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声如潮
2018-02-20弋舟
弋舟
“南面就是郊区的闹市,有菜市场,超市,公交站,一天到晚市声如潮。”
句子出自杨帆的中篇小说《瞿紫的阳台》。在这个中篇里,杨帆调动着她那令人匪夷所思的听力。
——“瞿紫听到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的声音。”
你听到过谁的“喉结上下滚动的声音”吗?
——“一串学校的课间铃声,隐约有人的笑语声,叫卖酒糟的声音显得沉闷,而不真实。”
若不是刻意地仔细辨别,你能够将涌进耳朵里的嘈杂一一指认吗?
——“他听到了头发丝发出的颤音以及她竭力控制的鼻息。”
天啊!头发丝发出的颤音以及她竭力控制的鼻息!
——“瞿紫高声问,声音像穿过树林的风,尾音是树叶的哔啵声。”
嗯,高声问得如同树叶的哔啵声。
——“她再次听到黄昏的脚步声,轻轻浅浅,带着呼哨。”
没错,我听到过黄昏的脚步声!
……
当一个中篇以文字的方式挑战了我的听觉时,我得承认,这是杨帆的胜利。要知道,读杨帆的小说,你还得支棱着耳朵。诚然,捕捉乃至放大声效,是杨帆所依赖的文学手段,是杨帆的修辞方式和杨帆的“文艺腔”,但是,这手段、修辞方式、“文艺腔”,至少也暴露了小说家杨帆的灵魂:敏感,警觉,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声音于她,不仅仅是一个物理现象,更多的时候,那还是一种精神现象。她以词语“造音”,便有了“头发丝发出的颤音”这种几近“灵异”的创造。当然,这尘世已然“市声如潮”,那么在杨帆的耳朵里,更多了些头发的颤音与黄昏的脚步——这可真够她受的!
声音在杨帆的脑袋里高分贝地呼啸。声音在杨帆的文字里高分贝地呼啸。
2010年,我和杨帆并列在那套著名的丛书里,我们以“文学之星”的名义,排列在了纸面的“21世纪”中。《瞿紫的阳台》,她的那本集子就以这个中篇命名。挑出来做了书名,必然为作者所器重,于是便格外对这个放在篇首的作品读得仔细。仔细的结果是,我难免对自己的听力产生了怀疑。还有一个结果,相较于瞿紫,杨帆这个名字实在是太普通了(我自己就认识数位杨帆,乃至如今手机通讯录里还专门区别了“江西杨帆”),这让我在很长时间莫名其妙地将这本集子记作《杨帆的阳台》,而作者,也总是在杨帆和瞿紫之间打架,最过分的是,我还会偶尔恍惚地认定与我同年成了“21世纪文学之星”的,还有一位瞿帆或者杨紫。
这不是戏言。是说,相较于杨帆对于声音的郑重,我对声音的记取,差不多就是混账的了。物理性的声音进入我们的意识,同样经过了再造,在我这里,是主观地混淆,而在杨帆那里,是主观地廓清。她令声音尖锐起来,回旋起来,犹如鸽哨。我们同样主观,但我在抹稀泥,而杨帆在抓典型;我降低了什么,而杨帆拔高了什么。长此以往,我不禁要担忧,耳鸣对于杨帆,不会是一种常态吧?
其后有了些交集,管道当然还是文学。五年之后,我们又并列坐在了那所著名的文学院里。一群“21世纪的星星”集合,彼此少辉映,彼此多嘈杂。嘈杂地谈文学,嘈杂地拉是非,既是物理性的,又是精神性的。沸腾的嘈。沸腾的杂。“耳聪”的杨帆,置身一口沸腾的大锅,将何以自处?
她把自己给关到屋子里了。
除此而外,还能怎样呢?至少,我是替她想不出其他法门的。于是,置身喧哗之外,把自己关起来,就成为了杨帆象征性的姿态。一道门就能够关得来一个清净吗?我想,也难。这个女作家,是那种能听到“头发丝发出的颤音”的人啊,她关了门,没准还得拼命地捂住耳朵,徒劳地与空气一般无处不在的喧哗做斗争。为此,她的睡眠可能受到了损害,现身人前时,脸上总是带着点儿没睡好的倦容。
世界的大门,哪儿是你想关就关得牢的。杨帆被喊出来了,委以“文娱委员”之责。尽管组织常常出人意表,但这个任命还是令我有些诧异。原来,据说杨帆上一次就读时便展现了“文娱”的才华:她在班里参演了话剧!她参演的话剧是《雷雨》!她在《雷雨》里饰演的是——繁漪!你都不能不再一次叹服组织的英明。
曹禺先生如是描述繁漪的外在形象:“脸色苍白,只有嘴唇发红”,“她的嘴角向后略弯,显了一个受压抑的女人在管制着自己”。——这不就是那个我认识的“21世纪文学之星”杨帆吗?曹禺先生如是描述繁漪的内在精神:“她也有更原始的一点野性:在她的心里,她的胆量里,她的狂热的思想里,在她莫名其妙的决断忽然来的力量里。”——乃至于,如今我“印象”杨帆,不由得也要这般去套用来想象她的精神世界。这当然没什么道理可言,可是对于一个听得到“头发丝发出的颤音”的人,你还用得着跟她讲什么道理吗?
文娱委员杨帆从她紧闭的房门出来了。她得负责操持一场书画展。我看到她在冬日里裹着形似睡衣的棉服蹲在楼道里整理那些名为“书画”的物事。她并不积极,倒也不是消极,没想着大张旗鼓,也没觉得有必要藏着掖着,“眼睛大而灰暗,沉静地灼烧”。我可不就像是看着一个繁漪吗,差不多只等着她站起来舒口气,说一声:“我简直有点喘不过气来。”那正是繁漪典型的台词,繁漪可是一出场就要嚷着“闷”的。
杨帆闷不闷?我不知道,但至少,我能确认她一定不怎么畅快。诚如贺绍俊先生指出的那样:“杨帆的优势非常突出,她有强大的感性思维,主观性很强,不满足于客观讲述一个故事。”“主观性很强”的杨帆,在这个喧哗与骚动的“客观世界”里,焉能畅快得起来?一个听得见“头发丝发出的颤音”的人,“客观世界”于她,势必形成深刻的对立。证据倒是有一个:某次我借了她一把小水果刀,借过之后,就习惯性地混账,不怎么记得归还了,她却“主观性”很强地一再向我讨要。那刀,怎么看,怎么不觉得稀罕,于是不免对她锲而不舍的追讨感到有些不能理解,觉得此人“不客观”,真的有点“不客观”。
楊帆没办法的,谁让她被上帝开了天耳。所以她只能够“非口语写作,或者叫书面语写作,她的叙述并不是直接照搬生活中的口语表达,而是经过自己的处理以后才表达出来的”,她只能够使用一种“无逻辑性的叙述逻辑”。——这些特质都是贺绍俊先生发现的,贺老真是堪比组织的英明。这些洞见我看到得晚了,早看到,断不向杨帆“逻辑性”地借刀。我是口语化的借,在她,已然是书面语的要了。
杨帆看起来似乎也没想过要找到一个办法。世界不委以她重任,她可能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捂耳朵、睡不着去了;世界委以她重任了,她也雀跃不起来,裹着睡衣履行职责罢了。不积极,也不消极,没想着要如何地追求到一个“重任”,于是,也无从抓牢好运气般的“委以”。
但杨帆并不麻木,她听得到市声如潮,甚至比他人更充分地感知着尘世的喧哗以及那喧哗的骚动之力,但她从来只擅长在如潮的市声中、在深重的噪杂里,遴选出“头发丝发出的颤音”。她忠于自己,于是经常能够令人叹息地从裹挟之力中抽身而出,保持住自己所看重的身段,就像从浑浊的力量之中扶摇而上,让市声回旋、尖锐为鸽哨;就像繁漪的那声呐喊,“我跟你说过多少遍,我不这样看,我的良心不是这样做的。”
我想,我的这番“印象”可能也大差不差。尽管我的耳朵跟杨帆的耳朵比起来差不多就像是一个摆设,但,我也在某一些时刻,侥幸地听到过“黄昏的脚步声”。
然后,市声如潮,杨帆上升获救,我等下坠沉没。
(责任编辑:丁小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