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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特征
——基于马克思“资本批判”的原初语境

2018-02-19

学习与探索 2018年3期
关键词:历史唯物主义马克思哲学

胡 刘

(西南大学a.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中心;b.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所,重庆400715)

近年来,历史唯物主义再度受到学界的高度关注,有关历史唯物主义的学科性质、理论定位和基本特征成为讨论的热点。这其实是关涉如何看待历史唯物主义实质的问题。而要准确把握历史唯物主义的实质,则必须要以对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主题及其原初语境的真切把握为前提,因为历史唯物主义是在探讨和回答其理论主题的原初语境中得以生成和呈现的。因此,对历史唯物主义基本特征的分析和阐释,也必须以对历史唯物主义探讨和回答其理论主题的原初语境的准确把握为基础。但是,迄今人们对历史唯物主义基本特征的阐释,似乎并没有真正做到这一点。本文旨在尝试联系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主题及其探讨和回答的原初语境,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特征进行初步的分析与探讨。

一、对历史唯物主义基本特征阐释思路的检视

对历史唯物主义基本特征的分析和把握,是历史唯物主义研究的重要内容。随着历史唯物主义研究的推进,人们对历史唯物主义基本特征的分析和阐释也在不断走向深入。但是,迄今为止,历史唯物主义基本特征的既有阐释仍然主要止于形式层面的概括,而未深入到其内容深处加以提炼,致使历史唯物主义的面貌变得似乎更加晦暗不清了。究其深层根源,在于既有阐释思路偏离或者说未能有效切中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主题及其探讨和回答的原初语境。因此,重返历史唯物主义探讨和回答其理论主题的原初语境,已成为推进对历史唯物主义基本特征科学阐释的逻辑前提。

学界对历史唯物主义基本特征的阐释,大致形成了三种较为流行且纷争不断的基本思路:一种为“推广论”思路,将马克思主义哲学看作是用唯物主义改造唯心主义、用辩证法改造形而上学而形成的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并据此将历史唯物主义看作运用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研究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一般规律与趋势的成果,进而从唯物主义和辩证法两个维度去提炼和概括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特征。另一种是“实证论”思路,将马克思主义哲学看作彻底拒斥形而上学问题的科学世界观,并据此将历史唯物主义看作以自然科学的精确性去描述和揭示人类历史过程及其一般规律和趋势的历史科学理论,进而从经验实证维度去理解和把握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特征。还有一种是“超越论”思路,将历史唯物主义看作马克思主义哲学本身,并据此将历史唯物主义看作彻底超越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两种基本哲学形态以及全部历史哲学思维架构,转而以实践或人的存在方式为逻辑前提和思维依据去把握人类世界的发展规律和趋势以及人的生存境遇及其实践的哲学或生活哲学,进而从实践或生活维度去揭示和阐释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特征。

应该承认,这三种思路的探讨与纷争的确从马克思主义哲学变革角度界划了历史唯物主义与传统哲学的区别,并由此激活和推进了人们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学科性质、理论定位及其相关重大问题等关涉历史唯物主义实质的阐释和研究。具体地说,思路一是通过阐明辩证唯物主义构成历史唯物主义的前提,不仅凸显了历史唯物主义所蕴含的唯物主义立场和辩证思维方法,而且由此彰显了历史唯物主义独特的“哲学”性质及其以社会历史发展过程的一般规律与趋势为研究对象的理论定位;思路二是通过阐明历史唯物主义的经验基础及其历史研究方法与思辨哲学方法的根本区别,不仅凸显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客观性和实证性内容,而且由此展示了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性质及其依据客观事实揭示历史发展一般规律和趋势的理论定位;思路三是通过阐明历史唯物主义作为整个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重要内容及其与传统哲学及历史哲学思维架构相区别的逻辑前提和思维依据,不仅突出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实践根基和人本旨趣,而且由此展示了历史唯物主义作为社会批判理论的学科性质与理论定位。可以说,这三种思路基本体现了我国历史唯物主义研究和阐释的状况。

但是,这三种思路对历史唯物主义基本特征的阐释仅仅止于形式层面,而未深入到其内容深处,即几乎均未从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主题及其探讨和回答的原初语境去看待和把握历史唯物主义的学科性质、理论定位及其相关重大问题,从而错失了历史唯物主义与剩余价值学说构成作为一个“艺术的整体”的“历史科学”所蕴含的深刻内涵,即历史唯物主义是在由马克思毕其一生展开的“资本批判”所构成的原初语境中探寻人类历史发展一般规律与趋势而得以生成与呈现的一种全新历史哲学形态[1]。思路一是将马克思主义哲学变革及其开辟的理论道路归结为“从哲学到哲学”——用费尔巴哈唯物主义改造或颠倒黑格尔的唯心主义辩证法创立辩证唯物主义,再用辩证唯物主义研究社会历史创立历史唯物主义——的纯粹逻辑演绎,不仅割裂了马克思视作一个“艺术的整体”的“两个伟大发现”的内在统一关系,而且把历史唯物主义变成了外在于马克思的“资本批判”而具有纯粹独立哲学外观的抽象公式。思路二是将马克思主义哲学变革及其开辟的理论道路归结为用实证历史科学取代或“消灭哲学”,即用经验自然科学方法清除历史观中的黑格尔辩证法痕迹,并由此去描述和分析说明社会历史过程,这不仅未能识别到马克思的“资本批判”所赋予历史唯物主义的独特“哲学”性质,而且将历史唯物主义变成了机械地解释和说明全部历史的抽象自然科学公式。思路三是将马克思主义哲学变革及其开辟的理论道路归结为用“实践”超越“精神”与“物质”二元对立,并以“实践”为逻辑起点和中介去理解整个世界和人类历史过程,不仅把“实践”变成了一个超越于“资本批判”之上的纯粹形而上学范畴,而且把历史唯物主义变成了一种非历史的社会批判理论。总之,三种流行思路都忽略了马克思的“资本批判”对于历史唯物主义内容的生成和呈现的决定性意义,而只是局限于从现代学科分化意义的“哲学”或“科学”的形式上去看待和把握历史唯物主义及其基本特征,以至于最后都陷入了把历史唯物主义变成“超历史”或“非历史”的抽象公式的窠臼。

其实,任何哲学的基本特征都是由其理论主题及其探讨和回答的原初语境所决定的,因为理论主题是理论内容展开的纲领、前提和出发点,并内在地规定着自身的基本立场、观点和方法,进而决定着其致思的趋向和思考问题的方式,即理论道路;同时,它又作为一种思想逻辑的内在结构,即理论视域,深藏于哲学理论自身的内容与体系之中,潜移默化地支配着其对具体问题的阐释。质言之,哲学的理论主题及其具体探讨和回答的理论道路与理论视域所构成的原初语境,内在地规定着哲学的精神实质及其理论面貌。因此,把握一种哲学的理论主题及其具体探讨和回答的原初语境,对于透彻地理解该哲学的实质及其基本特征至关重要。历史唯物主义亦是如此,对其基本特征的分析和把握,必须联系其理论主题及其探讨和回答的原初语境来进行。

而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主题及其具体探讨和回答的原初语境,也就是马克思在其哲学变革中所确立的理论主题以及为解答这一主题所开辟的独特理论道路和理论视域。马克思恩格斯指出:“一切划时代的体系的真正的内容都是由于产生这些体系的那个时期的需要而形成起来的。”[2]544所谓一个时代的迫切需要,也就构成了该时代需要解决的迫切问题。而马克思创立历史唯物主义时代需要解决的迫切问题,就是如何现实地超越资本对广大无产阶级和人类的“抽象统治”,即探明和发掘实现现代无产阶级和人类自由解放的基本过程和道路。因此,揭露和破除覆盖或附着在现代性展开过程中的理性形而上学神话,洞察资本逻辑的内在矛盾,探明现代资本主义社会运动的特殊规律,从而以概念逻辑的方式揭示和阐明现实地解决“资本主义向何处去”或“现代无产阶级和人类的自由解放何以可能”这一现实历史问题的一般过程、规律与路径,就构成为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主题。这一理论主题关涉到对社会历史总体及其构成的复杂因素及其关系的分析和认识。因此,打破哲学与其他学科之间壁垒森严的学科界限,通过展开哲学、历史学、经济学等多学科交织的“超学科”研究,即以“资本批判”为轴心的理论道路和理论视域来探讨和回答其理论主题,就构成为历史唯物主义内容体系得以生成和呈现的原初语境。也就是说,历史唯物主义的创立和完善,既不是针对哲学史内部的“理论空白”而展开纯粹概念逻辑演绎意义上的哲学变革,也不是对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作纯粹实证科学意义的理论分析,而是在以“资本批判”为轴心的理论道路和理论视域中探讨、论证“资本主义向何处去”或“现代无产阶级和人类的自由解放何以可能”这一现实历史课题的一种新的“哲学实践”(阿尔都塞语)。换言之,历史唯物主义内容体系的生成和呈现,既不是“从哲学到哲学”的纯粹概念逻辑演绎,也不是对历史经验事实展开纯粹实证科学的分析和概括,而是借助对理论和现实的历史生成性总体批判去发掘和探索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特殊运动规律,并由此揭示人类历史发展的一般规律和趋势。总之,历史唯物主义实质上是基于“资本批判”的理论道路和理论视域去探讨和回答其理论主题、进而从历史发展规律和趋势的高度为现代无产阶级和人类现实地超越资本的“抽象统治”提供理论武器和方法论指南的一种全新的历史哲学形态。

显然,重返马克思具体探讨和解答“资本主义向何处去”或“现代无产阶级和人类的自由解放何以可能”这一现实历史课题的原初语境——“资本批判”,就是从马克思“两个伟大发现”构成一个“艺术的整体”的高度,把历史唯物主义与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统一起来,从而将历史唯物主看作一种完全区别于传统思辨历史哲学的“历史科学”,也就是作为现代无产阶级和人类现实地超越资本的“抽象统治”的理论武器和方法论指南的全新历史哲学,是正确阐释历史唯物主义及其基本特征的逻辑前提。可以说,只有基于“资本批判”这一前提,才能真正推进历史唯物主义的当代阐释。

二、客观性原则与主体性原则的统一

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主题及其具体探讨和回答的原初语境表明,历史唯物主义既是揭示社会历史本质及其发展规律与趋势的理论,又是关于无产阶级和人类自由解放的学说,它必然从理论上将实践的观点作为首要的基本观点。因为实践活动作为人的根本存在方式,不仅规定着人的基本生存状况,而且是社会历史存在和发展的基础,它是与社会历史本质及其发展过程、与人类自由解放的具体实现直接联系在一起的。因此,历史唯物主义对社会历史本质及其发展规律与趋势的揭示,就是对人类实践活动的基本规律与趋势的发掘和阐释,而且始终是为其强调通过改变现实世界的物质生产实践来实现现代无产阶级与人类自由解放的“历史任务”服务的。质言之,历史唯物主义从“现实的个人”的物质生产实践出发去审视和看待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也就是把社会历史发展过程“当作实践去理解”,即“从主体方面去理解”[3]54,从而实现了对历史本质的理解和把握的客观性原则与主体性原则的内在统一。

传统哲学对历史的认识和理解主要有两种倾向:一种是把历史归结为“物质”世界或自然界的演进或进化过程,另一种是把历史归结为某种实体或“精神”的有目的展开或过程。前者在费尔巴哈那里表现得淋漓尽致,后者在黑格尔那里表现得尤为突出。这两种倾向虽然结论不同,但其结果却是一致的:它们都将历史的真正主体——“现实的个人”,即从事社会物质生产的个人,从历史中剥离掉,从而不去“想象某种”现实的历史,而只是“现实地想象”某种历史,以致最终都陷入唯心史观。究其原因,就在于他们不知道、不了解人类实践活动在历史中及其对于历史认识的意义。可以说,正是这两种倾向惊人一致的根本缺陷促使马克思意识到:考察和认识、理解历史现象的深层根据和基础只能到“人的实践中以及对这个实践的理解中”去寻找和发掘。“凡是把理论引向神秘主义的神秘东西,都能在人的实践中以及对这个实践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决。”[3]56这样一来,历史唯物主义也就把历史理解为“人的实践以及对这个实践的理解”的时间性展开与空间性拓展的统一,而“实践”也就被确立为其考察历史的出发点和切入点。

其实,历史唯物主义把“实践”确立为考察历史的出发点和切入点就是要借助对实践观的阐发来审视各种社会历史问题,并由此创立解开“历史之谜”的新历史哲学。按照马克思的观点,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整个人类历史无非是人类劳动实践的展开过程,即自然界对于人来说的不断生成过程:这一过程既不同于自然界的自在演进过程、也不同于某种实体或“精神”的一般发展过程,因为实践不仅使人从自然界中独立出来而且还构筑并推动着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以及人与其意识的关系的不断变革,从而创造并推动着“历史”的发展。正是在此意义上,马克思指出,“任何历史记载”都应当从自然界“在历史进程中由于人们的活动而发生的变更出发”[3]67。总之,把历史当作实践去理解,也就意味着从实践活动的客观性与主体性的内在统一去审视各种社会历史问题。

首先,把历史当作实践去理解,意味着承认和强调历史过程及其规律的客观性,因为实践活动主要体现为客观的物质生产活动。按照马克思的观点,物质生产活动作为人与自然界之间的物质变换过程,是人类社会存在和发展的永恒的自然必然性。更重要的是,基于实践的人与自然关系的展开,也就是与之相应的社会关系——生产关系和交往形式的形成发展过程。这种生产关系和交往形式反过来又规定人与自然关系的展开,因而人类社会存在的自然必然性本质上是一种历史性的自然必然性。然而,人与自然的关系以及人与人之间的生产关系和交往形式,都是在人类物质生产活动过程中不断生成的客观联系。物质生产活动既受这些关系形式的制约,又不断改变着这些关系形式,即人与周围世界的客观联系及其发展。也就是说,人及其创造的社会历史存在都是由物质生产活动创造和规定的,而且每一代人展开实践活动条件和周围环境都由上一代人的实践活动结果预先规定,并通过自身的实践活动扬弃这些结果,创造和规定下一代人的实践活动前提。质言之,人创造环境,环境也创造人。“历史不外是各个世代的依次交替。每一代都利用以前各代遗留下来的材料、资金和生产力;由于这个缘故,每一代一方面在完全改变了的环境下继续从事所继承的活动,另一方面又通过完全改变了的活动来变更旧的环境。”[3]88因此,历史在其本质上是以人的客观物质生产活动为基础的生产力及其与之相联系的生产关系形式的生产与再生产过程。正是在此意义上,马克思指出“社会经济形态的发展是一种自然历史过程”[4]12,这既是马克思通过系统解剖现代资本主义生产和再生产过程对社会历史发展规律尤其是社会形态依次更替规律的深刻把握,也是马克思对社会历史规律客观性的理论指认。但需要指出的是,承认和强调历史现象的规律性,并不一定能够保证承认历史规律的客观性。例如,“主观主义者虽然承认历史现象的规律性,但不能把这些现象的演进看作自然历史过程,这是因为他们只限于指出人的社会思想和目的,而不善于把这些思想和目的归结于物质的社会关系。”[3]9而历史唯物主义之所以能坚持承认和强调历史规律的客观性,主要在于它始终从实践出发并抓住生产关系以及生产方式的内在矛盾运动来分析把握社会历史发展过程的本质,即将“一种历史生产形式的矛盾的发展”看作“这种形式瓦解和改造的唯一的历史道路”[4]535。显然,从实践观点去把握和理解社会历史的本质及其规律,是历史唯物主义坚持和贯彻历史认识和理解的客观性原则的重要保证。

其次,把历史当作实践去理解,同时也意味着承认和强调历史过程及其规律的主体性。因为实践是人的实践,人是实践的人;实践的人不仅是一个被动的存在,而且是一个能动的自我创造性存在。因此,把历史当作实践去理解,也就是要求从主体方面去理解历史。而从主体方面去看待和理解的历史,既不是把历史看作自然世界自在延续的结果,也不是把历史看作某种神秘的实体或“精神”的目的的逻辑展开,而是把历史看作“现实的个人”通过劳动实践实现自我的解放和发展的过程。虽然人作为自然界长期发展的产物,其活动必须以自然为前提和条件,但人的活动总是按照自身的目的和需要展开,以至于人不仅生活和活动于一定社会关系之中,而且不断地变革和创造着新的社会关系形式。质言之,人既是历史的“剧作者”,又是历史的“剧中人”。因此,社会历史形式的变革和更迭过程,也就是环境的改变与人的活动和自我改变趋于一致的过程,即人类借以实现自我解放和发展的形态更迭过程。马克思指出:“人们的社会历史始终只是他们的个体发展的历史,而不管他们是否意识到这一点。他们的物质关系形成他们的一切关系的基础。这些物质关系不过是他们的物质的和个体的活动所借以实现的必然形式罢了。”[5]人的自我解放和发展始终是历史过程及其规律的主体性维度。但是,这一主体性维度不能离开社会物质生产实践及其创造的社会形式而从纯粹个人的主观需要、意识或某种精神实体的规定层面去理解,而是必须从社会物质生产实践主体的层面去理解。正因为如此,马克思又把“处在现实的、可以通过经验观察到的、在一定条件下进行的发展过程中的人”[3]73,即“现实中的个人”,作为其考察历史的前提。可见,以“现实中的个人”的发展为历史发展的主线,从而在历史考察中坚持和贯彻主体性原则,是历史唯物主义的鲜明特征。

综上所述,历史唯物主义通过把社会历史发展理解为人类实践活动的展开过程,既承认和强调历史发展过程及其规律的客观性,又承认和强调历史发展过程及其规律的主体性,从而在实践基础上实现了对历史本质理解的客观性原则与主体性原则的内在统一。而这正是历史唯物主义与传统思辨历史哲学区别开来的首要特征。

三、历史总体性原则与物质生产主导性原则的统一

历史唯物主义把历史看作“人的实践以及对这个实践的理解”的时间性展开与空间性拓展的统一,并把物质生产实践看作历史发展的决定性基础,从而实现了历史总体性原则与物质生产主导性原则的统一。

历史唯物主义并未研究整个历史过程,但却实现了对历史的总体性把握。然而,与黑格尔用“理性”的总体性来统领历史不同,马克思用“实践”的总体性来描述和概括历史。值得注意的是,马克思绝不是在与黑格尔同样的逻辑系统中玩置换概念术语的游戏。因为黑格尔的理性总体是历史目的论意义的,旨在强调理性逻辑总体对现实历史过程的预成性规定;而马克思的实践总体性则是历史生成论意义的,旨在表明和揭示以社会分工形式展开的各种实践活动及其创造并依附的各种社会关系的内在联系,从而基于对最发达、最复杂的社会生产组织形式所构成的“关系性总体”即作为历史“现在”的社会关系总体的分析批判,实现对历史从“过去”到“现在”再到“未来”的“过程性总体”的科学认识。诚如卢卡奇所指出的,马克思把“具体的总体”辩证法引入对孤立、偶然地出现的各种历史现象和事件的考察之中,而且“只有在这种把社会生活中的孤立事实作为历史发展的环节并把它们归结一个总体的情况下,对事实的认识才能成为对现实的认识”[6]56。但是,卢卡奇退回到黑格尔意义上理解马克思的历史总体性原则却是错误的。正如他后来回忆所说,在这里,“对作为社会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的中介的‘劳动’被遗忘了”[6]11。总之,历史唯物主义把历史理解为作为历史的“现在”的社会关系总体,也就是把历史看作处于生成变化之中的“人的实践以及对这个实践的理解”的过程性总体与关系性总体的有机统一。

按照马克思的观点,历史是以实践为基础的社会有机体的生成性运动。社会有机体不同于根源于预成性的物种规定的生物有机体,其是根源于创造性人类实践的,具有自我意识,能够进行自我组织、自我调节、自我变革的生成性有机体。简言之,社会有机体通过人类实践不断复制和更新,从而构成历史的总体性展开过程。社会有机体的关系结构是由实践创造的。现实的人与被纳入实践领域的一切事物、现象,构成了实践活动的两极,即实践主体与实践客体。从实践主客体运动的现实形态看,作为实践主体所面对的另一极是自然和社会两大类客体;实践主体在改造自然的同时,也在改造社会与自身。因此,现实的人、自然与社会就构成了实践结构的内在要素。在实践结构中,现实的人、自然、社会三者以实践为中介并发生互动作用,同时,实践又不断变革和打破三者既有的结构,从而使历史不断生成。在历史不断生成的过程中,实践的主客体关系一般结构及运行又通过现实的人的实践活动,使主客体之间结成具体、现实的各种关系,包括物质关系、制度关系以及认知、审美、道德、价值等关系,乃至这些关系在人类历史中交织成纵横交错、丰满充实的人类社会生活画面。简言之,实践结构构成社会有机体结构或者说历史的关系性总体,即实践总体构成历史总体。

在马克思看来,实践结构包括社会经济结构、政治结构以及意识结构。社会经济结构、政治结构和意识结构以实践为中介,构成一个运动的社会有机体;而这个有机整体不断采取新的形式,就表现为“历史”。马克思指出:“有机体本身作为一个总体有自己的各种前提,而它向总体的发展过程就在于:使社会的一切要素从属于自己,或者把自己还缺乏的器官从社会中创造出来。有机体在历史上就是这样向总体发展的。它变成这种总体是它的过程即它的发展的一个要素。”[7]这就是说,社会有机体通过实践从自身内部创造出各种关系,造就自身发展所需要的条件和因素,并使新产生的条件和因素逐渐占据机体内部的各种关系的地位,把其他一切关系置于从属地位,让新产生的条件和因素显现出一定的“比重”,从而推动自身的变革。换言之,社会有机体的更新并不是与既有的社会有机体彻底断裂,而是一种不断从既有社会有机体那里吸取营养,又不断挣脱既有社会有机体的束缚,直至将其他(包括既有社会有机体的)社会因素以改变了的形式整合进新的社会系统中,使之从属于新的社会有机体;并通过进一步创造自己还缺乏的器官,最终成为决定整个社会面貌的整体结构的过程。在此意义上,历史总体就是一种以实践为基础的社会有机体的关系性总体与过程性总体的统一。

但是,在历史总体中,物质生产实践是社会有机体结构的主导力量,它决定和制约着政治结构、意识结构的产生和发展。“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8]32因此,马克思把历史过程归结为物质生产过程,即以物质生产方式为主导的社会有机体的不断发展过程。由此,马克思也就把物质生产实践——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活动以及由此发生的社会关系了解为了历史总体结构的主导力量。当然,物质生产实践并不只是直接作用于社会的经济结构,也作用于社会的政治结构、意识结构,并借助自身的中介使社会的政治结构、意识结构积极地反作用于社会的经济结构而主导着整个社会有机体结构的生成变化方向。因此,马克思往往将由物质生产实践直接作用的社会经济结构当作一定社会形态的总体性社会结构来理解。因为对马克思而言,所谓政治结构、意识结构对经济结构的反作用,也就是指前者使后者在社会有机体中的作用发生“变形”,即一定社会的经济结构相应地以一定社会的政治结构、意识结构的形式加以表现,并通过物质生产实践的具体展开规定和改变经济结构的内容与形式。

更为值得注意的是,马克思在将物质生产实践了解为历史总体结构的主导力量时,并没有将物质生产实践简单地抽象为一种逻辑概念,而是对物质生产实践的社会历史规定性作以深刻的分析和解剖。这主要表现在,马克思总是把物质生产实践看作一定社会形式中的具体活动,并由此发现了一定社会形式中多层次、多样态的具体物质生产实践活动,总是被其中最发达、最复杂的物质生产实践活动所规定、所引导这一普遍的历史现象,因而总是以最发达、最复杂的物质生产实践活动为标准来把握整个社会形式中的全部实践活动的性质。也就是说,正如把资本生产关系看作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普照的光”或“特殊的以太”而通过“资本批判”来把握社会有机体的过程性总体一样,马克思也通过对现代工业生产的分析批判来把握社会有机体的关系性总体。

综上所述,马克思从物质生产实践出发来考察社会有机体的历史发展过程,即把物质生产实践看作整个历史发展的决定性基础,并从物质生产实践所创造并依附的一定社会经济结构与政治法律制度结构以及精神意识结构的内在复杂关系及其运动去追溯和分析它们的发展运动过程,从而发现和阐释历史发展的一般规律及其趋势,也就是在对历史的认识和理解上坚持并实现了历史总体性原则与物质生产实践主导性原则的统一。

四、社会批判原则与历史叙事原则的统一

任何历史哲学都离不开历史叙事,历史唯物主义也是如此。但是,与目的论(或预定论)的历史叙事、经验论(实证论)的历史叙事以及阐释学的历史叙事等不同,历史唯物主义的历史叙事是生成论的,即以“人的实践以及对这个实践的理解”的时间性展开与空间性拓展为内核,并通过对该内核的“现在”状态——作为“过去”的浓缩、变形以及包含着“未来”这一“历史的扬弃之点”的具体社会形态——的历史性批判,以发现和揭示人类自由解放的现实道路的历史叙事。简言之,历史唯物主义的历史叙事具体表现为:通过对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形态的历史性批判来描述人们的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因此,历史唯物主义是社会批判原则与历史叙事原则的统一。

首先,历史唯物主义通过对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性批判来引导历史叙事。其他历史哲学也蕴含着社会批判,但是,历史唯物主义的社会批判有其突出特点,其是一种双重批判:既是对传统思辨历史哲学的批判,也是对传统思辨历史哲学得以形成和流行的现实社会的批判。可以说,对传统历史哲学的批判是马克思不断超越前人理论、实现理论自身变革和创新的过程;对社会现实的批判是马克思不断深入现实社会、实现对现实社会的科学批判的过程。正是在这种并行不悖的双重批判交替展开的过程中,马克思提出了其历史叙事的基本原则和思路:“在思辨终止的地方,在现实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们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的真正的实证科学开始的地方。”[3]73

按照马克思的观点,传统历史哲学之所以成为脱离现实历史的思辨哲学,主要在于它们从观念出发来解释现实社会,从而用主观臆测代替了经验观察。然而,这些所谓自律的“思想结构”仍然具有它的“世俗基础”,因此对它们“不是可以通过精神的批判来消灭的……而只有通过实际地推翻……现实的社会关系,才能把它们消灭”[3]92。正是现实的社会关系造成了这些思想结构。所以,对传统历史哲学的批判必须转入对现实的社会关系的批判。而对现实社会关系的批判则为人们提供了认识现实历史的丰富经验材料和可靠基础。当然,经验观察不能代替理论抽象,其仅仅停留在经验实证的现象层面,无法揭示现实社会的本质。而要揭示现实社会的本质,就必须对现实社会的经验现象展开历史总体性的分析与批判。因此,对现实社会的历史性批判实际上是对经验观察层面的各种社会现象展开概念分析和逻辑批判,即对现实社会物质生活关系做历史性规定和概念抽象,从而实现对现实社会关系的本质把握的过程。

在马克思看来,通过社会批判对现实社会关系的本质把握,为人们向前透视“过去”和向后展望“未来”,并由此认识和揭示历史发展规律提供了逻辑前提。这是因为:第一,通过批判现实社会,可以透视并达到对以往社会形式的正确理解,因为过去的社会形式已经作为前提、条件、征兆、萌芽、残片或因素以漫画或歪曲的形式凝结或浓缩到现实社会之中,即现实社会为认识已经覆灭的社会形式提供了钥匙。第二,通过批判现实社会,可以发现现实社会的内在矛盾,寻求社会发展的可能性空间与人的发展、价值选择的结合机制,从而预测社会发展的趋势和未来远景。第三,通过批判现实社会,既可以发现不同社会形式的本质区别,又可以发现它们的内在联系,从而为探寻社会形态更替的历史规律与机制提供现实基础。第四,通过现实社会批判,既可从历史横断面观察和透视历史发展的总体过程与趋势,又可以把现实社会放到整个人类历史过程中加以分析批判,从而发现历史的生成性特征,自觉坚持历史辩证法。第五,通过批判现实社会,可以从总体上把握现实社会的内在矛盾,并由此从历史的共时性与历时性的统一关系中去把握人类实践活动的本质内容,即人与自然之间、人与人之间的矛盾相互交错、相互作用之关系,并把握不断解决又不断产生的不平衡性。正因为如此,历史唯物主义与通过对人类生活“过去”的一般性回溯与逻辑追认来建构并叙述历史过程的思辨历史哲学不同,它始终通过对现实社会的历史性批判来引导其历史叙事。

其次,历史唯物主义也通过历史叙事来深化社会批判。在马克思看来,真正的历史科学是描绘人们能动生活过程的学说,其对现实社会的分析批判,必须与抽象的人本主义价值批判或道德批判区别开来,即对现实社会作历史性分析。马克思曾指出,文学上的无产阶级是以偏执的空想家出现还是以真正的革命者出现,这是由社会经济发展的水平决定的。只要无产阶级由于生产力不发达的缘故而未能从政治上把自己组织起来,即尚未发展到“足以确立为一个阶级”,那么它的理论家就只能是一些空想社会主义者,而只会“想出各种各样的体系”,并“在自己的头脑里寻找科学”[3]155。相比之下,随着无产阶级真正组织成为一个社会阶级,并实际地展开批判现实社会的斗争,其理论家们“只要注意眼前发生的事情,并且把这些事情表达出来就行了”。也就是说,当理论家们发现无产阶级已成为推翻旧社会的现存关系的“革命的破坏的一面”时,“这个由历史运动产生并且充分自觉地参与历史运动的科学就不再是空论,而是革命的科学了。”[3]155可见,对马克思而言,真正的社会批判实际上是描述和揭示无产阶级实际地变革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运动过程及其规律的历史叙事,即以实践为基础的生成论历史叙事。因此,以实践为基础的生成论历史叙事是对目的论(预成论)的或怀疑论的历史叙事的真正超越。

按照马克思的理解,传统历史哲学之所以以抽象演绎的方式“把一切历史差别混合融化在一般人类规律之中”[8]5,主要是因为其历史叙事忽略了对“现实的历史”的历史性批判。诚然,各个历史时代共有的、一般的规律确实存在,但这个“一般”是被思维抽象出来的。尽管那种“真正把共同点提出来”的抽象是“合理的抽象”[8]5,但它本身“不可能理解任何一个现实的历史的生产阶段”[8]6。因为“就这个抽象的规定性本身来说,同样是历史条件的产物,而且只有对于这些条件并在这些条件之内才具有充分的适用性”[8]23。从现实的社会关系中抽象出来的范畴,只有在最现代的社会才表现为实际上真实的东西;现代社会虽然为理解过去的社会形态提供了钥匙,但决不会把一切社会形态都等同于思维所抽象的东西。也就是说,只有在实践基础上把对现实社会的批判与历史叙事统一起来,才不至于从历史目的论角度把历史规律理解为适用于各个世代的药方和公式,或者从历史怀疑论角度把历史看作一个可以任意装扮的“姑娘”。

在马克思看来,以实践为基础的生成论历史叙事,为对现实社会的历史性批判提供了现实前提。第一,通过历史叙事抽象出历史规律,是对现实社会展开历史性批判的逻辑起点,但历史规律只能是经由历史叙事对各种社会形式的比较而抽象出的共同点,因而历史规律的抽象必须以历史叙事提供的经验材料为基础。第二,历史规律作为一种对现实历史本质的抽象规定,也是一定社会历史的产物,是在一定的社会关系条件下形成的抽象。“最一般的抽象总只是产生在最丰富的具体发展的场合”。例如,马克思关于生产力是历史发展决定力量的观点就是以对生产力高度发达的现代资本主义社会认识为前提的。第三,通过历史叙事获得的历史抽象与现实历史密切相关。“这些抽象本身离开了现实的历史就没有任何价值”[3]74。第四,揭示一般历史规律是为了认识不同社会结构的本质差别和特殊性,但停留于经由历史叙事所抽象出的一般历史规律,并不能深入理解任何一个具体的社会历史阶段;只有在历史的统一中把握和识别各种社会形式的根本差别,才能真正理解历史发展过程。因此,对马克思来说,科学的历史叙事是对社会批判的进一步深化。正因为如此,马克思对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系统批判,总是联系着对资本的“形成史”和“现代史”的深入研究来展开的。

由此可见,用社会批判来引导历史叙事、用历史叙事来深化社会批判,构成了历史唯物主义的一种基本特征。

五、历史叙述的批判原则与批判的历史叙述原则的统一

历史唯物主义以对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性批判即对“现在”的正确理解为逻辑前提来透视和发掘人类历史发展规律及其趋势,不仅实现了社会批判原则与历史叙事原则的统一,而且还进一步实现历史叙述的批判原则和批判的历史叙述原则的统一。这主要体现在,历史唯物主义通过批判传统历史哲学历史叙述而发现其现实前提,并通过批判这种现实前提来完成其自身的历史叙述,从而使这种叙述实现对“现实的历史”的科学抽象。由此,历史唯物主义对历史的认识也就实现了历史叙述的批判原则与批判的历史叙述原则的统一。

众所周知,“批判”一词的含义在康德、黑格尔以及青年黑格尔派那里有着某种一致性,即都只止于抽象理论层面的批判。而与此不同,马克思把对先行理论叙述体系的批判与对现实社会的批判结合起来,最终把“批判”奠立在社会实践批判层面上,从而使“批判”始终体现为其在现实实践层面“扬弃哲学与实现哲学”的哲学观。因此,马克思对“批判”一词的独特用法,既标注着马克思固有的哲学立场,也体现着历史唯物主义实质。

历史唯物主义的创立首先是通过对先辈的历史叙述理论体系的批判展开的。马克思通过“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对黑格尔的辩证法和整个哲学的批判”“对批判的批判所做的批判”“对法国唯物主义的批判”“对黑格尔以后的哲学形式的批判”“政治经济学批判”等一系列论战性著作,使自身得到严格的理论思维训练,进而掌握了历史叙述的基本范畴与逻辑方法形式。然而,马克思对先辈的历史叙述理论体系的批判并不是为了从理论逻辑内部超越它们,而是要把对历史叙述理论体系的批判引向对现实社会的内在矛盾的揭露和批判,从而揭示历史叙述理论与现实历史本身的内在复杂关系。马克思通过批判一切旧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历史叙述理论体系,依据“人的实践以及对这个实践的理解”创立了历史唯物主义。在马克思看来,一切旧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只是从客体或者直观的形式去把握对象和现实,不是把它们当作实践去理解,即从主体方面去理解。因此,它们不能把环境的改变和人的自我改变以及人的活动的一致看作并合理地理解为革命的实践。费尔巴哈把宗教世界归结为它的世俗基础,并从世界被两重化为宗教世界和世俗世界这一事实出发来批判宗教,而不对世俗基础本身展开批判,从而仍然是理论内部的批判。马克思指出:“费尔巴哈的错误不在于他说出了这一事实,而在于他以唯心主义方式使之独立化了,没有把它看作是历史发展的一定的、暂时的阶段的产物。”[2]97而唯心主义则与旧唯物主义相反,抽象地发展了人的能动方面,把历史变成了想象的主体的想象活动。因此,整个传统旧哲学只是以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没有从世界自身的矛盾来理解和说明世界及其在意识形态上的反映,并在实践中使之革命化。

因此,德国思辨哲学徒具“批判”的外观,而没有“批判”的实质,实质上是一种为“现代市民社会”的永恒性做辩护的虚假意识形态。但是,这种虚假意识形态并非空穴来风,而是物质劳动与精神劳动发生分离的结果。只有精神劳动独立于物质劳动,它才可能摆脱现实世界去构造“纯粹的”理论体系,从而现实地完成对现实历史的虚构和杜撰。不过,这种虚构仍然是对现实历史的折射和反映。“如果在全部意识形态中,人们和他们的关系就像在照相机中一样是倒立成像的,那么这种现象也是从人们生活的历史过程中产生的,正如物体在视网膜上的倒影是直接从人们生活的生理过程中产生的一样。”[3]72因此,马克思把德国哲学与自然宗教相比拟:“这种自然宗教或对自然界的这种特定关系,是由社会形式决定的,反过来也是一样。这里和任何其他地方一样,自然和人的同一性也表现在:人们对自然界的狭隘的关系决定着他们之间的狭隘的关系,而他们之间的狭隘的关系又决定着他们对自然界的狭隘的关系,这正是因为自然界几乎还没有被历史的进程所改变。”[3]82这就是说,德国哲学对现实历史的虚构,是由德国人对世界历史的狭隘关系决定的;德国人当时只有通过想象才能达到世界历史的发展水平。德国哲学家从报纸上登载的交易所行情出发来理解一定的工业关系、交往关系与一定的社会形式以及国家形式、思想意识形式的联系,从而不是把股票投机看作历史的暂时的产物,而是把股票投机看作人及其历史发展的一般结果。“历史便成为单纯的先入之见的历史,成为关于精神和怪影的神话,而构成这些神话的基础的真实的经验的历史,却被仅仅利用来赋予这些怪影以形体,从中借用一些必要的名称来把这些怪影装点得仿佛真有实在性似的。”[2]132这样,德国哲学就把思辨的观念、抽象的观点变成历史的动力,把历史变成了单纯的哲学史,从而对现实历史作了歪曲反映。“一无要求地‘历史的反思’在这里是用一种consecutio temporum(时间顺序)表达出来的,这种时间顺序的表达毫不‘要求’典范性‘或任何一点’文法上的正确性;句子的结构和历史的结构相称。”[2]180所以,尽管黑格尔追溯了欧洲1800年的经验历史并以此为前提创造了全部历史和现代世界的系统理论结构,但仍然局限于把思维结果当作思维对象本身来看待,而青年黑格尔派尽管极其厌恶当时德国落后的现实,但却仍然把资产阶级用自己特殊利益冒充普遍利益的虚伪意识形态当作全部历史和资本主义世界的世俗基础。这样一来,德国哲学也就用精神的历史偷换了现实的历史,把资本对现代人的统治变成了思想对现代人的统治。即使费尔巴哈开辟了通向唯物主义世界观的道路,走到了“真正批判的世界观”门口,但由于他仍然把世俗世界当作“哲学词句”,因而不能回答“人们是怎样把这些幻想‘塞进自己的头脑’的”这一问题,也未能“跳出哲学的圈子”而作为一个普通人完成对现实的历史的“批判的叙述”[2]261-262。

按照马克思的观点,要真正把人从德国神秘思想的统治下解放出来,首先必须把人从现实的物质利益关系中解放出来。因为“‘解放’是一种历史活动,不是思想活动,‘解放’是由历史关系,是由工业状况、商业状况、农业状况、交往状况促成的”[3]74。因此,必须把对德国哲学的批判引向对德国现实历史的实践批判,从而跳出纯粹哲学圈子,实现对现实历史的“批判的叙述”。但是,“光是思想力求成为现实是不够的,现实本身应当力求趋向思想”[3]11。无产阶级的革命实践不仅需要物质准备,还需要理论准备。马克思指出:“问题不在于目前某个无产者或者甚至整个无产阶级把什么看作自己的目的,问题在于究竟什么是无产阶级,无产阶级由于其本身的存在必然在历史上有些什么作为。”[9]革命不能随心所欲地制造,革命在任何地方都是不以个别政党和阶级意志为转移的现实历史情境发展的必然结果。因此,对现实历史的实践批判又必须以科学的历史理论为前提。而这种历史理论的生产者就只能是决心对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展开实践批判的共产主义者。“在实践方面,共产党人是各国工人政党中最坚决的、始终起推动作用的部分;在理论方面,他们胜过其余无产阶级群众的地方在于他们了解无产阶级运动的条件、进程和一般结果。”[3]285由此,马克思也就把对现实的实践批判变成了对历史发展规律以及人类解放的现实道路的探究,从而把对历史的“叙述的批判”与对历史的“批判的叙述”统一了起来。

在马克思看来,科学的历史理论具有对历史的“批判的叙述”的特征,而对历史的“批判的叙述”的关键,就在于正确理解并用范畴对历史作逻辑的叙述。与黑格尔把范畴理解为思维的结果不同,马克思把范畴理解为现实社会关系的抽象。对马克思而言,范畴同它们所表现的现实社会关系一样,是历史的、暂时的产物,并随着历史自身的发展而发展。那些最一般的范畴即最简单的抽象,只能是对最发达、最复杂的社会关系的抽象。“只有作为最现代的社会的范畴,才在这种抽象中表现为实际上真实的东西。”[8]22因此,范畴在历史中出现的次序与范畴在理论的逻辑叙述中的顺序是不同的。范畴在理论逻辑中的顺序是由它们在现代社会中的相互关系决定的,这种关系同它们的历史发展的次序恰好相反。“问题不在于各种经济关系在不同社会形式的相继更替的序列中在历史上占有什么地位,更不在于它们在‘观念上’……的顺序。而在于它们在现代资产阶级社会内部的结构。”[8]25因为现代社会范畴是反映整个历史进程的“思想总体”[8]19,而现代社会范畴只有在现代社会才具有充分的适用性和确切的意义。因此,对历史的“批判的叙述”并不能按照范畴在历史中出现的时间次序来展开,而只能基于对现代社会总体范畴的批判向前追溯它的产生过程和向后展望其未来可能性从而实现对历史进程的整体把握。这就是历史的“批判的叙述”。

对历史的“批判的叙述”,通过对现实社会的历史性批判,既保证把现代社会形式看作一种历史的、暂时的社会形式,也保证对各种社会形式作历史性的理解。所以,在马克思看来,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的叙述”与对有关资产阶级社会的历史叙述理论体系的“批判”是一致的。马克思在《资本论》的创作中指出:“应当首先出版的著作是对经济学范畴的批判,或者,也可以说是对资产阶级经济学体系的批判。这同时也是对上述体系的叙述和在叙述过程中对它的批判。”[10]可以说,这正是马克思对历史的“叙述的批判”与对历史的“批判的叙述”的统一关系所做的注解。也正因为如此,历史唯物主义不再是保留独立哲学外观的历史哲学,而是基于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性批判去揭示自然史与人类史的统一关系及其发展规律的“历史科学”。

历史唯物主义的上述四个基本特征表明,历史唯物主义实质上是把历史看作“人的实践以及对这个实践的理解”的时间性展开与空间性拓展的统一,并且是基于对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性批判去探索和发掘现代无产阶级和人类现实地超越资本的“抽象统治”的思想武器与方法论指南的“历史科学”,即基于“资本批判”来探索历史发展规律与趋势的一种全新的历史哲学形态。

[1] 胡刘:《论马克思历史哲学与“历史唯物主义”的关系》,《山东社会科学》2017年第4期。

[2]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

[3]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

[4]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

[5]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32页。

[6] 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年版。

[7]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235-236页。

[8]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

[9]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45页。

[10]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53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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