易,又不是三千五千,一时半会儿又还不了,人家又不好意思张口要,岂不是天大的亏欠?

两人统一了思想,只在最近最可靠的亲戚中借钱。两人跑了两天两夜,连上家里的积蓄一共才凑了六万。兰枝愁得嘴里起了燎泡,她哭着跟文良说,要不,咱不办了?花这么多钱,以后怎么过啊?

文良也不咋呼了,一根一根地抽烟,憔悴了许多。

兰枝心疼地说,要不,咱厚着脸皮让芸儿添点?

文良把烟按灭了,不用,我出趟门,回来钱就有了。

兰枝问,去哪儿借啊?

文良说,我的朋友遍天下,你就别管了。

三天后的晚上,文良回来了,手里提个袋子。他把袋子递给兰枝说,五万,够了吧?

兰枝打开袋子,五摞崭新的百元票子。

兰枝惊问,从哪儿弄的?

文良眨巴眨巴眼说,偷的,抢的。

兰枝还想追问,文良说,还没吃饭呢。

兰枝赶紧到厨房,擀了文良最喜欢吃的面条,还炒了一大盘葱花鸡蛋。

文良吃了一大碗面,喝了半斤白酒,才心满意足地说,兰枝,上床睡觉。

两人躺在床上,文良一把搂过兰枝,就要做那种事。

兰枝想着钱的事,有点不情愿,但还是顺从了。

文良的动作跟往常不一样,一下一下,像是发狠似的,很激烈,很暴力,嘴里喃喃说道,老天爷,让我种上吧,种上吧。

兰枝害怕了,拉着灯,看到文良满脸的泪水。

兰枝惊呼,文良,怎么啦?

文良抹了一把泪说,兰枝,我把山西老家的房子卖了,那是我的根儿,我的后路啊。

兰枝一下明白了,原来文良卖掉了老家的祖宅,那可是文良念念不忘的地方,他经常跟兰枝说,等洋洋娶了媳妇,不稀罕他们了,他就带着兰枝回老家,那是个有山有水的地方,比月亮湾漂亮多了。

兰枝看着文良孩子一样无助的脸,眼泪唰地流了下来,她一把抱住文良,一字一句地说,如果洋洋以后不管你,我拿刀把他杀了!

文良叹口气,现在的世道,亲生的儿子不管爹娘的多了。

兰枝哭着说,你比亲爹还亲!

文良抱住兰枝哽咽着说,兰枝,你可千万不要走在我前头啊。

兰枝含泪说道,文良,你放心,我就是先走了,洋洋如果不孝顺你,我做鬼也饶不了他!

12

苏芸瞅着兰枝和文良送过来的十块“砖头”,心扑腾扑腾地跳个不停。十万啊,对于兰枝和文良来说,是汗珠子、心尖子,是天和地一样长长的岁月。他们等于预支了半辈子的光景,去买一个未知的命运。十万元方方正正地摆在桌上,还不如家里的锅盖大,苏芸看着却像是一座山。尽管兰枝反复说,该花就花,该扔就扔,就是最后办不成了,咱也不后悔。但是,把这么多钱扔出去,苏芸一时不敢决断。

周路远也被吓住了,一改往日的漠然,心急火燎地说,又不是仨核桃俩枣,不能随便瞎扔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把钱退回去!

苏芸有点不甘心,刘局长已经答应了试试,这个机会千载难逢。

周路远撇嘴说,试试,说得轻巧,到时候钱花了,事没办成,你怎么收场?

苏芸也一直为这种可能担忧着。她想横下心来放下,但是,刘局长的“试试”像迷雾中的一丝光亮,就在不远处闪烁着,她总觉得,只要大着胆子赌一把,那束光亮也許就会照耀在兰枝和洋洋的头上。

苏芸心里开了锅一样,焦灼着,翻腾着。

苏芸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看着手机上那一串熟悉的号码,她的心差点跳出来。

老宗不等苏芸说话,就急乎乎地说,苏芸,你赶紧到元亨公寓来一下,有急事。

周路远问,谁呀?

苏芸说,老宗。

周路远眼里一亮,正瞌睡呢,来了个枕头,你问问老宗,这种事他有经验。

苏芸看了周路远一眼,犹犹豫豫地说,不想麻烦人家了。

周路远催道,这是大事,赶紧问吧。

苏芸迟疑了一下,老宗说有急事,要不,你跟我一块去吧。

周路远又恢复了以往的淡漠,我就不去了。

苏芸没有勉强,周路远就是这样,啥事都不愿意操心,一有了依靠他就躲得远远的。

去元亨公寓的路上,苏芸的心情有点复杂。这么长时间不见老宗了,真有点想念呢,不知道他的事儿解决了没有。老宗用的是她熟悉的那个号码,说明可能逃过了那一劫。如果老宗没事了,洋洋的事就更有希望了。有老宗在,那十万块钱就不是山了,变成了一块小坷垃,被老宗一踢,就成了亮堂堂的前程了。老宗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她左右为难的时候来了,这是洋洋的命运,也是她苏芸的命运啊。这么一想,苏芸就有点怦然心动了,跟老宗认识这么多年,这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元亨公寓是柳阳最高档的一个小区,是老宗开发的一个大项目,据说里面住的不是达官,就是显贵。罗马风格的小区大门,几个门岗都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穿着笔挺的制服,二十四小时轮流值班。小区正中是一个巨大的湖面,波光粼粼,湖边种了金丝垂柳,碧绿的枝条随风摇曳。

苏芸看着一排排气势雄伟的高档别墅,看着别墅上面高高的天,心里突然有了一种义无反顾的悲壮感,好像要去奔赴一个未知的命运,又好像去跟自己的过去诀别。

按下门铃的时候,苏芸心里咚咚直跳,一个荒唐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如果老宗再坚持,就从了他吧。但是紧接着,一个疑问开始闪现,如果这样了,是为了兰枝和洋洋,还是为了自己?

直到老宗的脸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也没有想出答案。

苏芸早就知道老宗富,富到什么程度,她没有一个清晰的概念,走入别墅的一刹那,她的头脑中跳出一句戏词:见宫殿尽是金装玉砌。

老宗却没有让她参观别墅的意思,一进门就急乎乎地说,你跟我来。

苏芸跟着老宗上了二楼。一个房间里放着几十箱高档茅台酒,老宗指着茅台酒对苏芸说,你帮着我把这些酒打开,一瓶一瓶倒进厕所的马桶,顺着下水道冲走。

苏芸惊得说不出话来。她意识到了危险,想扭头就走,却迈不开脚步。老宗的脸像霜打了的茄子,没有一点血色。

苏芸按着老宗的吩咐,把茅台酒搬到卫生间,然后打开箱子,撕开盒子,拧开盖子,倒入马桶,冲走……

苏芸知道,酒是粮食的精华,好几斤粮食才能酿出一斤白酒,眼睁睁看着这些“粮食”被哗啦啦地冲走,苏芸的心像刀扎一样疼。她的眼前闪现着烈日下农人在田里劳作的样子,心里有了一种深深的犯罪感。因为老宗常喝这种酒,苏芸知道价钱,她估算了一下,这些要消失的酒值十五六万!那得是多大一垛粮食啊!如果给了兰枝,办洋洋的事还花不清呢。

苏芸实在忍不住了,停下手问,这是谁的酒?

老宗答,一个领导的。

苏芸问,这是谁的房子?

老宗答,这个你不必知道。

苏芸问,你的事呢?

老宗答,基本摆平了。

苏芸问,非得这样吗?

老宗答,谁拉走都有后患。

苏芸问,什么后患?

老宗说,你不懂。

苏芸不问了,发狠似的,哗啦啦地,倒得很快!

一个多小时,才把酒倒完,箱子、盒子、空瓶子堆了一大片。

老宗把一串钥匙递给苏芸,明天你找个收废品的,分批把这些空瓶子卖了。

苏芸问,这就不危险了?

老宗说,当然,酒没有了,就仅仅是废品和垃圾了。

苏芸接过了钥匙,像是跳进了一个深渊,她第一次发现,原来老宗不仅仅是依靠,也是一张网。老宗用十几年的岁月,已经把她网死了!

苏芸有些懊恼,有些不甘心,她用脚踢了一下地上的瓶子,咬牙切齿地说,这种事为什么不找你的小三小四?

老宗说,你这个傻丫头啊,在这个世界上,你才是我最信任的人。

苏芸明明知道老宗说的也许不是实话,心里还是热了一下,她跟老宗说,走,咱们喝茶去!

13

苏芸和老宗来到紫烟阁。

老宗问,不是关了吗,怎么又开了?

苏芸本来想说,不舍得。说出口的却是周路远的话,没鱼有虾,开着吧。

进了茶室,老宗四下看了看,感叹道,恍如隔世啊。

苏芸坐下来,烧水,泡绿茶。

老宗说,泡红茶吧。

苏芸抬头看老宗,老宗的脸又黑又黄,好像刚得了一场大病。她心里一酸,给老宗泡了上等的普洱,轻声说,这段时间,吃不好,也睡不好吧?

老宗说,可不是,真他妈不是人过的日子。

老宗端起茶,喝了一口说,丫头啊,还是你活得自在。

苏芸心里说,我也不自在,有大事在头上压着呢。苏芸想说说洋洋的事,但看着老宗疲惫的脸,就张口问,要不唱一段?

老宗的眼亮了一下,很快又暗淡下来,他把头靠在沙发上,叹口气说,别唱了。

苏芸看着老宗,既心疼又失落,她发现,他们之间的气场有点不对,她连老宗的心思也猜不对了。她以为老宗该喝绿茶败火,老宗却说喝红茶;她以为老宗愿意听一段,老宗却说别唱了。

老宗眯了一会儿,直起身说,把茶叶店改成咖啡馆吧,现在流行喝这个,

苏芸瞥了老宗一眼,说得轻巧,多大的投资啊。

老宗拍拍胸脯,有我呢。

苏芸心里一暖。她起身到卧室,看着床上扔的绿衣服,犹豫了片刻,换上了一件绿色的羊绒裙子。

苏芸重新坐下来,老宗看着苏芸,眼前一亮!感叹道,苏芸,你是我心中的一片绿荫啊!

苏芸突然站起来说,咱俩换换地方坐吧。

老宗好奇地問,为什么呢?

苏芸说,我想看看你是什么样子。

老宗笑着站起来,坐到苏芸的位置,下意识地用手遮住脸说,不好意思。

苏芸让老宗放下手来,盯着老宗看。

老宗端端正正地坐着,明亮的光线照进来,老宗身后的那棵大树焕发着勃勃生机。

老宗问,我在你心里什么样儿呢?

苏芸说,好大一棵树啊!

不知道为什么,说完这句话,苏芸的眼圈红了。

老宗忙问,怎么啦?

苏芸低下头说,没事。

老宗看着苏芸,傻丫头,有事快说。

老宗温和的脸上透着关切,苏芸就把洋洋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老宗皱着眉头说,这事你放下!

苏芸说,这是孩子一生的大事。

老宗说,这种事你管不了,现在是什么形势啊。

老宗的脸上显出一丝慌乱。

苏芸心里一软,老宗刚从麻烦中出来,余悸未消,这件事谈得真不是时候。她给老宗续了一杯茶,打住了这个话题。可兰枝期待的眼神却不时地在她的眼前闪现,她忍不住又说,人事局的刘局长说,她有关系可以试试。

老宗冷笑一声说,这个女人狡猾得很,她想通过我找一个领导,我一直躲着她,她说帮你也是冲着我来的。

苏芸说,这两件事好像没关联啊。

老宗瞪了她一眼,你想得太简单了,这里面水深得很,有些事不跟你说,是在保护你,可惜你不懂。

苏芸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刘局长打过来的。

刘局长说,老宗平安着陆了。你侄子的事,我找了一个关系,已经说好了,你可以去找他,去的时候带盒高档茶叶,具体什么茶,电话上不适合说,咱们见面再谈。

苏芸挂了电话,长出一口气说,总算是有眉目了。

老宗恼怒地说,我的话你听不懂吗?

苏芸愣了,她觉得老宗的恼怒没道理,即使刘局长帮忙真是冲着老宗,也跟她苏芸没关系呀。看着老宗阴沉沉的脸,苏芸既恼火又有一丝的怀疑,她不由冷着脸问,老宗,这么多年了,你说句真心话,这件事真不能办吗?

老宗叹口气说,如果是前几年,这件事我能办,我就是不能办,还有领导能帮忙。现在的形势,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我不可能冒这个险。

老宗说的句句是实话,句句都合理,苏芸听着却冷飕飕的,尤其是那句“不相干的外人”,让她更觉心寒。她瞅着老宗的脸,突然觉得那么陌生,好像从来不曾认识一样。这个时候她才明白,原来老宗真不是她什么人,跟她手机里存的所谓的朋友们没什么两样。

看着老宗若无其事地喝茶,苏芸心里百感交集。十几年的岁月风一样在她的眼前闪过,她拼命地抑制住眼里的泪,静静地看着老宗说,孩子的娘是我这辈子最珍视的人,为了她,我想去试试。

苏芸站起来,扭身朝外走。

老宗拽住苏芸的手,急急说道,丫头啊,这个世界上,如果连你也不相信我了,还有什么意思呢。

苏芸回头看着老宗,发现他一下子像是老了十岁。

这个时候,老宗的电话响了,铃声是苏芸的清唱:

一霎时

把七情俱已昧尽

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不知为什么,洋洋的事忽地一下远了,苏芸瞅着老宗苍老的面容,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责任编辑 梅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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