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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居

2018-03-04王剑宁

伊犁河 2018年4期
关键词:小毛大道老婆

王剑宁

过去,如果你问张小毛,人活着最痛苦的事是什么?张小毛总会不加犹豫地告诉你,就是不幸赶上一个不靠谱的邻居。如果你再问他,人这辈子啥最重要?张小毛必定会说,啥都不重要,最重要的就是要有一个好邻居。

就有人问,邻居难道比你爹妈还重要?

张小毛立刻会睁大眼睛说道,那你算是说对了,真比爹妈还重要。你想想,啥叫邻居?邻居就是整天挨着你住着的那些人,只隔着一堵墙,一堵墙是多大的距离?你可以算算,真的不算距离。人这辈子啥都可以躲得开,可你能躲开邻居吗?爹妈养了你,可你大了,有了老婆孩子,还是要离开爹妈的,现在这年代,谁还和爹妈住在一块?可你得常年和邻居住在一起,那一堵墙的不是距离的距离,和住在一起有啥两样?

张小毛说,比起邻居,爹妈可是好伺候得多,病了,你大不了送他们去医院;逢年过节的,也就是腾出点时间,拎个点心水果的去看看,算是尽了孝心;离世了,你只要再送他们一程,入了土,也就安定了,你就算是天大的孝子了。可对付邻居,你就没这么容易了,特别是遇上了那么个只会扯淡的邻居,你就是天下最倒霉的人!张小毛每次在这么说时,瘦小的脸也会因为过于激动而变成了猪肝色,干瘦的拳头挥舞着,像是随时准备和人打架。

张小毛之所以会这么说,和他的悲催经历有关。

张小毛今年刚满四十岁。说起来,四十岁的男人,可是正当年。可张小毛给人的印象,却是还没有长大。

这么说吧,张小毛一直对自己的名字不太满意,特别是到了这个年纪,还被人小毛小毛叫着,心里总觉得别扭。加上人家在这样喊他时,脸上都藏着坏笑,口气里也带着不屑,就像是在耍弄一只哈巴狗。张小毛就会暗自骂道,小毛小毛的,难道老子裤裆里没有毛?据说,张小毛在刚生下来的时候,就比其他孩子瘦小得多,细胳膊细腿的,脑壳子也贼小,但在那枣核一样大小的小脑瓜子上,偏偏长了那么一撮子黃毛,猛地看上去,张小毛尖嘴猴腮的,就像只老鼠。

张小毛的父亲却长得浓眉大眼,性格火爆,心气也极高,看到这么个不入眼的家伙,有些失望,起名时,也就没那么入心,顺口就说,那怂样,就叫小毛吧,没有比这更适合这兔崽子的了。

张小毛长大后,仍然是瘦胳膊瘦腿,小脑瓜子好像也没怎么长大,脑壳子上那撮毛虽然比原来多了点,但也多不到哪去,整个人就是个大些的“小”字。张小毛那时胆子也贼小,和人说话总是小声小气,放屁都不敢大声,小眼睛也不敢看人,里面总是透出某种慌乱。在母亲的记忆里,张小毛在结婚之前,就从没发过脾气。拿他父亲的话说,这小子哪像个男人?真给老子丢人。

可现在的张小毛,却是有脾气的人,而且脾气还大得很。张小毛说,他的脾气,都是被生活给逼出来的!

早年,张小毛的父亲就下海跑起了运输。那年代,跑运输是个赚钱的活,张小毛的父亲因此也算是个有点钱的人。

张小毛家的房子是平房,父亲不愿住楼房,就买了块地皮,自己盖了房。这个年代,能在城市里自己买地盖房,是件不简单的事,得有钱。父亲不在乎钱,只图过得舒坦。房子挺大,一百四十多个平方,三室两厅,家里只有他和父母住着。按说,房子算是宽裕的,可张小毛只要每次从外面回到房子里,就会感到憋屈,总想尽快从那里出去。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张小毛打小就对父亲特别反感。除了那个“小毛”的名字外,张小毛最嫉恨的,就是父亲看不起自己。这一点,父亲也从不回避。父亲曾经对别人说过,我走南闯北,啥没见过?可就是没见过这么孬种的孩子,老子半辈子的英明,都让这孬种给毁了。父亲平时很少和他说话。他甚至觉得,从他上小学和中学,再到高中,父亲都没有正眼看过他。张小毛二十八岁的时候,才在超市找了份工作,直到他第一次把工资交给父亲时,父亲仿佛这才想起了自己还有他这么个儿子,破天荒地看了他一眼,说,那点钱,留着吧,赶快买个房子,给老子滚出去。张小毛那个气啊,这哪是父亲啊,分明就是他张小毛的敌人。张小毛那时最大的愿望,就是赶快有个属于自己的房子。他发誓,只要有了房子,就离开这个家,决不再回来。

张小毛是在三十岁结的婚,女人是二婚,带着个三岁大的孩子。为这,父亲发了毒誓,从此不认张小毛是儿子。

张小毛却不在乎,认不认,都一样,关键是赶快结婚。可结婚买房时,张小毛手里的那点钱,却连首付都不够。没钱,就没房子,张小毛急得要死。这时,母亲偷偷塞给了他一笔钱。张小毛当时死活不要。母亲说,是我的私房钱,拿上,算是做妈的一点心意。张小毛就问,不是他的?母亲指天发誓,说,不是。张小毛不放心,又问,真的?母亲很认真地点点头,说,真的。张小毛这才接了,说,以后还你。张小毛口中的那个他,当然就是父亲。张小毛很小的时候,就再也没叫过父亲。在他看来,父亲的眼中既然没有他,他也就没有父亲。他觉得,这样的父亲,有和没有都一样。

但张小毛不知道的是,那笔钱,是父亲让母亲给他的。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事,他打死也不会相信,父亲其实一直是惦记着他的。

结了婚,又买了房,终于离开了父亲那个家,张小毛别提多高兴了。二十多年的憋屈,在那一刻仿佛都释放了出来。张小毛觉得自己终于长大了,再不是原来那个不起眼的小毛了。当天晚上,他抱着老婆,卯足劲干完那事,突然就嚎啕大哭起来。老婆不知道咋回事,紧着问,你这人,好好的,这是闹啥幺蛾子?张小毛哭着说,我这是高兴呢,真的,你就让我哭吧,二十多年了,我没有这么高兴地哭过了,就让我好好哭上一回吧。老婆明白了,就怜惜地抱着张小毛,让他的脸埋在柔软的乳房间,往死里哭。张小毛哭够了,擦干眼泪,又和老婆干了一次那事,这才幸福地睡着了。张小毛那晚是笑着睡的,甚至几次都在睡梦中笑醒了过来。可张小毛没想到的是,这样没高兴多久,他就遭遇了一个更大的不幸。张小毛也没有想到,这个遭遇,会彻底改变了他的性格。张小毛更没想到,正是因为这个遭遇,让他重新开始看待父亲。

这个遭遇,就是张小毛的邻居。

张小毛的房子是楼房,当时为了省钱,就买了五楼。

这栋楼总共有六层,张小毛的上面还有一家。这么说吧,虽然是邻居,但直到现在,张小毛都不知道上面的邻居是干什么的。刚开始的时候,邻居在张小毛的心中还只是个概念。可不久,就变成了一个令他恐惧而现实的存在。现在的人都忙,白天里,人就像动物一样,从各自的窝里出来,四处觅食。到了晚上,又各自回了自己的窝。白天倒没什么,可到了晚上,张小毛就发现,只要上面的人回来了,声音就开始不断地传来。

最初是脚步声,那声音很响,很脆。

张小毛是熟悉那种声音的,那种声音只有女人的高跟鞋才能发出来。可他咋也想不明白,这女人在外面穿高跟鞋无可厚非,回了家,难道也穿着?难道就不怕把家里的地给弄脏了?张小毛和老婆虽穷,却爱干净。只要回到家,最先就是换拖鞋,生怕弄脏了地。张小毛死活想不通,上面的邻居咋就不穿拖鞋,难道是没钱买?这住楼房的,谁家没有几双拖鞋?可你这样想,人家却不管那么多,硬是穿着高跟鞋,在上面不停地走着,就好像他们家是三环路上的夜市。张小毛就开始揣摩上面女人的身份,他最先判断,那女人一定是个模特,回到家,还不忘了穿着高跟鞋,走几步猫步。可那声音杂乱,毫无节奏,模特咋可能走出这般丧心病狂的声音?接着,张小毛又怀疑,上面那女人,肯定是在外面跑夜场的,现在的女人,为了钱,啥事不干?可那声音始终就那样响着,根本就不像要出去的样子。

然而,张小毛还没闹清上面女主人的身份,就陷入了更大的恐惧中。

张小毛发现,上面不光有高跟鞋的声音,还有更多的声音。那些声音更加杂乱,更令人坐卧不安。好像上面的人在搬家,不停地移动着家具,刺耳的刮擦声,东西撂在地上沉闷的震动声,重物的碰撞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就像发生了地震。张小毛家的吊灯,就开始不停地晃动着,似乎随时有掉下来的可能。张小毛抱着三岁大的孩子,和老婆缩在墙角,畏惧地观察着,生怕吊灯坠下来砸伤了人。不久,张小毛就发现,上面绝不是在搬家,他多次猫在门缝里瞅了,楼道里根本就没有人。而且从他住进楼里以来,上面的这些声音就从没有停止过,这搬家哪有天天搬的?张小毛这就又怀疑,上面是开修理铺的,可很快又给否决了,这谁把修理铺开在家里啊?

难道,上面住着的是神经病?只有神经病才会这样折腾。在家里还穿着高跟鞋,他妈的不是精神病还是啥?

可张小毛的老婆说,要是神经病,早送到精神病院了。张小毛就问,那你说说,上面到底是干啥的?张小毛的老婆想了想,说,是不是在打架?张小毛说,咋可能?谁家天天打架啊?张小毛的老婆却说,也说不准,有的人家里,就天天打架。张小毛就问,你咋这么肯定?张小毛的老婆眼泪就流下来了,说,她和前夫就经常打架,前夫是个酒鬼,喝醉了就打她,她身上的伤现在还留着呢。张小毛虽然邋遢,人却善得很,就心疼地抱着老婆,不停地安慰着,说,也许,过些日子就好了。

可那些声音每天都响着,直到上面的人睡了,才会消失。张小毛一家只好可怜巴巴地等到人家睡了,才悄悄钻进被窝

张小毛的老婆实在忍不了了,说,要不,你找个机会,上去说说?这样下去,咋过?张小毛却缩在被窝里,说,楼房嘛,隔着堵墙,咋会没有声音嘛,有啥说的?张小毛的老婆又说,这是一般的声音吗?时间长了,神经都会出问题。张小毛缩着脖子,说,不就是个声音吗?忍忍,就过去了。何况,人家两口子打架,碍咱们啥事?张小毛的老婆知道张小毛胆小,就叹了口气,说,你这人,就是窝囊,怪不得你老子看不上你。张小毛听了这话,就火,说,别提那人,不然,跟你没完。张小毛的老婆知道张小毛和父亲的关系,就不再作声。日子就这样在难熬的折磨中过着。

然而,即使到了后半夜,张小毛一家也时常不得安宁。

张小毛家的楼,隔音效果差得很。张小毛不久就发现,每星期总有那么几天,上面就会有清晰的另一种声音传下来。张小毛是过来人,很快就断定,上面的人是在干那事。说实在的,在张小毛看来,夫妻干那事也不是什么新鲜事,男人和女人嘛,就那么回事,他张小毛也干,只不过由于身体单薄,每个月也就那么一两次。而且张小毛和老婆都内向,又有个三岁大的孩子,干那事都是蒙着头的,不发出声响。有次,张小毛的老婆兴奋得过了头,喊了起来,张小毛赶紧捂住老婆的嘴,差点把老婆给捂死。老婆不高兴,说,咋了?张小毛骂道,你说咋了?让人听了丢人。

张小毛和老婆怕丢人,可人家上面的人却不这样,每次干那事时,张小毛都会听到激烈的喘息声和碰撞声。

那声音无所顾忌,特别持久,特别疯狂。张小毛觉得,整个楼似乎都在晃动,要塌了。张小毛就怀疑,上面的一定不是人,是人咋会有这么大的力气?随后,又传来了女人的叫床声。女人的声音尖利,夹杂着痛苦的呻吟。在静夜里,那声音大得让张小毛心惊肉跳。听上去,不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张小毛就轻声骂道,这哪是女人,整个就是只母狼嘛,要吃人呢。

有次,张小毛在这么骂时,就发现老婆正定定地看着他,目光也有点像狼。

张小毛就问,你咋不睡?老婆眼珠子放着光,说,这,咋能睡得着?张小毛凑近了看,就发现了老婆眼中的期待。张小毛火得很,就骂,女人都他妈是骚货。没想到老婆翻了个身,不满地说,你,就是个窝囊废,软蛋。张小毛想发火,却怎么也发不出来。他似乎明白了女人的心思,却又不怎么明白。这女人,都咋了?他实在搞不清楚,女人,到底是怎样一种动物?他突然想起,老婆在私下里,曾经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张三下,原因是他在干那事时,时常只有三下,就泄了。张小毛起初没觉得那是个啥问题,自己从小身子骨就弱,经不起折腾,可现在从老婆的眼睛里,他突然发现,自己那三下,不但是问题,而且很有可能还是个挺大的问题。

又有一天,当那个声音再次传来时,张小毛三岁的儿子突然从被窝里钻出来,问,妈妈,上面的阿姨为啥叫啊?

张小毛和老婆愣了,赶紧翻起身,看着儿子小脸上的疑问,不知咋回答。好久,张小毛的老婆这才说,上面的人打架呢,阿姨被打疼了,就叫呢。张小毛的儿子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不明白,又问,可那不像哭啊?妈妈哭的时候不是这个样子。张小毛的老婆只好又说,那是阿姨被打得太疼了,声音变调了。张小毛的儿子聽了,就扭过头,对张小毛说,要不,你去给说说,不要让再打那个阿姨了,阿姨多可怜啊。张小毛有些恼,又无法解释,就呵斥道,别说了,睡觉,再不睡觉,大灰狼就来吃你呢。儿子看了看天花板,这才钻进被窝,但眼睛睁了好久,才睡着。

张小毛和老婆这就犯了嘀咕。

张小毛的老婆说,咋办,孩子这么小?张小毛说,啥咋办?屁大点的人,懂啥?张小毛的老婆又说,知道啥?现在的孩子,发育得早呢。张小毛就说,那你说,咋办?张小毛的老婆说,要不,你明天上去和他们商量商量?张小毛的脖子就又缩了下去,说,这事,咋说得出口嘛?张小毛的老婆说,那有啥说不出口的,都是过来人。张小毛脖子伸了伸,说,你说得简单,那是人家的私事,又在人家的房子,咋管?张小毛的老婆这就来了气,说,那你看着办,孩子大了,到时出了事,你负责。

张小毛后来一琢磨,觉得这事还真得当回事,毕竟,关系着孩子的身心健康,不解决不行,可怎么解决呢?

张小毛和老婆左思右想,决定给邻居写封信。张小毛是这么想的,这写信,好处多得很,既可以避免冲突,又可以省去说话时的尴尬,悄没声息的,指不准就把事给解决了。张小毛为自己的这个策略倍感自豪,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诸葛亮,能出奇制胜。写信时,张小毛和老婆那是斟字酌句,不敢写得过于直白,直白了担心引起人家误会,事情就更难办了。又害怕太含蓄,含蓄了,人家看了不明白,信就白写了。就几句话,张小毛和老婆写了半天,费了老鼻子劲。张小毛给邻居的信是这么写的:

尊敬的邻居:你好!

我是您楼下的邻居。我家有个三岁大的孩子,正长身体。为了孩子能够健康成长,你们在干那事时,能不能小声点?我们说的那事,就是大人之间的那点事,你们应该明白吧?请你们能够理解。

此致

敬礼

您楼下的邻居

信写好后,张小毛又犯了难,咋样把信给邻居呢?张小毛的老婆说,那有啥难的?见了面,塞给不就行了?张小毛说,那不得见面吗?多难为情?张小毛的老婆想了想,说,要不,你现在上去,从门缝塞进去。张小毛琢磨了一下,觉得可行,就推开门,蹑手蹑脚的上了楼,像做贼,可没想到的是,门缝太小,咋也塞不进去。张小毛急的满头大汗,害怕被发现,就缩回了家。

咋办?张小毛丧气得很。

张小毛的老婆倒还冷静,说,要不这样,用胶布贴在他家的门上。张小毛一拍脑袋,喊道,这办法好。二人找了个信封,把信塞了进去,又找来胶布,缠了几道。随后,张小毛再次出门。这次,张小毛成功地把信粘在了楼上邻居家的门把手上。张小毛擦把脑门子上的汗,敲了一下门,就飞快地窜下楼,躲进家门,和老婆耳朵贴着屋门,紧张地探听着上面的动静。不大会儿,就听到了上面的开门声,接着是关门声。随后,就没了动静。张小毛和老婆断定,信收到了,问题看来就要解决了。

第二天早上,意外事情发生了。

张小毛和老婆出门上班时,突然发现,自己家的门把手上,竟然也贴着一封信。张小毛赶紧把信扯下来,关起门,就看信。信上没字,只画着一个图,张小毛看了半天,没看出画的什么。张小毛的老婆要过去,换了个角度,看了看,脸就红了。张小毛赶紧问,看出来了?画的啥?张小毛的老婆不说话,脸更红了,说,你自己看。张小毛拿过信,左看右看,这次,角度对了,张小毛就看明白了,上面画的竟然是男人的生殖器。妈的,这狗东西。张小毛那个气啊,转身就要冲到楼上,找个说法,可刚上了两级台阶,就又缩了回来。张小毛的老婆问,咋了?张小毛哭丧着脸说,都是邻居,不好闹僵,以后再说吧。张小毛的老婆气得发抖,却又无可奈何,当时只说了三个字,窝囊废。张小毛咬着牙,半天没放出个屁来。

入冬后,又发生了事情。这次,张小毛终于不再忍了。

那天早上,不知咋搞的,张小毛家的太阳能坏了,怎么也上不去水。张小毛的老婆洗不上澡,就骂张小毛,都怪你,图省钱,买了个破烂货。张小毛开头也没当回事,说,坏了,修好不就得了。可当他准备上楼顶时,才发现,这楼没有共用通口。当初安装太阳能时,咋就没发现这个问题?张小毛拍着脑门子想了半天,才想起,安装时,自己恰巧出差,就让公司自己装了。可这楼咋就没有共用通口呢?又是咋回事?张小毛打电话问物业,物业说,六楼是个复式楼,当初房产公司为了促销,在楼顶建了间房子,谁买了六楼,就免费把房子送给谁。物业还说,想上去,只有从上面的邻居家上去。咋办?张小毛蹲在楼道里,苦想,却想不出办法。

张小毛的老婆说,还能咋办?只有从楼上那家上去。

张小毛硬着头皮,说,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怕啥?说是这么说,张小毛心里却怯得慌,就对老婆说,你看,这样行不行?远亲不如近邻,咱这是第一次进邻居家,又是求人家,不行带点见面礼,也好开口。老婆看着张小毛可怜巴巴的样子,笑道,也就是你,能想出这个办法。老婆拿出一瓶酒,说,带上,好好说。

当天下午,老婆娘家有事,不得不过去。临出门,对张小毛说,这次,别拉稀。张小毛挥挥拳,说,放心。

老婆走后,张小毛抱着酒,这才上了楼,壮着胆子敲门。半天,门开了,门口站着个男人,黑脸,大高个,很胖,还留着胡子,嘴里叼着烟卷,小眼睛里带着邪气,,斜靠在门柱上,像个土匪,张小毛就暗暗在心里把他叫做了土匪。张小毛这是第一次正面看到邻居,没想到是这个样子,心更慌了,就说,我是楼下的邻居,太阳能坏了,得上去看看。说到这,又想起了怀里的酒,赶快举起来,友好地说,都是邻居,这个给你,算是见面礼。土匪不说话,小眼睛看了看张小毛,又看了看酒,侧了身。张小毛回过神来,赶快走进去,把酒放在楼道的鞋柜上,准备上阳台。这时,张小毛发现,这家的餐厅里,竟然放着个台球案子。张小毛恍然大悟,难怪会发出那么大的声音,都是这家伙闹的。可又想不通,啥人吗?台球案子放在家里,邪乎。

修好太阳能,张小毛却下不来了。

原来,楼顶那间房子的门从里面锁上了。张小毛起先还没大在意,心想,肯定是不小心给关上了。敲门,却没有回应。张小毛壮壮胆,又用了力,可还是没有回应。咋回事?刚才还有人,这时都死光了?张小毛摸摸口袋,发现没带手机。心想,坏了,和老婆也失去了联系,咋办?当时,天气冷得很,张小毛上来时,只穿着件毛衣,这时就冻透了。又刮着风,极寒,张小毛冻得发急,就不顾一切地拼命敲门,却仍无回应。张小毛泄了气,心想,房子里的人肯定有急事,出去了,忘了上面还有他这个人。不下去,非冻死不可。张小毛就趴在楼墙向下看,发现有人,就拼命喊,救命。楼下的人不知所以,以为真出了人命,就報了警。警察来后,冲上楼顶,将张小毛救了下来。后来,警察说,当时他们敲六楼的门时,也没开,后来说是警察,再不开门,就硬闯了,门这才开了,进去时,发现房子里的人正在喝酒呢。张小毛听了,气得差点咽过气去,骂道,这哪是人?畜生。

张小毛后来说,那是第他一次骂人。也是第一次发了脾气。也就是在那时,张小毛决定,这次一定要讨个说法。

张小毛对警察说,这事咋办?警察问,你说咋办?张小毛说,要处理呢。警察皱着眉,又问,咋处理?张小毛有了气,喊道,当然得法办。警察笑了,说,那咋使得,人家又没犯法。张小毛有点惶惑,问,咋没犯法,那是非法拘禁呢。警察笑得更欢了,说,啥叫非法拘禁?你可是自己上去的。张小毛彻底怒了,吼道,可他关了门。警察不笑了,郑重其事地说,人家喝醉了,忘了,有啥办法?张小毛咽着唾沫,说,难道就没办法?警察摊摊手,说,是没办法。随后,又好像可怜张小毛,同情地说,要不,你去找找居委会,这事,只适合调解调解,懂吗?

张小毛不懂也不行,气又出不去,就咬咬牙,找居委会调解。

接待张小毛的是位大妈,听了张小毛的述说,大妈也很生气,说,这还了得,现在是文明社会,讲的是和谐,这家伙这么折腾,咋会有和谐呢?大妈穿上大衣,说,走,咱们去和他说道说道。上了楼,张小毛却不愿意进土匪的家,说,您去吧,那家伙,我再也不想看见了。大妈理解地拍拍张小毛瘦小的肩膀,说,也是,你等着,会有好消息的。不久,大妈下来了,对张小毛说,问题解决了,人家挺通情达理的,我就说嘛,在现在,哪有那样不讲道理的人。张小毛一头雾水,心想,咋回事?这土匪给大妈灌了啥迷魂药?怎么转眼的功夫,土匪就变成了文明的人了?又一想,管他呢,只要问题解决了,就好。

可张小毛想错了。

到了晚上,楼上的声音非但没停止,而且更大了。张小毛听出来了,那声音是在发泄。或者是在示威:你不是找了警察,又找了居委会吗?能咋样?老子让你好看。张小毛气的脸憋成了猪肝色,拿出电话,打给居委会的大妈,说,您看看,上面的声音不但没停,还更大了。大妈奇怪地说,咋可能?人家那么谦虚,咋会做出这样的事?张小毛说,不相信,您来听听?大妈却变了语气,说,那你是不相信大妈?人家说的好好的,哪像你说的?又缓和语气,教训起了张小毛,说,这邻里邻居的,得用心处,处不好,那你也是有原因的,先自己好好琢磨琢磨,啊!

张小毛顿时没话了,心想,琢磨?琢磨有个屁用。

第二天早上,又出事了。张小毛准备上班,刚出门,就闻到一股恶臭。低头看,就发现门口放着一大堆垃圾。那垃圾流着浓黑的臭水,臭味极其恶心。咋回事?张小毛转回身,问老婆,垃圾是你放的?老婆说,咋会?咱家的垃圾每天都是直接提下去的,没在门口放过。张小毛纳闷,这是咋回事?又想,或许是谁不小心,把垃圾撂到门口了,就拿来扫把,仔细打扫了一遍。可第三天早上,垃圾又出现了,比先前的还臭,臭味甚至钻过门缝,进了张小毛的家,弄得屋子里像厕所。张小毛的老婆说,这就对了,肯定是有人故意整的。说完,又看了看楼上。张小毛也明白了,这垃圾肯定是楼上的故意撂下的。这是想干啥?报复?张小毛再次动了怒,转身就要冲上去讨个说法,却被老婆拉住了。老婆说,这样上去,人家不认咋办?得有证据。张小毛一想,说,是得有证据。

次日大早,张小毛就躲在门后面,脸贴着门,目光透过猫眼,观察着外面,心想,抓住了,看他怎么说?

可上面的似乎也有了警惕,存心和张小毛玩捉迷藏,一连几天早上,都没现身。张小毛的犟劲上来了,每天早上起来,就在猫眼处守着,样子就像是个侦探。这天,就有了发现。张小毛先是听到了楼上轻微的关门声,接着就有人下来了,模模糊糊的,张小毛还是看出来了,是土匪。土匪经过张小毛的门时,身子一弯,就将什么东西撂在了地下。有了!张小毛猛地打开门,低头看,地下果然撂着堆垃圾,就喊道,你,站住。土匪正下楼梯,似乎没听见,张小毛又喊,站住。土匪仍然我行我素,头也没回。张小毛懵了,追上去,扯住了土匪的后衣领,骂道,你这是人干的吗?土匪这就有了声,打掉张小毛的手,说,你咋知道是我撂的,有证据吗?他妈的没有证据,老子弄死你。说着,还在张小毛的老鼠脸上拍了拍,小眼睛里满是蔑视。张小毛彻底怒了,从没有过的怒,怒火燃烧着,让他忘记了一切。张小毛带着鱼死网破的心理,挥起拳头,狠狠打在了土匪的脸上。不想,土匪虽然长得胖,却不经打,张小毛出手虽然狠,力气却没想象的大,但土匪却趔趄了一下,就顺着楼梯,滚了下去,嘴里还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叫声。

张小毛被拘了五天,原因是故意伤害。

被拘时,张小毛问警察,为啥单关我?警察说,那还有为啥?你伤了人,人家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呢。张小毛说,可我伤人是有原因的,他把垃圾撂到了我们家门口。警察严肃地说,为个垃圾,就伤人,那要是别的事,你不要杀人吗?张小毛被噎住了,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警察又说,话说回来,你咋能断定垃圾是人家撂的?证据呢?张小毛没好气地说,那还要证据吗?亲手捉住的。警察笑着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证据不是你说的就算,空口无凭呢。张小毛被说糊涂了,就说,不信,你调来监控看看。警察笑得更欢了,说,监控?你家是中南海啊,还有监控?张小毛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家的楼道里,咋会有监控呢?张小毛就这样硬生生被拘了五天。

五天后,张小毛从派出所回来,干的头件事,就是把一大袋垃圾撂在了土匪的家门口。

张小毛是这样对老婆说的,我张小毛从此变了,人最终得靠自己,靠天靠地,都扯淡。人也不能没有脾气,该忍时得忍,不该忍时绝对不能忍。张小毛声明,我这样做不一定对,狗咬了你,总不能你也去咬狗吧?我这样做,就是想表明一种态度。人是要有自己的态度的,连自己的态度都没有,那是真的不可救药了。张小毛还说,有些事情是不能单靠道德来解决的,你得学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遇到狼,你能对它说,别吃我,我又没惹你,狼就不吃你了吗?你得战斗,战斗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我张小毛不怕。张小毛最后说,他妈的,良鳥还会择木而栖呢,良臣还要择主而侍呢,老子改变不了别人,改变自己不行吗?搬家,老子就不相信遇不到一个好邻居。

张小毛最终决定搬家。

张小毛这次选择了一栋楼房的顶层。

这次搬家,张小毛是这样想的,上次之所以受人家挤兑,是因为被人家骑在了头上。这人最怕的的就是被别人骑着,一旦这样了,想翻身,就没那么容易了。土匪所以能在他头上为非作歹,就是占据了天时地利,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这次,只要自己选择了顶层,不就是世界之王了吗?到时不就可以呼风唤雨,想咋样,不都是自己做主吗?张小毛觉得自己变聪明了,这邻居无法选择,住哪层,自己还不能选择吗?

可张小毛想换楼,却又碰到了困难,这次还是钱。

张小毛没想到,仅仅过了不到一年,房价就涨了,那个快,无与伦比。而且涨的幅度还挺大,张小毛卖楼的钱,加上自己存的那点儿,离买新楼还差着一截儿。张小毛厚着脸皮去借了,可這年代,借啥都行,就是不能借钱,张小毛每次都空手而归。母亲听说了,就偷偷对张小毛说,孩子啊,关键时刻,还有你妈呢,妈有钱。张小毛这次口气决绝地说,我张小毛这么大了,咋还能靠父母?不行。母亲哭了,说,小毛啊,妈老了,留着钱有啥用?你是妈唯一的儿子,妈不给你,给谁啊?张小毛依然不答应,说,那也不行,我张小毛丢不起那人。母亲突然跪下了,说,这咋是丢人啊?我是你妈,儿子拿妈的钱,天经地义,你不要,我就不起来。张小毛慌了,说,妈,这咋使得呀,好吧,我答应你。母亲起来后,张小毛不放心,又问,不是他的?母亲说,不是,你妈有退休金,自己攒的。张小毛这才放心了。张小毛口里的那个他,当然就是指父亲。

可张小毛还是不知道,这次的钱,仍然是他的父亲让母亲给他的。

张小毛有了钱,就把房买了,顶楼,比上次的小点,尽管这样,张小毛依然万分高兴,当他站在楼顶上,俯视楼下时,顿时就有了种豪气冲天的感觉。张小毛觉得,这次自己终于翻身了,骑在了别人的头上。但张小毛给自己立了规矩,虽然骑在别人头上,但决不能学土匪,我张小毛是讲道德的人,只要别人不犯我,我绝不犯人。但张小毛却忽视了一点,虽然他选择了顶层,算是骑在了别人的头顶上,却依然无法彻底脱离邻居。或者说,只要你住的是楼房,根本就无法躲开邻居。

这次的事情,有点诡异。

自从搬到新房后,张小毛的心情十分的好,头三个月,风平浪静,张小毛在他的房子里,那个安稳。可是到了第四个月的一个晚上,张小毛睡得正香,突然被一阵奇怪的声音给吵醒了。张小毛有些莫名其妙,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那个声音却依然不停地传来。张小毛竖起耳朵,仔细听,这才发现,声音竟然是从楼下传上来的。说那声音奇怪,是因为声音的确是人的声音,却又和普通人的声音不一样。像哭,像笑,似乎在吼,又似乎在骂,时不时的,还夹杂着呕吐声,咳嗽声,打嗝声,嘶鸣声。声音有时尖利,有时沉重。有时似乎在自言自语,又有时是在对谁急语。那声音像人的声音,却又不像,穿透性极强,在暗夜里,很瘆人。张小毛听着听着,汗就出来了,心里骂自己,光顾了头,却忘了屁股,没想到,这屁股出了问题,竟然也这么严重?这时,张小毛突然发现,老婆不知何时也醒了,眼睛瞪得贼圆,满是恐惧。再看儿子,也醒着,正紧紧偎在妈妈怀里,不住地颤抖。张小毛心想,完了,刚躲开恶人,却又碰到了恶鬼,咋办?

张小毛这次决定,不能拖,必须尽快解决。

但张小毛经历了过去的遭遇,就有了经验,心想,这次绝不能大意,要通盘考虑,不能再吃亏。张小毛是这样想的,要解决问题,必须找到下面这家人的单位。这单位和家不一样,一般情况下,人在单位,那是和在家里不一样的。人都要面子,特别是在单位,更害怕受影响。更何况,在单位一旦发生了冲突,也不会像上次那样,起码有人作证。张小毛这么决定后,就踅摸着,等那人出了门,就尾随着,等到了单位,再现身。可一连几天,张小毛猫在自家的楼梯口,观察着下面那家的门,却就是没发现有人出来。张小毛甚至觉得,底下根本就没住人,可半夜里,那声音却从没停止。

就在这时,张小毛接到了幼儿园阿姨的电话。

阿姨在电话中问,你是张小毛吗?张小毛回答,是。阿姨说,那就好,有件事,必须问问你。张小毛说,好,问吧。阿姨问,最近,你是不是打孩子了?张小毛莫名其妙地回答,没有啊,咋地了?阿姨说,要不,是你吓唬孩子了?张小毛有些着急,说,没有,都没有,您说,到底咋了?阿姨这才说,是这么回事,今天园里组织孩子玩捉迷藏,轮到你家孩子,刚把眼睛蒙上,孩子就惊恐地叫了起来,像中了邪,随后就晕了。张小毛大惊,你说啥,晕了?咋回事嘛?阿姨说,我咋知道,这不是问你呢吗?张小毛想了想,突然就反应过来,心想,孩子是被夜晚的声音给吓着了。看来,不能再拖了,再拖,就惹上事了,孩子的事,可是大事。

这天晚上,张小毛决定直闯虎穴,问个究竟。不想,事情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突变。

那晚,张小毛是做了万全的准备的。

张小毛先是在裤腰上别了把菜刀,心想,一旦冲突,也可防身。又一想,不妥,这刀,放在家里是切菜的,可出了门,不就是凶器吗?再伤了人,那不得蹲监狱吗?张小毛一阵后怕,赶紧把菜刀放下了。又想了想,就把擀面杖揣在了怀里,心想,这家伙,总比刀省心点,用着,也方便。这还不放心,张小毛又拿出手机,开了录音,琢磨着,一旦起了冲突,也好有个证据。如此,仍不放心,就让老婆也拿出手机,打开摄影,嘱咐道,一旦听到动静,就上去录像,我张小毛再也不能吃哑巴亏了。妻子郑重地点点头,说,放心。

万事俱备,张小毛准备下楼了。

就在这时,张小毛家的门突然被人砸响了。之所以说是砸,是因为那敲门声来的突然,而且剧烈,让人心惊胆破。咋回事?张小毛和老婆对了下眼,说,出事了?又想,自己还没出门,咋会出事?犹豫片刻,张小毛这才开了门。门口站着个瘦高个的男人,未等张小毛开口,瘦高个先自喊了起来,对不起,我是楼下的邻居,有点急事,你先帮我照看一下家里的人,谢谢了。说完,瘦高个转身就跑下了楼。张小毛愣了,手里举着根擀面杖,僵在那里,不知道是咋回事。好半天,这才缓过劲来,颤着声问老婆,要不,我下去看看?老婆这时倒比他镇定,说,肯定有啥事,你去看看吧。

张小毛定定神,放下擀面杖,小心翼翼地向楼下走去。

楼下的门开着,张小毛侧耳听了听,没听到啥声音。又探进半个身子,用眼睛瞄,也没发现什么。最后一狠心,干脆直接走了进去。这家的房子结构和张小毛家的一样,可摆设却比张小毛家还寒酸。张小毛在客厅稳了稳神,突然想起,瘦高个是要让他照看人?啥人?在哪?张小毛就向卧室走去,猛地看到卧室的床上躺着个男人。那人干瘦,瘦得几乎脱了人形,睡衣在他身上,显得很宽大。再看那人的脸,眼睛紧闭着,脸色腊黄,脸上几乎没有肉,挺瘆人。头发只剩下几根,全白了,可以清晰地看见头皮。卧室里味道很大,明显是尿骚味和屎臭味。看得出来,卧室是经常清理的,可味道却依然很浓。张小毛皱了皱眉头,试探着喊道,老人家,您睡着了吗?却没见回音。张小毛突然醒悟过来,老人一定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轻。莫非,半夜哭喊的,就是这个老人?

大约半个小时后,瘦高个终于回来了。

瘦高个看到張小毛,点了点头,却顾不得说话,就来到卧室,将一粒药塞进了老人嘴里,又拿起床头上的杯子,喂了点水,随后就坐在床边,看着老人,眼里全是泪。张小毛觉得有些不方便,就对瘦高个说,要不,你先忙,我回去了,有啥事就喊我。瘦高个没看他,只是又点点头。

第二天晚上,张小毛家的门又响了。不过,这次敲得很温柔。

张小毛打开门,就看到还是瘦高个站在门口。瘦高个说,昨天,实在太感谢你们了,帮了那么大的忙,今天过来,就是想请你们去吃个饭,算是谢意。张小毛赶紧摆摆手,说,都是邻居,那咋好意思?瘦高个不答应,说,正因为是邻居,以后互相得有个照应,吃顿饭,应该的。张小毛正踌躇着,就听老婆说,是啊,都是邻居,得常来常往,你就去吧,下次咱请客。张小毛挠挠头,心想,难道这次遇到了一个好邻居?后又想,管他呢,刚好去问问晚上的声音是咋回事。

进了瘦高个家的门,张小毛看见,餐桌上放着一只烧鸡,一碟花生米,还有一瓶酒。

瘦高个说,坐吧,都是邻居,别客气。张小毛坐下,仍然有些慌乱。瘦高个说,忘了介绍了,我叫魏大道,您呢?张小毛欠欠身,说,张小毛。魏大道笑着说,小毛?好名字。这倒好,咱俩挺有缘,你看,你叫小毛,我叫大道,这一大一小,是不是兄弟?张小毛也笑了,人也放松下来,说,是有点缘呢。自从懂事以来,很少有人说张小毛的名字起得好,这魏大道还是头一个,不经意间,就让张小毛有了好感。

但张小毛心里仍然发着毛,就向卧室看了看。

魏大道突然反应过来,说,忘了告诉你了,里面躺着的,是我的父亲。今天除了感谢你帮了忙,还要给你道歉呢。不等张小毛回答,魏大道接着说,我父亲是个病人,植物人,动不了,只会喊,声音大得很,一定惊到了你和家人,还请原谅啊。张小毛这就明白了,声音是那个老人发出来的,植物人,难怪呢。张小毛这么想着,心也软了,就有了同情,是这样啊,没事,都是邻居,没啥大不了的。魏大道倒了酒,举起来,说,我魏大道今天有了您这个好邻居,三生有幸,就先敬你。张小毛赶紧举起杯,激动地和魏大道碰了碰,说,我张小毛也没想到,会碰到你这样的邻居,挺好,喝。

那晚,魏大道喝得有点多,就和张小毛讲起了父亲的事情。

魏大道说,父亲原来是个公司的股东,有钱。小的时候,父亲脾气不好,经常打他,打得特别狠。在他十岁的时候,有一次,他趁父亲不在,把父亲珍藏多年的一瓶外国酒偷了出去,和小朋友们喝了,父亲发现后,把他绑在椅子上,用皮带抽,抽得到处都是印子,他那时候就恨透了父亲。长大后,父亲依然对他很凶。有次,他借父亲的名义,在公司财务上骗了笔钱,买了一辆高档车,被父亲知道后,父亲一连几天把他反锁在屋里,不给饭吃,饿得他差点昏死过去。后来,父亲还喝令母亲,不能给他一分钱,他从此就更恨父亲了。成人后,他一直无所事事,整天就知道和朋友们鬼混,父亲知道后,多次警告他,再不收敛,就从家里滚出去。可他那时特别浑,不听。有一次,他和几个朋友喝酒,醉了,打伤了人,被关在了派出所,父亲得知后,让人把他保了出来,却坚决不让他进家门……

魏大道说到这里,眼里就有了泪。张小毛赶紧问,那后来呢。

魏大道喝口酒,说,后来,他就到南方打工。那时,他发誓,从此不再认他的父亲,他要翻身,要超过父亲,让父亲为他做的那些事付出代价。后来,他贷了款,很大的一笔贷款,成立了自己的公司。他那时太想成功了,未加考察,就开始盲目地扩张。他最终失败了,欠了一屁股债。那些时候,他的家门口成天被债主围着,他不敢出门,像只丧家的犬。银行也找上门来,让他限期还款,否则,就告他。他那时已经彻底绝望了,坐在家里,等待着牢狱之灾。

魏大道说,他就是在那个时候,想到了死。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是父亲帮他还了债。说到这里,魏大道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魏大道哭着说,父亲为了帮他还债,卖了自己所有的股份,一下子身无分文。但父亲对母亲说,为了自己的儿子,他不后悔。后来,父亲的生活越加艰难,公司抛弃了他,父亲很郁闷,开车途中,遇上车祸,造成了半身不遂。几天后,母亲由于悲伤过度,也离他而去。那时候,他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知。他要还债。他觉得自己欠父母的太多,那些债压在他的身上,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把父亲接到了自己的家中,整天陪着父亲。父亲每天都躺在床上,意识模糊,只是没完没了地呼叫。妻子受不了,就提出了离婚,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不能离开父亲,他觉得自己如果那样做了,就连畜生都不如了。他和妻子离婚后,就搬到了现在这个家。

魏大道说到这里,停止了哭泣,渐渐冷静下来。张小毛看着魏大道,眼圈也红了,感到特别地凄苦。

魏大道又说,父亲年轻的时候,就有心脏病,昨天,他的心脏病又犯了,恰巧药没了,他只好敲了张小毛家的门。说到这里,魏大道举起酒杯,感激地说,能遇到你这样的邻居,真的很高兴。张小毛也举起杯,说,应该高兴的是我,我张小毛也没想到,会是这样,我真的很高兴,有你这样的邻居。

说着话,两个人举起杯,一饮而尽。

那天从魏大道家出来后,张小毛突然觉得有些失落,好像丢掉了什么。这时,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张小毛自从结婚后,一直就没有回家。他现在特别想知道,父亲怎么样了?这个念头一出来,张小毛自己也有些惊讶,他曾经那样的恨父亲,为了那个让人耻笑的名字,为了父亲对自己的轻视,可现在,他却仍然无法忘记父亲。张小毛仔细想了想,就觉得自己的心里还是始终装着父亲的。

毕竟,血脉是无法割舍的。

张小毛拿起电话,打给了母亲。母亲说,你父亲他,还好,只不过,他也老了,妈也老了。母亲这么说着,声音就有些哽咽。张小毛的心里,也十分地酸楚。母亲又接着说,孩子啊,不要怨你的父亲,他其实一直惦记着你呢,他一直不让我告诉你,你两次买房的钱,其实都是你父亲让我给你的,怕你不要,就千叮咛万嘱咐,不让告诉你……

挂了电话,张小毛决定去看看父亲。

那时,父亲早已经不跑运输了。母亲对他说,你父亲现在腿脚不好,干不动了。张小毛看到父亲时,父亲正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张小毛发现,父亲的确老了,脸上全是皱纹,头发也都白了,腰也弯了不少。父亲知道张小毛来了,却没有显出什么意外,只是微笑着,说,是小毛啊,我一直等你回来呢。张小毛现在听到父亲喊他那个名字,突然不再别扭了,而且感到很亲切。他抓住父亲苍老的手,轻轻喊了一声,爸……。

那是张小毛长大以来,第一次喊爸。

张小毛后来十分感慨地对人说,人这一辈子,其实谁都离不开邻居。遇上不靠谱的邻居,他会让你学会面对;好邻居,他会让你学会感恩。人这辈子,邻居的确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自己。人不能懦弱,也不能放纵自己,人要善于改造自己。当你用仁慈的心,宽容的目光看待这个世界时,生活才会变得快乐。后来,张小毛搬回了父亲那个小院。张小毛逢人便说,这一家人呢,最终还是要走到一起的,怎么能分开呢?

临走时,魏大道依依不舍,张小毛也满含热泪。魏大道说,就这样走了?张小毛说,走了,心还在呢,永远做你的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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