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萨义德的《知识分子论》看陶渊明的归隐
2018-02-23陈瑾
陈 瑾
(陕西理工大学 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0)
出生于耶路撒冷的爱德华·W.萨义德是当今世界上极具影响力的文化批评家之一,他因提出东方学概念为世人所知,同时也因在《知识分子论》一书中对西方知识分子的认识与反思而蜚声世界。萨义德认为知识分子应当甘于寂寞,特立独行,不向权势低头,远离权力中心,敢于说真话,坚守自己的道德和判断。用他的理论来观照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归隐活动,会有一些有趣的发现和深刻体认。比如,用其在《知识分子论》一书中所刻画的“放逐者与边缘人”,亦即流亡知识分子形象,考察“古今隐逸诗人之宗”陶渊明,就会看到陶渊明在仕进与隐退中的徘徊及最终的自我放逐式归隐也完全符合萨义德所谓“知识分子精神流亡”的质性。本文拟以萨义德《知识分子论》中的理论为视角,结合陶渊明的仕隐历程及其诗歌创作,对陶渊明归隐原因、归隐过程、归隐结果进行一番考察探析。
一、归隐的原因
萨义德认为:“在20世纪,流亡已经从针对特定个人所精心设计的、有时是一种专一的惩罚,转变成针对整个社群和民族的残酷惩罚。”[1]44同时,他也指出,流亡是“经常由于像战争、饥荒、疾病这些非个人的力量无意中造成的结果”[1]44。所以对流亡者来说,流亡本身完全是被动的行为。萨义德以亚美尼亚人遭到土耳其人种族灭绝式的攻击后被迫迁徙为例来说明自己的观点。至于知识分子的流亡,萨义德认为往往也是由“战争、饥荒、疾病”等因素造成的。他认为奈保尔的长篇小说《河湾》中的主角沙利姆就是现代流亡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由此他总结说,西方知识分子的流亡,完全是一种被放逐和迁徙。
对陶渊明来说,辞官归隐田园是其一生最重要的选择。这种归隐,从萨义德理论视角看,也完全是一种被动的行为。陶渊明生活在南北朝时期晋宋交替之际,当时社会动荡,战乱不断,统治者之间矛盾重重。仅陶渊明生活的短短几十年就三易朝代,社会形势严峻,用陶渊明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八表同昏,平路伊阻”(《停云》),“世流浪而遂徂,物群分以相形。密网裁而鱼骇,宏罗制而鸟惊。彼达人之善觉,乃逃禄而归耕”(《感士不遇赋》)。意思是说,八表之外的极远处,连平路都阻难不通;在社会的宏罗密网之下,通达之人都归耕田园了。陶渊明尽管先后五次出仕,也仍然不得不在彭泽县令任期未满之时辞官归田去过躬耕生活。他归隐的原因,正如萨义德所说,也正是“非个人的力量无意中造成的结果”[1]44。
这种被动归隐也被学者们一再论及。钱志熙先生说:“陶渊明选择辞官归隐、离群索居,不完全像我们以往理解的那样完全是他的主动选择,这里面其实有社会的排斥……从被动到主动,是寒素在遭遇社会排斥之后人格上的自我植立,这正是陶渊明这一位寒素士人的自觉追求。”[2]魏耕原先生也认为:“陶渊明之所以在官场断续进出十三载,就在于实现他‘大济苍生’的猛志……而在东晋后期出仕,对于经过五官三休的陶渊明来说无异于一根鸡肋:食而无味,弃而可惜。所以无论何时,总是摇摆于‘一心处两端’之间,对于追求理想,他不甘心划出句号终结。所以他的归隐,带有很大的无可奈何的一面,也是对他十三年五官三休的总结。”[3]
从陶渊明的作品中,我们也能看到这种被动流亡性质的归隐之表现。如他在《归去来兮辞》前的小序中说:“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犹望一稔,当敛裳宵逝。”[4]317关于这段话,袁行霈先生在他的《陶渊明集笺注》中作了解释。他说:“至于渊明归隐原因,前人多有据此文未言及不为五斗米折腰,而怀疑其事者。盖此文所未言及者未必无有。程氏妹丧虽情在骏奔,但妹丧无须服孝,不能成为辞官之理由,若不欲辞官大可骏奔之后再回彭泽。妹丧只是促成其立即辞官归隐之理由,其辞官之根本原因乃在于‘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至于不为五斗米折腰、程氏妹丧,皆是近因。违己与顺己,乃是两种人生态度,渊明之终归田里,顺己而已。”[4]328
可见,陶渊明最终选择顺己归田,实因官场对他这类“质性自然”之人的逼迫所致,他的归隐,就是因官场黑暗的流亡。
二、归隐的过程
萨义德指出,知识分子的流亡往往是从熟悉的环境到一个新环境,是肉体的位移。同时,他也认为知识分子应该“庆祝流亡”,因为流亡就是把“整个世界都作为一个新的国度”[5]186。“大多数人主要知道一种文化、一种环境、一个家,流亡者至少知道两个,而这个多重视野产生一种多维并存的知觉”[5]186。“流亡是促使知识分子保持活力和批判精神的最佳状态”[6]。
那么陶渊明的归隐是怎样的情况呢?从他回归田园后的表现看,他的活动不仅体现了“庆祝流亡”的情形,同时也保持了自己认识人生与社会的活力,保持了对社会的批判。这些方面,与萨义德所论知识分子流亡的情形完全一致。
首先,从官场回归田园,陶渊明不仅仅是实现了肉体之身地理位置的移动,到了一个新环境,而且他的精神世界也发生了很大变化。他对美好田园生活的歌咏,鲜明地体现出“庆祝”自己从官场“流亡”的态度,这在他的诗中有很多描写。如在《归园田居》中,他说自己误入了官场这个“尘网”已经三十年了,一旦回归到他喜爱的“丘山”,就像鸟鱼被放回到自己思念的“故林”“故渊”一样,那种喜悦是无以言说的。《饮酒》其五(结庐在人境)也表达了同样的心情。正如方东树的《昭昧詹言》论此诗所说的:“但书即目即事,而高致高怀可见。起四句言地非偏僻,而吾心既远则地随之。境既闲暇,景物复佳。然非心远则不能领其真意味,既领于心而岂待言?”[7]113归隐田园的生活处处充满生机,其中乐趣是做官时体会不到的。
实际上,对这种“流亡”的追求,在陶渊明此前所作诗歌中就已多次显露。如晋隆安四年(400)在桓玄幕府供职时,他就作《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称:“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4]135次年,作《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一诗也说:“诗书敦宿好,林园无世情。如何舍此去,遥遥至西荆……养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4]137至晋安帝元兴三年(404),在出任刘裕镇军将军府参军时,他又作《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一诗,说自己的做官是“投策命晨装,暂与园田疏”[4]128,做了官却仍“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4]128,并公开表达了“终返班生庐”[4]128的志向。这也就说明了他为什么从官场“流亡”后能产生“庆祝”心理。
其次,归隐田园后,陶渊明也同样保持了自己认识人生与社会的活力。如在《归园田居》(其三)中,他说:“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4]59他从官场流亡田园,开始亲身体验农耕生活。很显然躬耕并不比读书写字来得容易,但即使在“草盛豆苗稀”的情况下,他依然晨起暮归,扛着锄头去打理田地,同时也保留了自己内心的那一份坚持。
又如《酬刘柴桑》:
穷居寡人用,时望四运周。门庭多落叶,慨然知已秋。新葵郁北牖,嘉穗养南畴。今我不为乐,只有来岁不?命室携童弱,良日登远游。[4]100
这首诗所反映的境况是“穷居”。但那又何妨?至少有“新葵”和“嘉穗”可供他暂无忧虑地解决温饱。闲暇时他也“携童弱”而“登远游”,去体会野游的乐趣,这也正是泰戈尔诗中所写的“世界以痛吻我,我要报之以歌”的意思。陶渊明没有因“流亡”后的境况艰苦就对人生失去信心,相反,他认为自己一定要保持乐观的心态,即诗里所说的“今我不为乐,只有来岁不”。又如《移居》其一云:“昔欲居南村,非为卜其宅。 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4]91其二云:“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4]93这里既有与良朋过从一起读书的乐趣,也有在田园中与农人相处的快乐,这些都使他重新认识了自己的人生目的,焕发出新的生命活力。清人温汝能所撰《陶诗汇评》评该二诗称:“极平淡,却极著实。上章移居卜邻,得友论文;下章饮酒务农,不虚佳日。人苟乐此无厌,则狎邪之友何由而至,非僻之心无自而入。根本自固,培津自深,于此便可悟道,便可寻真处乐。”[8]87这样的看法可谓一语中的。当然,陶渊明能进入这样的人生状态,也与他接受老庄的思想有很大关系。诚如论者指出:“陶渊明思考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自然,也就是人如何才能不被异化。”[9]3如果没有隐居,没有回归田园,那么他也无法产生这种生机与活力。
最后,即使在“流亡”状态下,陶渊明也保持了对社会的批判,这也与萨义德所论知识分子“流亡”理论完全一致。陶渊明生活的时代,是一个政治昏暗、战乱频仍的时代,四方交通阻断,人人谋生艰难,这种情况在他的诗歌里也有反映。《感士不遇赋》说“世流浪而遂徂,物群分以相形。密网裁而鱼骇,宏罗制而鸟惊。彼达人之善觉,乃逃禄而归耕”[4]297,等等。在这样一个宏罗密网、鱼骇鸟惊的社会环境中,即使远离朝廷政治而有良知的人,要做到完全无视也几乎是不可能的。
最能代表“流亡”后的陶渊明批判精神的作品,当属《读山海经》组诗。如第十一首:
巨猾肆威暴,钦駓违帝旨。窫窳强能变,祖江遂独死。明明上天鉴,为恶不可履。长枯固已剧,鵕鹗岂足恃?[4]285
这是一首批判社会丑恶现象的诗。温汝能的《陶诗汇评》云:“末四句援上天以警恶人,是极愤语。”[8]308作者借用《山海经》中的神话指出,虽然巨猾和钦駓貌似力量强大,一个肆其威暴杀死了窫窳,一个违背天帝旨意杀死了祖江,但是上天不会放过他们的。巨猾最终被桎梏而痛苦,钦駓虽幻化成鵕鹗也不能逃脱,恶者终会被制裁。
在第十二首中,他写道:
鸱鴸见城邑,其国有放士。念彼怀王世,当时数来止。青丘有奇鸟,自言独见尔。本为迷者生,不以喻君子![4]286
清代陶澍《靖节先生》卷四曰:“诗意盖言屈原被放,由怀王之迷;青丘奇鸟本为迷着而生,何但见鸱鴸,不见此鸟,遂终迷不悟乎!寄慨无穷。”[8]309陶渊明用这样的诗批判了君主的昏庸。
三、归隐的结果
萨义德在他的书中指出:“流亡将永远成为边缘人。”[1]56这里的“边缘”,不仅仅是指地理位置上的边缘,还包括精神上的边缘。边缘意味着失去权力与政治的中心,成为圈外人。萨义德认为,流亡的知识分子“总是能离开中央集权的权威——在边缘你可以看到一些事物,而这些是足迹从未越过传统与舒适范围的心灵通常所失去的”[1]57。
陶渊明一生出仕五次,从做江州祭酒到辞去彭泽县令,一再在出仕和归隐之间徘徊,最接近权力中心的两次是入桓玄军幕和做刘裕镇军参军。即使在做镇军参军时,他也曾想象过自己回归田园的结果,这种结果即他在《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中所说的:“被褐欣自得,缕空常晏如。”[4]128袁行霈在《陶渊明与晋宋之际的政治风云》中对此解释说:“仕宦生活不符合他崇尚自然的本性。”[9]102在辞去彭泽县令后,他终于不带一丝眷恋地从官场“流亡”——隐居在了他心念的田园里,此后再未出仕,永远远离了权力与政治中心,处在了边缘地带。
陶渊明一旦离开了主流社会而归居田园,相对于名士这个圈子,他就不仅在地理位置上处于边缘状态,而且在话语权上亦处于边缘。对于当时人们普遍追求的所谓“人物风流”的社会习气来说,他也是处于边缘状态的,这与萨义德所提出的“圈外人”形象是一致的。以陶渊明当时的学识和名望,他完全可以在名士圈中混得很好,但他深知其中的势利,宁愿避而远之做一个边缘人。远离名士圈在“人境”中“结庐”,他收获了回归田园之后的那份闲适与宁静。他没有像魏晋时期的其他名士那样隐居在名山大川中,他“既非为了虚浮的隐居的高名,也非为了世俗的道德的忠义,而只是为了在‘大伪斯兴’的此一人世,保全其一份质性自然的‘真我’”[10]。所以他移居到了村庄之中,与质朴的老农,与山丘,与田园为邻,去追寻那个不被异化的真我。只要心在远方,哪里都是隐居,这就是他对社会的疏离,也是他归隐后自觉“边缘化”的结果。
[1]爱德华·W.萨义德.知识分子论[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
[2]钱志熙.陶渊明传[M].北京:中华书局,2012:29.
[3]魏耕原.陶渊明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25.
[4]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1.
[5]SAID E W.Reflections on exile and other essays[M].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0.
[6]张跣.“流亡”及其二律背反:试论萨义德关于流亡知识分子的理论[J].外国文学,2007(5):107-111,128.
[7]方东树.昭昧詹言[M].汪绍楹,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113.
[8]北京大学中文系.陶渊明诗文汇评[M].北京:中华书局,1961.
[9]袁行霈.陶渊明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
[10]叶嘉莹.迦陵论诗丛稿[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