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住我的手
2018-03-04傅杰
傅杰
妻子说,如果手术失败了,你就再找一个,找个比我心眼儿还好的,脸蛋比我还漂亮的。我说,你说点吉利话行不?她说,我这是如果,如果你都听不懂呀?
刚才护士给妻子备皮了。备皮时,她指着我告诉护士,让他出去,我不让他看。护士说,没事的,他是你丈夫。妻子说,丈夫也不行,丈夫也不许看。她那只指着我的手在头顶上方轻巧地一滑,对准门口命令我,出去,快出去你!我走出病房。五分钟后护士出来,冲我笑道,进去吧,她让你快进去呢!
回到病房,妻子大方地把裤腰敞开一扇窗,让我摸她备皮的部位,还说,你摸摸我这里,啥感觉?我轻轻地摸了摸,感觉手指就像扎进面粉里,细细的,软软的。妻子就是这时跟我说的那句“如果……”。这之前她老是抱怨,说我们弄丢了最值得我们珍惜的东西,这道坎怕是迈不过去了。
三年前,妻子因为脑瘤开过一次颅。
我一直以为,人身上任何部位长了瘤子,都是不可救药的。何况她那瘤子长在脑袋里,即便能存活下去,也成傻子了。我实在不能理解,那么善良的一个女人,怎么能跟弱智挂上钩。我胡思乱想,嘴里还絮絮叨叨的。妻子解劝我,你别怕,医生说那瘤子也就豆粒那么大,用镊子轻轻一夹就出来了。我说,你以为那瘤子是我吗,那么听话?妻子嗔怨道,你能不能男人点?那么心窄干吗!
我这人就这脾气,甭管做啥事,总把困难想头里,总把后果想得严重点。
开颅手术的前一天下午,护理部给妻子请来个理发师。妻子紧张地问理发师,是不是剃秃瓢儿,跟和尚似的?理发师笑着说,当然。妻子不情愿地坐到椅子上。等把头发剃光,她抱着我的脖子哭了!
我也感到心疼,觉得这是命运对一个女人的极大侮辱,就安慰她,等手术完了,给她买个假头套戴上,谁也看不出来。妻子看着地上的头发,眼泪还在流。我便找来一张报纸,将地上的头发捡到报纸上,再将报纸抻开、绷紧,像筛箩似的抖动。妻子问,这是干啥?我说,把土抖落出去。妻子又问,把土抖落出去干啥?我说,编辫子。妻子眼睛一亮,说,你笨不笨呐,用水洗嘛!我打个愣,说,是啊!本来,我不想让妻子看见我编辫子,准备等她进了手术室,一边等手术结束一边编的。开颅手术至少得十几个小时,我不知道那么长的时间该怎么打发过去。
散乱的头发洗干净后,我把它们长短分开,捋顺,打算放到窗台上晾干。妻子却让我趁湿编,说趁湿编出来的辫子结实。我就选出一绺较长的头发,用皮筋扎紧,让妻子攥住,然后分成三股,左拧右按地编起来。妻子不错眼珠地看,间或提醒我哪儿细了、哪儿松了。她说细的时候,就递过来一缕短发让我加进去,看见辫子松弛下来,就显出拔河架势与我对抗。两条辫子编完,妻子把它们分别按在自己的耳根处,左右摆摆头,感觉到辫梢的拍打后,交给我,让我找报纸包上。她不发话不许往外拿。
妻子出院后,我给她买了个假头套,她却不许我扔掉那两条辫子。白天出去戴头套,在家里,她就把那两条辫子贴在假发上,用发卡固定住。没一个月假发就摘掉了,只是头发还没长长,妻子看上去像个假小子。她好像也有意识男性化,上衣是西服,裤子是我曾经穿过的牛仔。我喜欢她这个打扮,出去一起干活时总喊她“哥们儿”。有一天,她从外面回来问我,那两条辫子呢?我有些懵,一时没想起来,就翻箱倒柜地乱翻,找了一会儿突然停下说,想起来了,那两条辫子让你给卖了。妻子说,卖它干啥?不会吧!
就是让你给卖了!我帮她回忆,那天来了个收头发的老汉,你还问他收头发干啥用,老汉说头发是中药。妻子好像想起来了,问我,那天我们是不是要随个人情?我拍一下巴掌,说,是啊!咱俩手头钱不够,卖了头发,到小卖部换了一张整钱嘛!妻子完全想起来了,坐在床上呆呆地发愣。
你这是怎么了?我问。她没有回答,反问我,你说,那两条辫子是不是我们最珍贵的东西?我含混地说,应该是吧。
那你说,我们该不该好好珍惜呢?
应该好好珍惜。
可是,让我们给卖了呀!她懊悔得要哭。
你的头发都长长了,留那辫子还有啥用呢!我说,反正卖头发也是为了过日子,没就没了吧!
不行!妻子说,刚才,我在街上碰到个相面的,她把我的前半生都看準了,还嘱咐我,要留住一样东西,要不我再有个大病小灾的,那道坎就迈不过去了。
留住啥东西?我急忙问。
具体啥东西他也没明说,只说那是值得我们珍惜的东西。妻子说。
咳,那些走江湖的,都想卖个关子。其实是让你对他服气,中心目的就是为了钱。
我看他不像。妻子说,他给别人看相收十块,跟我就要五块。
五块还少吗?快够咱俩吃一天了!我夸张地说。
反正那两条辫子,是咱俩最应该珍惜的东西。妻子委屈地说,你要把它找回来,要不哪天我再躺到手术台上,咋迈过那道坎呢?
妻子不是一根筋的人。可是那个相面人的话,老是在她心里搁着。而她认为最值得我们珍惜的东西——早被卖掉的那两条辫子,成了罩在她头上挥之不去的阴影。她常常让我去找那个买头发的老汉,赎回那两条辫子。想起她脑瘤手术时承受的痛苦,还有我给她陪床时的日日夜夜,我只好宽慰她说,没事了,都过去了,你不会再躺到手术台上了,
我这话说过不到两年,妻子又查出子宫肌瘤。一开始她还不信,跟B超室的工作人员说,这绝对不可能。还挖苦人家,你们这些医生啊,想赚钱都想疯了。我不敢大意,想想妻子的近期表现,觉得医院的诊断不该有误。
妻子很长时间都冷淡我,我想跟她那个了,她却显得毫无兴趣。我对妻子产生了不小的怨气,说,如果再这样下去,我们的感情就要裂口子了!她说,有那么严重吗?我说,咋没有啊?没听人说吗,性爱是婚姻的基石,没有性爱的婚姻是不人道的。她说,人家也说了,还有无性婚姻呢!我气恼地说,那种婚姻我不要。妻子冲我叹口气,说,你这人啊,一点出息都没有。话到这里她又反省自己,是自责和愧疚的口气。她说,我也不是不想要,也想,只是身体做不了主,头往枕头上一放,就想睡了。
B超室的人说话不讲方式,跟妻子说,做不做手术?不做是要死人的!
我领着妻子又找医生看报告单。医生看完后跟我说,马上动员你媳妇做手术,做完还要做病理,看看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
我不知道良性和恶性的区别在哪儿,但知道,恶性肿瘤就是癌。
妻子不停地叫苦说,倒霉事咋都让我赶上了?!忽然想起开颅手术,自然就想到那两条辫子,于是又跟我叫屈,辫子没了,我能迈过这道坎吗?
我也纳闷,那个相面人咋知道妻子还有这道坎呢?他说的最值得我们珍惜的东西,真是那两条辫子吗?我分析不透,只是武断地想,他话里的意思应该是指我们的夫妻感情吧。嘿嘿,这个就不用他操心了。不过我得赶紧筹措手术费,没有钱,妻子的这道坎真就迈不过去了。
钱的缺口本来不大。我和妻子下岗后并没闲着,她在保洁公司当保洁员,我的本行是电工,每年我们俩都能干二百多天的活。有活干就有钱挣,可是挣下的钱不能乱花。除了日常开销,上缴养老保险,还得按时存入银行一小笔。妻子存的都是定期,那是给女儿留着上大学用的。女儿学习始终都好,念高三了,一直享受着学校前五十名优秀生的特惠政策——免交学杂费。妻子跟我的意见一致,早做准备,给孩子一个光明的前程!那几笔定期确实不多,把它放进银行里,就像老太太身边放了一条病狗,甭管它有没有力气叫唤,毕竟能给人壮壮胆。我和妻子商量好了,今后不管发生什么事,坚决不动银行的定期存款。
可我们上哪儿借钱去呢?妻子问我。
我想了想,过去的老工友们家庭情况都跟我差不多。年轻点的,也就是我的那些徒弟们,应该能帮上忙。对,找那帮小兔崽子们去。
我先找到大徒弟宏强,跟他说,宏强啊,你师娘肚子里长瘤儿了,得手术。有钱多借,没钱少借点也行啊!宏强听后,“妈呀”叫了一声,我的好师傅,您借钱找错人了。您不知道吗?我到现在还打着光棍呢,不是没姑娘跟我好,是我凑不够娶人家的钱啊!宏强三十多岁,结过一次婚,又离了。我问,你知道谁手里有钱吗?宏强说,您去找三生吧。三生晚上卖烧烤,白天帮人家拆迁,他手里有钱。
我不知道帮人拆迁的活怎么干,安抚宏强几句,就找二徒弟三生去了。
三生没在家,他媳妇让我到城东建筑工地找他。到了城东没找到建筑工地,却遇到一帮打架的,我站旁边听了听,听出是一群流氓跟老百姓撕扯,就朝地上啐了口黏痰,骂了句脏话。转身要走,听见三生喊我,师傅,您是找我吗?
三生穿一身工厂时期的旧工作服,灰头土脸地从人群后头跑过来。我说,打架这热闹你最好少看。三生说,我不是看热闹,我这是工作呢。我说,你师哥告诉我了,说你干拆迁的活。三生说,我师哥说的不对,我是帮老板干拆迁的活。这片居民胃口特别大,嫌老板给的拆迁费少,不搬家,老板让我们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我一愣怔,不知道说啥好了。
三生笑着问,您不是来看热闹的吧?
我说,你师娘要做手术,缺钱……
三生问,缺多少?
我说,不出意外,一万差不多了。
三生说,您先回去,等我下了班,把钱给您送家去。
我说,你要是没那么多,我到别处再问问。
三生说,这点钱,不用麻烦别人了。
我有些不大相信,望望那些打架的人,他们还在热火朝天地叫嚣着、撕扯着,便觉得三生这小子钱来得应该不慢,就盘算着跟他说点啥。三生却跟我摆摆手,说,我知道您要说啥,算了,您回去吧!
中午,三生送钱来,说,我们的工厂现在招工呢,您去不去报名?我一听这活,气就不打一处来,说,那工厂早就不是我们的了,是人家的。招不招工跟我们有啥关系!再说了,我跟他们都说不上话,他们不一定要我!三生说,工厂的副总就是咱们原先的厂长,您有啥话不能说呢!我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待见咱那厂长。三生说,有个固定工作,给您工钱就行了,管那么多干啥!我没把三生的话往心里搁,敷衍他说,给你师娘做完手术,没准儿过去打听打听。这话让妻子听见了,她着急地说,别等手术了,现在就去报名吧。进工厂横竖比打游击强。我说,那不行,先去医院给你做手术。
妻子的手术还算顺利。只是中途有个医生跑出来告诉我,说妻子的子宫肌瘤很大,一开始手术方案没考虑全切,现在看來恐怕不行,问我把子宫全部切掉可不可以?我听后感到很可笑,医生治病怎么问患者呢?就说,我该签的字签了,具体怎么治疗,那是你们医生的事。医生说,你妻子已经麻醉了,我们问不了她,你拿个主意吧。我问,如果全切,都有哪些利弊?医生说,是这样的,要是不全切,很有可能还要长瘤子。全切呢,今后就不能怀孕了。我说,我们不要二胎了,你们就全给切了吧。医生回到手术室,约莫过了两个钟头,医生推开门喊我,说,你进来看看。我跟她到了一间洗漱室,看见水池子上面放着个托盘,里面有个粉红色的圆囊,比足球小点。我说,这个就是那瘤子?医生一边往下脱带血的手套,一边说,这么大个家伙装在肚子里,谁受得了哇!我说,她老是爱睡觉,不干啥活也说累。医生说,是啊,你掂掂,挺重的呢!我靠近托盘,打量着圆说囊不敢伸手。犹豫间,手术室的门推开了,一架流动车顶出来。有个医生喊,谁是丈夫?谁是丈夫?我慌忙扑过去,我是,我是!医生吩咐我,你举着输液瓶子,举高点,别回血啊!我接过输液瓶子,急速地跟上流动车。往病房走时,我看见妻子的脸蜡渣似的黄。到了病房,我挂好输液瓶,和几个人一起倒动妻子,一个人护着头部,两个人提起脚,我在中间抱住妻子的腰。我实在不知道睡过去的妻子会那么沉,一开始居然没能抱动她。一个医生嘲笑我,你这个大男人啊,连自己老婆都抱不动!我涨红了脸,使出浑身的蛮劲儿,这次成功了。护士过来喊妻子,让她醒过来,妻子就是醒不过来,护士猛拍几下她的脸,她才稍有反应。护士跟我交代,你喊她,别让她睡了,她这手术是全麻,一直睡下去就醒不过来了!
我感到吃惊,说,她做过开颅手术,也是全麻,好像不是这样啊!护士说,你说的不是废话吗?能开颅的都是大医院,咱这医院能跟人家比?我问,要醒不过来咋办?护士说,打她,打她嘴巴。护士给我做了示范,在妻子的左右脸上分别拍了几巴掌,说,就这样打。这会儿你甭心疼她,这会儿你心疼她,就是害她!
这是什么逻辑?刚下手术台的病人,要靠打她的嘴巴来解除麻醉,还说打她是心疼她。我们两口子平时生气都没动过手,现在她都这样了,还让我打她?我趴在妻子耳边喊了一阵,见她不应声,就举起一只手,试探了几下,却没打下去。忽然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跟我说,兄弟,你就打吧。我仰起头,见对面床上坐着一位神情忧郁的女人,便问,她知道疼吗?女人说,知道疼她就醒过来了!我就想试着打妻子的脸,嘴里说,没办法,不打不行了,她们说打你是心疼你,不打你才是害你呢。我正说着,妻子竟然呻吟了一声。这太神奇了,我大声地喊,快把眼睁开,看看我是谁!妻子翻翻眼皮。我兴奋地冲那女人说,她醒过来了,她醒过来了!
武扬是在一个起风的晚上来看苏大姐的。他带了好多东西,进屋也不多说话,打开旅行包的拉链,一件件地往外掏:面包、果脯、巧克力豆、袋装奶。鼓鼓囊囊的大包瘪下去之后,苏大姐的床上就堆满了。武扬看了看我和妻子,显出一脸神秘相,冲苏大姐笑笑,又主动把那些东西装进旅行包里。
苏大姐就是鼓励我打妻子脸的那个神情忧郁的女人。她原本住在医院阳面病房的单间里,只一宿,就让住院部给请出来了。他们说,这样的房间不适合低收入人群,您还是换个病房吧!苏大姐从阳面的单人间挪出来,跟我们住在一起。我们的病房是三人间,暂时只有两个病人,空着一张床,相当于两人间。只是几天前医院的锅炉坏了,不得不提前停了供暖,又没有空调,显得有点冷。我想回家拿电褥子,苏大姐说医院不让用电褥子。我说,现在不是讲究人性化嘛,咋连电褥子都不让插?苏大姐说,这是医院的规定,为安全,也为省电。苏大姐对这家医院比较了解,因为她三进三出,算上这回,已经是第四回了。她跟我描述每次进来时的艰难和痛苦,不是医护人员为难她,是疾病老跟她过不去。她患的是肝癌,三次手术后,剩下的肝叶还没有一个烟盒大,如果再手术,能否活下来还是个未知数。
我知道我没几天活头了。苏大姐说,我要那个单间,是等一个人。他让我手术,我就手术,他不让,死我也认了。
苏大姐的年龄跟我差不多,却显得非常衰老,头发稀稀拉拉的,清晰地暴露出白嫩嫩的头皮。
兩天前,武扬还在南方老家的一座城市张罗自己的水产生意。苏大姐住院后,他先坐飞机,后又倒车,来到我们这个小县城。等他神秘地出现在病房时,房间里来苏水的气息立刻就被一股浓郁的鱼腥味抹掉了,好几天还若有若无的散不尽。妻子问他,你是卖海鲜的吧?他说,是。我跟他开玩笑,说,你为啥不带些螃蟹过来呢?他说,路远,带不过来。我说,别看我比你年龄大,都可以当你的叔叔了,不过从苏大姐这论,你就叫我哥哥吧。他点着头,说,好的,好的。我跟武扬这么说话,实在是觉得他在我们中间放不开,想逗他乐呵乐呵,不要因为我和妻子,影响了他和苏大姐的情感交流。这之前,苏大姐已经告诉我们了,说她有个南方网友要来给她陪床。他们是在QQ里认识的。那时候苏大姐刚刚做完第三次手术,一出院,丈夫就跟她离婚了。这次手术,苏大姐没打算告诉武扬,可她控制不住自己,一次网上聊天,她说出了实情。
他长得很帅,比我小九岁。苏大姐说,我看见他在视频里傻笑,就想抱抱他。
他会来看你吗?我问。
不是来看我,苏大姐更正说,是来给我陪床的。
他有媳妇吗?妻子问。
不知道。苏大姐说,我不为难他。
苏大姐的手术是武扬做出的决定。医生跟苏大姐交代过了,说这个手术很可能是个开关术。也就是说,把腹腔打开,然后再缝上,因为如果癌细胞扩散的面积太大,大面积扫荡的话,病人吃不消,是要冒生命危险的。医生把这些话又跟武扬重复了一遍,然后问他,你是她什么人?武扬犹豫了一下说,朋友。医生说,你们商量商量吧。如果做,马上告诉我们,因为要到大医院请医生。大医院的医生可不是说请就能请来的,要提前预约。
苏大姐是否做第四次手术,我跟妻子也都发表了看法。妻子支持苏大姐做,她说苏大姐活得很不容易,即便是个死,也要死在手术台上。我同意妻子的意见,但抱怨医院的牢骚话比较多。我说,现在这些医生也不知道咋了,啥事都让患者决定,手术能不能成功只有医生知道,偏偏让没有经验的患者拿主意,这不是难为人吗!妻子说,这么大的手术,病人不同意做,医生再有把握,敢做吗?我争辩说,那个全切呢?也要病人拿主意吗?妻子一愣,问,全切咋回事?我说,你的子宫全给切掉了,要是留半拉,说不定还会长瘤子。妻子显得很吃惊,说,我不能生孩子了吗?我说,笑话,没了子宫,你用啥孕孩子?妻子说,全切你为啥不经我同意?我说,经你同意干啥?我又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妻子给噎得没话说,压住半张脸,拧着脑袋哭了。
因为苏大姐的手术,我和妻子弄个半红脸。这么说有些不准确,应该说起因是苏大姐的手术,弄成半红脸,缘于妻子的子宫全切。因为这事,有两天时间,妻子都不拿正眼看我。
一天深夜,我被妻子的哭泣声惊醒了。
不好好养病,哭啥呀?我轻声问。
她不答言,依然抽泣。
我啥脾气你还不知道吗?我知道她在生我的气,说,感觉嫁错人了是不?
你放屁!妻子压低嗓音,狠呆呆地骂我,你压根就不知道我为啥哭。
为啥?我望着她问。
你呀!妻子无奈地说,我还想再生一个,你从来都不知道!
开啥玩笑?我说,你以为生孩子是打毛衣呐?
你还有点出息没有了?她的口吻是恨铁不成钢。
把一个闺女养好,我就知足了!我说。
我想再生一个。等我们都没了,这世上,闺女还有个弟弟或妹妹给她做伴儿!妻子望着昏暗的天花板遐想似的说。
我附和说,那倒也是。
可现在,妻子突然哽咽了,说啥也不管用了,都怨你,都怨你。妻子冷不丁伸出手,把我脖子勾过去,张口咬住我肩膀。我感到剧烈的疼痛,但没有声张,就那么承受着、沉默着。
宏强带着几个师弟来看妻子。妻子问他们去工厂报名了吗,宏强说,去过了,厂长说师傅不去他们就不要我们!我说,我跟厂长打过好几回架,他让我去求他,是看我的笑话呢。宏强说,都过去多少年了,谁还记着那些烂事呀!我说,那时候你们是学徒,忘也就忘了,可是我忘不了,他们也忘不了。妻子在床上居然冲我瞪大了眼珠子,说,你跟人家犟,对咱们有啥好处呢?想想咱闺女,想想我这破身子骨,还有你这帮徒弟,你不光是为你自个儿才去报名的!
真应了那句“人穷志短,马瘦毛长”的老话,我沉默了好长时间,终于决定豁出这张老脸,去工厂报名了!
三生啊!妻子又喊三生,你也跟你师傅去报名,你看你现在干的那叫啥活呀?比劫道的心肠还狠。人家是黑天干,你是白天明目张胆地干啊,那种缺德钱咱不赚了!
师母,我听您的。三生说,我师傅要是上班,我也跟他去上班。
我领着几个徒弟去厂里报名,见到了我们过去的厂长,就是现在任副总的那个人。好多年不见,他胖得像头猪。他跟我倒是挺客气,说,你要不来,我正想找车接你去呢,现在工厂又上了新项目,太需要人才了,尤其像你这样的。我说,我媳妇做手术了。他叹口气,说,就你媳妇那人呀,这次又得的啥病?手术费够不够?要是不够,先从我这儿拿两千。我说,没事了,就要出院了。他说,这样吧,你们到办公室把合同签了,给你媳妇也领一份合同书,把该上的保险都弄利索喽,尤其是医疗保险。等她再住院做手术,就能报销医疗费了,知道不?我感到天旋地转的,脑袋像个气球被谁吹着,越来越大,越来越空,整个人也快跟着悬浮起来了。回到病房里,我不知道怎么跟妻子说这事。因为她最清楚我跟厂长为啥不对付。那时妻子是站在我这边的,总以痛骂厂长来维护我做人的尊严。如果我跟妻子如实说了签合同的经过,她会怎么评价我的过去呢?还会认为我是对的吗?好在我进病房后,妻子只是问,都办好了吗?我说,都办好了。往下,妻子再没说啥。
夜里又起风了,比武扬来的那天还要大。妻子说她冷,让我躺床上搂着她睡。我说,我睡觉打把势,万一碰刀口上呢,不行。妻子无奈地闭上眼装睡。到了午夜,她把我的一条胳膊顺直了,拉进她的被窝里,让我摸她的刀口。刀口是下午拆的线,现在蓋了纱布。我的手在那里轻轻地停留半刻,又被领到她手术前备皮的部位。我感到手掌心里生出好多毛刺,痒痒的,像有虫子在爬。我惊喜地抬起头,小声说,这么快,刚几天呀,就长出毛锥儿来了!妻子冲我摇摇手,竖起一根指头指向苏大姐的病床。我仰头偷觑,发现原本空着的那张床上,居然躺了两个人。妻子示意我把头靠向她,我就靠过去了。
妻子说,明天咱们出院吧?我说,刚拆线就出院?妻子瞟一眼苏大姐的病床说,我看见他们俩那样,心里就长草了。我说,你想点别的行不?他们没干啥事。妻子倏地将我的头推开,说,反正也不输液了,回家养着去吧。
第二天,我给妻子办了出院手续。走时,武扬搀扶苏大姐送我们到楼梯口。
苏大姐说等她手术时,给我们打电话,我们要没什么事,就都过来,给她加油,给武扬壮胆。
我说,没问题,到时我俩都来!
一个星期后,苏大姐被推进手术室,就像事先医生们分析的那样,苏大姐的手术真是个开关术。进手术室不到三十分钟就出来了。主刀医生跟我们说,换肝都不行了。我们没有告诉苏大姐实情,只是跟她说些手术非常成功的话,算是善意的欺骗吧。苏大姐相信了,问下次手术得啥时候?我不假思索地说,没有下次了。我这谎话说过了头,居然给苏大姐的生命画上了句号。她在弥留之际还不停地问我,下次手术啥时候?妻子捧着她慢慢变凉的双手,一边哭,一边自言自语,她还想活,不想死……
苏大姐的前夫和女儿赶回来参加了苏大姐的葬礼,是武扬给他们打的电话。我和妻子在殡仪馆的厅堂里看见了他们,连同苏大姐的娘家人。他们鼻涕一把泪一把,挤在盖着绸布的尸体旁边,小声说着什么话。我听不真切,但看得出来,那些人的表情是悔恨,是痛疚。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我心里说。
到了月底,我正式上班了。虽说有了固定工作,干的还是老本行,我的心情却始终好不起来。啥事都想,尤其跟我们原来的厂长现在当副总的那个人的那点事,老在我心里装着,总感觉疙疙瘩瘩的。其实我跟他没啥个人恩怨,就是他那个人太自私、太不讲道德,往自己家里搂钱不说,还欺负厂里的大姑娘、小媳妇。我看不下去,老是告他,一次一次地告,却没赢过一场,妻子弯转得比我快,劝我想开点。她说世间啥事都有个定数,都不是平白无故的,就连你这辈子吃多少饭都有定数,多吃一口不行,少吃一口也死不成。妻子这么一说,我心里倒真的敞亮了。我问她,苏大姐那些亲人该不该谴责?苏大姐这么一走,了却许多痛苦和烦恼,如果有来生,她还会选择人世吗?妻子说,那还用问!我说,苏大姐这辈子哪儿有爱呀?妻子说,她还有武扬,来世她会跟武扬好。
我的记性就是差,才几天,就把那个经营海鲜的南方小伙给忘了。想到武扬给苏大姐陪床时的一些细节,觉得他实在可爱,而那种可爱又的确能驱散世间的许多寒冷。我不知道说啥好了,就理直气壮地要求妻子,说,你晚上得好好表现表现。妻子问,咋好好表现?我说,你的病治好了,不能再应付我了。妻子脸一红,骂我臭不要脸。我也感到脸热了,想起女儿小时经常唱的一段歌谣,就念出来逗妻子乐:
老鼠的爸爸是警察,每月工资零点八,买不起鸡,买不起鸭,讨不起老婆要自杀:天上掉下个大美人,红嘴唇儿,蓝眼皮儿,头上顶个肥肉盆儿
妻子拉住我的手,慢慢蹲下去,边说,你别逗我了,再逗我这刀口就该崩开了!
责任编辑 梅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