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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牌记

2018-03-04花雨

长城 2018年6期
关键词:姑娘贫困户

花雨

五十五岁的孙茂才从没想到自己是个贫困户。他原本想,生活一直是这样,吃饭、睡觉、干活,然后再吃饭、睡觉、干活。每天的日子不外两件事:看着日头儿从东面的山头升起,再看着日头儿从西面的山坡落下,中间的过程简单又复杂,但也不外吃喝拉撒。若再有时间,孙茂才就到村里的碾盘处,寻一处向阳的地方,揣着袖,斜斜地靠在墙根上或坐在墙根下,和其他同样靠在墙根上或坐在墙根下的人谈论国家大事、家长里短,谁家媳妇和谁家男人好了、谁家的孩子考上大学了、谁家又搬到城里去了。对孙茂才而言,这些都是别人的事,和他无关,他从没长过另一只眼睛,跳出体外,把他和世界联系起来。其实也没啥联系的,不就是早晨醒来,晚上睡去吗?

孙茂才就这样单纯而又满足地过了五十五年。在这五十五年里,他娶了邻村一个老实的姑娘,姑娘给他生了一儿一女,儿女和其他孩子一样,在村里上完小学,又在镇里读完初中。初中毕业后,没能考上高中,姑娘早早地嫁了人,儿子随村里人去城市打工。打的当然是苦力工,先是在建筑工地做小工,后又因搬砖砸断脚腱,到一所中学做门卫。活是轻松了,钱却挣得少了。一个月一千多,只够吃喝的。有人问孙茂才,为何不把儿子叫回来,随便在村里做点小买卖,也不止这个钱。孙茂才的眼睛弯起来,憨厚地笑道,随、随他吧。

孙茂才说话有点磕巴。为了避免磕巴,他说话很慢,慢得总让人插他的话。往往他刚刚开了头,别人的插话已经结束了。所以,在村里,人们似乎听不到孙茂才的声音,只看到孙茂才的笑。孙茂才的笑是典型的家族式的笑。村里的老人们说,孙茂才的爷爷、老爷爷都长着和孙茂才一样的厚嘴唇,笑起来的样子也一模一样。肉乎眼眯成一条线的同时,厚嘴唇开始咧,咧到耳根了,止住,定格在那里。张三说话,他用这副表情笑,李四说话,他用这副表情笑,王五说话,他还是用这副表情笑。开始,人们受不了孙茂才的笑,会不自觉地摸腮帮子,觉得腮帮子酸胀,好像一直笑的不是孙茂才,而是他自己。日子久了,人们就习惯了。你笑你的,我说我的,你的腮帮子酸胀,和我有啥关系?但事实是,孙茂才从没觉得腮帮子酸胀,而是非常上瘾,即使有人故意刁难他,他也做不出愤怒或生气的样子,还是一副笑模样。

孙茂才仍然住着他爹留给他的三间房。据说,他爹的房还是他爷爷留下的,昏暗、潮湿,一盘大火炕占据了半个屋子。孩子小时,他们一家四口挤在火炕上,等女儿大了,不愿意和他们挤火炕的时候,孙茂才就把平日用来放杂物的房间摆进一张单人床,又挂了一顶蚊帐,算是他们家最温馨、最干净、最洁白的居所了。

孙茂才很满足。夫妻二人种一亩山地,种些玉米和土豆,每年养一头猪,过年宰掉卖半扇,又养了十几只母鸡,鸡屁股还能给他们挣些零花,买些油盐酱醋。够了!够了!一日三餐,粗茶淡饭,能吃饱:衣服不用买,每年都能从村部领回一两件爱心人士捐赠的衣物,现在的衣料又极耐穿,一年有五件足够了:一件羽绒服、两件春秋衫、两件夏天T恤。捐赠的衣服极其好,羽绒服又长又厚,裤子还有毛料的,冬天穿着很抗冷。

为了抢那件又长又厚的羽绒服,孙茂才很罕见地撞了人,挤到人前面去。被撞的邻居孙茂奎要瞪眼骂娘的时候,看到了孙茂才那张标志性的笑脸,笑脸上方的眼睛已带上深深的歉意。孙茂奎要骂娘的嘴“稀松”下来,抓住孙茂才的后领,把他提溜到身后去。但孙茂才最终得到了他看中的羽绒服,因为孙茂奎到了近旁,拿走了另一件色彩艳丽的女式羽绒服,想是为他的老伴儿,一个每天拄着拐杖走路的女人拿的。

孙茂才的爷爷、老爷爷没开过天眼,他的父亲和他没开过天眼,村里的很多人其实也没开过天眼。开天眼,并不是说要在头顶上长另一只眼睛,而是指他们习惯了这种生活,从没想过改变。他们依靠土地吃饭,依靠上天吃饭,虽然改革开放很多年了,但他们依然固守着让他们心安的生存模式,不敢离开半步,也从没想过,他们的生活是否可以像村里的能人那样过?是否可以利用政府给予的各种扶贫政策,让自己吃得更好?穿得更暖?住得更舒适?

孙茂才的“幸福感”和“满足感”在五十五岁生日那天突然被破坏了。之前,他曾接待过到他家慰问的志愿者。志愿者撂了米、面还有花生油,临走时,又给他曾患过小儿麻痹、左腿留下残疾的妻子兜里塞了二百元钱。孙茂才感恩戴德,硬塞进志愿者车里一把他从山里刨下的山豆根,跟着车跑了老远,千叮咛万嘱咐,让志愿者回去煮水喝。还有一次,家里来了两个年轻人,问了他许多问题。种了多少地?收入多少?养了几只鸡?几头猪?孩子在外打工做什么?挣多少钱?这些问题问得孙茂才头疼,他上学都没思考过这么多问题。

玉米和土豆从来都是自己吃,怎么知道挣多少钱?鸡蛋每隔十天半个月就卖的,有时多有时少,有时一两个月鸡就懒了窝,把鸡屁股抠烂了,也下不来一个蛋。猪倒是每年杀一头的,卖半扇,行情好时多卖几百块,行情壞时,就少卖几百块,再说猪大小不一样,肥瘦还不一样呢。儿子?甭指望儿子,在城市花费高,够他自己吃喝就不错了。药费?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生病的,我们老两口,常年喝山豆根水,那水去火消毒,好着呢!你们走时,也带些山豆根吧。

年轻人后来又来了两次,补充了一些其它的问题。他们走后,孙茂才就把这事忘了。晒暖暖时,有人聊起此事,说孙茂才傻,为何不把十只鸡说成五只?还卖半扇猪!人没得吃,猪更没得吃,猪都瘦成了猴子,连喂它的饲料都不够呢。成不了贫困户,你就没得钱,没得钱你就富不了!孙茂奎笑得更响,他的声音“嘶嘶”地抖,好像整个人都在箩筐里筛一样。他揪起孙茂才羽绒服的领口,嘲弄道:“茂才啊,刚刚进冬,就穿这么厚的羽绒服了。你打小脑子里进水,我死去的老婶子咋不把你倒提起来控控呢?”孙茂才依旧厚嘴唇咧到耳根处,但他的心里却有了恼怒。他的恼怒别人是看不出来的。他恼怒时,咧着的厚嘴唇就没了曲度,成了一把平展展的尺子,肿泡眼也不再弯弯的,而是瞪圆了,像萤火虫的光,一闪一闪的,但他的眼睛很小,即使瞪圆了,也没多大。因此,他的怒只是心上的怒,自以为是的怒。别人根本不知道他怒了,即使知道他怒了,又何必怕他?

孙茂才这次是真的怒了。他的怒不是因为孙茂奎揪了他的领口,也不是因为讥笑他脑子里进水,而是因为教他说谎,或者说是别人说谎。他其实不知道两个年轻人来自何方,他只知道他们是政府派来的。既是政府派来的,就应该对政府说实话,说真话。在他心里,政府和人一样。一个人诚心为另一个人做事,另一个人怎么能说谎欺骗他呢?孙茂才一辈子窝囊,没多大本事,但他心中有一样东西让他很自豪,那就是实诚,这是他祖辈传下来的,虽然有时他会为实诚吃亏,但他始终认为实诚是做人的根本,任何时候都是不容践踏的。现在他们居然教他撒谎,欺骗政府,这怎不让他生气?

生了气的孙茂才站起来,把手在他靠过的墙上“啪啪”地拍,拍过之后就愤然骂道:“王八蛋!”

孙茂奎拧起了眉毛,不信自己耳朵似的问:“茂才,你说什么?”

孙茂才又“啪啪”地拍了两下说:“王八蛋!”

孙茂奎揪住了他的衣领,喝道:“你骂谁?”

孙茂才腿就抖起来,“嘿嘿”地讪笑道:“我、我、没骂你。”

“没骂我你骂谁?”

孙茂才嘴唇苍白,手哆嗦着想指向教他说谎的人,但最终指尖落到了自己满是皱褶的脑门上。他的声音抖抖的,像被那一溜儿靠墙根的眼睛扎破了似的说:“我、我骂我自己。”

孙茂奎望了一眼众人,大声吆喝道:“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孙茂才不得不又大声说了一遍。孙茂奎嘎嘎地笑着松了孙茂才的衣领。孙茂才的脸红红的,扭着脖子走出人群。

孙茂才五十五岁的生日过得真是太悲催了。头天被孙茂奎弄得下不来台,第二天从地里垒完埝阶回来,就发现门口多了一块长方形的蓝牌牌。蓝牌牌在褐色的墙上真是太显眼了。正值中午,蓝底黑字的亮光漆在阳光下明晃晃的,和墙上那串红辣椒形成鲜明的对比。孙茂才一回家就看到了它,但他从小对字都是不“过敏”的,即使扫几眼,也不知上面写了啥。于是,回屋问正在给他擀长寿面的老伴儿。

“你挂那个蓝牌牌干啥?”

妻子边擀面条边哧哧地笑:“傻了哇!看看上面的字也不是我挂的。”

孙茂才又折回来看上面的字。这是他离开学校后,字数最多的一次“阅读”了。他读着虽有些吃力,但小学四年级的功底还是让他理解了卡上的内容。他立刻觉得芒刺在背,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冷热交替的感觉让他的胸腔憋起一股气。他坐在灶台的小板凳上,闷头吃完了一碗面条,妻子絮絮叨叨的,好像在说蓝牌牌的来历,但他根本没用心听,他只知道,他现在是贫困户了,是村子里受特殊照顾的对象了。活了这么大,他从一个婴孩到成人,现在又变成了一个婴孩,需要别人帮扶、照顾了。

以前,他也曾接受过别人的帮助,但那种帮助是没有标记的,没标记就等同脑门上没刺字,走在外面胸脯可以挺很高。现在门口挂了牌牌,村里人都知道他是贫困户了,也就等同他脑门上顶着“贫困”二字在村里走来走去,很刺眼、很招摇,吸引全村人说不清的目光。更重要的,他知道自己是一个贫困户了,就像动物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动物而非人类一样悲哀。这种悲哀是发自内心的,深层次的,是从犄角旮旯的某个神经传递出来的。这条神经连着头顶上的某个部位,让他突然茅塞顿开,好像开了天眼一样——原来他是贫困户,和别人不一样的贫困户。

开了天眼的孙茂才特别想转转,他要看看村里都有谁家挂上了牌牌。走了一圈,孙茂才更是憋气,他发现挂上牌牌的都是村里的可怜人:出了车祸成了植物人但有一家老小要供养的孙茂科、爱横膀子的懒汉孙茂奎、三个娶不上媳妇的孤寡老人、村里的哑巴和他的老娘、整天在街上吆喝嬉笑的精神病人。这真让他受不了,他怎么能和他们一样呢?

孙茂才闷头回了家。他找了一把旧镰刀,要把牌牌从墙上撬下来。正在刷碗的老婆大呼小叫,一趔一趔地跑过来,死死拽住了孙茂才的手:“不能啊!你撬下来,上面不让的。”

孙茂才说:“我、我的墙,我想挂、就挂,想不挂就、就不挂。”他一咬牙,一用力,那道铁牌就像墙上的泥坯跌落下来。孙茂才弯腰捡起,右臂一抡,牌牌旋了一个漂亮的抛物线,绕过房顶,落到房子的那头去了。根据经验,孙茂才觉得牌牌一定落在房子后面的水沟里了。他有这个把握,他用多大力道,东西飞到哪里,他从小就把握得非常精准,几乎从没失过手。

但这次他失手了。他的失手不是因为牌牌没有落到河沟里,而是在落河沟的抛物线中,被驻村干部看到了。驻村干部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按村里人眼光,这个岁数应该有一大群孩子围着要吃要喝了,可驻村干部孑然一身,每天把自己打扮得光光鲜鲜,在村里走来走去。村里就有了驻村干部的传言,说姑娘被对象甩了,从此就再不找男人了:又说这丫头眼高,县里的干部根本入不了她的法眼。不管人们如何传闻,人们见了她非常亲热,因为她对村里的每一个人都像亲人,见了面非要拉着手刨根问底,把吃的喝的问个清清楚楚才作罢。正因为这个原因,孙茂才不怕驻村干部,反而觉得这丫头就像自家闺女一样亲。

把牌牌扔掉的孙茂才觉得把贫困帽摘了,一时高兴地哼起了山村小调。老婆子拿白眼仁翻他,趔趄着半边身子,边拾掇家务边埋怨:“看着吧,不知什么时候就有人找你了。今天上午刚刚挂的,千叮咛万嘱咐,要好好保护这个牌牌,说这个牌牌有利于工作,人家好帮扶咱,你却使性子把它扔了,它不吃不喝在墙上挂着,碍你什么事了?你就是看着老实,内里是头犟驴子。”孙茂才不理睬老婆,依旧跷着腿躺在被窝里哼小调。孙茂才不是不想反驳,因为他说话慢,往往刚开了头就让老婆一大堆话盖住了。慢慢的,他就学聪明了,任你牢骚满屋,我不吭不哈。心里知道怎么做就行了,干吗非要说出来?

这回孙茂才不说是不行了。

门上有轻轻的叩门声。孙茂才一个猛子坐起来,惊讶地想知道谁这么礼貌,还轻轻地叩门?村里人家,誰到谁家串门,直冲直入,哪里有叩门一说?孙茂才趿拉起鞋子走进院里,见驻村姑娘笑盈盈地站着,手里拿着他刚刚扔出去的蓝牌牌。孙茂才的脸立刻红了,他嚅嗫道:“刚才、刚才……”

孙茂才突然觉得对不住丫头了。从街面到下面的河沟要爬一个很陡的坡,丫头瘦弱的身体爬下攀上该有多危险。孙茂才觉得他闯祸了,给这个善良的丫头添麻烦了。越愧疚他就越想把事情说清楚,说他不想成为贫困户,不想成为别人的帮扶对象,不想给别人添麻烦,不想成为寄生虫。

姑娘好像明白孙茂才的心思。她知道孙茂才是个磕巴。她笑眯眯地望着他,想给孙茂才一个说话的机会,但孙茂才并没获得这次机会,他的老婆一瘸一拐,走到姑娘面前,一下抓住了姑娘的双手,抓住双手后就开始喋喋不休地抱怨孙茂才的犟驴脾气,让姑娘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她再把牌牌钉上去便是。

姑娘说:“孙大叔,不是你摘了牌牌就不是贫困户了,你摘了也是贫困户,也是需要政府帮扶的,这个牌牌只是让我们更方便地开展工作。政府的目的是让每一户农民都真正富裕起来,过上好日子。成了贫困户并不是说咱就成了别人的拖累,只是暂时需要别人的帮助,就像你的邻居有困难需要你帮忙一样。等你脱贫了,贫困户的牌牌自然就摘了,你就再也不是贫困户了。”

孙茂才并没因姑娘的话而高兴。他对老婆子在姑娘面前说他的坏话感到生气,但终因笨嘴拙舌,把所有不快压到了心里。他悻悻地从姑娘手里拿回牌牌,老婆子递给他一把锤子和几个铁钉,一阵“叮叮当当”,蓝牌牌又稳稳地和墙上的红辣椒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了。

孙茂才还是觉得牌牌刺眼,就拿了一块旧布蒙在上面。孙茂才的老婆不干了,她坐在门槛上大声咒骂孙茂才,骂他是头不知好歹的犟驴:“政府这么贴心贴肺地帮咱,你还这么伤政府的心,你真是狼心狗肺啊!你有本事,脱了贫看看,不就让政府省心了吗?我怎么嫁了你这么个犟驴啊!“孙茂才的老婆边骂边哭,直到袖口湿乎乎一片,再也擦不掉鼻涕的时候,她才拿眼找孙茂才。孙茂才早已不在家里,不知溜到哪里去了。

孙茂才没走远,他去了碾盘处。昨天受了孙茂奎的欺负,他发狠心再也不来这破地方了。但多年的习惯不好改,从早饭憋到中午,又从中午憋到午后,终于他还是去了。村庄的热闹处是消息的发源地和聚散地。人活,大脑也要活。人活靠的是饭菜,大脑活靠的是消息和“八卦”。从没传播过消息的孙茂才,最爱听别人的瞎白话,往往一句逗人的话别人都不笑了,他还“嘿嘿”地笑个没完,经常惹得大伙儿拿眼乜他。如今,孙茂才遇到这么棘手的问题,老婆又哭又闹,他想都没想,顺腿就走到了碾盘处。

果不其然,人们谈论的正是孙茂才关心的问题:谁家挂了蓝牌牌,谁家没挂蓝牌牌,谁家有一辆三轮车怎么成了贫困户,谁家该挂却没挂上,肯定是村长捣了鬼,把名额让给他相好的了……

孙茂才圪蹴在角落里,貌似不关心似的眼瞅着别处,但他的心思却比往日更沉重。有人点他的名了,说他家挂牌是沾了他断了脚腱的儿子的光。一家有两个残疾人,不评贫困才怪呢。点评完就开孙茂才的玩笑,说,茂才啊,你可有光沾了,政府每年要白白给你钱哩,给了钱别光自己花,要让老哥喝口酒哩。

孙茂才听到了“白白”两个字,心里更堵得慌,他最不愿意的就是白沾便宜。鸡下了蛋才能吃主人的粮,狗还要为主人看家护院呢。他,孙茂才,怎么能让国家白白给钱?淳朴的处世观折磨着孙茂才,让他心烦意乱。他觉得他白白来这儿了,来这儿本要宣泄心里的憋屈,反而又增添了更多的憋屈。孙茂才真想站起来反驳这群油嘴滑舌的人,但他实在不敢,一是没胆量,从小到大,他都忍气吞声:二是没口才,他话没说完,就像浇地被截了水似的被截住了话头。

圪蹴着的孙茂才用手堵住了耳朵。这是他经常做的动作。当他心烦意乱,不想听人们的嘲笑、奚落或者要摆脱老婆尖锐的吵闹时,他就蹲下来,双手抱住头,把不被人注意的小拇指塞进耳朵,躲进一个外人看不到的世界。这个世界有花有草、有山有水、有床有电视,甚至还有音乐。当他在这个世界遨游时,这个世界也用饱满的热情欢迎他、拥抱他。

此刻的孙茂才找到了一张温暖舒适的床。阳光铺满了牡丹花床垫。他欣喜地坐上去,躺下来。舒服极了,安静极了!

孙茂才正享受那张宽大的床时,觉得有人扯他耳朵,一下、两下、三下。他很反感别人在这个时候打扰他。他把手从头上松开,打了一下扯他的手,那手却愈发紧了,提溜着孙茂才站起来。

孙茂才龇牙咧嘴,身子歪斜着向一边躲,边躲边捂着耳朵喊:“哎呀!哎呀!”

孙茂奎的笑声是“嘶嘶”的,露出他黄黄的烟熏牙,牙缝上还沾着中午吃过的韭菜叶。孙茂奎的另一只手也凑上去。他踮起脚尖,倾斜成一截枯木,拧孙茂才的耳朵。孙茂奎的“嘶嘶”声更响了。

孙茂才想骂娘,但终究没骂,只是往远处躲。孙茂奎实在揪不住了,撒手骂道:“说你脑子进水,你就是脑子进水。别人都盼着评贫困户,你评了贫困户还把牌牌扔掉。我知道你心里一直瞧不起我,不愿和我一样评贫困户。可你怎么样,比我高明吗?你有种,把牌牌摘掉让我看看。”

孙茂奎比孙茂才大三岁,是一起光屁股长大的伙伴。从小,孙茂奎就爱飙膀子耍横,张开嘴骂娘,村里大大小小的孩子都被他欺负过。他又是个懒惰成性的人,比如,别人家的地长满绿油油的禾苗,他家的地却长满了齐腰高的荒草:别人家的茅厕用石头垒得齐齐整整,他家挖个坑,担两根圆木,四周用秫秸一圈。冬天蹲茅坑时,白毛子风从秫秸缝里钻进来,刀子般,能把屁股割八瓣;他睡觉的土坑塌了两块坯,阻塞了烟道,做饭时烟熏火燎的,他一直让它塌到现在。如此的懒人,自然没女人嫁。四十大几时,才娶了个五十多岁死了男人的邻村寡妇,寡妇过门没三年,又得了脑中风,成天靠一根拐杖生活,孙茂奎的家里就又邋遢得下不去脚了。

孙茂才当然瞧不起孙茂奎。他瞧不起孙茂奎不是因为他的日子过得稀松,是因为他的懒。孙茂才的地垄是垄,畦是畦,按村人的说法,他能把庄稼侍弄出花来:而临近的孙茂奎的地,玉米秧和杂草互相纠缠,杂草仗着土生土长坐地户的优势欺负玉米秧,把玉米秧的养分全部窃走,使玉米秧萎缩成长不大的侏儒,而草却挺拔壮硕,迎风招展。孙茂才对孙茂奎的歧视是积累起来的。每种一次地,种子每发一次芽,秧苗每成長一分,孙茂才对孙茂奎的歧视就增长一分——庄稼务弄成这样,还一天耍横骂娘,不知是哪个脑子进了水?于是孙茂才就不把孙茂奎放眼里。每每孙茂奎欺负他时,他总在心里想,同一头牲口较什么真?

这次也一样。当孙茂奎扭住孙茂才的耳朵不放时,孙茂才是恼怒的,但转念又想,同一头牲口较什么真?心里就释然了。待孙茂奎把手松下来,他可以站直的时候,结结巴巴地说:“我就、就要把那牌牌,摘、摘下来。”

这话惹得大伙儿都笑了。孙茂奎喊:“好啊,你有种,就把那牌牌摘下来我看看?”有好心人开始劝孙茂才了:“茂才,评个贫困户多好,一对一帮扶脱贫,看病就医不花钱,孩子上学不花钱,每年政府还能贴补很多钱,很多人都争着评贫困户,你评了贫困户却要摘牌,可不要做傻事啊!”

孙茂才觉得他被孤立了,一种孤独感油然而生。若不是笨嘴拙舌,他真想同这些人辩辩。做人怎么那么没骨气?鸡吃了粮食还懂下个蛋,狗还知道看家护院,做个人怎么只想占便宜呢?孙茂才的心像被柴草堵了烟道,一股气在胸腔里憋着,难受得很。他颤抖着身子站起来。

以后不能来这破地方了,再不来了,再也不来了。

孙茂才长吁短叹地走在街上,想如何把牌牌摘掉。硬摘是不行了,看驻村姑娘的面子也不能了。硬摘不行,只能软摘,那么软摘又如何摘呢?孙茂才绕后山走了两遭,才想起驻村姑娘的话,“你摘了牌牌,也是贫困户…‘只有真正脱贫了,才会把牌牌摘掉”。孙茂才的脑子“咯噔”一下,好像开了天窗,忽然亮堂起来。亮堂起来的孙茂才想:“脱贫,脱贫,咋样才叫脱贫?”

孙茂才喜欢驻村姑娘,这丫头亲切和善,比自己的亲丫头都亲。每次见面,丫头总拉着孙茂才嘘寒问暖,问得孙茂才心里热乎乎的。平日孙茂才是不主动找驻村姑娘拉家常的。那么大的干部,肯定有很多工作要做,没多少事,总给丫头添乱干什么?这回一定要找她了,不找她,心里的结解不开,解不开就一直揪着,揪得从来没在心里装过事的孙茂才难受得很,慌慌得很。

孙茂才走进村委大院。姑娘正和几个村干部在开会。她看见孙茂才进院了,村长也看到孙茂才进院了。村长推门出去,站在台阶上大声问孙茂才到村委会来做啥,孙茂才看见村长就紧张,听到村长的大嗓门就更紧张,一紧张就只张嘴说不出话来。驻村姑娘走出来,走下台阶,笑盈盈地握住孙茂才的手问:“大叔,你来啦。你找我?”

孙茂才的手被丫头的小手握得暖融融的,他的身体也暖和过来。他神奇地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嗯嗯,我找你,有事问你。”

姑娘把孙茂才领进另一间办公室,问他有什么事,孙茂才又结巴了,他说:“丫头,啥、啥叫、叫脱贫?”

驻村姑娘“咯咯”地笑起来:“大叔,你的问题是年收入太少,虽然你省吃俭用,不饿肚子,但按现在的标准来看,年收入不足三千二百元,也属于贫困户。”

孙茂才脸红了,在初冬寒冷的天气,头上出了薄薄的一层汗。孙茂才不好意思看驻村姑娘了。他把眼望向墙角,结结巴巴地说:“我不、不想白占国家便宜,我、我要脱贫。”

姑娘先是疑惑,后是惊喜,她像个孩子似的跳起来,一把攥住孙茂才的手说:“太好了,大叔,我们就需要像你这样主动脱贫的人。”

孙茂才用手搔搔头,不好意思地把嘴咧到了耳根,肿泡眼成了一条肉乎乎的线。

姑娘说:“大叔,现在村里的蘑菇棚还没完全建好,你还无法在村办企业上班。你想脱贫,一是可以自己发展养殖业,养猪、鸡、鸭、牛、驴都成,政府给予一定的资金支持;二,你也可以像其他人一样,出外打工。”

说实话,从村庄出现的第一个打工者开始,二十多年来,不断有人说服孙茂才和他们一起出去挣钱,但孙茂才从未动过心。祖祖辈辈土里扒食,天旱了下雨,口渴了喝水,老天爷就是这么安排的。人怎么能离开土地?土地没人侍弄了,那还叫土地吗?孙茂才憨厚的笑容里一直藏着这个理。他从没想过要换一种生活,更没想过,换一种生活是否會生活得更好?

但他必须做出选择了。蓝牌牌一直这么挂下去,那不丢死人?儿子将来还怎么娶媳妇?养殖,他是不敢的,他知道自己的能力,搞不好,政府给的钱就打了水漂。谁的钱也是钱,都是汗珠子摔八瓣挣出来的,打了水漂他心疼。还是去打工吧,虽然身子骨不如年轻时候了,但他还能干,还能拉土、搬砖、和泥、扫院。

思谋了一番的孙茂才嗫嚅道:“我、我去打工吧。”

姑娘定定地看着他。姑娘的“看”在孙茂才看来是不相信他,于是,他把胸脯挺了挺,重复道:“我、我去打工。”

这是孙茂才的第=次进城。第一次是孙茂才结婚前夕,没要彩礼的准新娘只提出了一个要求,让准新郎带她到县城看看,顺便买一件红上衣结婚那天穿。实际上,两个人一下班车就迷了路,怎么也找不到卖衣服的百货大楼。孙茂才领着瘸腿的准新娘转了一上午,七拐八绕,又返回了车站,只好坐车回了家。

那次旅行给孙茂才留下特别不好的记忆。说起县城,他总是嗤之以鼻。除了灰突突的街道,还是灰突突的街道,他顿顿扯扯地对当时还活着的老娘说。

这次他仍带着不恭来到县城。当他站在马路边等接他的人的时候,他发现城市和以前不一样了。川流不息的车辆让他分外紧张。他不知该站在离马路多远的位置,离得近了,车分明要向他身上碾;离得远了,他怕接的人看不到他。马路边卖土特产的大嫂见他前走走后倒倒的,觉得很危险,就把他拽过来,站在她的货摊后面,才算解救了孙茂才。

驻村姑娘通过熟人关系,安排他到一家建筑公司做小工。这家公司正为县医院盖一幢住院楼,主体已经建成,正搞内装。为了省钱,公司安排工人住在还没有安装门窗的大楼内。窗户用塑料布封住,门口挂了厚厚的棉门帘,一溜大通铺,房间一个大铁炉“呼呼”地冒着黑烟,黑烟里夹带着红红的火焰。

孙茂才把铺盖放在靠窗的大通铺上。还不到阴历十一月就生上了火,孙茂才觉得有些奢侈。在村里,在他家,火炉只是过年才生的。每年有两篮子煤就够了,一篮子五十元,又一篮子又五十元。现在,火炉“呼呼”地燃着,孙茂才为燃烧的火焰而隐隐的心痛。他想,火炉烧的不是黑煤,是红红的钱啊!

接孙茂才回来的是这个班的班长。他把他领到住处,就匆匆回了施工现场。临走时,他嘱咐孙茂才:“先熟悉一下环境,下午就上工。用平板车推砖会吧?”孙茂才眼睛弯起来,刚回答了一个“会”字,就瞅不见班长的踪影了。

孙茂才在空空的大楼里穿行。他觉得楼太大了,不经意的咳嗽都是“(石空)(石空)”的,像山谷的回声一样。可回声同回声不一样。山谷的回声带着山的气息、河流和树木的味道,这里的回声带着什么呢?他吸溜鼻子,想闻到他熟悉的味道,但只闻到了水泥味。他从毫无遮拦的窗口向外看,看到了一排排晾晒着白布的吊杆,吊杆架在一排低矮的瓦房前,瓦房的青色屋脊光秃秃的,正中位置缺了一块儿。凭多年经验,孙茂才知道,这块瓦脊该修了,不然夏天就漏雨了。他抬起头朝远处看,高楼直戳戳地插向灰蒙蒙的空中,你挡着我,我挤着你,拼命向上长。孙茂才想,城市是长高楼的地方,农村是长树木的地方。城市的人栖息在高楼里,就像农村的鸟儿栖息在树木上一样。

孙茂才为自己深奥的思考感动了。到了城市就是不一样,连思考都变得有水平了。孙茂才的嘴角咧到耳根,一个人陶醉地笑着。他不得不向下看,因为他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气味是从那排低矮的瓦房飘出来的。他吸溜鼻子想辨别这是什么气味,但眼睛却看到一排排的白布吊杆,苍白得很,衰弱得很。

他突然想家了,想充满山野气息的空气了,想他那个歪腿趔巴的老婆子了,想他热乎乎的炕头了,甚至想那个发誓再也不去的碾盘处了。但家是不能回的,年前,他要把墙上刺眼的蓝牌牌摘掉。只有这样,过年他才可以喝两口舒心的小酒,喝了小酒就可以哼两曲山间小调了。

他从随身挎包里拿出一个小本,上面是姑娘写给他的脱贫规划。离过年还有三个月,每个月挣一千五,三个月就是四千五,加上他卖半扇猪的收入、庄稼收入、鸡蛋收入,两个人年收入六千四百元是没问题了。这样想着,孙茂才的眼睛就弯起来,嘴角也吊起来。他甚至有点后悔,脱贫这么容易,为什么不早一点出来打工?打工有什么难的,不是照样出力,照样吃饭吗?他想,过年回家时要买一瓶“二锅头”,等儿子回来一起喝。儿子回来是看不到那个蓝牌牌了,因为那时他早把它摘掉了。他不想让儿子看到蓝牌牌,白让他跟着一起焦心。这样想着的孙茂才不觉就哼起歌来,山村小调在空旷的大楼里“(石空)(石空)”地响,就像他在山谷里唱歌一样。

孙茂才工作两天就感冒了,咳嗽、流鼻涕、发低烧。要在家,这点小毛病就不管它,喝两日山豆根水就过了。可在这里,他不得不管。因为是大通铺,晚上他一咳嗽就震得整个床铺晃悠悠的。咳嗽声从房间传出去,在整个大楼忽悠一阵再弹回来,就像夜半歌声一样疹人。一个晚上咳下来,就有工友抱怨了。工友拿一个大茶缸,吸溜吸溜地喝里面的热水,把还未睡醒的孙茂才捅醒。

“喂,新来的,感冒了?要吃点药啊,弄得大家一晚上睡不好。”

孙茂才揉揉因咳嗽而肿胀的双眼,迷迷糊糊地爬起来问:“吃、吃什么药?”

工友说:“你问我?问我砌多少块砖头还差不多。”他指指窗外,“医院就在脚底下,下楼进楼就到。”

孙茂才工作了两个小时后,向班长请了假,就下了楼进了楼。他很顺利地找到内科门诊,顺利地看了病。医生穿一身白大褂,戴一个大口罩,又戴一顶白帽子,直到孙茂才拿一张写满字的处方笺出来,他都不知道医生是男是女。他想起那些成排的白布吊杆,原来吊杆上晾晒的都是医生的衣服啊!那得有多少医生啊!城里人就是干净,都这么白了,还洗啊洗的,要洗出花来吗?

孙茂才的思考没能再深入下去。因为当他走进收费大厅,就被窗口的一块红牌牌吸引了。红牌牌在白白的墙壁上很是扎眼。他想起茫茫雪地上遗留下来的高粱穗。暗红的高粱穗带着温润的光,调皮又亲切地吸引他的目光。而眼前的红牌牌分明是刺目的,刺得他不敢一个劲儿地看。不敢看,又想看,于是心里一阵阵地紧。紧过之后,他觉得这张牌就是他了,他被浑身涂了红色,被钉在窗口的上方,千万双眼睛盯着他,盯得他呼呼啦啦地直冒热气。手心、脑门、后背都是汗了。

他随着排队的人群艰难地向前挪着脚步。这时,一个农民打扮的人直接插到了窗口处。后面的人就喊:“喂,注意一下啊,大家都排着队呐!”插队的人歪过头来,向大家亮出了一个蓝本本,然后又指着窗口的红牌牌說:“看到了没?‘贫困人员优先!俺是贫困户!”

说话的人噤了声,但却有人窃窃私语起来:“这年头,当个贫困户也光荣了!”

孙茂才的脸“腾”地红了。他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拿着处方笺的孙茂才不想再待下去了,他想像兔子一样逃到草丛里,但眼前没有草丛,也没有地缝儿,他只好尴尬又可怜地站在人群里。他想不通,军烈属优先,军人优先,那是理所应当,因为他们保家卫国,为国家做出了牺牲。可他,孙茂才,怎么能被优先?孙茂奎怎么能被优先?

孙茂才的身上一阵阵发冷,他想他的感冒愈发严重了。他拖着沉重的双脚一步一步挪动着。当收费员催他快点交费,后面还有一大群人等着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他已经到了窗口,已经划了价。

收费员催促道:“快点啊!八十五块三!”

孙茂才吃了一惊,他原本想,就五块六块的。巨大的价位差让他不知所措。他从内褂兜里掏出一个红布包,展开,四张十元的人民币挤成了一个蛋,服服帖帖又僵硬地贴着脏污的布底。他已经把这钱数了有十遍了,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敢动用这笔钱。于是,他把钱重又包好,放在了内褂兜里,走出了人群。

夜晚还是咳嗽。咳到半夜时,工友端着大茶缸子推醒了孙茂才,这次他不再客气,生硬地说:“喂!新来的,坑我们呢?让我们睡不着觉。出去!出去!不咳嗽了再回来睡觉!”孙茂才自知理亏,默默穿好衣裤,走出了宿舍。

城市的夜晚很冷,但不像家里冷得那么刺骨。孙茂才对一幢幢大楼感激起来。若不是它们挡着冷风,这个夜晚他还不知该咋样度过呢。孙茂才裹紧了厚厚的羽绒服。这件衣服自从属于他后,除了夏季,其它季节他常备在侧。春寒料峭啊,秋夜萧瑟啊,寒风刺骨啊,这件羽绒服都能解决。热了,脱掉;冷了,就穿上。

医院的夜晚一点也不寂寞。住院部灯火通明。病人的呻吟、婴孩的啼哭、家属匆匆的脚步声充斥在大楼内。左侧是正建的住院大楼,黑洞洞的,在喧嚣灯影的一侧静静地安睡着。他的工友们也在安睡着。等过些天,这栋大楼完工后,这些声音和灯光将挪移进去,里面将是灯火一片。孙茂才想着大楼未来的样子,突然前所未有地自豪起来。他为亲手建造一幢病痛的避难所而激动,虽然只干了微乎其微的部分,但毕竟是亲自干过了,里面有他运送的砖瓦和水泥,是沾了他的汗水的。沾着他汗水的砖瓦将成为某个病人温暖的病室,或是一间拯救生命的手术室。他的劳动多有意义啊!孙茂才从没想过自己的劳动会给他人带来什么,如今他却这么做了。这样想着的孙茂才感到心窝里暖烘烘的,虽然不时地咳嗽,但咳嗽声很亮,从胸腔里发出来,非常有底气。

孙茂才在他看过病的楼前空地转圈儿。终究是抵不过瞌睡虫的侵袭,孙茂才的眼皮子打起架来。他溜进急诊室的大门,又顺着过道到了白天他挂号交费的大厅,想在大厅找把椅子,躺下睡觉。

大厅通向外面的门是锁着的。除了遥远的声响,整个大厅非常安静。如果不是孙茂才又看到那块红牌牌,他应该在这里有一个安稳的睡眠。在他倒头躺向椅子的瞬间,偏偏看到了那块红牌牌,上面的“贫困人员优先”六个字温柔又倔强地刺激着他,刺得他心里像长了草,怎么理,都是乱糟糟一团。他翻过身,想把红牌牌丢到脑后,但白天的场面反复在脑海上演。那个蓝色的本本,像一片大板子,“噼噼啪啪”地打下来,打在他的脸上、身上和腿上。他的心也血淋淋的了。他被羞臊、不安和发自内心的骨气折磨得心神不宁。孙茂才坐起来,裹着羽绒服,直愣愣地望着红牌牌,一头一头地出着汗,

孙茂才不困了。他绕大厅转了一圈儿。除了交费处有“贫困人员优先”的牌牌,在拿药处他也发现了一模一样的牌牌。孙茂才查看了地形,习惯了拿锄头的手就有点痒痒,他想,一把镐头就搞定了。

到干活的工地走了一遭,孙茂才没拿来镐头,而是揣了一把改锥。他怕镐头目标太大,在急诊室被拦住。沿原路走进来,孙茂才灵巧地攀上了窗台。他一手攀住窗台,一手在牌牌底下一撬,那张红底黑字的牌牌,“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他故伎重演,又演示了第二番功夫。当两张牌牌稳稳地躺在在孙茂才长满老茧的手心里时,他笑了。他走出医院大门,向东走了很远,发现了一个水坑,于是,两张牌牌就像两条鱼一样,一先一后,落户在这个大坑里了。

孙茂才的咳嗽好得差不多的时候,接他来工地的班长却领着孙茂才到了医院警卫室。

班长把孙茂才送到就走了,只剩孙茂才一人在一张方凳上坐下。还未坐稳,就被一个面孔白净、戴眼镜的年轻人叫到一台电脑前,他指着里面的画面問:“这个人是不是你?”

孙茂才点点头。

那人说:“你为什么要把牌牌摘掉?”

孙茂才只笑不答。

那人说:“看你挺老实,不像偷东西的。你的目标只是这个红牌牌吗?”

孙茂才说:“是。”

“你为什么要把牌牌摘掉?”

孙茂才还是只笑不答。那人无奈,说:“你是建档立卡贫困户吗?”

孙茂才点点头,随后又补了声:“是。”

“那,红牌牌对你有好处,你干吗还要摘掉呢?”

孙茂才摸了摸头顶,“嘿嘿”地憨笑两声说:“我、我看不惯。”

年轻人思忖了一会儿,问:“你是不愿被优先吗?”

孙茂才点点头,说:“是。”

年轻人笑了。他站起来给孙茂才倒了一杯茶,温和地说:“大叔,公家的财物是要赔偿的。你没破坏别的,只把牌牌摘了,这样吧,两张牌牌造价五十元,你按原价赔偿吧。”

孙茂才立刻觉得年轻人是杀人不见血的魔王了。他直愣愣地瞅着年轻人,犟劲就犯了。

“要、要钱没有,要命有、有一条。”

年轻人温和地笑道:“就五十元,交了你就走吧。”

孙茂才摸摸胸口,四十元人民币正服服帖帖地暖着他的左心窝。他挣了挣脖子说:“要、要钱没有,要命有、有一条。”

年轻人起身出门,打了一个电话,回来后说:“这样吧,我看你挺不容易,你用劳动赔偿吧。”

孙茂才不知啥意思,疑惑不解地望着年轻人。

“病房缺一个打扫卫生的。一个女工打扫白天,你打扫夜晚,从晚七点到晚十一点,你看可以吗?我知道你们建筑公司的时间,你们从早六点工作到晚六点。下班后,你可以来医院打扫卫生,还可以多挣一份工资。”

孙茂才的心着实猛跳了几下。没想到摘牌牌还摘出这一桩子好事来。他的犟劲没了,非常感激地望着年轻人,但他笨嘴拙舌,最终没说出“谢谢”二字。他没问工资多少。除了交罚款,每个月总能多挣几百的。若是这样,过年回家他就可以多买两瓶“二锅头”,还可以给老婆买一件鲜艳的羽绒服了。老婆子跟着他真不容易,总是捡别人的落剩穿。满打满算,拢共还没给她买过四件新衣服呢。

欣喜感冲击着孙茂才,孙茂才走路就有点屁颠屁颠了。回到宿舍,他拿出那个小本本,歪歪扭扭地在上面写了一行数字:800×3=2400,2400-50=2350,2300+4500=6850。

离过年放假还有三天,孙茂才就开始为自己的回家做准备了。公司早早把工资发到了工人手里,还每人多给了一百元过年费。那天,当他把崭新的带着墨香的钱放到内衫兜里的时候,他的心“咚咚”地跳个不停。他其实一直为工薪能不能按时到手悬着心,这在他村是有先例的。他的远房侄子和一个当家兄弟,在外打工两年多,因为拿不回血汗钱,从他们盖的房子的顶楼跳下去了。两个走时活蹦乱跳的青壮年,回来却变成了两个方盒子,这在孙茂才心灵上留下了严重的阴影,也是他不愿出外打工的原因之一。

现在,他揣着厚厚的一沓钱走在繁华的街道上,不时地去摸左胸口。左胸口硬邦邦的,像一个衣裳撑子撑起他的胸口。撑子下面是什么呢?是心脏,他的心脏在撑子下面活蹦乱跳。他不用担心迷路。公司放了半天假,工友们结伴,一起出外理发、逛商店。他从工资里抽出三张放在随身挎的背包里,用来买酒、羽绒服和其它过年的东西,又把一直舍不得花的四十元拿出来放进羽绒服的口袋里,用来理发,晚上和工友们吃顿便饭。其余的六千多元,他牢牢靠靠地放在左侧的内衣口袋里,用别针把袋口扎紧。理发时,他把四张十元的人民币拿出来。他感到好笑,这四张人民币已经被他的体液浸透,油光锃亮,像是走街串巷卖油条的钱了。

回家后,他放下行李,没顾上和老婆多说两句话,就去了村委大院。驻村姑娘正欲向外走,在门口见到孙茂才,就亲热地拉住了他的手。

“大叔,听说你回来了,正想去看你呢。”

孙茂才“嘿嘿”地乐着,把一个厚厚的信封交到姑娘手里。

“这回,我、我、可以摘牌了吧?”

姑娘在手心里摔摔信封,说:“大叔,你真能干,我知道你一定能脱贫。”

那天晚上,孙茂才做了一个梦。一大群人走进他的院子,燃起一挂鞭炮。鞭炮声中,那张写有“贫困户”标识的蓝牌牌被姑娘纤弱的手摘下来,扔进了灶膛里。

实际情况是,一个阳光朗照的日子,村里很多人走进他的院子。姑娘要登上一张木椅去摘墙上的蓝牌牌,被孙茂才拦下了。孙茂才麻溜地登上木椅,老婆递给他一把改锥,孙茂才把改锥插在蓝牌牌下面,一用力,蓝牌牌就从墙上掉下来了。孙茂才从木椅上跳下来,手臂一抡,那张蓝牌牌飞过低矮的房顶,划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线,落到了房后的河沟里。小院响起一片掌声,很响。孙茂才的眼睛弯成了一道缝儿,他把咧到耳根处的腮帮子使劲地向回收,因为收得不成功,厚嘴唇就咧在那里,既羞涩又不安。他不好意思看众人,但又想看,偷偷摸摸地看一眼,赶紧把头低下,“嘿嘿”地笑着,搓手、抓裤腿、挠后脑勺。再看众人时,他看到了孙茂奎,孙茂奎和他一样,低着头,两只脚在地上来回地蹭。蹭什么呢?孙茂才想。

过年那天,孙茂才燃放了两挂鞭炮。早饭吃饺子时,他在祖宗牌位前放了半碗饺子和一杯酒,念叨着让已逝的先人来家里吃饺子。今年的饺子肉多菜少,是有生以来最好吃的饺子。按照惯例,供奉祖先的酒是要进孙茂才的口的。仰头欲喝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端着酒杯到了院里。他来到院子中央,把酒杯中的酒泼向空中。透明的液体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线,飘飘洒洒落到了地上。

整个院子漫起一股好闻的酒香。孙茂才吸溜了几下鼻子,笑了。

责任编辑 梅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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