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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草

2018-03-04张红欣

长城 2018年6期
关键词:小毛

张红欣

1

论坛上,她叫朱彧。写诗的笔名也是,电台的艺名也是。

网聊时方便一些,生僻字可以直接敲出来,顺便告诉对方,彧,谈吐不俗、趣味高雅的意思。东汉有荀或,三国有万或,南北朝有刘彧,都是这个字儿。要是面对面自我介绍,就比较麻烦,对方会故作醒悟状,哦,珠玉——珠圆玉润啊。

朱彧羞赧一笑,不置可否。人到中年,和大多数女人一样,她也不可避免地发了胖。不同的是,别的女人因为生产发胖,朱彧没生孩子,一样胖得水到渠成,原先瘦削的肩膀变得浑圆瓷实,腋下满是赘肉,胸罩拢都拢不住。人胖了就顯白,她本来一张银盘大脸,如今更是面如满月,除了一副龅牙略微不雅,其他地方,倒也当得起珠圆玉润四个字。

别扭的是她爸,在机修厂干了一辈子电焊工的老朱。老朱从来不承认“朱彧”的存在。这个被电弧刺伤了眼睛的老头,常年梗着脖子,瞪着一双因为慢性结膜炎而流脓结痂的昏花老眼,高兴时喊她“大妞”,不高兴就直呼其名——朱卫红。

“朱卫红,去后院拔两棵大葱。”

这是一次小型家庭聚会,招待大弟朱卫国的女朋友常小毛。常小毛是农村人,十八岁在肉联厂打工时,被绞掉了一只胳膊,常氏家族集体出动,劳动局、仲裁办、医院、法院一溜圈闹下来,给常小毛弄了个转正名额。成为肉联厂正式职工的常小毛被安排到传达室,顶替五十四岁提前内退的刘大爷,干起了收发报纸、开关电动门、登记往来宾客的活儿。

然而,让老朱郁悒的,不是常小毛被绞掉的一只胳膊,而是已经鼓起老高的肚皮。半个月前,老实巴交、三脚踹不出个响屁的朱卫国,饭桌上吭哧半天,终于吐出一句完整话,“小毛怀孕了。”就是这句话,把正举着大葱蘸酱的老朱噎了个半死。

“你说啥?你你你……再给我说一遍!”

“再说一遍也是怀孕了,而且已经三个月了。”一向循规蹈矩、打个喷嚏都要看人脸色的朱卫国,平生第一次让他爸目瞪口呆。

“打掉打掉。”王桂英——就是朱彧妈,比老头反应快。这个从一开始就以常小毛的残臂为借口,高调反对儿子婚事的封建家长,说话向来干脆利落、一针见血,“怀孕又怎么样?她以为怀个孩子等于怀了把尚方宝剑,从此以后就能登堂入室了?”

“屁话!”老朱瞪女人一眼,闷头灌下一杯白酒。

朱卫国五岁时,被一辆马车轧断了腿。那是个雷电交加的大雨天,正在炒菜的王桂英差朱彧去打酱油,朱彧懒得动,便指使大弟。五岁的朱卫国一手撑伞,一手拎着酱油瓶子过马路,被一辆受了惊的马车撞翻在地,又顺势碾过。那几年,老朱夫妻带着儿子南下北上,遍寻名医,只保住了小卫国一条腿,另外一条,因为腓总神经受损,落了个高抬腿轻落地的内翻马蹄足,小腿肌肉随之萎缩,成了标准的瘸子。

王桂英强势了半辈子,大是大非上,倒也通情达理,打胎之说不过是逞一时口舌之快,看着眼前爷俩各自黑着一张脸,尤其儿子,窘迫中带着羞臊愧疚,也就不再说什么。朱家寒门小户,做人上却从不打折扣,老朱一辈子最讲究的,就是顺时听天,安分守命。

缺了一只胳膊的农村姑娘常小毛,就这样做了朱家的准儿媳。

常小毛已经过了孕吐期,朱彧靠着沙发玩手机时,她正跟王桂英在灶房忙活,听见老朱一声吆喝,忙不迭地跑出来,一边拿围裙擦着手,一边应和:“我去,我去吧。”

朱彧也是做人儿媳的,知道丑媳妇见公婆的滋味,却实在不想敷衍,只懒懒地换了个姿势,从沙发这头挪到那头,顺便拽了个靠垫,塞在腰下。从窗户望出去,大弟朱卫国正瘸着一条腿,圪蹴在压水井旁,和那缺了一只胳膊的姑娘择着大葱。这是建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一户老宅,如今已经地基塌陷,门庭破败,木格窗棂上还挂了张凌乱的蜘蛛网。朱彧从包里翻出相机,以蛛网为背景,咔嚓两下,给院子里那对烟火夫妻定了型。

饭菜上桌时,二妹朱卫华才从外面赶回来。到底是亲兄妹,出差半个月的朱卫华见到她哥,当胸就是一拳:“行呀你,挺能干嘛!”

这话可真够暧昧的,一语双关,朱卫国立马红了脸。

朱彧心里笑了一下。她常逛的不孕不育贴吧里,有个东北女人也爱用这个字眼儿,“我们一周干五次”“这个月白干了,又没中标”“他老想干,也不知哪来那么大精神头”。年过四十的已婚妇女,说起床笫之事跟喝凉水似的。可朱卫华才多大?就算天生一副假小子性格,就算赶上这个时代,就算面对她亲哥,这么说话也未免太放肆了。

朱彧从沙发上起身,冲二妹打了个招呼。

菜是传统的六凉八热,不卑不亢的待客规格。动筷前,朱彧拿相机对着桌子拍了几张照片。朱卫华见状,嬉皮笑脸地跳过来:“姐,给我拍一张。”

三个孩子里,最属朱卫华没心没肺。这个长得既不像爹又不像娘的女孩,天生两道扫帚眉,一双老鼠眼,朝天鼻,短下颌,朱氏家族遗传的龅牙,整个人看起来像老天爷捏残的一个半成品。朱彧举起相机,从不同角度给朱卫华拍了几张照片。

一顿饭吃得拘谨又缓慢。面对满桌佳肴,老朱依然守着一盘大葱。三个孩子,该生儿育女的迟迟不见动静,八字没一撇的倒早早报了喜,剩下最小这个,又是一副剑走偏锋的长相,晃荡人间三十年,男朋友都没捞到一个,老朱心里,没有一天是晴朗的。

王桂英则拿捏着姿态,不骄矜,但也不热情,谦让里透着生分,客套中带着见外。儿子的婚姻大事已成定局,做婆婆的这里,真正的戏码才刚刚开始。朱彧坐在王桂英旁边,一边玩手机,一边低头扒着饭粒。常小毛紧挨朱卫国,一会儿给这个夹菜,一会儿给那个盛饭,紧张得简直有点喧宾夺主。朱彧拍拍弟媳肩头,递过一只剥好的青虾:“喏,多吃点儿菜。”

饭后自然要合个影。面对三脚架上略为上仰的镜头,质朴憨厚的农村姑娘常小毛,不但不知道侧身颔首,还捋了捋耳边的头发,羞涩地微笑着,摆正一张四方大脸,仅有的一只胳膊偷偷举到朱卫国脑后,做了个俏皮的剪刀手。

合影完毕,朱彧冲常小毛一招手:“来,单独给你拍两张。”

2

朱彧的论坛、博客、微博、QQ空间都是互相绑定状态。同一个帖子,没有绑定的网站,她会不厌其烦地再发一遍,几分钟后,若干个留言会从四面八方反馈回来。

比如这个晚上,常小毛和朱卫国联手择大葱的照片下,就有人这么评论:“真爱经得起平淡流年。”“爱情世界里,没有高贵与贫贱,没有显赫与卑微,肢体可以受损,真爱不会残缺。”“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经营柴米油盐。”

照片做过处理,扑满灰尘的蛛网看起来晶莹璀璨,像一根根银丝,衬在黢黑的木格窗上,蛛网后面,两个残疾男女俨然一对相濡以沫的贫贱夫妻,不离不弃。

第二张,老朱和王桂英正襟危坐,双手扶膝。大弟朱卫国悬着一条腿,旁边是耷拉着一只空袖管的常小毛。这张照片朱彧没做修饰,二妹朱卫华脸上,红肿一片的青春痘清晰可见。而最左边的朱彧,因为有准备地侧着身,不但龅牙不明显,连脸部曲线都玲珑了许多。照片是仰拍角度,正襟危坐的,或“危站”的,看起来都肃穆庄严,郑重其事,反倒是侧身而立的,有一股睥睨天下的气质,显得卓尔不群。

照片下面有一条评论:“青春痘女孩,你妹妹?”

朱彧说:“是。”

对方“哦”了一句:“不像啊。”

也有比较直接的:“姐姐比妹妹,可是漂亮多了。”

常小毛的照片下,就比较热闹,有好奇的:“这是你弟媳?”有三八的:“胳膊怎么回事?”有悲天悯人的:“多好的姑娘,啧啧,天妒红颜啊。”有充满文艺范儿的:“这姑娘身后,该有一个多么凄美的愛情故事?”还有打酱油路过的,什么都不说,只顺手点个赞。屏幕上,独臂姑娘常小毛垂手而立,冲大伙腼腆地笑着。

刘志强回来时,朱彧还坐在电脑前,逐个网站翻看大伙的留言。刘志强换了衣服,到电脑跟前晃了一眼:“卫国媳妇?不错啊。”

“怀孕了。”朱彧关掉电脑,“不然我妈才不松口。”

“多般配。”刘志强不合时宜地幽了一默,“取长补短,取手补脚,互帮互助,互相扶持,你妈还有什么不乐意的?”刘志强规规矩矩一个人,平时寡言少语,难得说上两句完整话,像今天这种又生动又形象的调侃,简直就是破了天荒。但朱彧不喜欢这种破例,像水流平缓的湖面上突然变了方向的船,过左过右都不正常—一刘志强显然被什么刺激到了。

朱彧抚住键盘,顿了几秒,起身去了厨房。

认识刘志强之前,朱彧和二妹朱卫华一样,是个三十岁的老姑娘。但朱彧的老和二妹的老又不一样。如果说扔人堆里,朱卫华属于让人看上一眼就过目不忘的,朱彧则属于看上十眼都记不住的,老朱的两个闺女,前者太惊悚,后者又太平淡。

十年前,人们的择偶标准还没完全“进化”到以貌取人的程度。除了身家地位、工作收入、容貌长相,品行修为还是要看一些的。朱彧就耽误在最后一条上。比如,同样高中毕业,朱卫华庸常至极,满脑子吃喝玩乐,朱彧则清高孤冷、悲悲戚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事就猫家里看书——也不是多深奥的书,二十几岁的朱彧,阅读范围还局限在琼瑶、三毛跟张爱玲身上。经常,一家人坐一起吃饭时,朱彧会想起琼瑶小说里某个身世飘零的女主角,纠缠在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中,欲罢不能。朱彧的泪,说来就来了。

每逢这时,王桂英都一副心绞痛的表情,发作不成,不发作又撒不出一腔怨怒,只好把手里一只饭勺敲得叮当乱响:“这又抽的哪阵风?知道的是你看书魔怔了,不知道的,还当我这个后妈虐待了你——我是缺你吃了还是少你穿了?二十几岁的大姑娘,该上班不上,该搞对象不搞,天天窝家里哭丧,谁上辈子欠你了?”为了表达内心的委屈,她故意忽略了另外一层身份。朱彧泪光隐隐,垂着眼,一声不响扒掉半碗米饭,起身回自己小屋去了。反倒是王桂英,手握饭勺僵在原地,像个杀气腾腾的悍妇。

书读得多了,自然要写。朱彧上学时,别的学科一塌糊涂,唯独语文成绩一枝独秀。尤其作文,构思独特,立意新奇,语言又清新细腻,不落俗套。比如,她曾经把自己描写成一个孤儿,每天寄人篱下,忍受养父的猥亵和养母的殴打,比灰姑娘还灰。这篇作文被老师当成范文,在各个班级传阅了一遍。并且,在随后的期末考试中,当朱彧又一次因为挂科太多,被列入留级生名单时,那位年轻气盛又经验不足的语文老师,还专门做了一次家访,从法律和人性的角度出发,将老朱夫妇义正辞严地斥责了一番。

那次,哭丧的角色变成了王桂英。送走老师,王桂英一屁股坐在地上,声嘶力竭,把全家老小从上到下逐个骂了一遍,骂到朱彧已经去世多年的亲娘时,腔调愈发悠长婉转:“我那早死的姐姐哎,你可让我怎——么——办——呐……”

十岁的朱彧靠着门框,一脸漠然,像看一场蹩脚的独幕剧。

高考落榜后,朱彧开始写诗。伴随写诗之路的,是一次又一次高不成低不就的相亲之路。因为没工作,朱彧的相亲对象多是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流。心情好时,朱彧也会配合对方,简单介绍一下自己,不好时,便一声不吭,坐在肮脏的小饭馆里,把一双筷子从头玩到尾。偶有条件不错的,程序化的认识之后,朱彧会适时把话题引向诗歌,从席慕蓉聊到汪国真,再到舒婷、北岛,相谈不谓不欢,对方却总是一转脸便人去楼空,再没了音信。

“你这闺女,不是凡人。”这是又一次相亲失败后,王桂英跟老朱发的牢骚,被恰好回家的朱彧听到了。朱彧麻着脸,面无表情地拧身推开另外一扇门,留下王桂英和老朱杵在堂屋里,面面相觑,像两根晾得半蔫不湿的霉干菜。

朱彧和刘志强结缘,也跟诗歌有关。那天朱彧心情不错,相亲地点选得也好,在一家格调雅致的咖啡厅,名字取得很琼瑶,叫“一帘幽梦”。陷在咖啡厅柔软的皮沙发里,朱彧又一次跟人讲起了自己的身世,絮絮的,有点落寞,又有点漫不经心。窗外阳光稀薄,光线不足的大厅幽暗静谧,像浮在时光上的孤岛。小城青年刘志强沉浸在朱彧不俗的经历中,像被人施了蛊,做了他平生第一句、也是唯一的一句诗:“你是迷路多年的孩子,始终,找不着家的方向。”

朱彧愣怔数秒,忽然间就泪如雨下。刘志强像被咖啡烫到了,慌忙扔下杯子,隔着一张咖啡桌,握住了朱彧冰凉的一双小手。

十年之后的这个晚上,刘志强像一根绝缘的木桩,呼噜噜扒完两碗饭,也没发现妻子脸上隐隐的不快,把碗筷一推,嘴巴一抹,回客厅看电视去了。

“明天我们集体上访,晚饭你做吧。”收拾完厨房,朱彧又坐回电脑前。

“嗯。行。”刘志强一动不动,冲着屏幕应了一声。

3

市信访办位于城西青龙湖畔一幢独立的小白楼里,朱彧赶到时,楼前不大的草坪上已经聚满了人,都是她同事。平时体面的事业单位员工,三五成群出现在这个哀怨愤懑的场合,着实有点不伦不类。朱彧躲到一丛半人高的夹竹桃后面,从包里翻出提前备好的白背心,刚套上头,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随后,一串肆无忌惮的笑声传过来:“怎么才来,就差你了!”

朱彧钻出半个脑袋,袁晓红嬉皮笑脸地站在她跟前。

“哎,别动!”朱彧拉下背心,袁晓红像发现了新大陆,马上拿出专业记者的姿势,举起挂在脖子上的相机,“别动,留个影。”不容朱彧反抗,袁晓红已经“咔咔”两下,将前胸印着“我要生活”,后背印着“我要吃饭”的朱彧在镜头里定了型。朱彧有点儿气恼,不能发作,只好拿出闺蜜间撒娇赌气的架势,去夺相机:“删了——哎,你给我删了!”

“干吗,难得大家都穿成这样,多有纪念意义。”袁晓红不躲不闪,手一伸,反倒把相机递给朱彧,“来,给我也‘捏几张,要照得漂亮点哦!”

袁晓红穿着跟朱彧一样的大背心,像《超能陆战队》里温厚笨拙的大白,摇摇晃晃,冲朱彧展开一张憨态可掬的笑脸。朱彧接过相机,低头鼓捣一阵,找不到删除键,又将相机塞回去:“先把我那两张删了。”

袁晓红冲朱彧扮个鬼脸,遵命删了照片,又将相机塞过来。

放眼望去,小白楼下人头攒动,满院子都是肥肥大大的白背心,草坪前两棵枝干遒劲的老槐树上,还扯了块刺眼的白条幅:还我工资,我要生活,我要吃饭。朱彧一阵眼晕心悸,接过袁晓红递过来的相机,胡乱给她“捏”了两张,又递回去:“怎么你也穿成这样?”

“声援,助威。”袁晓红嘻嘻一笑,“电台兴亡,匹夫有责。”

朱彧三十岁那年,老朱托人靠脸,把闺女塞进了区广播电台。可惜好日子只持续了一年多,等朱彧和刘志强大婚完毕,蜜月还没度完,电台便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改革,原来由财政统一拨款的广电局,员工分成了两类,一类仍由财政全额拨款,像皇帝的女儿,衣食无忧:另一类,就是朱彧这种,虽然也属于事业编,薪酬待遇却由广电局自收自支。这几年传统媒体受网媒冲击,电台逐渐入不敷出,朱彧他们有一年半没发工资了。

但袁晓红跟朱彧不一样。中文系毕业的高材生袁晓红,因为学历过硬,从一开始走的就是正统路子,改革后自然被划入财政口。如果说同样一件白背心,穿在朱彧身上是一层意思,穿在袁晓红身上,那就是另外一层意思。或者说,一件让大家都垂头丧气的白背心,越发显得袁晓红鹤立鸡群,更何况,这位吃财政饭的公主,脖子上还挂着一架全新的徕卡M9——再有半年,袁晓红就是台里唯一的高级记者了。

“我得过去了。”朱彧垂下眼睑,指指小白楼前越聚越多的人头,转身离开了。

过不过去都无所谓。整个上午,朱彧挟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从东涌到西,又从西涌到东,除了一遍一遍往小白楼里张望,没人告诉她应该干点什么。职工代表已经进去了大半天,谈判情况却一无所知。十点多钟,小白楼里曾经出来过三个接待员,人手一沓表格,叫大伙填写各自情况。朱彧伏在一辆别克君威的后备箱上,逐行逐列填过去。

姓名:朱卫红

学历:高中

工作年限:10年

岗位:播音

职业资格:技术工人

月薪:1800

被拖欠工资:32400

最后一笔还没落稳,表格就被抢了过去,朱彧叫了一声:“我还没写完呐!”戴米黄色无框眼镜的女接待员硬邦邦地瞥她一眼:“等着!”

信访办不存在自收自支情况吧?顶不济也是个事业编,比起袁晓红刻意的插科打诨,神情倨傲的女接待员高调多了。朱彧退出人群,面无表情地站在花坛边,上一眼下一眼打量着女接待员,后者正抱着双肘,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微微地,还带点儿不耐烦,仿佛草坪前这一千人等,都是冲她来讨债的。从二十岁以后,朱彧就不大发脾气了,内心越是激荡,脸上越是镇定,比如现在,朱彧打量完女接待员,就掉过头,看风景去了。

风景却都被破坏了。

小白楼前不大的水泥地上,丢满了烟头、纸巾、塑料袋、饼干盒、饮料瓶、折断的花花草草,还有几个挺大的泥巴脚印——又不是农民进城,哪来的泥脚印呢?朱彧摇摇头,慢慢踅到扯着横幅的老槐树下,却发现树干上赫然一口浓痰,或者是一抹鼻涕,挂在一块行将脱落的老树皮上,颤颤巍巍,将落不落。朱彧一阵恶心,赶紧又走开了。

女接待员好像忘了朱彧的存在,收好纸张便走,被朱彧追着拦住时,才翻翻眼皮,照例一副不耐烦的表情:

“叫什么?”

“朱彧。”

“没这个人。”女接待员把手里的表格翻了一遍。

“哦……朱卫红。”

“到底叫什么?”

“朱卫红,嗯,对,朱卫红。”

“自己找!”

女接待员将整沓表格都甩过来。朱彧找到“朱卫红”,岗位那一栏,在“播音”俩字后面,工工整整又加了“主持”两个字。

“有什么不一样吗?”女接待员歪过头,往纸上瞄了一眼,又抬头瞅瞅朱彧,不等对方回答,便麻利地收好表格,咯噔咯噔,昂首挺胸地走了。小白楼又恢复原状,像一座死气沉沉的古堡,庄严肃穆,直到中午,也不见一个人走出来,包括进去谈判的员工代表,都仿佛销声匿迹了。上访的人们三三两两,或蹲或站,散落在草坪上、花坛边、大槐树下。锅炉房旁,几个男人围坐一堆,心不在焉地甩着扑克,不时抬头往小白楼那边望望,骂几句娘。

中午时分,刘志强给朱彧打了个电话,问情况怎么样,节奏跟女接待员如出一辙,不等朱彧回答,便切换到另外一个主题:“中午回来吃饭吗?”

“不怎么样。”朱彧说,“不回。”

还能怎么样?托尔斯泰说,幸福的家庭都一个样,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样。上访也是,好的结果只有一个样,不好的结果,各式各样。挂了电话,朱彧瞥一眼院子里千篇一律的面孔,心里感喟一声,转身悄悄离开了。

4

下午,朱彧去了博雅书店。

博雅书店位于文化公园南头,和它的名字一样,里面装修得又博又雅,残荷、枯柳、折扇、砚台、青花瓷笔筒,一排簇新的长锋狼毫,应有尽有。二楼拐角处,另辟了一个狭小的格子间,迎面一张茶几,两把藤椅,显然是主客对酌之所,侧面不大的粉墙上,挂着裱好的“渔樵耕读”四条屏——老板姓柳,字耕夫,写诗,笔名“渔樵散人”。

朱彧在书架前流连时,渔樵老板在格子间陪人喝茶。朱彧冲两人微微颔首,脚步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倒加快了。

渔樵老板对面的客人叫冷香。本地文学论坛“渔樵社”上,朱彧和冷香分别是“读书时间”和“红袖添香”的版主——总版主当然是渔樵老板。论坛名字取得私人化,身份却是官方的。据说筹划之初,市委宣传部主要领导都跟渔樵老板探讨过,比如板块的划分、版规的制定、人气的聚集、后期的管理等等。作为一个精明的生意人,渔樵老板第一时间启动的是商业头脑,第二才是文学细胞。

至于冷香版主,在本地文化圈内也算小有名气。冷香初中毕业,家庭妇女一枚,走的却是美才女路线,琴棋书画诗酒花那一套,都不够用了,冷香诗人拿手的,是刺绣,当然不是十字绣,是高雅的苏绣。“小资生活”板块里,女人们争先恐后地晒美衣美食美景时,冷诗人晒的,已经是亲手缝制的团扇、荷包、香囊、扇袋、手绢之类的小物件了。

手绢也不叫手绢,叫帕子,林妹妹拿来吐血的东西。

华服美食方面,冷香诗人钟情的是旗袍、绣裙、斗篷,珠钗、步摇、玉簪,烧蓝镶金的花钿、翡翠滴珠的耳环,苏州的桂花糕、上海的酒酿饼、盐湖的藕粉圆子。虽然都是网上淘来的东西,但“淘”和“淘”也是有区别的,比起朋友圈里烂大街的咖啡拉花、甜品烘焙、红酒牛排、日式料理,甚至街头的麻辣小龙虾、新疆羊肉串,冷香诗人显然更加技高一筹。朱彧从不掩饰对冷香的不屑。具体表现就是视而不见。这个世界上,如果真有天生尤物一说,冷香诗人就是想成为尤物的尤物,因为用力太猛,过犹不及,都有宠物的嫌疑了。

今天也是如此。朱彧挪步过来,冷香诗人放下茶盏,意欲起身迎接。朱彧目不斜视,手指划过一溜经史子集大部头,直接奔着书架那边去了。冷香诗人倒也不讶异,重新坐好,顺手从盘里拈了一粒金丝小枣,搁嘴边,细细咬着。

“书号的事,我来张罗。”渔樵老板转头,冲朱彧打个招呼,回头跟冷香版主继续聊,“——咱们用香港的,北京兰竹传媒公司,老板娘是我朋友。”

“朋友遍天下呀,你。”望着朱彧远去的背影,冷香诗人浅笑盈盈,手指呈兰花状,递到唇边,吐出一粒枣核。

朱彧挑了四本书,聂鲁达的《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泰戈尔的《生如夏花》、阿多尼斯的《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辛波斯卡的《我曾这样寂寞生活》。渔樵老板照例给打了九折。结账时,朱彧往格子间瞥了一眼,冷香诗人和渔樵老板还在聊天,鸡翅木的根雕茶几上,一袋金丝小枣已经下去了大半。冷香诗人颧骨过高,鼻子过大,要不是刻意挺着腰,还略微有点含胸,但这都不是问题,能从琴棋书画里另辟一条蹊径的女人,风情都不会太差。尤其是,配着半袋金丝小枣,朱唇微启,玉指纤纤,有女红手艺打底的女诗人,操作起这套流程,简直轻车熟路。

回去的公交车上,朱彧把书摊在膝头,逐个拍了照片。虽然是静物,朱彧还是用美图秀秀把照片处理了一下,处理过的文学大师们,脸色一律浅棕暗灰,像蒙了尘的旧时光,沉着笃定。照片发到论坛上,朱彧又改了英国诗人蓝德的一首小诗:

我和谁都不争,

和谁争我都不屑:

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

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

火光猎猎,那是我的寄托。

十分钟后,袁晓红从QQ上跳了出来:“你还和谁都不争?”

半晌,又笑嘻嘻抛过来一句:“你敢说,你跟冷诗人也不争吗?”

朱彧连续关了两次对话框,三分钟后,又把QQ切换成离开状態。袁晓红一会儿都不闲着,马上又跳到论坛上,在渔樵老板一个帖子下,嘻嘻哈哈开起了玩笑——半小时前,渔樵老板发了个通知,博雅书店今年的秋季读书会,安排在国庆节举行,地点桃花山庄。通知内容简洁,语气平和,不热烈也不寡淡,诸君自便的味道。

和往常一样,发完帖,渔樵老板马上消失,后面的跟帖,都由各分版主负责回复。诸网友一片拥喝声中,袁晓红的跟帖格外扎眼:“哎,读书的仪式感,我最弄不来。我是纯粹的‘三上主义读书派——车上、枕上、厕上,桃花山庄那么雅致的地方,我去了只会发情。”

帖子就此拦腰打住,足足半个小时,袁晓红后面无声无息,直到冷香诗人若无其事地打破了僵局:“好呀好呀!碧云天,黄叶地,红衰翠减,真真儿是极妙的景色。”

朱彧嗤鼻一笑,鼠标移到右上角,连论坛都关了。

袁晓红在QQ上的留言,溜溜挂了一个晚上。朱彧做饭,洗澡,收拾卫生,直到十点多钟,才在袁晓红的对话框中,答非所问地递了一杯咖啡。要不是同混“渔樵社”,朱彧绝不会把自己的网络世界坦陈给同事,一脚网络一脚现实的袁晓红,像隐在云端之上的一双眼,让朱彧每发一条消息,都有如芒在背的感觉。

十一点,再次打开论坛,朱彧发现,冷香版主在她的照片下,不声不响点了个赞。小聪明与大智慧兼备的女诗人,轻轻一点,就是四两拨千斤的效果。朱彧闭上眼,几分钟后又坐直身子,在照片下写今天的日记:“今于博雅书店购书一摞……下午回,微盹车上,阳光甚好。回家沐浴更衣,做萝卜小丸子汤一钵……夫君值晚班,电话未回,心甚恐慌,又打到值班室,巧遇多年前我一个粉丝,故人般问长问短,奈何我寻夫心切,言语间颇为敷衍,放下电话后方觉失礼……”日记是半文半白的民国体,周作人——就是那位苦茶也能吃出滋味的知堂老人,就这么写。

朱彧逐字逐句敲完日记,对上午的情形,只字未提。

袁晓红跟冷香应该都睡了。日记贴出去,朱彧又转着圈刷了半天屏,帖子下面音息全无。凌晨一点,朱彧关了电脑,黑暗袭来,聂鲁达跟泰戈尔、阿多尼斯跟辛波斯卡、知堂老人跟诸位或真实或虚拟的网友,齐刷刷都不见了。

5

周五那天朱彧睡过了头,起来直奔单位,打完卡转身就走,连办公室都没来得及进。上个礼拜,朱卫华给她介绍了一家保健品代理商,说好今天面谈。朱彧先坐1路,再转2路,再转3路,下车后步行半小时,按名片上的地址,在城南一个破旧的小区里转了半天,才找到这家公司的临时办事处。其实就是一户普通民居的二楼,窗户上贴着暗污的玻璃纸。敲门前,朱彧从包里翻出香水,左右手腕各抹了一下。

开门的男人四十多岁,红领带,白衬衫,铁灰色西服,手戴一块硕大的三角形网状镂空盘腕表,一副成功人士派头,跟身后破旧的家具完全不搭。

但是跟朱彧很搭。尽管早上忙得四脚朝天,出门前,朱彧还是翻箱倒柜,找了一条及脚面的贴身针织长裙,一件黛紫色高仿Maje披肩,垂感十足的渐变色长裙配着五寸高的系带流苏矮筒靴,气场跟保健品代理商一脉相承。

“朱……彧?”捏着朱彧递过去的名片,男人一脸迷茫,“是彧者的彧吧?”

“彧,谈吐不俗、趣味高雅的意思。”朱彧说,“东汉有荀或,三国有万或,南北朝有刘彧,都是这个字儿……”

男人上下打量朱彧一遍:“哦,请进,请进。”

屋子里散发着浓重的霉菌味儿。朱彧环顾四周,在一张老式榆木沙发上坐下。沙发略微后仰,像个陷阱,扶手光滑油腻,坐垫上还有一块颜色可疑的污渍。朱彧皱了皱鼻翼,轻咳一声。男人闻声而动,一个小表情都不让朱彧浪费:“屋子乱了点儿哈,单身狗嘛!”

“单身狗——不也把自己捌饬得挺利索么?”朱彧咬唇一笑。

“那是必须的。”男人找来一个烧水壶。朱彧这才注意到,老式榆木沙发旁边,还摆着一副黑檀木平板茶盘,一套缠枝纹青花瓷茶具,古色古香的韵味,不贵重,但好像也不那么便宜。男人像模像样地烧水、温杯、洗茶、分盞,专心致志,有条不紊。

他说“必须的”,幽默里带着点小轻佻,一点儿都不怕落了俗套。朱彧抿抿嘴,接过一只青花瓷茶碗。要不是对方随后转移了话题,她倒是更愿意这样聊下去。

男人收放自如,像一台频率稳定的收音机,很快回归原定频道。他们谈了会儿电台目前的状况、听众分布和收听率变化,朱彧接过对方递过来的一沓彩页广告纸,一张一张翻过去:李太医神油,让不举的男人重新勃起;让成功的男人更加强硬:让中年男人重拾火爆威猛,让中年女人重温欲死欲仙……朱彧抬头,轻轻瞥了男人一眼。

腕上,刚抹的香水还在散发着氤氲的香气,男人已经一副甲方面孔,开始介绍他们的产品:配方、功效、销量、信誉、口碑、市场占有率,像谈早起刚上市的白菜,丝毫不见尴尬。两百字的广告,每天播出四次,每个月,男人给出的价格是八千块。

“按正常播音速度,每秒三个字,两百字需要六十六秒。”朱彧一手托腮,一手轻轻捻着广告纸,“当然,我可以适当给您加快点儿速度,可是,就算压缩到一分钟,一个月也是一万零五百块,从一万零五百直接砍到八千——您对女人,一向都这样苛刻么?”

男人微微一愣,直起腰,唇边渐渐浮起一个笑涡:“当然不是。”

“去零取整。”朱彧眉尖轻轻一挑,“我可是饶了您六秒的。”

男人会意,笑涡逐渐加深,到最后变成一阵爆发式的大笑,交握在一起的两只手也慢慢松开:“饶——这个字用得好。你对男人,也一向这么苛刻吗?秒秒计较的?”

“一般情况下,是。”朱彧也笑,含苞待放。

“那,你适合用我们的产品。”男人微微欠身,往朱彧身边挪了挪,大笑的余音变成了坏笑,带着热热的鼻息,扑到朱彧脸上,“我们的产品,那可真是精确到秒的。”

朱彧耸耸肩,笑着偏过头去,

“好吧,说正经的,去零取整。”男人坐直身子,从茶几下抽出另一张彩页纸,“不过,还要加上几句话——放心,就几句,不长。”

是一段肉麻的对话。朱彧接过彩页纸瞄了一眼。二十几个字,内容异常轻佻狎昵。男人靠着沙发,伸了个小小的懒腰,他的嘴角仍然挂着一丝狡黠的笑容,一半打趣,一半戏谑,笃定、机智、俗气——这是个不以俗气为忤的男人。

“对话是有语调的。”朱彧说,“——语调,是要占用时间的。这位先生,您不希望我把人家小两口的床上调情,念成你我之间的谈判吧?”

“调情应该什么语速,嗯?”男人歪过头,盯住朱彧,他的眼底有一大波笑纹,像一池春水,只等朱彧一颗小石子投进去。朱彧终于忍俊不禁,噗一下笑出了声,随即转过头,拿手掩住嘴。眼前这男人,跟刘志强完全两个物种,如果说刘志强是一株植物,任由她从婚前的多愁善感、悲天悯人,发展到婚后的精骛八极、心游万仞,这男人就是一只动物,比如猫,只需一个手势,一个眼神,就能迅速上道。上了道的男人,半真半假,亦庄亦邪,先前的甲方风度,都不见了。

朱彧顾左右而言他:“加上对话部分,一万块,我得跟领导请示。”

桌上的茶盏已经冷下来,借着续水的姿势,男人又往朱彧跟前蹭了蹭:“没问题,作为已经初步达成意向的合作方,接下来,我们是不是该探讨一下调情的语速问题?”

一只软绵绵的手随即伸过来,搭在朱彧捏着广告纸的右手上。朱彧僵了一下,大脑跟着一阵迟钝。男人盯着朱彧,慢腾腾抽掉广告纸,搁在桌上,另外一只手,很自然地环了上来。朱彧闻到一股廉价的香水味,混着发胶味、油脂味、烟草味和淡淡的膻腥味儿。看起来矫捷精干的男人,一双手居然绵软修长,像水蛭,有点儿湿,有点儿凉,还有点儿——脏。

朱彧绷直身子,渐渐攥拢右手。

“调情,唔……这个速度,可以吗?”男人口齿混乱,喃喃地把一张脸贴过来,蹭着朱彧的鬓角。朱彧骤然一个哆嗦,挺直后背僵坐几秒,突然霍地起身,一把将男人推开。桌上,一只青花瓷茶碗被碰掉到地上,砰一下摔得粉碎。

“不对吧?大姐。”男人愣了,随即坐直身体,整整衣服,重新打量了朱彧一遍,那眼神,不像甲方看乙方,也不像男人看女人,倒像好好走着路,平白被人下了个绊子。

朱彧抓起手包,紧张地后退几步,转身就跑。想象中,一万个男人在后面追着她、撵着她,个个张牙舞爪。可当裙角被门框上一枚钉子挂住,朱彧蹲下身,抖抖索索去解时,才发现,身后的男人正跷着二郎腿,纹丝不动坐在沙发上,好笑地看着她,

饶是如此,解开裙角,朱彧还是很投入地跑起来,从二楼一直跑下去,跑出小区,跑到繁华的大街上,直跑得气喘吁吁,衣袂飞扬。

6

“读书时间”板块,朱彧开了个叫《购书录》的帖子,不管买了新书彧淘了旧书,朱彧都会拍个照片,贴到论坛上。最开始,《购书录》的点击率很高,网友们在帖子下面展开议论,从书文内容到作者八卦,无所不谈。一年后,当帖子滚到三百多页时,才有人惊呼,这么多书,怎么看啊。

面对网友们的质疑,朱彧跟渔樵老板一样,采取了不闻不回的态度,买书贴照片的速度反而更快了。袁晓红真是神出鬼没,半夜都不忘来这里踩上一脚:“我喜欢那本《我曾这样寂寞生活》,节制、含蓄、深刻、抽象、透明。”

朱彧盯了袁晓红的头像一会儿,伸手啪一下关了论坛。

转眼间,袁晓红又从论坛跳到了QQ空间。关了论坛再刷QQ,朱彧看见,三分钟之前的袁晓红,刚好贴出了广电局职工上访的照片,底下配了几句简短说明:“有时间要把这事做个专题,近水楼台,广电局就剩这点优势了。”

照片做了处理,几张清晰的面孔都打了马赛克,包括朱彧。唯独袁晓红自己,身着白背心那张,原形原貌,嬉皮笑脸,依旧一副玩世不恭的姿态。朱彧第一反应就是伸手点了个赞——虽然有违她网上一贯的性冷淡风格,但这次,必须得点。三分钟后,朱彧昨晚贴的日记下,袁晓红也回应了一句:“羡慕,粉丝遍地啊,啥时候给我签个名呗?”

打电话到值班室,偶遇粉丝之说,并不是朱彧信口开河,朱彧只是把它稍稍演绎了一下——倒退十年,传统媒体占主流地位时,电台主持人拥有粉丝是很稀松平常的一件事情。

比如朱彧的前任趙小娥,一个相貌平平、资质也不甚出众的女孩,凭着一副好嗓子和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播音主持做到第三年,便被一位房地产大款看中,半年的围追堵截后,赵小娥嫁入豪门,辞职做起了全职太太。彼时,朱彧在老朱的活动下,刚由合同制转为正式工,一辈子呆板执拗的老朱,那几天脑壳忽然开了窍,招呼都没跟王桂英打一个,便自作主张,往中间人手里多塞了两万块钱,把朱彧调到了播音室。这一回,老朱脸上丝毫没了先前的拘谨生涩,取而代之的,竟是难得的笃定和自信:“我家卫红,从小就讲普通话,那发音,比中央电视台的播音员还准,上岗都不用培训的……”

朱彧讲普通话不假,但不是从小就讲,平生最恨人说大话的老朱,关键时刻竟然无师自通了。这是关内临海的一个三线小城,方言又土又艮,从初中开始,朱彧便卷着舌尖,讲起了普通话。经常,老师在课堂上拿方言提问,朱彧在底下用标准的普通话回答,师生颠倒。不明就里的,还以为这孩子有多高远的背景。在家也这样,朱彧用一口越来越流利的普通话,把自己独立在众人之外,同时也把王桂英气得七窍生烟:“舌头撸直了说话,你哪人,北京来的?”

说上岗不用培训也是夸张手法,实际情况是,事情办得差不多时,老朱又掏了两万块钱,自费送闺女去广播学院进修了半年,方言跟普通话的对峙自此告一段落。朱彧进了播音室,却没有像赵小娥那样赚来一帮粉丝——赵小娥主持的是晚间情感类节目,有嘉宾,有互动,有不定时的线下交流,而朱彧,十年来一直在广告栏目,拉广告,播广告,写广告词,连每月工资的多少,都跟广告业务量直接挂钩。谁会去粉一个广告播音呢?这就是袁晓红聪明的地方,看破不说破,比看破后的质疑还让人恼火。

朱彧转到阳台上,对着万家灯火,深呼了几口气。

“在吗?”三分钟后,书房里的电脑叮咚一声提示。

是论坛上一个叫梦竹的小学老师。朱彧发过去一个握手表情。

梦竹在“渔樵社”算新人,论坛各大帮派成型之后,她才没头苍蝇一样撞进来,进来也没什么过人之处,无外乎顶顶帖、灌灌水、说几句或赞美或不疼不痒的点评。

“干吗呢?”梦竹问。

花盆里,一棵丑菊开得正欢,花瓣拥卷,香气馥郁得能熏人一个跟头。朱彧随手拍了一张照片给梦竹发过去:“赏花。”

随即又补充了一句:“孔雀草。”

“不是丑菊吗?”梦竹说,“我们这儿,都管它叫丑菊。”

“孔雀草。”朱彧强调了一句。顺手从网上百度了两句古诗,配着照片,一并发到论坛里。照片上,粗生野长的丑菊枝蔓横斜,被美颜相机自带的光晕一染,竟弄出几分遗世独立的神韵来。诗配得也恰如其境:信手拈来无意句,天生韵味入千家。

自娱也行,自喻也行,都算别具匠心。

“真有闲情逸致呀,我今天,帮老爸掰了半天玉米。”梦竹不再纠缠花名,话题一转,到了自己身上。每次都是这样,所谓聊天,基本上都是梦竹在说,朱彧在听——前者说的,差不多都是后者爱听的。更何况,论坛上,朱彧一向少言寡语。

梦竹随即发来个帖子,朱彧点开,是一组秋日田间劳作图,梦竹和她的农民老公掰玉米,儿子在旁边捣乱,不远处的老爹,或者坐田埂上抽烟,或者拿镰刀砍玉米秸。照片拍得很随意,后期没做任何处理。照片下,还配了洋洋洒洒一篇文字,大意就是秋高气爽,阳光明媚,祖孙三代劳作田间,夫君拙朴、小儿顽劣之类。论坛上,梦竹老师一贯的形象就是不矫情、不造作,至真至纯,原汁原味。

当然,也不是没有刻意的东西,比如俏皮。

想到这个词,朱彧不禁嘴角上扬。如果说网络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想形象,梦竹想打造的形象,就是娇憨俏皮。可惜出身农村、师范毕业后又回农村执教的小学老师,求上不能,求下不甘,身份和所处的环境一样尴尬,娇憨也弄得不伦不类。大抵说来,就是娇俏不足,憨朴有余,稍稍地,还带着那么点儿没心没肺。

帖子下有人留言:“勞作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呀!”

“悠个屁。”梦竹回帖说,“世界上总有那么一拨人,狭隘又偏执,人生还没写完一撇,就嚷嚷着要淡泊、要归隐、要宁静致远——要什么自己去要好了,还一天到晚在别人身上画圆总结、归纳拔高。我不是陶氏渊明,我承载不了那么多人的意淫。”

紧随其后,袁晓红贴了一串龇牙咧嘴的笑脸。

梦竹一边跟朱彧聊天,一边把朱彧的丑菊贴在袁晓红楼下:“瞧,真正的高人在这儿呢——信手拈来无意句,天生韵味入千家。小隐隐于山野的,像我,多半是没招儿;大隐隐于朝市,又能坐听风起、闲看落花的,才叫真性情。”

“丑菊。”有人在下面说。

“学名孔雀草。”梦竹强调,“——或姐姐说的。”

手机突然响起来,急促而毛躁,像黑夜里凭空伸出的一只大手,一把将朱彧拎回红尘俗世:“明天你去医院是吧,带上毛毛,她做个产检,卫国感冒了。”是王桂英,干脆利落地交代完儿媳,才想起问闺女一句,“对了卫红,你那个病,治得怎么样?”

屏幕那边,梦竹敲出一串问号:“怎么了????”“没什么。”朱彧说,“困,我先下了。”

纵使有一千个不如意,朱彧也不会像梦竹那样,随便在网上倾诉。朱彧是谁?电台主持、知识分子、诗人、文学爱好者,家庭美满、工作体面、情感细腻,以出世的情怀,打发着人世的生活。柴米油盐、吃喝拉撒、孩子老人——那是属于梦竹的形象。

7

新婚二十天,孕期五个月的独臂姑娘常小毛,怀的是单卵三胞胎。

五万分之一的几率。捏着一张孕产检查单,尤其在多年不孕、四方求医无果的大姑姐朱彧面前,常小毛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一双厚嘴唇嗫嚅半天,才嘟囔出一句话来:“三胎,怎么会这样?”

常小毛的孕期检查,这是第二次。之前,朱彧就提醒过她妈,说常小毛肚子大得不对劲,做过检查吗?王桂英说:“胖的呗,怎么没做过?彩色B超,一次好几百块呢,都是冤枉钱。哪个女人不生孩子?我一辈子生了你们仨,医院大门都没进过。”

说完这话,王桂英漫不经心地瞟了朱彧一眼。

心情好的时候,她就说她生了仨,好像多照顾闺女感受似的。朱彧双手抱臂,垂着眼皮,照例不做回应。四十年前,王桂英的身份还是朱彧小姨,朱彧亲妈——就是王桂英姐姐,死于产褥热,王桂英拉扯朱彧到半岁,在爹娘以死相逼的情况下,嫁给了老朱。对于这段历史,外人面前,王桂英都是半遮半掩的态度,发起飙来,就不管不顾了。朱彧的身世,反倒因此有了一个迂回渗透的过程,至少,接受起来没那么突兀。

电影里可不是这样。电影里,但凡涉及到身世问题,都是千头万绪、盘根错节的,谜底揭晓那一刻,主人公都如五雷轰顶。这些文艺范儿的桥段,统统被王桂英掐死了,顺带着掐死的,还有朱彧的传奇感。比如相亲,虽然每次朱彧都尽量把身世描述得悲悲戚戚,内里,却始终波澜不惊——有什么好惊的?生活是一本拖沓的书,王桂英是书里出现得最频繁的错别字,所有情节,到她这都打了折扣,三折两折,整本书都被她弄走了味儿。

现在,这个“错别字”正站在朱彧面前,气喘吁吁。号称生了三个娃都不登医院大门的王桂英,接到常小毛电话以后,半个小时就出现在产科楼道内。

“确定是三个?”王桂英问,“不会是医生搞错了吧?”

“要不您再查一遍。”朱彧说,“美国GE四维彩超,四百五一次。”

王桂英瘪瘪嘴,顿时噤了声。

“医生说,如果月份小的话,可以减胎。”常小毛犹豫着插了一句嘴。突如其来的事件,让这个朴实又毫无主见的姑娘一时之间有点懵。

“如果?你已经没有如果了!”朱彧张嘴就把弟媳妇噎了回去,“早干吗了?五个月孕妇肚子这么大?产检的钱也省,生出个聋子哑巴怎么办,卫国呢?”

“减胎。”王桂英终于回过神儿来,“减胎,这事我做主,不用找卫国。”

常小毛不知所措地看了看朱彧。

“减一个,留两个。”王桂英说。

“减胎——您当这是摘葡萄呢?”朱彧倒吸一口冷气,“孩子五个月,指甲都长全了,那不叫减胎,叫引产,弄不好,胚胎组织吸收不全,孩子大人都有危险。”

“那,生三个?”常小毛脸都绿了,“怎么养啊?”

朱卫国的工作是民政局安排的,市火葬场清洁工,每月拿一份不薄不厚的薪水,撑不死也饿不着。常小毛那份少得可怜的收入,更是指望不上。王桂英没工作,家里全部开支都靠老朱一份退休金维持。怎么养?婆媳二人两眼发直,齐刷刷转向朱彧。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微妙之外,还夹着莫可名状的尴尬。朱彧脸红耳赤,浑身血液都往太阳穴涌去。

妇科门诊哗啦一下被推开,叫号的小护士探出头:“朱卫红。”

朱彧两腿发软,丢下王桂英婆媳,转身进了门诊。

妇科检查室里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和一股说不清的咸腥气。朱彧刚躺上检查床,淡蓝色的布帘外,小护士又叫起来:“谁让你进来的,排号了吗?出去,出去——”

“我陪我闺女。”是王桂英的声音。

朱彧提起裤子,被手持扩阴器的大夫一把按住:“没你事。”

王桂英在外面跟护士大声解释:“我就是问问,我闺女这病,到底咋回事。北京也治过,天津也跑过,这边几个疗程,那边又几个疗程,拖拖拉拉十来年。我们家隔壁王二狗媳妇,原先也不会生,统共就治了半年,如今老二都会打酱油了……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你们到底会不会治?治不好就告诉我们。这么一把一把地扔钱,谁耗得起啊……”

朱彧侧身盯住布帘,几秒钟后重新躺下,颓然地打开双腿,

王桂英这副急赤白脸的关怀,还是在十年前,朱彧刚确诊时表现过,当着朱彧婆婆的面,仿佛闺女不会生孩子,是她当妈的责任。那时候的朱彧婆婆,还能做出一副豁达姿态:“治嘛,现在医学这么发达,试管婴儿都有了,输卵管粘连算啥,弄通了就行嘛!”

十年前的朱彧,想法和婆婆一样简单——或者说更简单,一边兜兜转转地治病,一边了解各地风土人情、民俗文化。那几年,跟《购书录》一样火的,还有一个《求医记》的帖子,发在散文板块。《求医记》重点不在求医,在乎点滴心情也:北京的小胡同,上海的石库门,西安的半坡村,南京的玄武湖——人头攒动的风景区太浅薄,朱彧着眼的,是每个城市沧桑的历史和厚重的文化底蕴。当然,顺带着,也算表明一下心态:家丑才不能外扬,能亮出来、并且亮到公众场合的,都不叫事儿。

《求医记》贴了三年,网友们的留言,都围着各地风物展开。第四年,朱彧自己删了帖子。网友们依旧很识趣,没人追着朱彧问长问短,就连行动另类、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袁晓红,都一副知而不言的表情。反倒是她妈王桂英,嘴巴越来越刻薄:“怎么你生个孩子就这么难?人家王二狗媳妇……”

“王二狗媳妇是人大代表?”朱彧剜她妈一眼,啪一下扔掉手里正擇的一把芹菜。

比较来说,刘志强他妈属于含蓄型的,但含蓄归含蓄,中心思想一样表达得清清楚楚。大致意思就是,朱彧跟她儿子的婚姻,简直就是一个天作之合的骗局,说好的事业单位,结了婚就变成了自收自支;说好的播音员,一天到晚念的全是性病广告:说好的诗歌爱好者,除了一身不接地气的神仙做派,一分钱都赚不来……这些统统作罢,现在,就连她当奶奶的愿望,都直接落空了,并且一落十年,丝毫没有回转的希望。

下身传来缓慢的钝痛,像潮汐,一波又一波往四周蔓延,医生开始注射碘油。朱彧皱着眉,一声不吭。蓝布帘外,王桂英还在跟小护士掰扯:“宫颈口狭窄,天生的吗?息肉是啥——电切?能切干净不……积水?积液?到底是积水还是积液?我跟他爸都没这毛病啊……”

造影结果依然不好,双侧输卵管扭曲,伞端粘连,官腔积液,内膜异位。就是说,前面半年的治疗又一次泡汤。朱彧紧咬双唇,苍白着脸,下床第一件事就是把她妈撵出门诊。王桂英被闺女挟持着,一边倒退,一边期期艾艾,终于说出憋了半天的心里话:“咱不治了,卫红。多受罪呀。等卫国的孩子生下来,送你一个,到底是咱朱家的骨肉,一举两得呀是不是?”

朱彧松开手,立定,上下打量王桂英几眼,转身走掉了。

8

论坛上,一帮人正为现代诗词的古韵和新韵问题吵得不可开交,晓红冲在前面,纵横捭阖,谈古论今,像个所向披靡的战士:“……以现代普通话发音为标准,平水韵中,很多韵母相同的字是不同韵的,很多同韵的字,在普通话中韵母又不一样,宋代汉语源于客家方言,照楼主的思路,我们学诗词,要先学客家话,再背上一整套韵律用字系统咯?”

即使插得上嘴,对于这样的论战,朱彧也是向来都不参与的——平水韵是个什么鬼?朱彧从书橱里翻出一本《宋词精选》,又冲了一杯速溶咖啡,斜压在封面上,手机咔嚓响过,一幅深夜闲读照瞬间定格。照片下面,朱彧配了一首新近填的《临江仙》:

醒后孤怀真寂寞,当窗一寸余阴。

星河黯淡客房深。分明惊做梦,独自苦浮沉。

凝语人间谁会得,夕阳陌上黄昏。

夜半露水却沾襟。月华寒光冷,直照入眉心。

新旧韵争论不休的帖子下,马上有人说:“主持人来了,话说播音主持对韵律问题是不是最有研究?”另一个说:“是啊,欢迎主持人参与讨论,给大家指点迷津。”——是两个挺没眼力劲儿的新人,见朱彧没反应,又跑到《临江仙》下面说了一遍。朱彧没接那俩人的话茬,仍旧一副高冷姿态,给自己回了一帖:“小寒。冬夜。四周弥漫着明媚的忧伤,人生呵,一弹指四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珍惜当下,便是最好。”

同样不参与论战的,还有冷香诗人。冷香诗人刚绣了一件白麻衬衫,前襟各一枚小巧的福字香篆。“夫君他神色清癯,玉树临风,我埋首在他胸前,香腮染晕,暖玉温怀,执手相看,两两成痴。”痴完了,冷香诗人又端来一盘螃蟹,“——阿姐白日特特送的,伊说,螃蟹是寒凉之物呀,吃时定要熏上手炉,热热地烫点子桂花黄酒,切莫贪杯。”螃蟹吃完,诗人又“弄了点菊花叶、桂花蕊儿煮的绿豆面子,仔细把一双手洗了又洗”。

两个没眼力劲儿的新人,又一头雾水地跳了出来:“绿豆面子?”

另一个:“你们家没香皂么?”

连朱彧这么笑点高的人,都给逗乐了。刘志强闻声过来,好奇地凑到电脑前:“笑啥?”朱彧起身,端着一杯凉透的咖啡去了阳台:“没啥。”阳台上的丑菊已经枝凋叶敝,枯萎的花儿像一簇小小的、倔强的焰火,至死都有种莫名的骄傲感。朱彧把一杯咖啡慢慢浇到花根上。她睡眠不好,真要喝一杯这玩意下去,后半夜就热闹了。

梦竹十点多才现身论坛,收麦子一样,各个帖子都顶了一把,实在没话可说的,就顺手点个赞。完成收割任务,才跟朱彧打了个招呼:“在?”

朱彧说:“在。”

《临江仙》下,梦竹贴了很长一段留言:“或姐姐的文字,看似冷淡,实则有着不动声色的大深情。这种深情,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安静与沉寂,不张扬、不抵抗、不突兀。它是一种气象、一种态度、一种味道、一种秘而不宣的心境。寂寂幽夜,茫茫荒垄,有念无人,有人无念,它不需要太多的应和,它需要的,是时间、是磨砺、是岁月的冲刷和荡涤。让我做最懂你的那个人吧,天真着你的天真,复杂着你的复杂,孤独着你的孤独……”

像一只温热的手,梦竹的文字,直接抚过朱彧心头。朱彧果然更加孤独了。孤独的朱彧坐回电脑前,给梦竹发了一个握手的表情:“嗨。”

梦竹刚鼓捣了一篇散文上去,正不亦乐乎地收获各种回帖。教了十五年小学语文的梦竹老师,散文写得规规矩矩、一板一眼,结构、立意、中心思想面面俱到,抒情、哲理、拔高总结一样不少,完全没了刚刚留言的灵动劲儿。散文内容倒没什么大的变化,依然是吃穿用度,柴米油盐,鸡零狗碎,家长里短。语言是一贯的朴实无华。从这份朴素里,朱彧捕捉到了一丝寒怆——别人的寒怆——没什么比这种寒怆更能温暖人心了。

有那么几分钟,朱彧很想伸出手,去抱抱电脑那头的女人。

“孩子要吃肯德基,我刚拿去给他热了一下。”五分钟后,梦竹发过来一串热情的拥抱,“——熊孩子,十点还不睡,烦死了。”

“少吃肯德基。”朱彧说,“垃圾食品。”

“垃圾食品我们这也没有。他爸白天去城里,顺便带回来的。”

这句话,梦竹是语音发过来的。朱彧听见一阵噼里啪啦敲打键盘的声音。梦竹跟冷香都是本市郊县人,那个地方的方言最艮最生硬。不同的是,冷香诗人讲普通话——当然不是朱彧那种标准的、字正腔圆的“普通”,冷香诗人的发音,字不正,腔调绝对圆润,不仅有江南女子的软糯,还带着一股子二八少女的娇俏。相比之下,梦竹则是地道的方言,原本柔和细软的阳平调,从梦竹嘴里出来,一律变成了硬戳戳、格楞楞的去声。以朱彧专业的功底来听,声调切换间,还带着那么点儿滞涩。其实两人音色都差不多。所以说,女人還是要经营的,朱彧想,不管容貌还是身材,性格还是学养,情趣、品位,甚至声音。同样资质,经营与不经营的区别,就是天上跟地下、恐龙跟鲜花、白天鹅跟丑小鸭的区别。

梦竹还在那头唠叨着:“其实他爸白天烀了一锅大棒骨,香着呢,又干净又有营养,多好是不是?可那破孩子,死活不吃。”

“他爸挺能干。”朱彧说,“还会烀大棒骨。我都弄不来。”

“他呀,也就这点出息了。”

话题转到这儿,梦竹成了刘志强他妈的翻版。朱彧找出那张秋日田间劳作图,赤白的阳光下,梦竹黝黑干瘦的男人正在掰玉米,一边是啃着玉米秸的孩子。这个和朱彧经历差不多的男人,运气远不如朱彧持久,同样靠父母安排的工作,梦竹男人只上了三年班,便被列入第一批下岗名单,八千块钱买断工龄,成了彻头彻尾的自由职业者。让梦竹更为气恼的是,失业后的男人并不急于筹谋生路,而是全身心搞起了艺术。

“木雕,知道吧——就是拿木头刻着玩儿。”说起男人的爱好,梦竹完全没了知识分子的气度,“一截木头他能玩上两个月。对了,还有桃核,每年夏天,他都跟我们村种桃树的大爷套近乎,就为了人家能把那些烂桃子送他,他一筐一筐背回家,扒皮剥肉,晾干了,挑里面品相好的桃核——不知道的,还当我们家吃不起桃子呢。”

和朱彧的诗歌一样,梦竹男人的木雕,也赚不来一分钱。

朱彧想起婆婆那句话:天作之合的骗局。这骗局转移到梦竹男人身上,居然让她生出一种短暂的安慰:瞧,这拖泥带水的人生,她还不是最倒霉的一个,或者说,她还是比较体面的那个——婆婆固然尖酸,老公却还厚道,金牛座的男人,除了相亲时浪漫了一句,剩下的日子,都平平淡淡、按部就班。这种天然呆的性情,自然合不上朱彧诗意的节拍。但,那又怎么样呢,既然远不如自己的人都在舞台上顾盼生姿,她有什么理由不好生活着?

夜色温柔。朱彧克制了很久,才忍住跟梦竹一吐而快的冲动。

9

广电局集体上访事件,在小城沸沸扬扬炒了两个月,之后便泥牛人海,再没了声息。讯息大爆炸的时代,层出不穷的新闻每天都刺激着吃瓜群众,除了当事人,谁会有耐心从头到尾捋一遍别人家的事?人民群众要的,就是个新鲜劲儿。

上访结果出来,是五个月以后的事了。春节将至,怀着三胞胎的常小毛已经浑身浮肿,圆成了球形。朱卫华神出鬼没,每天抛给王桂英的,都是一个裹着藏蓝色棉大衣的背影——三十出头的交通局女协警朱卫华,从二十出头开始,就一副风风火火的姿势。王桂英谁都指望不上,只好给朱彧打电话。她买了二十斤五花肉,要做腊肠。

袁晓红来电话时,朱彧正一手肠衣,一手漏斗地忙活。老朱把手机按了免提键,推到朱彧跟前。袁晓红好像在大街上,四周人声嘈杂:“……息工,刚开的会——哎呀,也不是真正的息工,就是有事就来,没事在家待着,来一天考勤一天……名单上有你哎,卫红。”

老朱正靠着被垛抽烟,手一抖,半截烟灰掉在床上。

朱彧瞥他爸一眼,拿抹布擦擦手,拾起手机去了隔壁。

“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意思。”袁晓红接着在那头说,“这帮人真行,治标不治本,这能解决什么问题?大禹治水都不是这个治法儿……”

袁晓红的义愤填膺,怎么听都有点儿用力过猛。朱彧在这头没吭声。“名单上的人都在四处活动,托人情、拉关系、找领导,”袁晓红说,“卫红你也早点儿下手,这事宜早不宜迟。”朱彧点了点头——电话这边的点头,袁晓红是看不见的,就是说,跟袁晓红长达五分钟的通话,自始至终,朱彧都是沉默状态,包括对方最后那句“再见”。

老朱历来含蓄,即使听了前半截电话,也没主动跟朱彧问长问短。不主动问的另外一个原因,是不含蓄的王桂英回来了,扶着肿成皮球的常小毛。最近两个月,王桂英婆媳在朱彧面前,都是一副无所适从的表情。“后妈难当”,这是朱卫华说漏嘴的话,没心没肺的朱家二姑娘,见她姐面不改色,还以为朱彧真没当回事。

“妈说了,这仨孩子,死活得给你一个。”朱卫华说,“你不要,就说明你跟她不亲,跟我哥不亲,对了——还有我,说跟我也不亲。”

她居然才知道后妈难当。朱彧想。说明前四十年,她这个后妈做得,还是顺风顺水。这个号称一辈子幸福都被朱彧毁掉的女人,隔上一段时间,就会扒开伤口,有意无意地,给大伙看看。奇怪的是,这四十年里,她们居然从来没就此起过冲突,反倒是一些鸡零狗碎的小事,经常让娘俩吵得不可开交。王桂英擅长苦情戏,连一向威严的老朱,都怵她这一招。但朱彧不怕,如果说过去四十年,王桂英的鼻涕眼泪、哭诉、咒骂,像定期爆发的瘟疫,朱或就是自备抗体的那个人,眼皮一垂,任她呼天抢地去了。

尴尬的王桂英婆媳,绕了半天才把话题绕到孩子身上。朱彧放下灌了一半的腊肠,收拾东西想走,被王桂英劈手拦住。

“躲,又躲。”王桂英说,“这事,躲得了初一,你躲得过十五吗?”

“初一、十五,跟我有关系吗?”朱彧气得嘴唇直抖,“这是孩子,不是小猫小狗,就算是小猫小狗,也不能强买强卖,你得征求一下它们父母的意见。”

“我没意见。”一旁的常小毛怔了一下,“送给大姐养,我放心。”表完态,常小毛飞快地看了婆婆一眼。这真是一对琴瑟和鸣的婆媳。

朱彧无话可说,伸手推开王桂英。

“什么叫跟你没关系?”王桂英一改刚才的手足无措,变得亢奋起来,“要不是因为你,我会嫁给你爸?要不是因为你,卫国会变成瘸子?要不是腿脚有毛病,年纪轻轻,谁会去火葬场上班,谁又会找这样的媳妇?”

王桂英说走了嘴,倒也不局促,瞥一眼身边大腹便便的常小毛,兀自滔滔不绝地声讨下去:“卫国娶媳妇的钱,被你拿去买了工作,现在他有困难了,你在干吗?你在天南地北转着圈儿地撒钱——孩子呢,钱撒出去,孩子在哪?”

“疯了吧,你!”老朱捻灭烟头,“给我闭嘴!”

王桂英轻蔑地瞥老朱一眼:“叫你闺女生个孩子出来,我马上闭嘴。”

“你确定,是为了我嫁给我爸的?”朱彧笑了,“——听起来好高尚的样子。”

四十年前,先锋公社红旗大队社员王桂英也是有心上人的,据说是本村一个贫农子弟,高中毕业,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是朱彧姥姥棒打鸳鸯,一哭二闹三上吊,逼着王桂英嫁给了朱彧爸,理由也是王桂英这个词儿:一举两得。老朱那时候是响当当的工人阶级,吃皇粮。“肥水不流外人田,”朱彧姥姥说,“谁爱嚼舌根谁嚼去,嚼舌根能嚼出粮票来?能嚼出布票来?还是能嚼出大米白面、红糖鸡蛋来?听蜊蜊蛄叫还不种庄稼了,真是!”

王桂英的心路历程,朱彧没法想象。倒是没流出去的肥水,扎扎实实养大了姐弟三人,偶尔,还能接济一下亲戚四邻。五岁那年,朱彧亲眼看见,王桂英把一袋白面、半罐猪油偷偷塞给了心上人,那个“老高中生”:“拿去,早晚蒸点馍,少掺玉米面儿。”

那时候的“老高中生”,拘谨木讷,还会脸红,会感激。多少年后,当王桂英再次把两瓶白酒、一篮冻柿子递给心上人时,朱彧看见的,已经是一个才高行短、油腔滑调的无赖了。

“就这些?”“老高中生”指指斗柜,“那个呢?那个不是给我的?”

“你就贪吧!”王桂英找出一张报纸,包了斗柜上的两只熏鸡,嗔怪着递过去。

四十年后,面对闺女的冷笑,王桂英先是结结实实打了个寒噤,随即两手掩面、长歌当哭。朱彧皱皱眉,一声断喝,彻底堵回了王桂英撒泼式的唱腔。

“别提我妈!”朱彧说,“别拿我妈当幌子,掩盖你那些见不得人的烂事!”

王桂英当即噎个半死,两颊由红变白,由白变青,嘴巴半张着,几乎没了声息。

“都给我滚出去!”一旁的老朱剧烈咳嗽起来,边咳边哆哆嗦嗦伸出手,指向朱彧,“你——也滚,给我滚得远远的!”

“爸您也知道,对吧?”朱彧满脸通红,看起来比王桂英还难堪,“您早就知道。可您为什么不说?为什么装聋作哑、自欺欺人?为什么还让她这么飞扬跋扈?为了我的幸福?我幸福了吗?这个家谁幸福了,卫国还是卫华?还是爸爸您?都不是,最幸福的,就是这个吃着碗里偷着锅里,还偷得这么仁义、这么高尚、这么理直气壮的泼妇……”

“你你你,我掐死你!”王桂英长嚎一声,扑向朱彧。

老朱从床上腾一下坐起来:“滚,统统给我滚出去——”

一只枕头砸过来,朱彧错身闪开,装满实芯荞麦的枕头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一旁猝不及防的常小毛身上。常小毛呆若木鸡,半晌才“哇”一声哭出来:“哎呀,我的妈呀……”

10

冷香诗人的新书发布仪式,定在正月十五,元宵节那天。

论坛上,渔樵老板发了一个帖子,详细交代了发布会的时间、地点、出席嘉宾、具体流程,并贴上了新书封面和扉页、内里插图。封面上,冷香诗人一袭无袖高领青花瓷元素旗袍,发髻斜挽,粉面低垂,两只纤纤玉手拨弄着一架古筝。封面底纹是简单的水墨竹韵,隐在一派空潆的江南烟雨中,也清丽,也脱俗,除了透着一股子“渔樵”劲儿。

诗集内页,隔三岔五,插着作者的照片,冷香诗人或低眉搔首,或无语凝神,或凭栏远眺,或于秋风中轻轻拈起一片落叶,深情而缱绻。照片底下,是疏落的幼圆字体,既占篇幅,又不失雅致。比如诗人低头刺绣那张,下面就是这样一段文字:

前世,我或许是一粒种子

一阵清风,一株植物,都好

来世,我还要活成这样

一花不与凡花同。还做女子

爱花花草草,丝丝线线

爱每一秒与每一刹的不同。

渔樵老板今天一反常态,发完帖,非但没有即刻消失,还在下面不遗余力地逐个顶帖。这在渔樵老板来说,简直是前所未有的举动。网友们如蒙皇恩,论坛因此格外热闹:“古典的东方女子,路过琪花瑶草,路过山石乱叠,路过亭台楼榭,在安静的绣房里,人潮漫溯的时光中,绣出另外一个世界。你是误入凡尘的精灵,合着行云流水的古筝,于万千人中款款而来,水袖一扬,满天花落,回眸一笑,云淡风轻……”

下面,渔樵老板的回帖也相當下功夫:“玉指如纤,心中生莲,莲开微半,一半清风,一半月圆。以针作绣,以线当墨,以诗为篇。一枝一蔓,一叶一帆。手随心走,意蕴缱绻。一颦一笑,都是贴心的暖。”

十点多,冷香诗人姗姗而至。心情大好的女诗人今天走混搭路线,忽而天真俏皮,忽而活泼娇憨,忽而端庄宁静,忽而又一副傻白甜的邻家小妹形象,像青花瓷瓶里倒出的一杯鸡尾酒,从里到外都让人耳目一新:“被人懂得,真真儿是极妙的感觉,是慈悲、是怜恤、是呵护,是灵魂的着陆、思想的小憩,是春江花月夜里,未有曲调先有情的默契。”

袁晓红不知什么时候上的线,给朱彧发来一枝凋谢的玫瑰:“今天论坛上情歌大对唱吗?未有曲调先有情——怕是未有诗集先有情吧。”

“怎么讲?”朱彧问。

“自费诗集,香港书号,两千五一个,加印刷费,五十克的书写纸,一千册印下来,全部成本超不过五千块钱……五千块钱搞定一个女人,还是精选爆款,炙手可热型,这生意,划算啊。”袁晓红说得兴起,恶作剧般篡了几句广告词,“——哎,五千块,五千块,真正的清仓,真正的甩卖,你不用问价,也不会被宰,散文诗歌顺口溜,圆你出书梦,统统五千块。各位美女才女,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喽!”

“有没有人说你像王熙凤?”朱彧说,“袁辣子,泼皮破落户。”

“没有。”袁晓红刻薄顺了嘴,开始不分对象,“倒是有人说你,像林妹妹,每天迎风流泪,对月伤怀,闲数落花,坐看云起——哎,你是真喜欢林妹妹吗?”

朱彧不再搭理袁晓红,随手点开“读书时间”板块,转了一篇《欧洲哲学发展史》读后感:“哲学家们通常都是具有心灵广度的人,能够把私生活中的种种偶然事件置之度外。但即使是他们,也不能超出于那个时代更大的善与恶的范围……”

摆明了冷眼旁观的态度,不但旁观,还要刷一下存在感。

袁晓红在朱彧的帖子下,贴了一串龇着门牙的笑脸。

冷香诗人在继续回帖:“一个人,只有修行了青涩、成长、伤害、挫折、绝望、喜悦、得失、生离、死别,才能收获今天这份淡然,才能在这里,看时光流转,岁月蹉跎。愿我的人生,背景是鸟语花香,底色是山高水长,有照见,有懂得,有地阔天高,光芒、笃定、明亮,天真、大志、雅趣,自然、生动、可亲。故人不相忘,惜君如往常。”

袁晓红说:“老天,这是抱着汉语词典写的吧?!”

朱彧笑而不语。

“撤了,我。”袁晓红发来一串晕厥表情,“你们这些‘女纸,一会儿柔柔弱弱、娇娇滴滴,一会儿安之若素、宠辱不惊,弄得我既插不进脚,也排不上号,哎!”

朱彧说:“你这个时候撤,有嫉妒的嫌疑。”

“嗯哪,我嫉妒。”袁晓红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论坛上一反常态的,除了冷香诗人和渔樵老板,还有梦竹老师——梦竹上线时,论坛已经趋近冷清,渔樵老板跟冷香都下了。和往常一样,今晚的话题,还是由梦竹挑头,朱彧应和,照例围着芝麻绿豆、鸡毛蒜皮展开,时间不长。数落完老公孩子、拖沓的生活,乏善可陈的教学工作,梦竹话题一转,聊到了冷香诗人那本诗集上。

“渔樵老板给弄的?”梦竹问,“出书这事,很麻烦吧,关系不够铁的话,谁管这个。”

朱彧想起袁晓红那个广告,到嘴边的话,只讲了一半:“应该是吧,五千块,不贵。”

“五千块?”梦竹问,“谁说的?”

“哦——大家都这么说。”

“坊间传说的意思吗?”梦竹问,“反响不小啊——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不在酒在哪?”

照这个节奏进行下去,梦竹应该像袁晓红那样,再爆个自己不知道的猛料出来。朱彧一粒葡萄在手里都捏出了汁,却不想梦竹一个急刹车,打住了:“孩子喊我,下了啊。”

朱彧是在凌晨才发现梦竹的异常的。夜里十二点的论坛,一片冷清,因为脑子里始终盘桓着袁晓红那段话,朱彧随手点开了冷香在论坛上的个人空间——即使一个小小的论坛空间,诗人也经营得别具一格,诗歌、摄影、绘画、书法、刺绣、美食,无所不及。签名档里,更是两句神仙笔法:一个游走在梦与现实边缘的女子,执笔取暖,煮字疗饥。

再往下,是注册时间、最后一次登录时间、登录IP:中国铁通122.77.181.1。

梦竹老师也用铁通宽带,平时跟朱彧聊天,那边网络经常卡顿。“学校家属院统一装的。”梦竹说,“没办法,铁通公司把校长公关拿下了,别的运营商进不来。”朱彧随手点开梦竹的个人空间,照例是注册时间、最后一次登陆时间、登录IP:中国铁通。

留住朱彧视线的,是最后那串阿拉伯数字:122.77.181.1。

11

广电局内网上,第一批息工名单已经公布出来,朱彧名列榜首。此前一个礼拜,朱彧抹下脸皮,给电台主管领导拎了两条“大中华”,也没改变被息工的命运。“学历太低,”操着一口东北话的胖台长遗憾地说,“这么多年,你说你咋就不修个文凭呢。”

老朱那边,把原来的中间人也央求了一遍,结果如出一辙。王桂英像刚跟袁晓红接过头,连说话语气都一模一样:“挺大个人,刮风叹半天气,下雨叹半天气,日头出来叹半天,落下去又叹半天,上个月我养那盆月季死了,人家对着一朵花,生生哭了半天——你闺女是诗人呐,修文凭,那都是凡人干的事儿。

常小毛被一只荞麦枕头砸得动了胎气,一周前生下耗子大小的三个男孩,从娘胎里出来就送进了保温箱。提前降生的小家伙像三位不速之客,打乱了全家人的生活节奏,就连被朱彧气急败坏抖搂出来的、王桂英几十年的秘密,都没人关心了。

孩子出生那天,朱彧在医院露过一面,包了三个红包,前后不超过十分钟。王桂英沉下脸,转身去了开水房。保温箱的费用,每个孩子每天一千五,加上常小毛的住院费,每天五千块的开支,让王桂英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跟她过不去。

半个月后,朱卫国敲开他姐家门,吭哧半天,才把要说的话表达清楚。朱彧转身,从床头柜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两万块钱,递给朱卫国:“她让你来的吧?”

“小毛没奶,出院后还得吃药。”朱卫国说,“生娃花了十几万,卫华那也没钱了。”

钱可以出,孩子坚决不要。朱彧看了看大弟微驼的后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实际情况是,到后来,出不出钱,都不是朱彧能说了算的。腊月二十八,夜里一场薄雪,天刚放明,朱卫国再次登门,又一通吭吭哧哧,借五万块的住院费——三个孩子都得了硬肿症,其中一个还有肺出血。朱彧二话没说,披衣起身,拽着大弟的手直奔医院。

新年将至,平时挤破头的市妇幼保健院变得格外冷清,三個抱着孩子的大人火上房一般,在急诊和检验科之间来回穿梭。路过妇科门诊时,朱彧跟里面走出来的大夫撞了个满怀。

“原来你们是一家人呀。”女大夫说,“真巧。”

是朱彧的门诊大夫。独臂姑娘生了三胞胎的新闻,在妇幼保健院很是流传了一阵儿,女大夫知道这事。朱彧冲她点个头,抱着孩子想走。

“多好。”女大夫刚好也去检验科,一路跟着朱或,像个话痨,“要不然你弟媳妇怎么生三个呢,正好送你一个。肥水不流外人田——心疼大姑姐嘛。”

全世界都认为她应该领养一个孩子。

朱彧胸口发闷,靠住检验室的白漆铁门,喘了一会儿气。

两天之后的春节,除了高血压的老朱,一家人都是在医院度过的。常小毛有产后抑郁倾向,基本帮不上忙。朱卫国憨钝木讷,除了打打下手,只会蹲在走廊里叹气。王桂英跟朱彧、朱卫华娘仨,白天晚上连轴转,每个人都累脱了形。照顾孩子的同时,朱彧还得跑民政局,看能不能申领多胞胎补贴。长假期间,民政局只有一个一问三不知的值班姑娘,预交的五万块住院费告罄时,朱彧才在龙腾小区停车场堵到了正准备出门的民政局局长。

“国家对多胞胎实行补贴或救助,这是大多数人都有的模糊印象。”年近五十还满脸青春痘的民政局长说,“可实际情况是,在我们国家,目前为止,还根本没有这方面的政策出台,民政部没有,卫计委也没有,像你们这种情况,只能考虑临时补助……”

临时补助一千块,需要提供身份证、户口本、个人申请书、授权声明、亲属户籍证明、家庭成员诚信承诺、家庭收入申报资料……朱彧不等民政局长说完,扭头就走。

第三次借钱,是一周后的大年初五,在医院走廊里,王桂英亲自上阵。这是娘俩冲突后第一次正面交谈,平时照顾孩子,都是有事论事,没事各自板着一张冷脸。王桂英显然还没从年前的冲突事件中走出来,借钱不像借钱,像讨债。朱彧一声没吭,转身从包里翻出一张银行卡,啪一下扔到她妈跟前:“就这么多,您看着办。密码是我生日。”

从收费处交了钱出来,王桂英直奔病房,当着儿媳妇的面,把银行卡还给朱彧:“两万块,三天的费用。三天以后怎么办,你就这么点钱?”

“这是我看病的钱。”朱彧说,“——我应该有多少钱?”

王桂英深吸一口气,像个运筹帷幄的军师,目不转睛地盯了朱彧一会儿:“你应该有多少钱我不管,你应该出多少钱,从小毛住院那天开始,清单上写得明明白白。”

朱彧收起银行卡,慢慢合拢手包拉链。她很想像王桂英一样,做个又冷静又镇定的姿势,可是办不到。被一团寒气袭倒的朱彧,不光双手颤抖,连牙巴骨都开始哆嗦。三胞胎里的老大忽然针扎一样哭起来,咕呱咕呱咕呱,像早春冬眠刚醒的蛤蟆。王桂英叉着腰,意犹未尽地瞥一眼朱彧,跑去弄孩子了。

三天后,两万块住院费即将花光时,袁晓红联系的记者陆续出现在妇幼保健院儿科病房,实地报道陷入困境的三胞胎家庭。记者们分别来自本市日报、晚报、都市报和电视台。袁晓红说,纸媒记者,尚能卖她几分薄面,电视台方面,就全是渔樵老板的关系了。整个采访过程,朱彧一直躲着镜头,后来干脆推门走了出去——需要救助的是朱卫国跟常小毛,一个瘸子,一个独臂。而她,叫朱或,珠圆玉润的谐音,才华横溢的里子。她可以在虚拟空间亮出他们之间的关系,论坛、博客、微博、QQ。现实中,绝对不行。

王桂英一副惊愕表情,直到记者离开,看热闹的人群纷纷散去,才回过魂来。这个在朱家逞了一辈子强的女人,第一次成了电视中人,经历了电视里才能看到的情节,简直比做梦还像做梦。回过魂来的王桂英一把抓住袁晓红,翻来覆去念叨两句话:“好主意,好主意。这闺女脑瓜灵光。”

“找什么民政局,这个证明那个证明,等证明开齐了,黄花菜都凉了。白耽误时间嘛!”王桂英又说。

“办法是朱彧想出来的——啊不,是卫红想出来的。”袁晓红轻轻抽出手,“卫红负责找民政局。我跟媒体熟,就联系了几个记者。阿姨您不要客气。”

王桂英如夢方醒,四下找寻闺女,才发现朱彧早不在了。

第二天上午十点,第一笔捐款打到了朱卫国卡上。十点半,第二笔。五分钟后第三笔。朱彧挨个摸了摸婴儿床里熟睡的三个小家伙,收拾好东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病房。

12

正月十五,冷香诗人的新书发布会如期举行。

会场自然安排在博雅书店。民间组织的新书发布会,排场却丝毫不输官方,各路记者长枪短炮,齐聚一堂。原本,朱彧是不打算参加这个发布会的,但三胞胎筹款事件中,渔樵老板伸手相助之后,就不能不来了——银钱是债,人情也是债,不给冷香诗人面子,就等于不给渔樵老板面子,更何况,她本身还是论坛六位版主之一。

如此掂量着,朱彧故意迟到了二十分钟。春节长假后,朱彧一直赋闲在家,说好的“有事就去,没事在家待着”,变成了一直没事。越是赋闲,越不能表现出赋闲的样子,尤其今天这种场合。朱彧跟渔樵老板抱歉地打了个招呼:“不好意思,来晚了。”

随后,又冲一旁仪态万方的冷香诗人,微微一个颔首。

IP秘密之后,梦竹老师神奇地消失了,发QQ不回,打电话不通。朱彧百度了梦竹的全部发帖,才发现,小学老师梦竹,在“渔樵社”的所有发帖,都来自一个名叫“梦竹园丁”的新浪博客,包括图片。而这个“梦竹园丁”,身在遥远的黑龙江。就是说,论坛上土里土气的梦竹老师,根本就是冷香诗人的另一个化身,用同一个IP,借“梦竹园丁”的壳,出现在朱彧的网络世界中。那么,这个ID,或者说,冷香诗人,她想干吗?朱彧背上,激灵灵升起一股寒意。还好之前,她跟梦竹——不,跟冷香诗人聊天时,几次欲言都止住了。朱彧是谁?电台主持、知识分子、诗人、文学爱好者,家庭美满、工作体面、情感细腻,以出世的情怀,打发着人世的生活。她的人生,只允许自己质疑,别人,谁都不行。

冷香诗人双手交垂,冲朱彧微鞠一躬:“谢谢捧场。”

发布会上的冷香诗人,基本和诗集封面装束一样,无袖青花瓷元素旗袍换成了有袖的,外搭一件精白荷叶边羊绒小披肩,发髻斜挽,脑后松松地插一支檀木镂空梅花簪,在一堆浓脂艳粉当中鹤立鸡群,格外引人瞩目。

会场两侧各一排藤椅,端坐着本市文学圈内几位重量级人物,渔樵老板一个眼色,书店小妹又麻利地搬来一张椅子,推到朱彧面前。朱彧正欲礼貌谦让,被渔樵老板一把拦住:“不可以,你今天是嘉宾中的嘉宾,一定要坐头排。”

发布会已经进行到第三个环节,冷香诗人声情并茂地朗读了一首新作,下面自然一片掌声。第四个环节,渔樵老板把朱彧请上了台——嘉宾中的嘉宾,朱彧已经习惯了,每年春秋两季读书会,朱彧的朗诵都是压轴戏,市电台主持人的身份虽然模棱两可,朗诵水平却也不是普通人能企及的。女诗人半软半糯的表演,跟她的朗诵,根本没有可比性。

朗诵内容是会务事先安排好的,诗集里的一首《谎言》:

每一片雪花都是谎言

风刀霜剑,地冻天寒

北风吹走了我的心事,却

吹不出你的视线

找一管唐宋的紫毫

捻一根秦淮的丝线

长发易剪,愁心难付

我是在等一个人啊

跟他执手相看,烟火人间

朗诵完毕,朱彧正琢磨诗歌里那个“他”时,渔樵老板大步上台,把朱彧请到了中间位置:“刚才我说过,今天这个发布会,朱版主是我们‘嘉宾中的嘉宾,为什么呢?”

台下观众交头接耳,朱彧含蓄微笑。

“大家知道,前几天,我市媒体报道了一对残疾人夫妇和他们的三胞胎儿子,因为早产,孩子出生不久便患上了重疾,让这个本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朱彧还在微笑,嘴角半扬,矜持、蕴藉而内敛,大脑却轰隆一下,像行走途中,突然被人敲了一记闷棍,一瞬间迷离恍惚,丢了方向。

“……冷香诗人决定,发布会全部签售所得,都将捐献给这个多灾多难的家庭,为三个孩子的康复,贡献自己一份爱心。这份爱心,请孩子们的亲姨,我们的朱彧版主代为转交。同时,请捎上渔樵论坛全体网友的祝福,祝孩子们无忧无虑,快乐成长!”

发布会变成了募捐会,签售仪式变成了一场义演。朱彧呆坐一旁,看冷香诗人笑语盈盈,接来送往。记者们忙着各个角度拍摄。半天时间,诗集已经卖出了两百多本,不少顾客付完书费,又另外捐了一份善款。渔樵老板吩咐书店小妹逐一登记,再次致谢。整个过程,朱彧像一个跟此事毫无关系的路人——不,路人都在捐款,她是一个跟整个世界都没了关系的人。

发布会怎么散场的,朱彧完全不记得。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两个小时。新年刚过,元宵节接踵而来,小城不宽的街道上,到处弥漫着鞭炮刺鼻的硝烟味。路过一个报刊亭,朱彧停下脚步,买了一瓶水,顺便跟老板借了电话,按下梦竹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一个软软糯糯的声音传过来:“喂,哪位?”

朱彧默不作声。电话那头,传来渔樵老板的声音:“别接了别接了,市委宣传部王部长,你得敬一杯。还有,文联赵主席,日报李总编……”

挂掉电话,朱彧付给报刊亭老板一块钱,转身踅进一条小巷,掏出手机,拨下刚刚的号码。手机那头,是一连串短促的忙音,嘟嘟,嘟嘟,嘟嘟……

带着冰渣的水,喝下去透心透骨的寒凉。朱彧灌完一瓶,又踅出小巷,重新买了一瓶。剩下的路,她是走回去的,公交車一辆一辆,慢吞吞从身边驶过,朱彧数着脚下的花砖,足足走了两个小时。下午三点推开家门,正好接到刘志强短信:午饭在锅里。

看完短信,朱彧关了手机。

按从前的风格,她应该倒在床上,睡个昏天黑地。这次却没有,扔了手机的朱彧从床底翻出两个编织袋,直接去了单位。元宵节,正赶上周末,除了保卫处,六层的广电局大楼空无一人。朱彧拧开办公室的门,开始收拾东西。她的东西多而杂乱,伏牛溪的鹅卵石、龟背山的崖柏件、窑神庙的香炉瓶、护城河的菖蒲叶……当然,最多的还是书,文学、哲学、艺术、心理、宗教,收拾到最后,两个大号编织袋装得满满当当,还有一摞,怎么都塞不进去了。

呆立半晌,朱彧拎起编织袋,快步出门,将它们统统扔进了垃圾车。

随后,朱彧开始逐个楼道转悠,新闻部、编辑部、外联部、财务部、专题组、大小会议室、储藏间、男女厕所,连人迹罕至的楼顶,也被她攀着一架竹木矮梯,爬了上去。早春的小城,风大而猛烈,从六层楼顶上往下看,广电局不大的院子像一块划分好的豆腐。十年里,她就活动在这个豆腐块当中,都没想过换个角度看看它。

朱彧环顾四周,深吸了一口气。

脚下什么时候聚了一群人,朱彧毫不知情,直到一辆警车呼啸着驶进院子。原来她已经坐到了一米高的女儿墙上,两手交叠,两脚悬空。楼下,乱成一团的人们仰着头,焦急地冲她挥手、叫喊。所有声音,一出来便被风声吞没了。朱彧迷惑地看着脚下,人群中,老朱捶胸顿足,继而虾米一样蹲下去,抱住了脑袋。而她妈王桂英,则软绵绵地倒在朱卫国怀里,被朱卫华和刘志强两人掐着人中。警察已经在草坪上拉起了安全网。没准儿,此刻,她身后还有某位消防员战士,正悄悄向女儿墙靠拢。猫一样,电影里一样。

暮色四合,风依旧在耳边呼呼吹着,挟裹着煤烟、粉尘、沙石、草屑和不远处黄记烧烤店里孜然熏鸡的味道。邻座高层,不知谁家孩子在弹钢琴,叮叮咚咚,咚咚叮叮,成心要把世界搅碎一样。朱或转身,慢慢收回一只脚,接着,是另外一只。

生活如此轻薄,真怪不得她意马心猿。

责任编辑 梅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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