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小们的病
2018-03-04李延青
李延青
1
张天民病了,这消息是逢时告诉我的。
距清明还有半个月,逢时打来电话说:“青山,你准备哪天回来上坟呀?定了日子提早告诉我,我叫上天民咱一起聚聚。”
我说行。
奶奶去世后我家老宅就空了,再回村不是吃住在天民家就是逢时家,算起来还是在逢时家的时候多。天民常年打工,孩子们在外上学,家里就他媳妇桂英。每每看着我跟逢时往他家走,桂英就一脸不满地说:“去吧,去吧,人家支书家饭好!”
说归说,一会儿她就跑过来和逢时媳妇剪子一起做饭了。
“不是你做的饭差,”我和逢时喝着酒逗她,“是你不和我喝酒嘛。”
桂英初中毕业就辍学回家帮娘给一家人做饭。在此之前她、天民和我一直同班。她一直把我当自己人,我和她说话也随便。
“算了吧,你是和我没话说,他要在家喝凉水也撵不走你!就你那点酒量儿还喝不住我哩。”桂英是那种泼辣干练的女人,果真端起一杯酒说,“来,我替天民敬你一杯。”
剪子在锅台那儿就笑出声来:“看看,惹祸了吧!”
要是碰上逢时不在家,我就让桂英给做饭。她娘家姊妹多,她是老大,磨炼得家里地里都是把好手。等她把饭做好,我坐着圈椅在方桌上吃饭,她却拿个机床儿到门口坐下,手里不定找点什么活儿,开始和我不住嘴拉呱村里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人和事。我喜欢这些东家长西家短的趣闻轶事,它们会和我的记忆融在一起,打消我对村里的陌生感。剪子温顺,不爱说话,我私下想或許逢时嘱咐过,不让她跟我乱说。逢时已经干了好几届支书,村里说这说那的都有。每逢我在天民家吃饭,剪子都会拎着一瓶酒过来坐会儿,说:“让桂英嫂子陪你喝,她能喝。”
“你给逢时留着吧,没人陪他喝,有饭吃就不赖了!”桂英拿出嫂子的架势来。其实天民才比我大两个月,逢时小我们一岁,低一年级。但上学那会儿,无论勤工俭学还是假期劳动我们仨总是在一块儿。他俩是我在村里最要好的发小。
我当然不喝酒,剪子走了,那瓶酒就留在天民家。
“逢时,还有别的事吗?”我知道逢时不会无缘无故打电话,长年担任村干部他已历练得颇有城府。
果然,略顿几秒钟他说:“天民,怕是……脑子出了毛病……”
“啊?”我心里一惊,追问道,“脑血栓还是脑溢血?前天才和他通话……”
“他说你让他帮着找棵小核桃树……”逢时打断我的话。
“嗯,我想在墓地空闲处栽……我这就联系医院,你马上把他送过来!”我知道逢时有辆别克轿车。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是……精神上的事儿。”逢时迟疑了一下欲言又止,“你回来问问桂英就知道了。”
年过半百,最怕听说哪个亲朋故友突然病倒,这“突然”之后多半是悲剧性结果。但听逢时这么一说,我反倒放下心来。
桂英是个心直口快的女人,她的话当不得真。这两年每次回村她的保留节目就是控诉天民,张口闭口“精神病”,说他在外打工打得不通人情世故了——人家挣回钱来都是首先改善生活,他们家正相反。前些年是为供孩子们上学省吃俭用,如今孩子都上班了,天民却越发抠门,自己不花钱也不让别人花,该添置的东西不让添。她赶集买了件羽绒服,天民竟唠叨她半天:腊月她给娘家买了一捆粉条,天民也嫌没跟他商量:村里大多数人家都建起新房,他们家仍住着老房子……说着桂英眼圈竟红起来。我就一本正经揭她的短,说这份委屈你可是自找的。大学二年级那年我放暑假回来,她和天民刚订婚,逢时请我们吃饭。那时我和桂英说:“天民可是牛脾气呀,表面随和,心里却有老主意。”她却喜眉俏眼地瞅着天民说:“没主意那还是大老爷们儿?”桂英大概也想起当初的情景,扑哧一笑抹抹眼连我也骂上了:“早知道跟你说屁用不顶,你们俩还不是穿一条裤子!”下次,她好像把这茬忘了,又开始从头诉说。
玩笑归玩笑,背着桂英我还是拉下脸批评天民,说你怎么这样不通情达理呢?桂英又是家里又是地里多不容易!一件衣服、一捆粉条才值几个钱呀,贵了她舍得买吗?人家年轻时可是村里一朵花,看看现在,满脸皱纹、一头灰发,都成老太太了。天民红着脸不好意思地嘿嘿笑道:“青山、青山我有我的考虑哩。”
天民就是这么个货!村里人背后都说他一根筋。
想到这些,我笑着说:“逢时,他们两口子吵嘴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桂英的话你也信?”
“这回和以往不同!”逢时口气郑重地说,“如今天民不分白天黑夜地去外面转悠,白天上山,晚上在村边:不是东游西逛,就是在什么地方一坐半天,好像孤魂野鬼,常把遇上的人冷不丁吓一跳。有一回傻歹货去山上拾柴,碰见天民坐在一个树疙瘩上无声地流泪,歹货问他哭啥呢,他说哭屁股底下那棵树哩。歹货说那可是一棵大栎树,他小时候上去砍过羊草,后来粗得搂不住就上不去了。天民说他每年秋天来树下拾橡子。歹货问他,不是想上吊吧?天民说,树都没了我上哪儿去上吊?歹货说,你不上吊我就放心了。回到村里歹货和别人一讲,逗得人们到处笑传:歹货傻天民可不傻,不是发神经是什么!桂英起先只是觉得败兴,前些天她夜里一觉醒来,听见天民在自言自语,以为他说梦话哩,拉开电灯发现他大睁两眼瞅着屋顶。问他怎么了,天民却一翻身闭上眼睛睡去。桂英担心出啥意外,就悄悄跟我说了。我装着啥都不知道,问他是不是正在琢磨啥项目?你猜他怎么说,他说琢磨项目是你们村干部的事,我是在寻找记忆里的风景……”
记忆里的风景……这确实不像天民的语言。我脑海里浮现出他孑然一身在空旷的山梁上、在漆黑的村外出没的身影,心里不禁疑惑起来……
这两年,尽管这俩发小在我面前依旧有说有笑,但我还是隐隐觉出他们之间出现了隔阂。他们都尽量回避谈论村里的事,假如我不小心提起什么,说着说着他俩就开始拌嘴,倒弄得我不好意思地赶紧转移话题。歹货是个半傻子,有七十多岁了吧,但他不说谎。土地承包那年,一队原来的副队长金权去赶集买山药芽,嫌价涨了没买,回到村边又后悔,怕下集再涨价,就坐在路边哭起来。就为这点事他竟然在路边一棵树上上了吊。歹货是最后一个见到金权的人,这之后见到谁哭歹货都疑心人家要上吊!若是连桂英都担心起来,天民莫不是真出了什么问题?年前见面他跟我说,人不服老不行,今后就在家里种种地、侍弄侍弄果树,不再出来打工了。挺明智的打算呀,莫非受了什么刺激?
“你吃了摩罗丹见效不?要有效果,回去时我再给你拿点。”
我想反正过几天见到天民就真相大白了,就转了话题。别看逢时只是个村支书,却天天在酒里泡着,落下了胃疼的老病根儿。
“时好时坏,你甭惦记,上次你拿回来的我还没吃完呢。”他似乎有什么话不便明说,“……你这回回来咱俩先见个面。”
“好。叫我说,你还是把酒戒了吧!”这话说过无数遍,明知逢时做不到我还是忍不住要说。
挂了电话我就想,逢时想和我说的事八成与天民有关。
晚上八点来钟,天民也打来电话:“青山,核桃树我给你找好了。”
“人家要多少钱?”我问他。
“不要钱。”天民得了多大便宜似的说,“人家当初栽得密,树长大了,谁要谁去刨,就是没嫁接。”
我心里装着逢时的话,没话找话和他闲扯了半天,最终也没听出有什么异常。精神出问题的人多数是思想上有了解不开的疙瘩,我几次想问问他是不是心里压着什么事儿,却不知如何开口。
“你哪天回来提前说一声,我先去把树刨下来。”天民考虑得很周全,“树不小了,省得耽误你回市里的时间。”
“嗯,初步定在26或27号吧。”老家风俗是长辈去世后头三年清明祭奠,新坟烧纸早于老坟。我一面接着电话一面踱到客厅的挂历前看日期,26号是周六,27号是周日,就说:“具体哪天定下来我再告诉你。”
挂断电话,我立在那儿怔怔愣了半天。
2
我老家在太行山区一个叫鲤鱼川的深山里,山高地寒,春夏总比川外迟到半月二十来天。临近清明,川外的柳树早已挂满绿芽,返青的麦苗也已淹没蹦跳觅食的老鸹,川里却依旧是冬季模样:远山灰蒙蒙的,麦苗僵枯着,青草更不肯露芽……只有杏树不管不顾开出满树花来,在田边、坡脚、山洼远远近近随风招摇,不到近前任谁都不相信那是真花:村南村北的山坡上,丛生的野杏山桃粉粉白白地连成了片,远远望去就似云霞散落在那儿。
把车在村口停下已是十点多钟。原想早点赶回来,与逢时见过面好和天民去刨树,没料到星期天出游踏青的人那么多,市区车辆拥塞,结果“起了个五更,赶了个晚集”。
村西远处的河滩散放着几头牛,它们一动不动,像画家画在那儿来点缀风景,可这时节家乡还没风景:河坝内那几棵核桃树下有两个老人,看不清他们是在栽树还是刨树:村北山脚下有人正在新辟出的一片空地前用三马车拉石头垒石堵,是准备盖新房的样子……如今,在外打工长了见识的人们感觉出老宅院的狭窄,都跑到村外建新房,新房是卧砖到顶、水泥浇筑,外墙贴着瓷砖,和老宅院形成鲜明对比,村子看上去就似錦盒包装着一件老古董。村落静悄悄听不见任何响动。飞速扩张的城市仿佛魔力十足的磁铁,将农村充满活力的青壮年像一粒粒铁粉一样悉数收拢进城里,昔日乡间的喧闹和生气已荡然无存。
“青山。”一个低矮黑瘦的女人拉着个四五岁的男孩像从地下冒出来,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丙寅嫂!”我认出她来。
“还认得我哩!”女人笑出满脸皱褶,缺了上下门牙的大嘴咧着像个黑洞。
她叫多霞,是我家邻居,乡亲辈叫她嫂子。在我记忆里她还是当年那个娇小白净的中年妇女,夏天爱穿一件月白色碎花褂子,冬天则是天蓝色罩衣,显得干净利落。现在她穿着一身陈旧臃肿的黑色棉袄棉裤,完全变成了一个邋遢窝囊的老太太。丙寅哥年轻时在县里当邮递员,上世纪60年代初国家动员干部职工回乡参加生产,从川外把她带回来。她天生娇小,做的一手好营生,却干不来地里、山上的活儿,很少参加生产队劳动。土地承包后村干部发不了补贴,就把祖辈几十年养护起来的山林划分成片,十万元、八万元让人顶下来砍伐了卖窑木,今天卖一条沟,明天卖一面坡。那年冬天丙寅哥上山替人砍树,被别人踩落的一块滚石砸死,给这个弱小女人留下一儿一女,还有半辈子的艰难时光。
我指着那孩子问:“嫂子,这是谁家的呀?”
“黑子家老三。黑子,你还记得他不?”她说着把孩子往前推,孩子却使劲往她身后躲。
“黑子……记得+”黑子是她儿子,我在家那会儿也就比眼前这孩子大一点儿。
“他们两口子都出门去打工,把孩子们扔给了我。”她一面说,一面又去拽那孩子。
我问:“你这是去干吗呀?”
“等你哩。”她脸上显出几分得意。
我诧异道:“你知道我今天回来?”
“天民告诉我的。”她往北面的杨树沟一指说,“吃过早饭我遇见他拿着铁锨镢头说是去给你刨核桃树。”
初春柔弱的太阳正在靠近中天,我不想再耽搁时间,就直截了当地问道:“你等我有事?”
“嗯,嫂子这回求你一件事。”她望着我问询的眼神,有些羞涩地说,“想让你跟逢时说说给我把低保办了。”
我说:“嫂子,低保是有条件的……”
“我知道,我知道。”她说,“嫂子不是当年的嫂子了,又是胃病,又是心脏病,就是不敢去医院。你丙寅哥留下这一摊屎,我得拼着老命擦呀。”
我说:“你没找过逢时?”
“找了。逢时也不说不给办,可就是总轮不上我。”她说着脸色尴尬起来,“嫂子一个妇道人家,不定哪里就得罪了逢时哩。”
我笑道:“你和逢时有过节儿?”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过节儿,从前年起逢时就想卖了俺家的地盖房子,我没答应。嫂子不是有意为难他,是觉得自己一个孤寡老婆子,有那二亩地心里踏实。”
我说:“我理解嫂子。逢时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见了面我问问他吧。”
说着我抬腿就往村里走去。老太太撒开孩子一溜小跑追着我说:“青山,我知道逢时听你的,嫂子这事就靠你了!”
我又随口问了句:“你家承包地在哪儿?”
“八亩地。”她说。
一听说是八亩地,我心里顿时轻起来。鲤鱼川山多地少,连片成亩的庄稼地更少。八亩地紧靠村边,老辈子属于大地主侯家,是全村最大的一块水浇地,有条一尺多宽的水渠直通村西的月亮坑。两亩大小的月亮坑像是天然为八亩地生成的,坑底有泉,四季不干,春天一解冻坑里的水自然就流进水渠,途经八亩地潺潺流向村东。妇女们尽情地在渠里洗菜、浣衣,孩子们能从中捉到鱼虾,谁家的狗冷不丁会跑到渠边,伸出粉红色的长舌头哗啦哗啦地喝水。当然也有人家可以借此浇地浇园,却都是磨盘或土炕大小的地块,最受益的自然要数侯家八亩地。我想,逢时好歹是村支书,绝不可能去八亩地盖房,除非他疯了。
大约瞧着我神态异样,多霞紧张地说:“青山,嫂子要有惹逢时不高兴的地方,你给嫂子圆圆场,让他别跟我老婆子一般见识。”
走进村街,我一路和门前的乡亲打着招呼,他们多数是和多霞年岁不相上下的老人。年轻的妇女和孩子们则好奇地瞅着我,他们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们。光阴用它看不见的魔力,不知不觉就把人们磨得老去,当年生龙活虎的壮年人已逐渐消逝:而草芽似的孩子们却一个个长大成人,娶妻生子。不禁就想起那首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过去一直以为这是在描写落叶归根的自我生活状态,这会儿倏然意识到他是在说冷漠无情的时光,就看到一丝无奈悲凉的笑容挂在诗人苍老的脸上……街面上老辈子铺的鹅卵石如今已被水泥路面取代,不知为何反倒让人觉得街道变窄了、空落了。快到逢时家我才意识到,进村后没在街上看见四处觅食啼叫的鸡和乱跑的小猪。
3
拴在铁梯子上的那只大狼狗狂叫了一声就冲我摇起尾巴,眼里流露出亲昵的神态。前年,逢时家那只黑背在发情期跑丢了,他托我再给他找一只好狗。我从一个搞养殖的朋友那儿给他要来一只幼犬,喂养了两个多月才抽空送回村,没想到时隔那么久它仍能认出我来。
逢时家的暖气还没停,客厅显得暖意融融。一盆迎春花在方桌后面的条几上开得金黄灿烂,春天就这样提早走进主人家。
逢时面色蜡黄、无精打采地蜷缩在床上,显然胃疼的老毛病又犯了。
“逢时,到底谁病了?你还说天民,我看你病得比人家还厉害!整天就剩下喝喝喝,都什么岁数了,你不要命了!”不用猜就知道逢时又喝大酒了,一见面我就劈头盖脸数落他。回过头去又埋怨剪子,“他都这样了,你怎么不送他去医院?”
“人家听我的吗?!”剪子眼圈一红竟落下泪来说,“昨天夜里都晕过去了,死活也不上医院检查,就知道吃止痛药。”
显然一夜没睡觉,剪子两眼像白兔一样红。
“你俩别大惊小怪的行不?”逢时不耐烦地欠身坐起来,“病在我身上,我心里有数,不就是胃炎吗?唉,人不服老不行,这不是赶上村里出事了吗,多喝了两场……”
他说的“事”电视新闻报道了。前几天我们村发生了一起杀人纵火案。一个吊儿郎当的年轻人半夜从外村喝酒回来,走到距我家一百多米、距天民家三百米那个临街的商店前停下摩托车来敲门买烟,女店主带着刚满一岁的孩子住在店里,说睡下了不卖了。年轻人不由分说撬开窗户钻进去,强奸并打死了店主,然后放了一把火。
村里發生这种事,当支书的自然轻松不了。虽说案件有派出所、公安局负责,但两家当事人恐怕都要找他,喝酒自然是必不可少的环节。
“如今的年轻人咱真是理解不了,打破脑袋也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唉——打人的木棒都烧毁了,他要一走了之,这案还真不好破。算了,不说这些破事了,本来今天想等你好好喝一壶,喝不成了。”逢时苦笑起来。
听他张口闭口不离喝酒,我就沉下脸来说:“剪子,你收拾一下,下午你们跟我一块走,去省医院住下给他彻底检查一下。”
“剪子把酒和菜都送到天民家了,中午你们哥俩喝吧。我说让你回来咱俩先见面,是有事托付你哩。”逢时话锋一转切入正题,思忖了一下说,“这几年种庄稼不挣钱,家家户户都靠打工过日子,人们越来越不拿承包地当回事。从小咱俩都觉得天民是个老实耿直的人,哪知道他还挺有心计,竟然不显山不露水把八亩地买下了六亩……”
逢时刚说到这儿,院里的狗猛然狂叫起来,门帘一撩走进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看见我他愣了下,随即叫道:“青山回来啦?”
“是三棒哥啊。”我认出来人,忙站起身去兜里掏烟。三棒年轻时是大队的拖拉机手。
“你坐,你坐。”他接住烟点上,转向逢时说,“我上回和你说的事,你给问了乡里没?”
“啥事?”逢时耷拉着眼皮并不看三棒。
“就是我们几家凑钱从南沟引自来水那事,你还拿手机照了相。”三棒也不往逢时跟前走,就远远地立在屋里地上,“听外村说这样的工程能向上面申请补贴。”
逢时黑着脸说:“乡里说问问县里,还没给回话哩。”
三棒瞅了逢时一眼,阴沉着脸张了张嘴没再说话,转身一甩门帘走出屋,人到门外又撂下句:“胡宅口村都有人领到这份钱了!”
逢时愣了会儿,自失地一笑说:“当个支书就像欠了全村的,人人都是你的债主。你看看,这还是我本家叔呢!心里就自家针尖大那点事,哪管你是死是活!”
我瞅着病在床上的发小,同情地说:“越是基层工作越难干,每天要面对一个个具体人、具体事,又都是乡里乡亲。唉!”
“村干部是老鼠进风箱——夹在老百姓和乡里之间,两头受气。”逢时摇着头笑了笑,接上刚才的话茬说,“还说天民吧,他供孩子上大学那是正经事,可你说他买地干吗呢?儿子都大学毕业了,你看看他那家,现在村里谁还住老房子?我想从他手里把地买过来,有钱了他好盖处新宅院,不承想我把地价都出到行情的两倍了,天民愣是不卖,气得桂英都骂他精神病!桂英和他一生气,他就去蹲在地头上抽烟。那地他要真有用我也不张这个嘴,问题是他啥用没有。我问他,你弄那么多地干吗?他说种庄稼。我说你看看如今谁还种地哩!他反问我,没庄稼农村还是农村吗?你听听这叫什么话!如今是见到我躲着走,天天去山上、村外转悠。咱仨是光屁股长大的发小,我想让你做个中间人,价钱你说了算。”
莫非天民的病和这件事有关?又想到刚才多霞的话,我问逢时:“你买他的地想干吗?”
“我想把八亩地整个买下来,建座带花园的院落。”逢时眼睛一亮,直言不讳说出自己的打算。果然有这么回事!
“逢时,那可是基本农田。你是村干部,又不是不知道政策,你在那儿盖房子,就不想想上级和群众会怎么看你,怎么说你?再说现在这房子不挺好吗?”逢时的四合院过去是我们生产队的马号和羊圈,也有一亩多地,卧砖到顶,打着圈梁。门前的道路直通村中央大街,街堵下面是一方方豆腐块似的麦田,再远处则是河滩。屋后是面一丈多高的土石崖,崖上就是著名的八亩地。
“青山,你别着急,别看你成天编书哩,如今农村的事你不了解。”逢时笑着说,“这会儿上级提倡建设美丽乡村,我是想带个头儿。我喜欢八亩地居高临下,敞亮。咱这里自从2000年划为林业区,土地的事上级就统得不那么死了。过去大队还有个房基地审批权,现在土地、荒山都分到個人手里,有了条件人家直接就去承包地或是换地、买地建房。要是上面有关系,乡里县里都装聋作哑;要是没关系,顶多也就罚个钱了事。如今的事,大家都睁只眼闭只眼……”
或许划为林业区后国家放宽了土地使用权限的管理?这我还真不清楚,心里惦着天民那头的事,就说:“这件事儿我可以做天民的工作,但你可不能犯错误。剪子,你准备一下,下午你们和我一起走。”
赶到天民家,他已经把那棵核桃树扛回来。酒和菜摆上了桌,桂英也做好了腌肉卤、擀好了面条。
我跟天民喝着酒说起逢时的病情,桂英在锅台前笑道:“听他蒙你呢,他是昨天喝倒的。乡长家闺女出嫁,昨天回请各村的支书和主任。支书见支书无非是喝大酒,我看见是乡里的人把逢时从车上背回家的。”
聊着聊着,自然又说到刚刚发生的那个案件。天民是最早赶到现场的人,他一到就说:“打110和120吧。主动报案算自首,救人算是悔过表现。”
那年轻人的父亲一听赶紧拨打了这两个电话。
“咱村也出杀人犯了!”天民喝下一杯酒喟叹。
我看了看他没做声,从见面起我就在默默观察他。
面对这桩突如其来的惨案,我相信村里人人都会震惊,替受害者惋惜、对杀人者愤怒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作为街谈巷议人们肯定会议论很长时间。但天民感慨的却是这一恶性事件发生在我们村——我们村居然出了杀人犯!在他心里好像这种事不该发生在我们这个民风淳朴的村子,或是遗憾我们村的风气也变了!
天民从小就这样——举止言谈常常出人意料。
中秋节夜晚,他一抬头望见阴霾的天空,也不管大家正干什么,突然就说:“‘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不信看吧,准哩!”还有一次,大伙在绿油油的谷地边撒尿,他异常欣喜地叫道:“快能吃着新米啦!‘六月六见谷秀,七月七吃新米。”光顾高兴结果尿了自己一裤腿。另外,街上谁家的老人夜里死了,第二天他就说:“昨天晚上,‘呱呱幽(猫头鹰)叫唤了。”乡俗认为猫头鹰能嗅到死亡的气息。
上初中时,天民露过一次脸。我们队将原来位于村里的羊圈改造为仓库,在村西口的马号旁新建了一处羊圈,这样不但羊群进出方便,街上也没了脏兮兮的羊粪。不料羊群习惯了旧圈,放牧归来仍然是奔旧圈跑,一连几天放羊汉挥舞鞭子东奔西跑往新圈驱赶,累得满身臭汗。晚上,天民把几块光溜溜的鹅卵石散摆在新羊圈,每块石头上撒一层盐末,羊们争相舔食。第二天放牧归来,羊群自动就往新圈跑去。这事连大人们都惊奇不已。
静静的夜晚,孩子们摸黑坐在街上聊闲天,天民莫名其妙就冒出一句,今年七月立秋,荞麦得晚种——六月立秋,提前十天种,七月立秋,错后十天种……
谁也说不清他脑子里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从哪儿来的。但我知道除了从大人们嘴里拾话,他还藏有一本线装的《四时纂要》,遇到雨雪天气就在家板着字典翻看。那本书装在一个专门的木盒里,我猜是他爹当农会干部时从侯家得来的。他私下借我看过,除了占候、择吉、禁忌等封建迷信的东西,书中大量记载着四时农业技术知识。然而,那些稀奇古怪的“知识”距离孩子们的生活和年龄是那么遥远,极少得到同伴的共鸣,而他却乐于去生活中体验印证。
不过,我们村确实没出过杀人犯。
我和天民都是1961年生人,从记事起我们村一共出过两个犯罪判刑的,但都不是死刑。一个是1966年毕业的高中生,回乡后不安心务农,仗着点一知半解的中医常识,时常装扮成医生跑到山西偏僻的山村去行骗。为了维持生计,他偷盗了一个孤寡老人家,案件侦破后被判刑。另一个是烈士子弟,快四十岁还打着光棍,村里派他去修水库,他竟然想炸毁战备公路上一座桥梁,嫁祸给房东,从而得到人家妻子,结果东窗事发被捕入狱。前两年倒是还有一个入狱的,却是因为意外事故:村里几个人合伙给外村修建一座石拱桥,有个人开着自家的三马车负责接送大伙,不料刹车失灵出了车祸,一死两伤。死伤者家属说坐车是出了油钱的,要么赔偿,要么就起诉。车主人赔不起钱,中间人又说和不下来,他就选择去住监狱。村里人“哎呀,哎呀”感叹如今的世态炎凉。这件事还是有一次吃饭天民给我讲的。
说到这起案件,桂英又开始埋怨天民多事——现在村里人都说打人的棒子都烧没了,只要人一跑这案准破不了。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天民把酒杯往桌上一暾,激动地大声责问,“他能跑到哪儿去?”
我吓一跳,以前天民可不这么外露!
桂英撇了撇嘴,转身将肉卤面端上桌。
4
老家风俗是正午十二点过后上坟祭奠。
吃了午饭,我和天民把那棵核桃树运到墓地。祭奠完毕,我们一人点起一支烟,想稍稍喘口气再打树坑。
这是一块约四分大小的长方形山坡地,村里人管这片儿叫“坑坑地”。父亲在世时花七千多元从三户人家手里买下来,我又雇人对墓地前后的石堵进行了修整。现在爷爷、奶奶和父亲安眠在墓地东边,西面约三分大小空闲着。我就是想在那片空地中央栽下这棵核桃树。
我一面抽烟,一面打量这棵核桃树。刨树前天民已把乱蓬蓬的枝杈全部砍去,只留下主枝主干。这会儿它光秃秃躺在干土地上,就像一条小腿粗细的蟒蛇。过一会儿就有一阵风携裹着枯叶沙土吹过来,晃动着后面山洼和山坡上的核桃树、栗子树,只是失去了严冬的冷冽,那呜呜的呼啸像是虚张声势。风转瞬即逝,山野便陷入明净的沉寂,一只鸟在树林深处清亮地啼鸣,过一会儿叫一声,过一会儿又叫一声,大约间隔半分钟,直到下一阵风再次吹来。
“这是什么鸟?”我问天民。
天民蹲在墓地南边的石堵边上,侧耳听了听说:“不知道——如今好多外来的东西连我也陌生。”
蹲着的天民像个老头,他已经几天没刮胡子。本来几个发小就数他身体壮实,今天一见面我发现他的背也驼了,想起少年时眼里那些老人,可不就是我们如今这岁数!
对面不远处的麦田隆起一座新坟,在尚未返青的麦苗中间那堆黑褐色的湿土显得异常醒目。
“那就是女店主的墳。”天民站起身对我说。
他抄起镢头开始打树坑。等他把土刨松,我就用铁锨把暄土铲到树坑周边,然后他再刨。
“孩子就在旁边哭着,他竟能做出那种事来!孩子再小也是个人哩。这个畜生!”天民把镢头狠狠刨进地里,用力将土翻起来,再狠狠刨下去,骂道,“还杀人灭口,猪狗不如!”
我从树坑里往外铲土,天民拄着镢把站在旁边说:“有人说他喝醉了,有人说他是玩电子游戏玩的——把杀人不当回事了。我说,那他怎么不拿着棒子打他爹打他娘呢!”
天民骨子里是个一根筋,做事说话总不免让人觉得“认死理”。
我换了个话题,问:“这回真不再出去打工了?”
他愣了下,旋即一笑说:“不去啦。儿子一上班,我就在心里给自己办了‘退休。待在家种种地,打理打理荒山上的果树,也算是颐养天年!”
我点头说:“这就对了,年岁不饶人哩!”
天民在建筑工地干的是架子工,三十来年他一直干这个职业。有一回请他吃饭,我说他能在架子工上显示出自己的优势,肯定与我们从小爬树砍柴有关,天民就开心地笑起来。我们少年时别说整棵树,就是树枝大队也不让砍,林业队每天在村口检查。星期天或假期我们常常钻进远山上浓密的青杠林、栎树林里去砍树上干枯的死枝。遮天蔽日的茂密森林中,檩条粗细的青杠树、栎树通常都有两三丈高,而一棵树上或许只有一根两根枯死的树枝,我们总是从这棵树上下来再去攀另一棵树。大家比赛似的把裤裆磨破了缝上,缝上又磨破。
树坑打好,天民和我把那棵核桃树抬进坑里,扶正树干,然后填土踩实,又用事先预备的几根木杆,呈三角形捆绑在树干上——这样可以防止树身歪倒。
“等麦地浇头水,我记着再来浇浇,一准儿能活。”天民拍着手上的土自信地说,“找树的时候我跟他们说,青山栽核桃树可不是为着吃核桃,他是不愿断了和村里这份感情。我说得对吧?”
天民这家伙生就一副简单、执拗的脾气,却偏偏懂得你心思。成年后,我发现两个发小的区别在于天民喜欢形式和过程,逢时则注重结果。每年农历七月,天民不定哪天就会给我打电话说:“回来吧,该打核桃了。”他不是叫我帮忙,而是想让我在这个不冷不热的季节去体验收获的过程,重温熟悉的家乡生活。而入冬前后我总能陆续收到逢时捎来的一袋袋核桃、栗子和柿饼,他在电话里说东西不值钱,总是老家的物件。
我和天民收拾家伙下了坡,沿田边一条小路往村里走去。路两边都是水浇地,过去生产队一律种麦子,现在许多上好的地块闲置着,有的甚至丢弃着去年秋收后的玉茭秸。我不解地问起天民,他说:“那是准备过一阵种土豆,或许干脆啥都不种——怕赔本。”他扳着指头从麦种、浇水、施肥、灭虫到收成和价格一项项算给我,最后得出结论:弄不好每亩地要亏一百元。
说话间来到八亩地,看上去整个地块至少有一半种着麦子,另外约四亩大小空闲着,我猜想那该是准备种土豆吧。不知道哪些属于多霞。天民走进麦田,弯腰去土里捌了捌,干涩的土层下面露出一簇绿芽,他满意地将土埋上,将军检阅队伍一样打量着整个麦田,一脸嘚瑟地说:“再晚回来半月二十天,你就能吃上新鲜菠菜了。我在麦垄里套种着菠菜哩!”
“种麦子不是赔本吗,你还种?”我问他。
“我喜欢,”他递给我一支烟,瞅着我认真说,“小时候,你爱看小说、抄字典、背古文,你觉得书本里有乐趣:逢时领着一帮孩子捉迷藏、抓特务、‘打鬼子……他觉得那是快乐;我呢,喜欢独自到村外的庄稼地边转悠,听玉茭的拔节声,呼吸庄稼吐出的清新气息和成熟味道……心里就感觉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享受的事儿了。”
“孩子们大了,你也该考虑盖处新房了。”我开始往逢时托付的事上引,“要是手头紧,我先给你拿点钱。”
“你见过逢时了,这六亩地他都出到三十万了,盖处新房绰绰有余,我敢说就是再多要上五六万他也出。”天民下意识摇了下头,顿时神色黯然下来,“青山,我不卖给逢时不为别的,就是心里觉得农村没有庄稼就不像农村了!”
果然是这话!
“你看看山上。”天民抬手指着村南峰峦起伏的群山说,“和过去有啥不同?”
村南的汦河是小时候我们游泳、摸鱼的地方,现在夏季还没到来,河水干枯,裸露着满河床或青或白或赭红色的鹅卵石。河滩南岸的山脚蜿蜒着一条公路,路南就是重峦叠嶂的群山。近处稍低的山坡多半截呈土黄色,我知道人们已在那些地方开发栽种了核桃、板栗等果树:而山头则一律是灰色,那是疯长的荆棵、黄栌、山榆等榛莽灌木。这些山上过去遍布或疏或密的青杠林、栎树林。哪个山头有几棵树,哪面山坡是森林我们都熟悉,就像熟知村里谁家有几口人、是老是少一样。几十年来它们一直生长在那儿,已成为那座山、那条沟的标志。节假日我们结伴到山上打柴、割荆条、拔药材……拿着荆篮、布袋去栎树林里捡橡子喂猪,拾橡壳卖到公社收购站……森林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初夏,人们聚到我家门前的“饭场”吃饭,聊着耳闻目睹或道听途说的各色话题。此时,南山上的森林在随风起伏,刚刚伸展的栎树叶背面还是浅白色,整面山坡在风中一会儿是嫩绿色,一会儿又变成浅白色,那情景真是好看!
没等我回答,天民又接着说:“看着如今这光秃秃的荒山,我脑子里总是蹦出四个字:穷山恶水!过去‘人定胜天喊了多少年,大队每年冬天让社员们顶风冒寒在河滩里垫地修农场,如今那些地哩?不都叫洪水冲毁了!现在,森林砍光了,远山没办法,人们就动用钩机、挖掘机去开垦村边的荒山,那么陡的山坡,遇到雨水大的年份不弄泥石流才怪哩!现在你去山上走走看看,你不知道那种感觉:你就觉得你是走在一座死山上——有树木、有森林山才是活的——那是一个世界,生育滋养着各种生命,动物也好植物也罢,该生长的生长,该死亡的死亡,一年四季有着不同的模样、气味和声音,那里存在着生命。现在可好,一座座山光秃秃的无遮无拦,走上去你觉得人活在天地间无以为伴,孤立无援……这些日子我经常上山,看着那一片片被荒草淹没或长满苔藓的树疙瘩,就像看到一片片坟头!有的我能想得起那棵树当年的模样,我攀上去砍过柴,在树下拾过橡子:有的我已记不得它的模样了,就像面对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孔,却无论如何叫不出他的名字……过去,夜晚站在庄稼地边能听到庄稼生长的动静和它们交头接耳似的窸窣声,现在……”
天民一张嘴就如打开了水闸,汹涌的洪流向我涌来。
家乡如同一张新拍的照片,已无声无息地改变了我熟悉的背景。这陌生令我不舒服,但我却没想过为什么。这会儿,天民似乎正在给我解析那“不舒服”的原因……
“我是觉得没了庄稼农村就没了魂儿,也许是没了庄稼我就没了魂儿。说不清,反正那感受就像这山上失去树木森林就会令人内心孤独、难受一样。和桂英一唠叨这些,她就说我精神病!连逢时也说我古怪,大概村里人都这么看吧。青山,我就想找一天和你念叨念叨,让你帮我分析分析,是不是我精神上真出了问题?”天民那双像牛一样温和的大眼瞅着我,等待着我评判。失落、伤感和忧郁在他的眼里无声地流溢。
家乡是深山区,缺乏可开发资源,过去守着青山绿水,却过着穷苦的生活!现在大多数人家经济条件好起来,却又失去了原来的生态环境。得也,失也?
“如今人们手里有了俩钱不假,吃喝穿戴也跟过去不可同日而语。但老祖宗留下的耕地和山林也毁了!”天民显然不知想过多少遍,他有板有眼地说,“想来想去,村里的事既是坏在逢时身上,又是坏在大家身上。土地荒山一分,各家都关门过起自己的日子,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心里眼里只剩下钱!青壮年整年在外打工,家里就剩下老人、病人、妇女孩子和村干部,村子就成了逢时的天下。上面很多政策精神他不传达,大家也不知道、不关心。我对逢时的意见就在这儿,可咱仨好了一辈子,我张不开嘴说啊。就说这盖房吧,村里怎么就不能统一规划一下?祖宗留下的山林为啥就非砍不可——这是在吃子孙饭哩!”
“天民,你都成社会学家了!”我心里涌起由衷的感动,终于说出我的评价。
过去不管村里人如何议论他、看待他,我觉得都能把握他,我清楚他探究生活的目光能够看多远。现在,萦绕在他心里的这些精神和现实层面上的思考都是我不曾虑及的,我发现我已追不上他的目光了。
“你可不兴笑话我。”天民顿时紧张起来,尴尬地看了看我,赶紧把脸扭到一旁。
“不是笑话,是佩服你。”我郑重地说,“这些年,在我遇到的农民里,你是头一个有‘魂儿的人!”
“课文上那句话怎么说来?‘肉食者谋之。我一个小老百姓,也就自己想想,跟你说说。”我一认真天民反倒腼腆起来,他红着脸扭捏道,“我知道不管对错,反正你不会笑话我。”
我张不开嘴再和天民谈卖地的事了。记忆中那随风起伏的森林永远消失了,我觉得村边有一片绿油油的庄稼远比一座花园式庄院更美好。我在心里背叛了逢时,却没有丝毫歉意。
“给你看个物件。”天民得意地一笑,掏出自己的手机,打开相册。照片是一副陈旧的木刻对联,尽管油漆剥落、满是污渍,但基本完好无损,估计能算得上古董。联语是:“渔樵以乐勤俭传家久,耕读为本诗书继世长。”
他自得地说:“这是老侯家的物件!老五媳妇翻出来准备卖给文物贩子,我看到了就花三百块钱买下来。咱村里的大户人家为什么都送子孙去读书?这些年工地一停工我就去装饰公司打零工,见识过各式各样的房屋。不是跟你吹牛,一看装修风格,我就把主人的年龄、身份、文化程度猜个八九不离十——人啊,爱好、趣味不同,说到底是教养素质不同。人活一世,毕竟不只是吃喝。”说到这儿他看看那副对联,试探着问我,“等再过两年我把老宅翻盖成二层楼,到时找个油匠重新把它清洗油漆一遍挂在门口。你说这样做好不好?”
几只喜鹊打我们头顶飞过,落在北面一棵硕大的黑枣树上,蹦跳着叫个不停。乡俗认为老鸹、猫头鹰晦气,喜鹊则会给人带来祥和喜庆信息。喜鹊飞走了,不远处传来一阵啄击树干的“砰砰”轻响,看到我在倾听,天民孩子似的一笑说:“啄木鸟!”
5
逢时说什么也不跟我去住院检查,嫌我小题大做。
然而,刚过去半个月剪子泣不成声从县医院打来电话,说逢时得的不是胃炎是肝癌,已到晚期。我当即联系省肿瘤医院安排他住下,并找最好的大夫给他做了手术。我、剪子和大夫串通好,告诉逢时做的是胃穿孔手术。
出院那天我专门去送逢时,都坐上车了,他又落下车窗对我說:“你也没做通天民的工作吧?唉,这家伙真是个怪物!”
“你先养病吧。”望着车窗里那张全无血色的面孔,我撒了谎,“天民说他考虑考虑。”
都到这地步了逢时还惦着八亩地!我心里骤然翻起莫名的悲哀,不仅对逢时,而是对所有人,包括自己。
好像整个秋天都在下雨,每天都是踩着湿漉漉水唧唧的柳叶、梧桐叶上班下班。秋雨秋风带来了寒气,似乎冬天已到眼前。这天中午,天民把电话打到我办公室,难过地说:“你回来和逢时见个面吧,他……怕是不行了。”
尽管心里有准备,望着窗外湿漉漉的法国梧桐,我还是产生了一种恍惚虚脱的感觉。
第二天赶回村,逢时已昏迷不醒。他仰卧在床上,露出一张枯瘦黄黑的脸,原本五大三粗的人缩成了一个孩子模样。村里的医生默默坐在一边。
我进门时,卧在梯子后面的狗呜咽着摇了几下尾巴,显然已经好多天没人好好喂它了。
天民正和吴家长辈商量逢时的后事。见我来了,把我拉到另一间屋,说逢时这段时间疼得清楚一阵昏迷一阵。醒过来就说疼死了,黑白无常在轮番打他,静静的深夜街坊邻居都能听到他痛苦的叫唤。
天民脸上露出骇异的神情。
这时,神色憔悴的剪子走进来,说出一件谁都没想到的事情:逢时家的老坟已经葬不下后人了,得另找墓地。近两年逢时先后请过好几个阴阳先生勘找新墓地,这个说这儿好,那个说那儿好,逢时正值壮年,并不急于下结论,此事一直悬而未决。
我问剪子:“他说过倾向哪里吗?”
剪子想了想,木然摇了摇头:“他什么事也不和我商量。”
我瞅了眼沉思的天民,刚要问逢时和他提没提过这事,就见他把手里的烟头往地上一扔,果断地说:“不用想了,就在八亩地吧,逢时准喜欢!”
说着他走出屋,一会儿工夫拿着一张纸返回来递给剪子。我凑上前,就见上面写道:“张天民自愿吴逢时安葬在自己所属的八亩地,位置、面积由其家属决定,张家后人不得异议。张天民。”名字上还按着一枚鲜红的指印。
那张纸在剪子手里抖动起来,她捂住嘴无声地哭了。
6
光阴来得分明,人却过得糊涂,转眼就到了逢时一周年祭日。
这期间,我听到不少闲言碎语:有人说逢时的病生是让天民气的——人活着他不肯卖地,死后又假惺惺出让墓地;还有的说,乡里在动员天民当支书……
天民变得深沉而忧郁,一支接一支抽着烟。
午后,我俩一起来到逢时坟上。这墓址是剪子托我选定的,位于八亩地北端,背后是山,前面是开阔的八亩地和那条水渠。没有风,太阳把人晒得浑身暖烘烘的。霜一打,山前几棵柿树的叶子都掉光了,露出满枝红柿:山坡上高低错落的黄栌红黄斑斓,秋天正灿烂地向人们告别。我把酒、菜和酒具从塑料筐里一一拿出来摆到墓前,与天民席地而坐,倒上酒说:“逢时,我和天民来看你了,今天咱哥仨喝一壶。”
说着我将一杯酒倒在逢时墓前,又端起一杯冲天民说:“喝!”
天民手哆嗦了一下,杯里洒出些许酒来。
我说:“老规矩,先喝仨。”
三杯过后,天民两腮红润起来。他说:“唉——咱不该……逢时就伤在这上面。”
“放心喝吧!”我自信地说,“那边没肉身,酒再也伤不了逢时了。”
几杯酒下肚,天民的神情明显放松下来。
“青山,我是不是过于较真了?不就几亩地嘛,何苦惹逢时不高兴……”天民终于说到自己心病上。
我没接他话茬,站起身将目光投向前面的八亩地。破土而出的麦苗平平展展,宛如鹅黄色金针闪烁着一派嫩光。天空蓝得没有一丝云,两只喜鹊穿过偏西的阳光,从麦田上空悄无声息地滑落在南面的杨树上。
“今年套种菠菜了吗?”我问天民。
“没。”天民低垂眼帘说,“逢时一没,我觉得自己真是有病!”
“天民,”我用手按着他的肩膀朗声说,“逢时要有意见也是对我有意见。今天在这里我把话说开,他托我和你说买地的事,是我没办。从心里说,我不赞成他在这儿盖房……”
一个中年妇女从八亩地南头的路上走过,看到我们她停住脚朝这边望了望,又向东边走去。
“天民,逢时也会觉得这片庄稼地远比一座庄院好!你信不信?”我继续说,“你想想,孩子不在家,剪子要那么大一片庄院干什么?‘居高临下那是他当支书的感觉,不是剪子的感觉。”
“青山,不卖给逢时地还有一条原因,我一直没跟你说。”天民两眼哀伤地瞅着远处说,“我是不愿他的名声再坏下去,在村里留下一辈子骂名!”
“你做得对。”我点着头赞许道,“要是我也会这么做。谁让咱是好了一辈子的发小呢!”
“到‘那边该什么都明白了吧?”不知天民这句话是在问我、问逢时还是问自己。
“逢时会理解的。就是逢时不明白,剪子也明白。”我对他说,“剪子私下跟我说,幸亏你没把地卖给逢时。真要建起那么大一座庄院,她一个人可不敢住,乡亲们还不在背后戳一辈子脊梁骨啊!”
天民长长嘘出一口气,忽然问我:“你能和农大的教授联系上吗?”
我心里一动:“你真要接支书?”
“前段时间我去前南峪和岗底看了两个典型村,都是在农大教授具体指导下一步步发展起来的。那都是科学和眼界。我想让人家帮咱村把水土、气候等条件做个调查,看看到底该发展什么,怎么发展,再帮着搞个规划,请人家指导着干。从前咱们的森林面积倒是不小,但多是杂木,庄稼种植也太单一,经济效益差人们就不珍惜,就没了种植的积极性。咱得找到自己的优势,取长补短。”天民眺望着村南的山峦坚定地说,“这一阵我想通了,当年的森林不也是由小树长大的吗?逢时砍了,咱重新栽!咱这辈人欠子孙的债咱还,而且要还得更好!”
我眼里一酸几乎涌出泪来,彎腰倒满两杯酒,和天民一碰杯说:“就凭这份心地和谋划,这支书你能当好!”
“乡里新来的马书记也这么说。”天民淡淡一笑,“我逗他说,每张选票一百元,我可出不起这个钱。他说,谁敢贿选拉票我开除他党籍!年轻人比我还着急哩。”
“哈哈哈……”我充满信心地说,“你用不着钱。就凭你的心地,就用你的规划,这支书非你莫属!只是……你‘退休的计划怕是要泡汤了。”
“呵呵呵……”天民站起身,幽默地说,“用你们公家的话,这叫‘转岗。”
太阳的余晖照在这个庄稼人身上,使他看上去就似一尊铜像。
责任编辑 刘遥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