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绅士
2018-02-20杨帆
杨帆
这其实是我构思的一部伟大小说的标题。这也是我没有十分把握就发动观察的第一位男作家。两个未遂的概念合成起来,是可以抵消一些幻灭感的吧。在《西湖》上发过一个小辑,七年前,在那个著名的“新锐”栏目。至于这个“双重观察”栏目,一开始我心下盘算这样子你写我,我写你,不要惹出事端来。不过按我图省事的习惯,实在不愿事事周全,避开什么撇清什么,制造什么成全什么,全由别人说了算。在鲁院听谁说过一句,他是当红小生哪。派头是老大哥的派头,似乎拿的那些奖实在令他手软,或是经年打坐冥思练就一颗沉重头颅,在人前并没有力气拿捏范儿。可以说,他从来是圆润的,庄重的,俭省的,不肯铺张和冒险。玩杀人游戏,他也是充当法官角色,既可以有气无力、言简意赅地说话,又可以旁观杀人同谋间形态各异的表演。关键不必陷入杀手、无辜者和警察间的撕扯,我想这是弋舟频频充当法官的原因。仿佛他比我们老着那么一截,没有什么可以令他兴奋,算计不可以,杀戮不可以。他深谙一切规则、阴谋和秘密,言尽于小说。在那些夜晚,我们听从他字正腔圆的串词,暗自钦佩他的自我牺牲和服务精神。在做同学前,我读过弋舟的小说,见面后也严肃打量、粗略观察过,似乎有话可说。我们又有些相近处,七十年代生人,孩子都学艺术,上个月刚结束高考。都是学画出身,弃画从文,多少都有点不讲实际,顺从内心。我们人生的第一本书,是一起出的……尤其在书里,他对那些女性——茉莉、阿莫、李选、金枝(我也有个金枝)的观察,多么动人。与弋舟遥相观察,大概是可靠、体面的吧。
弋舟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2010年,作家出版社那套“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我的中篇小说集侥幸在列。当年入选的写作者中,闫文盛、弋舟、陈集益、林莉、李云雷先后加了微博或微信好友。写小说不过几年,又在小城,我没有读过他们的作品,但对他们充满了想象。“弋舟”两个字轻盈、悠远,关键“弋”字读不准,只能在暗处念。于是先挑出他小说,《我们的底牌》。在他的第一部小说集里,我没有摸到弋舟的底牌,而是收获了一种如梦似幻的气息,在残酷的战场上,这气息比硝烟珍贵。并不是荷尔蒙低贱,或是硝烟不洁,这类火焰凶猛热烈,可能烧出另一种干净。从艺术的角度看,弋舟生产的这股气流是俯视、覆盖火苗的,它不扑灭火花,也不助长气焰,而是在烈火熊熊时容人停顿,在灰烬暗淡时发人深省,在夜之将至时,于暗处重生起温煦火光。这种没有烟气的小说,没有体味的写法,在那个夏天是暗合我脾胃的。那年在微博,偶然看到作家范玮一个“说说”,他@了几位期刊编辑,讨论弋舟、我和另一位作家的小说。彼此不相识,应是刚看小说有感而发,而且发得有趣。范兄显是金庸粉,分别用武功对应我们小说,断定弋舟是一位“形意大师,形中有神,以气助力,奥妙无穷”,也提到“气”的说法。气是深不可测的,所谓无招胜有招,是指拥有气的人形同路人,往往终生技不示人。在我看来,不轻易发力、伤人的,无疑是上乘功夫。后来弋舟写出了《等深》,写出了刘晓东,我读到时感觉那股可贵的气流已凝练成冰,足以划开世态真相,化成士人的潸潸热泪。他的语言干净得近乎平淡,几乎排除了难度,对他心醉神迷的戏剧化词语很克制,结构上不玩花样,但他的力量恰在这种平易冷淡中,使得真相现形,使得牢固的秩序崩塌、消逝的事物重现。他不留恋战场,似乎不屑于搏斗。不搏斗的弋舟却带着深渊般的罪感,俨然是“70后”来历不明的标识——那一掬热泪,或许是他的底牌。
这种情景我不陌生,时常感到羞愧——并不以自身经历为依据。人们认同或排斥,很少影响到某种自我裁判。那时我们在微博互粉,没有见过,也并不交谈。记得他对我的两个点评,一次我在微博上响应捐款,说我有侠气;一次针对我某个发在大刊上的中篇,说是无效写作。那两年微博很有一些真诚声音,大约是它目前式微的原因之一。可以说我是在某些不断失踪转世的陌生人微博里,埋葬了一个愚蠢纯洁的自己。这种如梦初醒令人羞愤,那阵我关注和议论所看到的不平之事,在等待有关部门解决的希望与疑虑中,偶尔跟进个别民间捐款。事实上我不喜欢捐款,因为怜悯人是需要资格的,好在我完全出于钦佩,而向那微博主无以维生的妻儿捐钱。显然弋舟是在声援我,声援那对孤苦母子。至于那个我写的时候为里面人物哭过的小说,以及弋舟简洁的评语,令我开始追问现实与写作的关系。问题当然出在用力过度,却又不够彻底。不过写作无非是畅所欲言或欲言又止,前提是我爱我感受到的这个人间。到今天我没有问过弋舟,什么是有效的写作。我想他的有和无,来自他走过的路,总归是对另一个他的指认与判决。这样看来,不论对我肯定否定,都是充满体恤的了。
后来在青创会上见面了,一个小型饭席,店内风格有点巴洛克。窗帘很厚,大白天亮着小射灯。窄长条桌子,七八个不同年代的人坐两长排,头顶放光,脸上阴森森。这些在文字后面走出来的人,浓重华丽的墙面,石柱,构成某种讳莫如深的宗教氛围。正值秋天,他那天的着装是中式的,发型是类似僧人的平头,一颗圆润、沉重的头颅。他端酒杯的手肘,说的几句话,在空气中划过的弧度,以及酒后行走的步态,同他在小说中的笔法一样有着太极八卦之圆。以上是我事后总结的,我不能说他是在座最引人注目的人。当时全程在听一个“50后”同一个“80后”辩论某个文学观点,据理力争,也不指望达成共识。几个“70后”在观战,不助阵,不碰杯。弋舟喝下的酒像是化作了气体,这个保持中式沉默的人,发散出某种抑郁之气。
在鲁院他喜欢戴有檐帽子,干练帅气,他当然喜欢这种利索,但他主要不想你注视他的眼睛。他称得上慈眉善目,偶尔雌雄同体。我是说,他既能写男人,也能写女人。他身上没有搏斗的痕迹,仿佛应承下一切。他遵循自然节律、社会规则,厌恶与天地万物背离的厮杀。或者他也害怕。他的世故没有腥味,你看不出他的洁癖,但知道就在某刻混乱中。他写性,写罪恶,笔下散出米汤的热气与清冽雪气。他关注季节,查阅旧历,对窗外风云与热浪视而不见。他并不避世,不追求扬尘而去的洒脱,他用无辜而通透的目光注视人世,目光里既有一个小孩,也有一个老人。这两个人在日夜之间更替,犹如美人和巫婆轮流出现在一个新娘身上。厌世,怀旧,惜取,悔过,那些情感潮汐匍匐于日复一日前行中。无数的羞耻的黑夜。他凝望深渊,对酒当歌;他热泪盈眶,以一种士人的谦卑有礼,领受他人的痛楚。
眼泪之说并非空穴来风,也不仅仅是从他作品中得来的意象,比如说爱流泪的马领很可能是接近他本人的角色——我见过他一边唱歌一边流泪,在杀人之后,在喝过酒后。回顾他作品里这类隐喻,唐树科的斜眼,周又坚的癫痫,马领的跛足,劉晓东的失声,无不令人心碎,这里面其实包含了那个珍贵的过程,也是失败的过程——知识分子与现实剧烈碰撞之下的现场,无疑是那个“夜雾未散,世界如同凝固于时间之外的远古荒原”。这个荒原是弋舟小说的背景,也是他披荆斩棘势必解决的任务。刘晓东应声而来,他穿透雾霾,融化坚冰,用碰壁者的勇气对抗无边的虚无。斜眼、跛足和失声,被描述惨烈到好笑的程度,并没有让我联想到阿Q或某人变的虫豸。弋舟手下是有情的,彬彬有礼,并不真心讽刺我们的同类。大概是,七十年代生人惯于自省,青黄不接的信靠,昼伏夜出的罪感,使得我们保守自持。然而,放得开的,放得更开。因为抵受不住那份重量,往下堕的,是本能要挣扎的。姿势、路径的选择,让一部分成了野兽派,一部分成了飞鸟族。而弋舟在水中,在天与地、新与旧、东与西、现代与传统、个人与集体等对立中安之若素。一切有分寸,有来历,有归宿。他的笔在呈现人的困境中,维护人的尊严。常常是守住了笔下人的尊严,也就守住了作者的体面。
弋舟说,旧事已过,一切是新的了。这是他的微信签名。这样做的原因可能在于,他走不出那一场旧事。他需要对自身作出一个警告,一个展望。面死而生,生而体面,难道不是另一种英雄主义。他一眼看穿了人世的荒谬——在时间的战场上,赢是不可能的,但求不要输得没有尊严。弋舟是体面的,包括他的抑郁症,无非是对他人的宽慈,对自己的追击——他在杀人游戏后痛饮白酒,同他的兄弟合唱起上世纪九十年代歌曲并泪流满面,他收集不同笔法的临江仙,他的酒量,他宿舍窗台上三朵沉重绚烂的向日葵,都在讲述同一个弋舟——他的沉默与深情是有据可查的,另有出路,他从未放弃自救与救人。他终将把苦熬成善,熬成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