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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思凡》说起

2018-02-20赵俊

西湖 2018年12期
关键词:思凡莫干山

赵俊

读大学的时候,我曾参加过杭州很多高校组织的话剧活动。那时候,浙大有个剧社叫“黑白剧社”,他们经常会排演孟京辉的剧《思凡》。相对于学生们自己写的那些文艺腔十足的剧目,我更喜欢孟氏的。《思凡》一头一尾是中国传统戏《思凡》和《双下山》的故事,两部分中间插入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薄伽丘《十日谈》中的两个故事:小尼姑色空在仙桃庵内度日如年不堪寂寞,她思恋凡间生活逃下山来,路遇从碧桃寺下山的小和尚本无,两人产生了感情。两个青年在小客店过夜,半夜里一个青年去和主人的女儿同睡,主人的女儿又错把另一青年当作自己丈夫,险些闹出事来……如此并不相关的故事组成话剧《思凡》剧情。也许是我天生的诗人思维作祟,剧中的台词被下意识铭记,此后很多个莫名的时间节点我非常想对自己说:“为什么我要困在这里?一个没有真正自由的地方,如何能够让灵魂真正地休憩?”

我们当然应该尊重私奔的原始意义,比如我们的教科书或者宣传的时候,就会把“反抗封建礼教”这样的词语强行植入。卓文君被司马相如的才情吸引,循着琴声,和他演绎了“夜奔”的传奇。虽然后来因为司马相如要纳妾而生出怨艾,但你不能就此否认这次私奔的意义。私奔是卓文君的一小步,却是中国爱情自由的一大步。在森严的中央集权体制中,女子从没有遵循过自己心灵的声音。而这次反叛确实是被传为千古绝唱的,就好像在歌舞升平中放进《将军令》,令整个屋子充满了变奏的气息。

然而,在大部分情况下,铜墙铁壁般的礼教束缚着人们。梁山伯和祝英台其实也很想私奔,只是因为被束缚和捆绑,他们最终只能用殉情来结束自己的生命。最后传奇的炮制者们用两只蝴蝶给这个悲剧增添了一丝甜蜜,就像黑漆涂抹在祠堂森严的栏杆,在阳光下也会发光。可是他们注定不会私奔,有时候我甚至在想,祝英台其实也未必做好了殉情的准备,可能她只是想在出嫁前经过梁山伯的墓地,去祭拜一下她曾经的同窗,祭拜一下“与君分杯水”的情谊,也祭拜一下自己残留的青春,从此甘为人妻,和世上所有被剥夺爱情的青年人一样生活在阴影中,直到生命灯枯油尽。

其实在中国古代,社会的管制不是一成不变的,它也是螺旋式发展的,宽松程度也在时时刻刻发生变化。当然,这样的博弈也一直伴随着悲喜,总体而言,束缚人的一方总是能旗开得胜。《礼记》上这么说:“奔者为妾,父母国人皆贱之”、“良贱不婚”。也就是说,假如小儿女们自由恋爱受阻、相约私奔的话,则女方没有资格为妻,双方家族都只认为她不过是一个妾而已。“古代社会对于‘私奔的惩罚极其严厉,男方当事人会被氏族祠堂除名,其土地充公,人被绑到门板上,被族棍打伤甚至打死;女的要么被送回家,要么投到井里淹死。若是女方家庭好,属于大家闺秀被穷小子勾引私奔的,女方家庭则会把男方赶出势力范围。但是无论男女,当事人家庭都会在社会上觉得‘抬不起头。”当然,这大部分和我国古代的乡绅自治有着极大的关系;家族性的惩罚,其实也是某种意义上的滥用私刑。

私奔的故事曾真实发生在我的生命里。这次私奔,让我意识到自己的伪善。在我出生的那个小山村,邻居小青是个美丽的村姑。自小她就吸引了很多男生的目光,但她略显乖戾,不会完全听从家里的安排。她读初中的时候,村里来了一位乡村医生,她母亲觉得这是不可多得的乘龙快婿,于是,热情地邀请赤脚医生住进了他们家,还煞费苦心地让他和女儿住进同一个房间。虽然风言风语传遍了整个乡间,但她母亲的坦然让人震惊。也许,在那个时刻,小青看见这个年轻的刚刚从卫校毕业的医生,也曾有过少女的萌动,可是,最终,她决定逃离。那时候,我已经居住在县城,和她经年未见了。有一次,她突然跑到我的初中来找我,在学校边上的县体育中心,同學们都以为我女朋友来了。他们并不知道,这是我隔壁邻居。如果那时候我和她私奔了,或许能成为全校话题的中心。然而,她只是来找我借钱,她说,爱上了远方的一个男孩。是的,她准备逃离母亲粗暴安排的生活。可惜她的少女时代还没有“me too”运动,否则她也许并不需要这样一场私奔。

那时候的我,也没有现在这样的胆魄。说实话,在内心里我是支持她的。如果换作是我自己,也会义无反顾地离开。那时候,因为和父亲吵架,我曾离家出走数次,我一个人都能义无反顾地离开,何况是为了爱情呢?然而,我始终都无法战胜胆怯,我怕借钱给她之后,她的父母找到我的话,会毒打我一顿,最终我只能拒绝了她。看到她消失在夕阳下,我有点茫茫然:因为自己的怯弱,羞愧的虫子爬满了我周身。

后来,小青还是义无反顾地去远方找那个小伙子。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果不其然的是,她的家人几天后找到了我。我向他们叙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但他们还是不相信我的陈述。他们一直在寻找着,可她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了。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报警,那时候没有手机,网络也没有普及,人们还是靠电话联系。小青有我家的电话,他们嘱咐我,如果她来电的话,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他们。

而小青始终是命运多舛,后来,她和乡村医生离婚了。这次她没有选择私奔,长大成人之后,她已经变得独立,来自家庭的压力已经丝毫不能左右她。她终于再次获得了追求自由、幸福的权利。在前几年,她嫁给了一个比自己小好多岁的小伙子。可是,正当她准备和这个小伙子迎来爱情结晶的时候,一纸诊断书让她的人生再度蒙上阴影。罹患宫颈癌的她,切除了女人应有的器官,她变成了一个连过性生活都举步维艰的少妇。

这是一个关于私奔的忧伤的故事,这个故事里,充满了完全的悲剧色彩。这正像我曾生活的乡村,她被悲剧性的外衣裹挟而不能动弹。在那个自杀、他杀交错的年代,他们曾演绎过的故事,很快被人们所遗忘。没有人会为此流泪,这些不过是生活的调味品,仿佛为他人的平淡生活注入一点肾上腺素,而这些故事在人们的复述中经历多年依然摇曳生姿。

虽然她的故事是悲伤的,但我们也可以撷取其中值得称颂的部分:居住在莫干山区域的人们,从小就具备了私奔的因子。这是和水乡迥异的江南,为江南的柔腻、婉约增添一点纯天然的野性。文化意义上的“江南”只包含很小的区域,杭嘉湖、苏锡常、松江等地全都是平原,在丝绸的温润中长大的孩子们,是无法私奔的,地理造就的人格属性像3D打印机一样,被准备无误地打印在他们的人生里。

多年以后,我的一个同学结婚。婚礼上,她白发苍苍的父亲却一直在哭泣。他的眼泪提醒了人们,他的妻子在多年前和人私奔了。他们曾经生活在一个矿区,后来离开矿区进入城市,一切都变了。世界仿佛一下子开阔了。他的年轻的妻子抛下了孩子、丈夫,选择了和别人私奔,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我的这个初中同学,她是典型的美人胚子。颀长的双腿、粉嫩的脸颊曾无数次攻陷众多男同学梦境的城池。面对着她的时候,他们总是意乱情迷,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在她美貌的集合体中,眼睛无疑是最让人难以忘却的部分。这让我想起潘维的诗:我喜欢一个女孩的女孩部分。

而她的母亲,在少女时代就把她生下来了。你可以想见她母亲少女时的那种美,可是,她母亲就这样私奔了。从此,她的脸变得黯淡,她沉迷于言情小说而经常受到老师的苛责。这是她母亲私奔的代价,它部分摧毁了一个少女的花季。而作为代偿,她的母亲没有被邀请来参加婚礼。我们不应该用道德来讲述这一事件,但整个故事都充满了悲剧性。这里既有社会伦理的审判,又有人性的不可调和,这一事件,一直被秘密地隐藏起来,很多人都回避它。我很难说她这种一去不回的私奔和小青的短暂行为有什么区别,但至少在我的人生中,它带给我的震荡是同样地经久不息。

若干年后,整个中国都沉迷在微博之中,人的空间被无限放大了,一有风吹草动就被大众消费,尤其是那些粉丝众多的“大V”,更是牵动着亿万用户的心。而被视为严肃投资领域的“大V”王功权却在微博上当众宣布:“各位亲友,各位同事,我放弃一切,和王琴私奔了。感谢大家多年的关怀和帮助,祝大家幸福!没法面对大家的期盼和信任,没法和大家解释,也不好意思,故不告而别。叩请宽恕!功权鞠躬。”至此,私奔变成了一种娱乐性的事件,它褪去了悲剧的外衣,成为了后现代自我张扬率性潇洒的一种注解。

原来,什么都可以解构,私奔也不例外。当然,后来有很多分析人士对这次事件进行了分析,他们像股评家分析A股一样头头是道,但他们忘了一点:私奔,应该是具有私密性的。而王功权的这种行为,已经剥夺了这种私密性——与其叫“私奔”,还不如叫“公奔”。

这些年我虽然出门在外,却也经常回到莫干山参加一些活动。而如今的莫干山,遍布着风格各异的民宿,它们是很多人度假的首选。对风物、品位的执拗将无数的善男信女运送到此地,并且还诞生了一个新的名词:洋家乐。

这可以说是一次跨时代的命名,南非人高天成促成了这一名词的落地生根。他所提出的“裸心”概念,其实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私奔”。我们总是将自己的心灵囚禁,在钢筋混凝土的包围中迷失自我。这也是现代社会的困境:在都市生活的羁绊中,我们永远都是过客,没有真正的落脚点。从这个意义上而言,都市中飞翔的,都是一只只没有脚的鸟。

所以要“裸心”,那就是放下所有,不顾一切地回归到自然生活当中。以前说,我们要私奔,那肯定是要越过这些崇山峻岭,走向更广阔的远方;更为重要的是,我们还要越过心灵之山,否则,就算我们的脚踏上了别的土地,依然没有私奔成功。

这个世界颠倒过来了。那被无数人向往的都市生活,我们带领爱人想要私奔的目的地,正在成为想逃离者的聚居地,而他们的反向“私奔”正在成为现实。越来越多的人成为响应者。一个人、两个人、一群人……私奔不再是男女的专利,它正在被演绎成新的社会潮流。发轫于男女间情感的这种奔走模式,正在被新的释义所扩充。

朱锦东是民宿“莫干山居图”的主人。那里,有数万册图书供人阅览,不仅来店的客人,就是边上的村民,也常常到那里借阅。他见识过很多人放下手中的工作,只是为了到莫干山放空自己。在人工智能时代到来之后,很多人都将成为“闲人”,寻找新的生活方式,填充日益枯竭的生活。而他,在结束自己大部分的出版业务、来到莫干山做民宿之后,生活突然之间更开阔了。

在看到别人太多的故事后,他也想找回属于自己的故事。当他的前妻说,要和他最后一次跨国旅游,他想起了年轻时曾迷恋过的海明威,那个倔强的喜欢喝酒的老头,在小说里也有过温柔的时刻:他为西班牙的小镇龙达炮制了“私奔语录”,后来龙达就开始被称为“全世界最适合私奔的地方”。海明威在他的小说《死在午后》中说道:“如果你想要去西班牙度蜜月或者跟人私奔的话,龙达是最合适的地方,整个城市目之所及都是浪漫的风景……如果在龙达度蜜月或私奔都没有成功的话,那最好去巴黎,分道扬镳、另觅新欢好了。”

于是,他们带着对往日爱情的最后温存,去了那个全世界最适合私奔的小镇。那是一个梦幻般的小镇。它被白色统治着,每栋屋子都必须漆成白色,矗立于青山之巅,脚下便是如同刀砍斧削的万丈深渊,这可能是全世界最无法复制的景致。朱锦东站在老桥上,看着一栋栋楼房伫立在悬崖边,惊叹它们的坚固持久,也惊叹住在里面的人面对悬崖的胆量。是的,携手私奔而来的人还有什么值得畏惧而止步的呢?这已然是最温柔的共振。

从小镇的高处远望,农田、绿树,被天上的白云投下了一片片阴影;小路蜿蜒其间,形成一幅优美的俯视图。他们徜徉在这样的美景中,就算脑海中偶尔浮现分离的来日动向,也迅速地被白云覆盖了。

我另外一个好友钱爱康也对龙达很是迷恋。因为常年做湖笔,她去了全世界很多地方,但龙达始终是特殊的一个。她是这样描述的:“记得去龙达的那一天,寒风吹彻,头发狂飞乱舞。同行者早早走到前头,我拿出了自拍杆,用这个买了之后从没用过的自拍杆,在龙达拍了一张照片。绝壁前流连了一会儿,虽然很冷,可是居然有一朵特别艳丽的石榴花在那儿开放,有点反季节的味道。最难忘的是龙达的绝壁和小巷里的鲜花。没有看到斗牛。”

看来,龙达确实是现代人的“心灵捕手”。在告别前妻后,朱锦东一直对龙达念念不忘,一直想谋划一点什么,真正地让自己的灵魂更有趣。2017年的莫干山国际诗歌节,中外诗人都下榻“莫干山居图”。那次,诗人们见到民宿几万本书、高耸的吊顶和颇具气势的书法作品,都感叹在乡间居然有这样的去处。在祝酒词中,当晚的气氛到达了顶点,看着诗人们醉卧栏杆,朱锦东仿佛又回到了八十年代那火热的文学现场。

有一次,我和诗人李少君、潘维、李浔、沈健、石人、小雅、伏枥斋、邵小书等造访“莫干山居图”,进行了一场山水诗的对话。也许,就在那个瞬间,朱锦东心中的诗意又被彻底地点燃了。以前,他曾在文化馆工作,那时候他不但写诗,还接触过不少诗人。山水和诗意又让他重新找到了生命中的兴奋点。当晚,他就给我打了电话,说要办一个“私奔节”,特别要融合诗歌,结合包括绘画、书法、散文、戏剧等多种艺术形式,让人们的心灵来一次彻底释放。“干将、莫邪本来就是莫干山得名的原因,而‘洋家乐又让莫干山重新成为人们精神世界的目的地,我想,在中国,没有比莫干山更适合私奔的地方了。”在电话里,他的语气一改往日的恬淡,从不疾不徐变成狂风暴雨。他说,不仅要以私奔的名义办一个艺术节,还要为此建一个艺术馆。

后来,来自广州从化的民宿主胡赤骏也造访莫干山。我们在另一家民宿的主人淡水姐那里吃饭,胡赤骏听到这个创意后眼里也放出了光芒。胡赤骏是广州知名画家,也是广州美院的教授,他对当代艺术有着独到的见解。从某种程度上,我和他的艺术观有着惊人的相似。比如,我们都认为,在当下,私奔应该从原始的释义中更加扩充开去,那就是对“裸心”概念的延伸,即在当下,我们应该通过个体的解放去享受更美好的生活;在传统的家国观念的捆绑下,每个人都活得很累,“私奔”是一种真正的释放。

我为莫干山和湖庐都写了关于私奔的诗歌,这是一个楔子,也是一个宣言。“如果生活变得难以忍受,我们会想到改变我们的环境。但是,最重要和最有效的改变,即改变我们的态度,我们甚至几乎没有想到过。下决心去采取这样一个步骤,这对我们来说是太难了。”维特根斯坦如是说。尤其是对于当下的国人而言,这样的困境是更真实的存在。当发展的周期变得更短,在转型期人们心灵的反射弧就会无限地拉长。

是的,想起那些被私奔伤害的人,我们仍对他们致以敬意。后来,我又两次去湖庐,和胡赤骏商谈“私奔节”的相关事宜。我沒有想到的是,在回到广州之后,他就创作了很多关于私奔的油画。在他那些抽象的意象中,私奔的命题被再一次无限放大,在一棵红豆树下,我们喝着威士忌,关于美好生活的畅想又一次从语言和酒杯中溢出,像巴赫的《安娜玛德莲娜小步舞曲》破碎在空气中,变成泡沫,涂抹在日常社会干枯的皮肤上……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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