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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生活时代职业教育的新概念

2018-02-22孟景舟

职教论坛 2018年10期
关键词:美好生活职业教育

摘 要:从历史来看,职业教育是双轨制的产物。“职业教育”是一个含有阶级歧视和文化撕裂性的概念。从世界范围来看,自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开始,职业教育正在进入到一个以“新职业主义”为标志的“后职业教育”时代。对我国而言,职业教育发展的百年史,就是一场概念之争的历史。我国目前正处在由职业教育大国向职业教育强国转变的关键时刻。职业教育面临着重新定位。用“技术教育”取代“职业教育”,并不仅仅意味着解决了一个学术分类的难题,还意味着我们可以对现实政策进行积极的反思。

关键词:美好生活;职业教育;新职业主义;新概念

作者简介:孟景舟(1965-),男,河南长葛人,河南科技学院教育科学学院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为职业教育基本理论。

基金项目:全国教育科学“十三五”规划2018年度国家一般课题“新时代中国职业教育社会学学科体系构建研究”(编号:BJA180101),主持人:张社字。

中图分类号:G71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7518(2018)10-0006-07

经过一百多年的探索,特别是经过改革开放四十年的快速发展,我国已成为名副其实的职业教育大国。因此,十九大报告将指导职业教育发展的用语由“加快”改为“完善”,这象征着我国职业教育进入到了一个以内涵发展为主的新时代。站在新时代的门槛,对职业教育定位进行新的思考显得非常必要。要思考职业教育的新定位,需要首先从思考“什么是职业教育”这个最基本的问题开始。这要求我们必须清楚回答并审慎反思:职业教育从何处来?我国职业教育名称为何频繁更迭?世界“职业教育”正向何处去?

一、职业教育从何处来?

这个问题,如果具有基本的教育史常识,并不难回答。可是,由于职业教育是一门注重实用的学科,像这类“软问题”容易被主流舆论所忽视。虽然学界也有一些关于职业教育名称或概念之争的文献,但由于缺乏基本的史学修养,尤其缺乏国际视角,使这些争论多停留在望文生义的口水战[1]。

由教育部等七部委印发的《现代职业教育体系建设规划(2014-2020年)》,把建立一个具有“中国特色、世界水平”的现代职业教育体系,作为奋斗目标。其中一个基本内涵就是构建一个既与普通教育相互独立又相互沟通、中高职紧密衔接的职业教育系统。这可以说是我国职教界期盼已久的宏愿。按照这个构想,我国的“职业教育”一词翻译成英文,就不应是Vocational education,而应是Technical education and vocational education and training。

Technical education and vocational education and training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职业教育称谓。这个词组包含了三个概念,即技术教育(Technical education)、職业教育(Vocational education)和职业培训(Vocational training)。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为何会采用这样一个冗长又繁杂的称谓呢?我认为它作为一个国际性的协调组织,是出于尊重世界各国职业教育的历史和现实,出于尊重世界文化的多样性。职业教育这一称谓在不同国家或地区,或者在一个国家或地区的不同时期,不尽相同。这种称谓变化,在事物发展过程中并非个案。但是,在所有的教育概念中,职业教育名称的多变性,却并不多见。职业教育是西方文化的舶来品,然而,即使在西方,今天人们对职业教育称谓的使用也没有完全统一。比如英法,历史上多习惯使用“技术教育”一词,今天英国则更热衷使用“技能教育”。美国在历史上曾经使用“职业教育”一词,今天则更多地使用“技术与生涯教育”。“职业教育”成为一个稳固的概念只是在德国,或者说在德语文化圈中。

职业教育名称如此复杂,那么,职业教育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为回答这个问题,首先让我们看看职业教育是怎么产生的。众所周知,职业教育,或者更严格地说,职业学校是双轨制的产物。与一般的想象不同的是,西方现代公共学校体系,不是按照小学、中学、大学这样一个自然次序逐渐生成的,而是相反,即先有大学,再有中学,最后才有小学。这是因为在公共学校体系建立之前,贵族子弟一般是通过聘请私人教师,在家庭中接受教育,而广大民众则没有受教育的权利和能力。现代大学诞生于中世纪。中世纪大学起初并不是为社会最上层人服务的。西方社会贵族在财产继承上,和东方社会相似,实行的是长子继承制。那些没有继承权的次子们,为了自立门户求得一技之长就进入了大学。因此,大学一开始是为了打造一个中产阶级服务的。最初的大学人数有限,几十个人,甚至几个人的情况都有。但随着上大学人数的增多,原来的家庭教育就显得捉襟见肘,这样就出现了一个升学的预备机构,就像今天的高考补习班,这就是中学的雏形。这样,在西方教育史上,便首先出现了一个自上而下的教育系统。这个系统是专门为以贵族为代表的上层社会服务的。此时,教育制度是单轨的,因为今天称之为双轨制的另一轨还没有诞生。在中世纪大学诞生后的差不多七八百年后,今天被称为双轨制的另一轨才破土萌芽,这就是小学的出现。小学的诞生,并不是代表着教育的一个起始阶梯,而是代表着一种教育的类型。因为小学的出现,并不是为了构建一个从低到高相互衔接的教育体系,而是为了服务一个特殊的群体,即新兴的工人阶级。这样,西方最初专门为上层社会服务的单一的公共教育体系就被打破了,出现了一个与之平行的、专门为人民大众服务的系统,这个系统一开始只有小学,再往后产生了建立其上的职业学校,这就是“双轨制”的历史来源。显然,从这个学校制度来看,当时从学校通向社会,有两个泾渭分明的出口:一个是大学,一个是职业学校。用今天的视角来看,两个出口都是向社会职业岗位输送人才,只不过一个是所谓的“高端职业”,一个是所谓的“低端职业”。需要特别说明一点的是,如前所述,中世纪大学的诞生是为了满足一个潜在的中产阶级的需求,它主要培养牧师、教授、医生、律师等职业人才。这四种职业人才是最初的中产阶级,不仅如此,时至今天,仍是西方社会享有充分尊严和荣誉的、标准的中产阶级。因此,中世纪大学被称为职业学校[2]。

既然大学和职业学校都是为培养职业人才服务的,为何只有后者,也就是说只有培养“低端职业”人才的学校,才被称为职业教育呢?这的确给我们这个单一职业文化的社会,造成了思维的障碍和痛苦。为了解除这种思维上的困惑,看来仅仅从宏观教育制度成因上,去探求职业教育的来源是不够的,还需要从微观上分析“职业教育”一词的来历。像任何事物一样,虽然“职业教育”作为一种教育现象,可以追溯到远古,但它作为一种成熟的教育思想和学校制度,则是近代才有的事。说到作为“成熟的教育思想和制度”的职业教育和职业学校,不得不提及一个人,这就是德国教育家凯兴斯泰纳。在被誉为诗人和思想家基石的德国,与众多熠熠生辉的大师相比,凯兴斯泰纳也许不值一提。但说到职业教育,他却毫无疑问是无可比肩的大师。今天这种分科设立的职业学校,就是最先由凯兴斯泰纳在慕尼黑创立的。他因此被称为“职业学校之父”。在他之前的那些所谓的职业学校,只能是“技术学校”。今天,德国的职业教育被誉为经济腾飞的秘密武器而享誉世界,因此,人们也总是把职业教育首先与经济联系在一起。然而,与这个常识相反,凯兴斯泰纳在创立职业学校时,首先考虑的是政治的需要,而非经济的需要。凯兴斯泰纳是双轨制的坚定拥护者。他倡导职业教育、创立职业学校的目的,是为了利用“职业”在德国文化中的独特意涵,找到一种驯服工人阶级的工具。这对长期处于四分五裂状态,并因此国家主义意识形态甚嚣尘上的德意志民族来说,至关重要。“职业”这一概念在德国有着怎样独特的意涵呢?它又怎样成为训练工人阶级忠于资产阶级国家的工具呢?关于德国职业概念意涵的解释,韦伯在他的名著《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有过系统的论述。他经过详细的考证,认为德国的“职业”一词和基督教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在德国文化中,“职业”一词最初的含义,是上帝的“呼召”,因此,职业被认为是为了完成上帝命定的安排。德语职业意涵中这种宿命的忠诚,和凯兴斯泰纳的国家主义和双轨制思想不谋而合。二十世纪初的德国,曾经把职业学校称为“技工学校”。然而,在凯兴斯泰纳职业教育理论影响下,这一名实相副的称谓并没有为人们所广泛接受,一个名不副实的“职业学校”的名称反而流行起来了[3]。这样,在德国,职业教育逐渐被狭义为培养工人的专有名词。后来,由于德国经济的快速腾飞和德国双元制职业教育享有的巨大国际声誉,这一“错误”的概念,经德语文化圈而扩展到了全世界。

德式职业教育概念,之所以能够被英美文化主导的现代西方社会所接受,除了和它自身所具有的强势“入侵性”有关,也和英美文化中分裂的职业概念有关。在英美主导的西方文化中,职业教育和职业学校中的“职业”一词是vocation。这一词汇充分表明了英语世界职业教育概念和德式职业教育概念的紧密关系。因为从词源来看,vocation的前身是calling,而calling(呼召),正是德语职业的意涵。在英语中,“职业”一词除了vocation以外,还有profession。profession和其它职业词汇相比,一个鲜明的特征是,它表明了一个需要系统教育培养的高级职业。中世纪大学所培养的牧师、教授、医生、律师,就是四种最古老的profession。在英美文化主导的西方社会中,事实上存在着两个职业教育概念,一个是Vocational education,另一个是Professional education。在这两个概念之外,或者说之间,还存在着另外一个概念,即Technical education。Technical education在很多时候和Vocational education同义,而在有些时候又表征一种比Vocational education更高一级的职业教育。如何定义技术教育,英国曾经甚至闹到想交给法院去判决[4]。综上所述,这也许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为何会采用Technical education and vocational education and training这样一个繁杂冗长称谓的一个合理解释吧。

二、我国职业教育名称为何频繁更迭?

人们对事物的认识过程,就是一个概念澄清的过程。从学科发展来看,最初的学术都是围绕着概念的争议展开的。这种概念的争议,最终也会投射和影响到学术的外在建制,即现实的制度体系。概念的争议和混乱,往往反映了事物发展的不稳定性。我国现代职业教育制度虽然已有百余年的历史,但直到今天仍处在“构建”之中。而职业教育概念长期存在的争议和名称上的频繁更迭,正是这一“动荡发展”的最好注解。

我国职业教育百余年的发展史,可以说就是一部职业教育的名称之争的历史。每一次职业教育名称的更迭,并不是标新立异的文字游戏,而是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社会文化、经济政治政策和人们对教育本质的认识程度。

我国职业教育第一个正式的官方名字是“實业教育”。1904年,处在风雨飘摇之中的晚清政府,颁布了我国历史上第一部现代学制,即癸卯学制。在癸卯学制中,职业教育被称为“实业教育”。此时,我国新教育的胚胎还根植于封建制度的温床上。晚清政府进行教育改革的目的,是为了挽救奄奄一息的封建王朝。中体西用,师夷长技以制夷,是它的基本国策。实业救国是当时最主要的社会思潮。而要发展实业,就必须兴教育,成为当时具有改革精神的封建士大夫的共识。因此,实业教育其实是实业救国的一部分。由此可见,当时的职业教育完全是“社会本位”的,不具有任何个性解放的意义。不仅如此,当时为了刺激实业教育发展,还采用“奖给出身”这样一种古怪的政策。实业教育一词来自日本,因为癸卯学制是学习日本教育的产物,而日本学制则来自德国。当时学界认为“实业教育”,就是西方的技术教育(Technical education)或者工业教育(Industrial education)[5]。由此可见,实业教育一词实际上是中西文化的混血儿,而这种混血,却精准地反映了当时中国社会文化的氛围和特质。

我国职业教育第二个正式官方名字才是今天的“职业教育”。“职业教育”一词,来源于1922年民国政府颁布的壬戌学制中。这部学制虽然和癸卯学制相距不到二十年,但社会文化和经济政治制度却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特别是经过五四运动,社会文化思潮从维护封建正统,急剧地转向了另一个极端,即全盘西方,追求个性解放。戊戌学制是模仿美国学制的结果。当时,在向哪个西方国家学习的问题上,存在着美国模式和德日模式之争,最终美国模式占了上风。美国模式之所以胜出,是因为美国模式更契合了当时中国社会追求个性解放的思潮。实业救国,已让位给了追求个性自由。“职业”一词与“实业”相比,具有个体性。“职业教育”取代“实业教育”,象征着教育由“社会”转向“个人”。这也就是今天人们仍津津乐道的“让无业者有业,有业者乐业”。然而,当时的新教育,刚刚从封建社会中脱胎而出。人们对新教育的本质还处在探索之中。对什么是新教育还未完全知晓,何况职业教育呢?事实上,当时的职业教育肩负的不仅仅是今天的培养技术人才的任务,还有对整个旧教育的冲锋和批判。从这个意义上,职业教育也就代表了与科举制教育完全不同的新教育。也就是说,此时的职业教育承受了它不该承受之重。正因为如此,它以黄炎培的“大职业教育”提出而悲壮地走向终结。

新中国成立后,我国社会进入到了一个全新时代。“职业教育”一词,被视为资本主义的东西,而遭唾弃,取而代之的是“技术教育”。在职业教育这次的名称更迭中,意识形态的作用虽然是毋庸置疑的,但是,若仅仅从教育和社会经济的契合度来看,用“技术教育”来指称有别于普通教育的一类教育,比用“职业教育”更合适。因为当时发展职业教育的目的,是为国家建设培养急需的技术工人和技术人才。“技术教育”自然比“职业教育”更名副其实。但即便如此,在随后到来的“文化大革命”中,无论是“职业教育”,还是“技术教育”,作为一种教育类型名称,都几乎销声匿迹了。因为在“开门办学”“教育与工农、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指导思想下,我国实际上进行了一场教育的“单轨制”运动。这种“单轨制”远比美国的单轨制更为彻底,因为美国所谓的单轨制,不过是以校内的分轨代替了校外的分轨。而我国的“单轨制”,则真正实现了“统一学校”。如果单从“职业学校”或“技术学校”的存废来看,“文化大革命”中职业教育是遭到了重大挫败,但若从整个教育来看,此时的教育却呈现了前所未有的“泛职业化”现象。

“职业教育”的复出,是改革开放拨乱反正的结果。今天,我们会习惯地给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教育改革,特别是职业教育的恢复,贴上经济的标签,但是,这场改革更多的是教育的一场自我革新运动。职业学校的大规模扩充,实际上是为恢复高质量的精英中等教育铺平道路。也正因为此,把“文化大革命”中建立的大批低质量中学,改成了职业学校。这是我国职业教育发展史中非常鲜明的一个特征,或许是一个独一无二的特征。这次“职业教育”的复出,从表面看虽然承袭了二十年代的名称,但内涵却截然不同。从学制上看,上世纪二十年代“职业教育”对“实业教育”的取代,实际上是美国的单轨制对德国的双轨制的取代,而这次却恰恰相反,中等教育结构改革,实际上是用双轨制取代了文革中所谓的单轨制。也许正因为如此,这场改革虽然顺利,但“职业教育”名称的复出却是艰难的,经历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争论。因为在这场复出中,除了“职业教育”一词外,还有一个可以和它比肩的词汇“职业技术教育”。在这场争论中,虽然“职业教育”最终获得了官方和法律的认可,但是,“职业技术教育”作为一种学术用语,却一直保留到今天。这也是我国职业教育的一道独特景观。

“职业技术教育”一词最初从何而来,有待考证,但若仅从字面来看,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称谓Technical education and vocational education and training,显然有着密切的联系。“职业教育”之所以能够战胜“职业技术教育”,我个人认为原因有三:一是传统的力量。我国现代职业教育的开山鼻祖是黄炎培。黄炎培创建的中华职教社,作为我国职业教育发轫的重要象征和遗产,在今天仍然发挥着重要影响。在职业教育名称的“北派”和“南派”之争中,所谓的“北派”,就是以中华职教社为代表的赞同“职业教育”的一方。二是学习对象国的影响。由于德国双元制职业教育的巨大国际声誉,改革开放后,我国把学习的主要对象国选择了德国。与上世纪二十代相比,这似乎是给历史开了一个玩笑,还德国一个迟来的胜利。三是国家的战略选择。单轨制虽然更具社会公平,但就我国当时不高的生产力而言,选择双轨制实际是在选择效率优先,更符合国情。为了追求效率,把双轨制作为一个阶段性的教育发展战略,无可厚非,但这并不意味着非要选择“职业教育”这个名称。因为以上所述的中西文化的阻隔和差异,这个词给教育学界带来了极大的学术麻烦,比如要把职业教育提升为和普通教育学相平行的一级学科。所谓的普通教育和职业教育本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事情,为何非要人为地将之撕裂?还不仅于此,这种学术思维的混乱,还直接影响到现实政策。比如,把双轨制延伸到高等教育领域,建立一个自下而上和普通教育相平行的、独立的职业教育体系。这是否符合世界教育发展的基本趋势呢?这是否是职业教育的世界水平呢?“职业教育”和“职业技术教育”两个概念的并存,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隐喻。双方都在暗暗积蓄力量,等待着真相大白的那一刻。

三、世界“职业教育”正向何处去?

本段标题之所以把职业教育加一个引号,意在表明在这里探讨的世界职业教育发展趋势,不仅是一种教育事实,还是一种概念或名称。教育作为一种社会现象,它的发展总要受特定的社会条件所左右。概括起来,影响教育发展的主要社会因素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技术经济,一类是社会政治。

首先让我们看一下技术经济的发展對职业教育的影响。众所周知,自第一次工业革命以来,人类社会进入到了一个加速发展的时期。与以前时期相比,这种加速发展更多地是来源于技术的变革和进步。第三次浪潮还没退去,被称为“工业4.0”的第四次浪潮又扑面而来。这场变革,带来了两个与教育最为密切的变化:一个是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差别的急剧缩小,也就是传统的白领工人和蓝领工人的界限正在模糊或者消失。以前被认为是职业教育领域培养人才所从事的工作,正在越来越多地被机器人取代。另一个是职业种类更新的加快。传统的像中世纪工匠那样的一生只从事一种职业的现象,将一去不复返了。为了因应这种变化,早在上世纪70年代,以英美为代表的西方社会就提出了“新职业主义”的概念。所谓新职业主义,是针对以单纯的岗位技能训练为目的的旧职业教育而言的。其主要内涵可以概括为三点:一是职业教育不独是职业学校的事情,而是整个教育的职责;二是职业教育不仅仅面向眼前的需要,更着眼于终生的发展;三是职业教育不限于具体岗位的技能训练,更着重可迁移的核心技能的培养。技术经济的迅猛发展,从根本上动摇了双轨制的物质基础。而核心技能的提出,则从理论上填平了学术教育和职业教育之间长久对立的鸿沟。

其次,让我们看看社会政治对职业教育的影响。政治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对民意的平衡,与技术经济相比,它对教育的影响更超前更直接。近代以来,民主化是最重要的政治诉求。双轨制在十九世纪三十年代初具雏形。然而,进入二十世纪,在民主化浪潮推动的“统一学校”运动中,很快全体国民便“共享”了小学教育,因此,二次大战后,西方主要国家推出的学制,几乎都是建立在共同小学教育基础上的“分叉制”。而这种分叉制建立还不到二十年,在二十世纪六十年,西方社会就又掀起了一场针对中学的“综合学校”运动。综合中学本是美国的产物,它体现了美国所谓的民主价值观,即人类最大的不平等是先天智力的不平等。这种不平等虽然无法消除,但可以尽量延缓由此造成的社会差别。综合中学的价值就在于,可以为未来的总统和技工提供更多的在一起共同学习生活的经历,从而能为他们日后在社会中扮演不同的角色提供更多相互理解的可能。这种出于政治上的需要建立的综合学校,事实上也因应了技术变革的需求。或者说,是二者共同作用的结果。

综上所述,在技术经济和社会政治的共同作用下,西方社会无论从教育整体,还是职业教育本身来说,都出现了“综合化”的趋势。这也就是所谓的“普通教育职业化,职业教育普通化”——这早已不是一个新鲜的说法了。下面,让我们从概念本身,去考察一下西方主要国家职业教育的具体情况。

英国是最先开始工业革命的国家,它的职业教育因此也起步最早,但发展程度却长期落后于欧洲大陆。英国也因此以不重视职业教育而著称。在英国,职业教育并不像我国一样,被作为一种特殊的教育类型,而被视为中等教育和继续教育一个自然的组成部分。这就是说,在英国的教育分类中,并没有把职业教育和中等教育并列起来。不仅如此,英国对职业教育的称谓,不是“职业教育”,而是“技术教育”。英国所谓的职业学校,统统不含“职业”二字,而叫“技术学校”“技术中学”“技术学院”。新职业主义这个概念首先是由英国人提出的,如前所述,它是对旧职业教育的批判。值得注意的是,“新职业主义”并不包含教育二字,也就是说它并不是“新职业教育主义”。这种差异反映了新职业主义的核心思想——职业教育是面向所有的人,而且是贯穿一个人终生受教育过程之中,并不局限于职业学校。基于这种理念,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后,英国人在职业教育领域更喜欢用“技能”一词。技能既可以指工人车间里的技能,也可以指科学家实验室里的技能。因此,它与“职业”一词相比,更具有“民主性”。

法国在历史上,也习惯使用“技术教育”一词。法国第一部职业教育法律,被称为“技术教育宪章”。如果单从学校角度考察,“职业学校”在法国出现的时间可能比德国还要早。但是法国的职业概念既没有德国文化中的宗教性,也没有英美文化的“分裂性”。法国的职业概念有些类似于我国,是一个单一的、世俗化的概念。法国最早出现的“职业学校”,并不同于德国后来的专门培养技术工人的职业学校。它的培养目标是中高级人才。在法国,最好的高等教育不是综合性大学,而是“大学校”。大学校也被认为是“高等职业教育”。在世俗化、单一职业观的法国,职业教育一向就被认为是整个教育的事情。上世纪八十年代,法国把职业化作为大学改革的三大原则之一,提出高等教育要特别为从事一种职业作准备。的确,在法国现有的学制中存在职业中学。但法国所谓的职业中学,只不过是不同等级职业资格证书的训练班。

在所有的西方国家中,美国由于是一个年轻的移民国家,没有阶级传统的包袱,它是最彻底对“职业教育”进行批判的西方国家。“从前的教育名称上不叫职业教育,实际上具有职业的性质。”[6]在杜威众多的教育名言中,这句话也许并不太引人注目,但对于关心“职业教育”这一词语所携带的阶级歧视性者来说,它却永远具有振聋发聩的意义。杜威在他的名著《民主主义与教育》中,对西方分裂的职业和教育概念,进行了无情的抨击。虽然综合中学现在成为西方社会纷纷仿效的样板,但却并非杜威这位以民主主义著称的教育家的初衷。与凯兴斯泰纳相反,杜威是双轨制的坚决的反对者,综合中学不过是他与双轨制长达十年斗争的妥协产物。美国虽然也使用“职业教育”一词,但由于在正规学制中,几乎没有单独的职业学校,因此,所谓的职业教育实际上是一系列的法案、政策或项目。即便如此,上世纪九十年代,受新职业主义的影响,美国彻底放弃了“职业教育”,而改称生涯与技术教育,即Career and technical education,简称CTE。CTE可以被视为以美国为代表的“新西方世界”,向“职业教育”告别的时代宣言。

今天,从世界范围来看,也许只有德国和不发达的第三世界国家,还在坚持使用“职业教育”。不发达国家坚持双轨制,和我国一样,是一种效率优先的战略选择。德国使用“职业教育”,是由于职业的特殊政治文化意涵和高度固化的社会和教育结构。然而,即使像德国这样的“职业教育”发源国,同样面临着综合化的极大挑战。它的双元制不得不增加基础教育年,而且在学制中也出现了综合中学。这说明,在世界范围内,一场向“职业教育”告别的序幕正徐徐拉开,正在迈入“后职业教育”时代。有人也许会拿联合国教科文组织2011年国际教育标准分类法仍使用了“职业教育”一词,对此进行反驳。不错,联合国教科文组织2011年颁布的最新国际教育标准分类法是继续沿用了“职业教育”一词,但这并不足以成为反对综合化趋势的证据。首先,我们应该知道,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编制国际教育标准分类法的目的是便于统计和搜集资料,它所使用的概念只不过是对目前现状的一种认可,并不具有任何偏好。像我国和德国这样具有重要影响力的国家,都在使用“职业教育”一词,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作为一个国际协调组织,自然难以回避。其次,它在短线高等教育以下,对两种教育区分用的词是“普通”和“职业”,而在短线高等教育以上,用的则是“学术”和“专业”,由此可以印证,西方职业和职业教育一词所带有的阶级歧视和文化撕裂性的事实,这种分裂的职业和教育概念正是以杜威为代表的进步主义所竭力批判的。第三,更为重要的是,国际教育标准分类法的基础单元不是学校,而是课程。也就是说,它所定义的职业教育,并非是特殊的学校类型,而是存在于各种类型学校中的课程。普通和职业、学术和专业的关系,实际上就是理论和应用的关系。如果以此来论,所谓的本科以上层次的职业教育,在我国早已存在,而且常常存在于同一个院校同一个系科之中,比如数学和应用数学、英语和商务英语、汉语言文学和创意写作,等等。这样说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国际教育标准分类法,不以学校,而以课程作为统计单元,恰恰体现了以上我们所讨论的世界教育正在呈现的综合化趋势。这种综合化既是知识本身的需要,也是民主政治的诉求。

四、迈向职业教育新时代

在讨论了以上三个问题之后,要得出一个什么样的结论自然是不言自明的。这并非意味着要取消所有的职业学校,但至少应该放弃使用“职业教育”这样一个携带有“阶级歧视”和“文化撕裂”基因的陈旧词汇。更明确地说,应该用“技术教育”取代“职业教育”。我国大力发展职业教育的初衷,其实就是为了培养技术人才。用“技术教育”取代“职业教育”,是名至实归。职业和技术其实是一个硬币的两面。职业是目的,技术是内容。用技术教育取代职业教育,实际上也就是由从目的区分教育类型,转向从内容区分教育类型。比如在对教育进行分类时,不必在短线高等教育以下使用“普通和职业”,在短线高等教育以上使用“学术和专业”这样一种分裂的做法,而可以使用“学术和技术”来表征“理论和应用”,贯穿教育的各个阶段,从而消除“职业教育”一词所引发的思维混乱和痛苦。用“技术教育”取代“职业教育”,并不仅仅意味着解决了一个学术分类的难题,还意味着我们可以对现实政策进行积极的反思,例如是否还需要坚持普通教育和职业教育1∶1的规模结构,是否需要构建一个也许早已存在的、所谓的本科层次的职业教育体系。如果在一百年以前,或者在四十年前,我们也许没有勇气做出这样的反思。可是在无论从综合国力,还是职业教育本身而言,我们都是名副其实的世界大国的今天,这样的反思不但是恰逢其时,还应是责无旁贷。这种更名和反思并非盲目的跟风,而是基于对世界职业教育历史和变化趋势透彻把握基础之上的文化自信和文化自觉。十九大报告提出我国社会主要矛盾已经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到本世纪中叶,要建成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美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美好生活的最基本因素应该是和谐。教育作为一种型塑社会的力量,在建设美好生活过程中,理应发挥整合的作用,而不是相反。至少它应尽力避免有可能对社会文化所造成的撕裂。职业教育长期以来被贴上了“劣等教育”的标签,正如原美国教育部职业与成人教育司职业教育处处长W.沃特认为:“不改名就不能克服(公众对职业教育反应消极的)這种现象。”[7]由此而言,和“职业教育”这个带有阶级歧视和文化撕裂性的陈旧概念告别,既是对我国职业教育百余年艰难发展历程的总结,也是对我国职业教育美好明天的期盼。

参考文献:

[1]孟景舟.关于职业教育名称的百年之争[J].职教论坛,2011(16):8-10.

[2](美)伯顿·克拉克.高等教育新论——多学科的研究[M].徐辉,等,译.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1:29.

[3]孙祖复.金锵.德国职业技术教育[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0:36.

[4](英)托·亨·赫胥黎.科学与教育[M].单中惠,平波,译.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9:283-285.

[5]王炳照.阎国华.中国教育思想通史(五)[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4:124.

[6](美)约翰·杜威.民主主义与教育[M].王承绪,译.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7:330.

[7]刘启娴.世纪之交的国际职业教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4.

责任编辑 韩云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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