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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过去

2018-02-20梅苏苏

西湖 2018年12期
关键词:三毛吉他母亲

梅苏苏

况往来

我们坐在卫校那间推开窗只能望见一片小小杉树林的教室,一边嗑着葵花子,一边唾沫四溅地谈着关于理想关于未来的话题。而卫校那具标识性的骨架就静静地站在讲台左方,阳光将他空洞洞的眼眶以及骨骼间的每一个细小空隙都填得满满当当,周身明媚发亮,因此,它看上去一点不令人恐怖生畏。它的嘴巴张开着,露出洁白的上齿,像极了正在开怀大笑。一个正当壮年的男人。

我说,我的未来里一定要有草原,要有沙漠,我要带着我的吉他,走遍世界每一个角落。“我希望我的生活永远像风一样自由,像云一样高高凌驾于一切之上。”

“那么,你是想做三毛第二了?”美华偏着头问我。

“三毛是三毛,我是我!我可不要做谁的第二。再说,我也不喜欢三毛。因为她长得不好看,像巫婆似的。”我连连摇头。

听我这样说,对三毛无限崇拜的美华就闭上嘴巴,不再言语了。她从来都是这样,心里再生气,也绝对不会跟谁起口舌之争;对我,更是以姐姐的心态予我一味的忍让和包容。

中专三年,我们几乎整天黏糊在一起,同进同出,如影随形。她的家就在学校附近。很多个傍晚,我们上完最后一节课,便手牵手地往她家赶,一路说说笑笑,调侃解剖老师不标准的普通话,戏谑长成那样的语文老师竟然能找到那么好看的女朋友,当然,也少不了对几位临床老师品头论足。那时,已经穿上白大褂正儿八经救死扶伤的他们,在我们眼里等同于神明,可他们的课实在讲得不怎么样。

美华家的房子,四合院式的,中间还有个大大的天井。夏天,左邻右舍的女人们在天井里一边洗衣服或者淘米洗菜,一边闲聊。冬天,则围坐在那里编织毛衣、晒太阳。厚厚的石板油润光洁,石缝间这里一棵那里一棵的小草兀自生长着。在那儿,我度过了无数快乐的时光。

我并非热烈的三毛迷,可这不妨碍我对《橄榄树》的钟爱。我一遍遍地弹着它,偶尔在学校的小杉树林里,但更多地,是在我们317寝室。我从来不指望自己能当上个优秀的吉他手,但我第一次见到侯德健抱着吉他在舞台上自弹自唱,我承认我就一下子被这种乐器彻底俘虏了。吉他的声音其实并不比萨克斯或者小提琴美妙多少,可是那种能够自弹自唱、无比洒脱自由的形式真的让我无法控制地渴望拥有它。我大概节衣缩食了三个月,得到了一把吉他,然后又死皮赖脸地跟在那个医大学生后面整整两星期,才让他不情不愿地收了我为徒。师傅教了我两个半月,他老是骂我是天底下最笨的女孩子,根本没有音乐细胞。不过在三个半月中我师傅还是把他所有的看家本领都慷慨地传授给了我。我曾经能够非常娴熟地弹出几十首吉他曲子。但我最爱的还是《橄榄树》。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橄榄树……”安静地坐着,安静地弹着,安静地唱着,而美华,通常就带着一本书,陪在边上很安静地聆听着。

毕业时,邻铺同学阿静送我一句留言,说,草原和沙漠都离我们太遥远,但希望你的吉他会永远带在身边。

二十年后的某个夜晚,当我重读这行文字,并试图从这文字里搜寻旧日的情景,却仿佛已是隔世的传说。

我丢了我的吉他,丢在连我自己都不清楚的时间、地点。追究遗失的过程已经毫无意义,我只知道今天我不会再弹一首吉他曲子了,甚至连最简单的单音都不能正确奏响。这把曾经让我如此眷爱的乐器,它就像青春的一个影子,随着青春的消逝而消逝了。

那天,去看阿静,我已经整整十八年没见过她。这以前,我曾无数次想象我们重逢的场面,我想象她会取笑我,笑我那么轻易地就丢了我的吉他。笑完后,我想象她还会以非常骄傲的口气告诉我,这么多年来,她可是把她心爱的《红楼梦》一直带在身边的,尽管为了它,她疯过,在清醒后也依然受着“疯子”的待遇。我很想当面问问她,从《红楼梦》里,究竟看到了什么,以至痴迷如此?爱情的美?人生的悲凉?抑或,莫名其妙就是一种缘?

然而,阿静不会再取笑我,也不会回答我任何问题了。她静静地躺在一块门板上,脸色雪白如纸,身体比冰还冷。静死了,在三十六岁的盛年里,在我们都还没有任何的心理准备面对死亡时,静就那样走了。听她那位在厂里上班、看上去老实异常的丈夫说,那天晚饭后,静像往常一样出去散步,走到她家附近的工地时,不小心碰倒了一块水泥预制板,然后那几百斤重的东西生生把她的心脏压碎了,当场命丧黄泉。

我们都去了。这也是毕业后,我们全班同学第一次这样齐刷刷地聚会。看着躺在门板上的静,我们的眼泪流了一次又一次。好不容易止住了,回身看到她那个尚在学步的孩子,眼泪无法控制地又一次下来。

“根本来不及送到医院救治,就那么一点点时间,人就没了……”静的丈夫只是向我们反复唠叨这一句。忧伤无以表达,痛彻心扉的无力、无助和困惑感,同样无以表达。突如其来的巨大变故前,这个可怜的男人,完全成了祥林嫂。

但一切,还是过去了。这以后十几年,我们再次如远去黄鹤,各忙各的人生大事:子女升学,职称升迁,房子,车子,票子,等等,为所谓“更美好的生活”,大家相忘于江湖。偶有联系,也只限于小范围的几个人。

静,连同她留下的那个孩子,我们都慢慢淡忘了。

在一众同学中,我可能是那个最不安分的人。十几年里,我从这座城市到那座城市,从一个职业换到另一个职业。在别人看来,仿佛还像个追梦少年,身体里依然残留着一点年少时的狂妄和不羁。

然而,我自己知道,相较于他人,我其实更像一株浮萍,被生活中的种种偶然裹挟着,从这里漂到那里,又從那里漂到这里;一切都非自己选择,纯粹是被动地改变。缺乏明确的目标,也没有特别强烈的诉求,在哪里,无非是地方换了,岗位换了,仅仅是看起来有点不一样而已。至于年少时心里头的那种灼灼的光亮,哪里还能找到一丝半丝的踪影?

前一阵子整理相册,翻到卫校同学的毕业合照,那样清澈的眼神,那样傻呵呵而美好的笑容,有“今夕何夕”的恍惚。于是,特别想跟同学联系,更想问问美华,不知道这么多年后,她是否还喜欢三毛?是否还记得那具周身沐浴在阳光里的明媚骨架?另外,她那个四合院式的老屋,连同我在她家骗吃骗喝的过往,是否还偶尔出现在她梦里?

可是,什么也没问。十几年前,她举家远涉重洋,定居在了异国他乡。一去他国两重天,好多旧事、旧情、旧时光,慢慢地,也都走得很远了。问与不问,似乎都不再有什么意义。

回望过去,常会想起两句诗,一句是:回顾所来径,苍茫掩翠微。还有一句是: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片段

我发现要恰如其分地表现一刹那的那种颤栗、那种动了感情的碰撞,真是最为困难……

——纳博科夫

此刻,我想起了那个夏天的傍晚。在山里,在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雨过后。年幼的妹妹在公路上玩耍,接着,一辆疾驰过来的自行车将她撞翻在地,而后,骑车的女人开始惊慌失措地逃逸,再而后,是二伯挥舞着镰刀一路追赶……接下来,是全村人愤怒的脸,是肇事女人坐在公路上哀哀哭泣的场景;最后出现的,是一辆双轮车,车上躺着妹妹和母亲,父亲一路小跑着将车子拉出了村子。暮色渐浓。

还想起了满田野的紫云英,大片大片望不到边似的。小伙伴们一字形地走在花海中间的田埂上,每个人背个竹筐。阿琴穿着她哥哥的衣服,小莲的裤子膝盖那里贴了两块补丁,她的头发又被她母亲剪成了“马桶盖”。满满的一竹筐猪草让我们不得不佝偻着身子。我们一颠一颠依然走得很快。天很蓝,犹如清水洗过,脚下的泥土闪着黑黝黝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好闻的青草味道。还有几头水牛,它们正在不远处的小溪边低头吃草。

和这些画面同时来临的,还有满天星斗下的公路,公路两边一字排开的竹榻、竹椅,奶奶的大蒲扇,德爷爷没完没了的“山海经”,母亲绞尽脑汁为我和妹妹翻出来的傻瓜故事,以及大伯那些不知道哪儿听来、一个比一个惊悚的鬼故事。另外,小小的、一闪一闪的萤火虫,很多很多,低低地飞舞在草丛间、路面上;而对面的山峦黝黑起伏,深不可测。

一条竹叶青蛇在我们纳凉的时候,突然从身边的苦楝树上掉到脚边;黄鼠狼悄悄潜入村庄,带走了丫头家鸡窝里那只最漂亮的老母鸡;隔壁婶婶傍晚上山,不料遭遇“鬼打墙”,村民们打着火把满山寻找……

一个片段,又一个片段;一个点,又一个点,在时间拿走了几乎所有的关联词以后,它们都成了一些极有深意的中心语句,但无法提炼到更高的高度。只是片段,只是点,可以任意切割,也可以让我一次次重新排列组合。

对回忆的迷恋往往源于此,以现有的经验和情感重塑、再造一个过去的世界。

母亲在厨房里忙碌。这二十多年里,母亲似乎一直在厨房里忙碌。她仔细地切着韭菜、肉,还有老姜,神情专注,动作一丝不苟,像个精益求精的工匠。她要回家几天,所以给我准备一点饺子。母亲的耳鸣近来愈发严重,她说每天耳朵里都像在打雷。但厨房里的母亲,还是一副神定气闲的模样。

母亲不知道任何艺术家,在我如雷贯耳的一些名字,于她全是遥远的、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她对他们毫无兴趣。她只叫得出身边熟悉的人的名字。直到五十多岁,她才有机会到北京旅游了几天。作为中国人,她觉得去过一趟北京,已经足够满足。自那以后,让她再去哪里游山玩水,她都觉得太过奢侈。母亲的世界,只限于她的视力范围。

春天到了,母亲最盼望的就是回到山里住一段时间。上山挖毛笋,到老家最高的那座五塘山顶上的大平地摘点野茶;每天流一身汗,然后在山中铁制的浴汤缸里舒舒服服泡个澡。这是她最向往的事。她的欲望总是那样简单,或者说,身为没有文化没有工作的农村妇女,栖身于城市,她从来不敢有过多的欲望。

有一张合影,母亲二十岁,我一周岁。她抱着我,两根乌油油的大辫子甩在胸前。面孔饱满,一双眼睛明亮清澈。这张定格了母亲青春的合影,总是让我惆怅莫名,因为那样明媚鲜亮的母亲再也回不来了。母亲老了,额头上爬满皱纹,满头乌丝早已变成花白,就像叶片即将落尽的一株晚秋时节的老树。她的青春故事、青春心情,都悄无声息地淹没在了那一个个水一般流逝的日子里。

母亲很唠叨,但唠叨的都是与我们有关的事,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孩子。而对于她自己的故事,比如童年的忧伤、青春时的爱情,还有年轻时到处打短工的日子,以及在山里独自守着两个孩子度过的一个个寂寞艰辛之夜……一切的一切,母亲都深深地将它埋进了记忆,如同尘封多年的深井,再不见丝毫波澜。

偶尔,她会坐在夕阳下,静静地发呆,那一刻,我总是忍不住猜测,母亲是不是在回忆她的过往?那么,留在她记忆筛网上的片段,又究竟是些什么?在经过了大半辈子的人生后,那些曾经的苦乐哀痛是变得清淡了,还是依然刺痛着她的心胸?

但母亲不主动说,我就不问。

一个人,一个世界。无论说出来,不说出来,都有其自有的斑斓和宏阔。有时候,不说,是一种表达,而不问,也是一种表达。

我只要知道,人生于我,于母亲,于任何人,都是一本浩瀚的书,不缺苦痛挣扎,不缺阴晴圆缺,我们所要做的,就是对彼此的珍惜和爱怜,就足够了。

“我发现要恰如其分地表现一刹那的那种颤栗、那种动了感情的碰撞,真是最为困难……”(纳博科夫《洛丽塔》)这话用在此刻,最是恰切。本来,这篇文章是为了完成一次命题作业。然而,写着写着,思维发生了偏差,所有的文字也都不再受自己控制,它成了一匹野马。而在它自由的驰骋里,我感觉到了一种闪闪发亮的东西,类似于星光,类似于一双眼睛,它在冥冥中指引着方向。而这,使我万分惊喜,仿佛突然顿悟到了什么。

风吹着吹着,有时就下起了雨。如同回忆,如同写作。

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在魔法学校学习魔法的孩子,拿着笔,闭起眼睛,怯怯地说:过去是一個空间,它比时间更古老……它不会变……它不会变……它不会变……当我说到第三遍的时候,它真的不会变了——一切,都静静地站在那里,一转身,就可以看见,并可以真实触摸。

(责任编辑:钱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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