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瓘《尊尧集》的出版控制与作者心态
2018-02-24金雷磊
金 雷 磊
(三明学院 文化传播学院,福建 三明 365004)
《尊尧集》为北宋南剑州沙县(今福建三明)人陈瓘所著,该书是陈瓘以刍荛之言明刍荛之志的“刍荛改过之书”[1]123。其著书意图主要是批判王安石的性命学说及王党“薄神考而厚安石,尊私史而厌宗庙”[2]281的行为,认为此种行为“变乱是非,不可传信,宜深明诬妄,以正君臣之义”[3]750-751。该书为我们研究北宋神、哲、徽宗时代政治、文化和社会方面的状况,提供了第一手材料,其学术史上的价值不容忽视。宋徽宗时代,《尊尧集》在社会上的流传和朝廷对《尊尧集》的控制,已经成了当时一个热门的文化事件和政治事件,研究对《尊尧集》的政治控制及其传播控制下的作者心态,显得十分必要和有意义。
一、“元祐党禁”下之书禁
北宋元祐年间,王安石推崇新学,扶植新党,排斥异己,党同伐异,控制旧党之学术、思想传播,对于元祐党人的书籍编辑与出版活动也进行严格的控制:
“臣闻先王所谓道德者,性命之理而已矣。”此王安石之精义也。有三经焉,有《字说》焉,有《日录》焉,皆性命之理也。蔡卞、蹇序辰、邓洵武等用心纯一,主行其教。其所谓大有为者,性命之理而已矣;其所谓继述者,亦性命之理而已矣。其所谓一道德者,亦以性命之理而一之也;其所谓同风俗者,亦以性命之理而同之也。不习性命之理者谓之曲学,不随性命之理者谓之流俗。黜流俗则窜其人,怒曲学则火其书。故自卞等用事以来,其所谓国是者,皆出于性命之理,不可得而动摇也。[4]115
王安石所推崇的新学,就是他的《三经新义》《字说》和《日录》,追随和附和王安石学说的,则有蔡卞、蹇序辰、邓洵武、薛昂等人:“卞、武继安石之志,昂等述蔡卞之事,而执此欺诞以为国是,岂不误朝廷之继述乎?”[5]85(大观末)“臣闻绍圣四年,蔡卞荐太学博士薛昂上殿,昂乞罢讲筵进读史官书,而专读王安石《日录》《字说》”[5]86。陈瓘认为,蔡卞等人提议罢读史书,专读安石之书,是把虚妄欺诞当作国是,只会耽误朝廷政事。
王安石认为以他为代表的新学“皆性命之理也”,而将其他不习此“性命之理”的学问称为“曲学”,将不随此“性命之理”的学者号为“流俗”。“今欲制天下之事,运流俗之人,当自拔于流俗之外,乃能运之”[6]391。以王安石为代表的新党“黜流俗则窜其人,怒曲学则火其书”。《尊尧集》被认为是“福建最早被禁毁的著作”,“此书之被禁毁,与北宋历史上的‘元祐党禁’有关”[7]381。
二、朝廷对《尊尧集》的出版控制
陈瓘编写《尊尧集》,得罪了当朝权臣,从政和元年六月初五至六月十九半个月时间内,朝廷连续两次下牒,取索该书,十分急迫。朝廷下令取书和陈瓘按令上书这一过程,在政和元年十一月《台州羁管谢表》中有详细的记载:
臣瓘言:政和元年六月初五日,准通州牒,准编修政典局牒,奉旨取索臣所撰《尊尧集》,请速为检取,封角交付差去人。续又准通州牒,《尊尧集》系奉圣旨取索,不可迟缓。臣即于六月十九日申通州迄,依圣旨发递前去,仍申编修政典局云:“上件《尊尧集》先合奏御,今匣内黄帕文字等并题作臣瓘谨封。伏望本局特为进入,于御前开拆。”今于十月初七日,准通州牒,准尚书刑部符,都省札子:“奉圣旨:陈瓘自撰《尊尧集》,语言无绪,尽系诋诬。不行毁弃,送与张商英,意要行用。特勒停,送台州羁管。令本州当职官常切觉察,不得放出州城。月具存在,申尚书省。”[8]96
皇帝亲自过问该书,下令取索,充分说明该书传播面广、影响力大。由于朝政为王安石党人所把持,其言论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书籍也没有得到公正的对待,陈瓘上交书籍后,朝廷就断定陈瓘言论没有头绪,尽属诋毁,下令禁毁,并将其贬到台州羁留看管,陈瓘完全丧失人身自由,张商英也因此书遭罪。
没过多久,即政和元年十二月,宋徽宗又下诏,官员臣僚不得传习《尊尧集》:“其《尊尧集》仍令知台州石诫于陈瓘、衡州于张商英处取。及元降付张商英御批真本并缴速闻奏。”[9]331陈瓘在《四明尊尧集后序》中,非常详细地记载了该书被禁以及其本人被控制的来龙去脉:
政和元年十一月,始至窜所。二年正月,尚书省札子委台守取索《尊尧集》副本。副本在明州徐璋秀才家,台守于朝旨之外遣兵官突来追摄,囚之于石佛寺,然后遣兵官入家搜索,并牒明州遣兵官搜索徐璋之家。初,瓘之所撰《尊尧集》有二,合浦其一也,四明其二也。凡合浦所著,不忍以荆公为非,故其论皆回隐不直之辞。每自览此书,内愧外汗,是故离家之日,独取改过一集置于行筐。到台不敢复阅,即以寄于数百里之外,属友人藏之。及自石佛寺得释,又遣仆往通州本家索取前集之稿,以俟再索。五月,果又有旨取合浦集副本。[1]124
朝廷在政和元年追查《尊尧集》后,将陈瓘贬到台州。到台州没过多久,朝廷又于政和二年委台守继续查封此书副本,并将陈瓘囚禁在石佛寺。从石佛寺释放后,朝廷又派兵往通州陈瓘本家索取稿本。该书四明本副本在明州徐璋家,朝廷派兵到徐璋家搜索。合浦本副本则有一集被陈瓘带至台州,由于查封严格,以致其不敢拿出来读阅,寄给了百里之外的友人藏匿。朝廷对陈瓘《尊尧集》查封之频繁、控制之严格,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然而录取副本,内外纷扰,又半年而后定。方追逮囚闭之时,旨外施行既不可测,顾计日前,因有系吝之意。既而愧且叹曰:口谈致命,而心则动摇,将何以善其死哉?念自离合浦以后,十年之间,光阴精力毕于此集矣,终误咨询,声实俱堕,尚欲操之而不舍乎?初政典局,奉旨取索,瓘以此集未经奏御,非人臣所得先见,故亟封具奏,请于御前开拆,由是径达一览。方舜主继尧之时,闻尊尧之说,舜心开纳,留中不复降出,昔者窃闻之矣。[1]126
陈瓘此书立意,来自古人。只不过,书籍在向上传播的过程中出现了问题,要么官员逮捕书籍作者与收藏此书的人,要么对其搜家。“方追逮囚闭之时,旨外施行既不可测”,表达的就是陈瓘对地方官员倒行逆施行为的担心,地方官员的这些做法导致陈瓘也加强了警戒和提防,采取“未经奏御,非人臣所得先见,故亟封具奏,请于御前开拆,由是径达一览”的办法,防止因言获罪。
可见,朝廷及地方政权对《尊尧集》的传播实行严格管控。朝廷对《尊尧集》的控制,显然不利于以陈瓘为代表的忠义大臣的言论的传播,也不利于朝廷官员之间不正风气之转变。“了翁之辨虽明,其迄不见省者,亦政、宣大臣无以正救为将顺者欤”[2]337!岳珂对陈瓘书籍受到管控,不能在官员之间得到顺畅传播的情况,发出了自己的感慨。
三、出版控制下的作者心态
《尊尧集》在朝廷和当朝权臣的打压与高压控制之下,其传播受到影响,甚至牵连到友人。陈瓘身心得到摧残,也已感到疲惫。但这些打击并没有使陈瓘灰心丧气,恰好相反,陈瓘仍然据理力争,他一身正气,爱国、忠君之心始终不变,初心不改。其心态历程可以从其序文中窥得一斑:
及尚书省取索本副,札子付台守,乃云:“其《尊尧集》元初进本在张商英家,已下衡州取索,兹乃实封,不下司。”密札之语,非万方疏远所可据窥者也。今除副本之外,尚如此稿,不敢复藏于私室矣。欲磬其余语,跋于此集之后,以俟后贤。而心力疲乏,恍惚健忘,每思索文字,则悸眩不宁。临纸数休,勉强累日,仅能终篇。人知其臲卼且死,而不知其衰耗又如此矣,虽复恋此余生,将何以哉!又况绝禄以来,苟营活路,积垢如山,死有余愧,虽并举百川之水,其将何以自涤乎?就使鹪鹩之命幸脱宽网,而身心垢惫,亦明时之弃物矣,敢不知乎!敢不知乎![1]126
从“不敢复藏于私室”可以看出,朝廷对陈瓘书籍的搜查很严,控制很紧。一旦被搜查出来,连人带书都有可能不保。“每思索文字,则悸眩不宁”,这是因书籍传播被控制而给作者带来的后遗症。每当想到对书籍及相关人员的查封情景,他往往头晕目眩,心有余悸,惴惴不安。“临纸数休”,多次写作,中途辍笔,“勉强累日,仅能终篇”。即使是辞掉官职,对陈瓘来说,仍然没有人身自由,处于苟且偷生的状态。这段材料一方面描绘了地方官员对陈瓘著作的封杀与控制,另一方面也写出了作者空有抱负,无法施展,担忧度日,生不如死的窘态。
最初,陈瓘对朝廷报以乐观态度。作为一名言官,得罪当朝权臣在所难免,一开始他还是坚信自己的冤情能够得到洗雪,心存侥幸。“臣闻圣人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人皆见之;及其更也,人皆仰之。朝廷以一时之怒,黜忠谏之臣,此如日月之食也”(元符三年九月)[10]59。陈瓘认为朝廷罢黜忠谏之臣的行为如“日月之食”,人人可见,若能改正,则“人皆仰之”。
后来,陈瓘对朝廷不再抱有任何希望。即使生命受到威胁,也毫无畏惧,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特别是著《四明尊尧集》后,他更加坚定了不顾个人生命安危的决心和意志:
盖捐书不读,亦不复为文,冥心待尽,自今日始。呜呼!生而为太平采薪之民,殁作我宋无憾之鬼,复何事哉!而今而后,真可以忘言矣。此可与知者道,难于不知者言也。[1]126-127
“盖捐书不读,亦不复为文”,意味着《四明尊尧集》是陈瓘最后一部作品,他再也不读书,不著文。“冥心待尽,自今日始”,表明陈瓘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以死殉国。生作大宋“采薪之民”,死作大宋“无憾之鬼”,其精神可谓“惊天地、泣鬼神”。即使是牺牲自己的生命,也不能阻挡《四明尊尧集》的编著和传播。至于传播内容,则“可与知者道,难于不知者言也”。事实证明,《四明尊尧集》就如喊向空谷的声音,立马传来回声,如投入江河的巨石,掀起大片涟漪,传播效果立竿见影。
元祐党禁背景下之书禁、言禁,波及到陈瓘及其友人,其实质是新党、旧党之争在出版控制、言论控制方面的集中体现。他们这一行为,完全违背了人类社会言论出版自由的权利。以陈瓘为代表的言官,义不容辞,直言极谏,揭露了王党虚伪本质,还原了党争历史原貌。但在当时环境之下,陈瓘言论及书籍的传播却是极其艰辛的。新党对陈瓘不断施加压力,给予打击。在朝廷反复打压之下,陈瓘对朝廷的态度急遽转变,从希望变为绝望,个人也是从信心饱满变得灰心丧气。其书籍编纂、出版及传播活动,为后人呈现了党争政治下具体生动的一面,体现了历史的丰富性、复杂性。《尊尧集》保存了历史记忆,使记忆得以永存。陈瓘作为一名言官,其直言、敢言的作风,对于当今也有借鉴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