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际恒学术思想与徽州文化之渊源*
2018-02-12周苹苹
周苹苹
(安徽大学 徽学研究中心,安徽 合肥 230009)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一地有一地的风俗,一方有一方的文化。徽州文化作为一方地域之文化却成为了中国封建社会后期的“主流”文化之一,徽商、徽派建筑、徽派朴学、新安医学、新安画派都一一昭示着徽文化的特色与地位。梁启超先生在其著作《近代学风之地理的分布》一书中也曾强调过地域特质对于文化之影响:“同在一地,同在一时,而文化之度相去悬绝,或其度不甚相远,其质及其类不相蒙,则环境之分限使然也”。地域文化的特色也造就了不同的学者,明清时期,徽州文化发展到鼎盛时期,徽州地区涌现出一大批熠熠生辉、闪耀时代的学者如戴震、程瑶田、江永等,姚际恒作为其中的一员,其学术思想、学术风格也处处显现出徽州文化的特质、闪耀着徽州地区的风采。
姚际恒(1649-1715约),字立方,号首源先生,清初著名的辨伪学家、经学家、收藏家。姚氏原籍徽州休宁,据《紫阳崇文会录》里所记载,自姚际恒其祖即为做生意迁居至浙江,因此《清史列传》里记载姚际恒为浙江仁和诸生。顾颉刚先生也曾说过:“姚际恒,本籍新安,是到杭州做生意的徽商。”[1]314作为著名的徽商后裔,姚际恒的一生致力于学术,孜孜矻矻,终成著名的《九经通论》。其中《古文尚书通论》一书中的观点被阎若璩先生收录在其著作《尚书古文疏证》之中,并赞其“得则多超人意见之外”[2]649;《古今伪书考》一书则被顾颉刚先生喻为影响其一生治学道路的书籍;其《诗经通论》与方玉润之《诗经原始》、崔述之《读风偶识》被喻为清代解经的独立派代表作,开创了《诗经》研治的新角度。虽然生活在杭州,但传统徽州文化对其学术风格的影响确是显而易见的,检阅其著作即可发现姚氏的学术思想与徽州文化息息相关,一脉相承。
一、“贾而好儒”的徽商
徽州文风之盛甲于天下,旅外的徽商尤其重视子弟的教育,从不吝惜财富于兴建书院、收藏图书。姚际恒生于徽商之家,习于徽商创办之学院,只有在家里的大力支持下,其一生才可以只读书、不做事,沉浸于学术的世界,不知疲倦。
徽州,是一个层峦叠嶂、溪谷纵横的山区。因为到处都是山,可耕土地较少,传统的农业生产无法养活人口众多的徽州人。在苛刻的自然条件下,徽州人没有放弃,而是选择了经商的道路。凭借着有利的地理条件,徽商取得了成功。从徽州出发,沿着新安江而下,途经富春江、钱塘江就来到了当时人口稠密、经济发达的长江三角洲。在这里,徽商不断把生意做大做强,形成了“徽商遍天下”的局面。而越是成功的徽商,他们与家乡的联系就越是少,在经商之地侨居的人越来越多。明清时期徽商侨居化更是成为普遍潮流,以致“徽之富商,尽家于仪扬、苏松、淮安、芜湖、杭州诸郡,以及江西之南昌,湖广之汉口,远如北京,亦复挈其家属而去。甚且舆其祖父骸骨葬于他乡,不稍顾惜。”[3]
“贾而好儒”的徽商人致富后最重视的自然是教育的问题。明朝时期:“明制,设科之法,士自起家应童子试,必有籍,籍有儒、官、民、军、医、匠之属,分别流品,以试于郡,即不得他郡试。而边镇则设旗籍、校籍,都会则设富户籍,盐籍、或曰商籍,山海则设灶籍。”[4]486根据官方规定,在外经商的徽州人由于没有当地的户籍是无法在当地读书的,只能回到徽州就学、应试。这就给徽商带来极大的不便,幸得后来朝廷设立商籍,在外的商人子弟取得了官学学习和科举考试的资格。而徽商为了方便在外子弟的就学和科举,纷纷在侨居之地创办书院。徽商在杭州所设的书院以崇文书院、紫阳书院为典型。崇文书院创立于明万历三十五年,位于著名的西子湖畔,为当时的徽商子弟提供了学习交流的场所。在崇文书院读书的学生都是来自徽州的各个地方,据《紫阳崇文会录》记载,姚际恒就在此学习,另外还有其家族:“休宁荪田村姚氏家族”的其余12人也先后在此学习。
“根据《崇文会规》:前辈社规,慎绝匪类,故籍社中者,非我伯仲,即我姻娅。”[5]360早期进入崇文书院学习的学生只能是徽商子弟。由此看出虽然旅外的徽商世代远离家乡,但他们还是深受徽州的影响,不忘家乡,励志学术。这也得益于徽州牢固的宗族制度,族人强大的宗族观念。
二、重视孝道
徽州处处都彰显着浓厚的儒家文化传统,儒家重视孝悌忠义。从徽州历史悠久的牌坊到日渐剥落的石碑上,无不镌刻表彰着“敬祖尽孝”的人物;从徽州民居厅堂中悬挂着的楹联上到各个家族传世的家谱里无不记载着“孝悌乃传家之本”的话语。如《金山洪氏家谱》卷一《家训》言:“孝悌乃为仁之本。故人能立身行道,显亲扬名,此固孝之大者;即不然,服劳奉养,昏定晨省,以无忝所生,亦不失为人子。”可以看出家谱里对待子孙孝道的要求即是体现在一点一滴的小事之中,内容详尽到近乎琐碎。值得注意的是在徽商这一群体中也存在着不少因为家境困难,无力赡养父母而被迫出贾的徽商,如休宁查杰:“吾诚不忍吾母失供养,故弃本而是末,倘不唾手而倾郡县,非丈夫也。”[6]为了更好的赡养父母而选择经商不仅是困顿之下做出的无奈之举,也彰显了徽人“孝”为百行之先的行事准则。
姚际恒非常重视为人子应尽的孝道,曾谓《内则》篇为“此正教孝之大者也”,[7]411并且认为《内则》篇才是真“孝经”,“凡《内则》所言事父母之事,皆人情之所最难而不肯为者。夫为人所难能,斯所以为孝也。予尝欲摘取《内则》,取其非事亲之文以为孝书,俾人人习读,是固皆切实可行,非同肤词泛说,虽不能尽法,然必有以感发其天良而不能自己者,此其为益良非浅矣。第世无从予,如何如何?即以是为《孝经》,亦奚不可者?宋人于《礼记》摘取《大学》,予摘取《内则》,未知熟为优劣也?”[7]412姚氏言辞恳切,劝君尽孝。朱熹摘出《大学》、《中庸》篇与《论语》、《孟子》合为四书,姚氏则认为应从《礼记》中摘出《内则》篇所记事亲之文供人诵读、研习、实践。
但是姚氏眼中的孝也并非愚孝,其有云:“人子以孝名者,多不幸处其变,即以舜之大孝,尚不能掩其父母之顽嚣,亦可曰‘陷亲于不义而非孝’乎?后儒因郑、孔此说,遂群以申生不孝……千古岂有印版之忠孝乎哉!后此宋儒高讬中行,以千古瑰异崭嶻之行,概加抑下不之许可,皆自此一种议论有以启之耳。若是,则人心益无感激,风俗日以伦漓,徒取便于拘文牵义,旅进旅退之俦耳,岂不可叹哉!”[7]86对于《礼记》中所言申生之孝行,人多有争议,郑注及孔疏皆言申生陷父亲于不义之地,为不孝之行为。而姚氏言申生做到了忠于国家、敬于礼制是大孝之人,并且呼吁对于孝的要求应走出刻板印象,追求更加进步的孝行。
孝与悌共同组成了儒家传统的家庭观念,对待兄弟友善同样也是儒家的为人准则。徽商中有许多为了成全兄弟读书的愿望而选择继承父业经商,在获得财富后他们也会毫不吝啬的支持兄弟的读书事业,与兄弟均分财富。这种传统的孝悌观印在每个徽州人的脑海中。正如《仪礼·士丧礼》中有云:“故昆弟之义无分……异居而同财,有余则归之宗,不足则资之宗。”姚氏解之曰:“观兄弟同财,有余归宗,不足资宗之说,于此见古宗法之善也。后世宗法不行,分而不合,贫富因以不齐,甚至阋墙构怨者有之。呜呼,可胜言耶!读此令人呜咽。”[8]365与兄弟友爱、均分财富是姚氏所乐意看到的,而想到今世宗法不行,兄弟间为了财富产生怨愤嫌隙不免觉得伤感。
二、弃虚向实,追求儒学真义
徽州独特的地理环境造就了徽州人朴实坚毅的性格,梁启超:“群山所环,民风朴惇而廉劲,其学风坚实条理而长于断制,此其大较也。”[9]4268因此“纵观清代徽州学者的治学风格,皆以‘复古为职志’,摈弃虚理,刊落声华,上溯郑玄、许慎之学,而以质朴笃实为归。”[10]15姚氏的学风也是致力于摈弃明末心学之空虚,弃虚向实,追求知人论世之学。其学注重追求真正的吾儒之学,曾多次强调什么才是圣贤之学,如《礼记通论·大学》篇中其有云:“圣贤之学知、行并重,未有惟言知而遗行者,今云自知止而后定、静、安、虑而得之,则一知字直贯到底,便已了毕,全无所有其行,则其所得者果何物耶?”姚氏心中的吾儒之学即是孔孟之道,即是注重实践,摈弃空谈,故而对于好义理思辨的宋明理学其多有不喜,直言:“自余宋儒伪谬相乘,动以天理人欲为言。呜呼!其于圣贤之学何其悖耶?”[11]120对于宋儒崇尚的《大学》、《中庸》篇直言其为伪书,与强调躬行实践的儒学真义背道而驰,是无用之学。“吾儒正身未尝不本心来,而圣贤则不言之。盖言正心,恐人只泥‘正心’便已了结,不复求之躬行实践,便为有体无用之学。”或言:“尝谓天人之旨,心性之理,一乱于伪《尚书》袭道经人心、道心之语,再乱于《乐记》引老子静性、动欲之语,再乱于《乐记》引老子静性、动欲之语,加以宋儒假儒术,而内实根柢于二氏,故于此二书之语,深信笃好,阐发详明,以彰著于天下,而天下后世咸信之,致使异学湔渍吾儒,如油入麺,永无出理。由是天人之旨、心性之理,晦味无余,而犹谓之道学之传,何哉?”[11]121
徽州被称为“程朱阙里”,程朱理学在徽州盛行,曾是徽州人崇尚的主流思想,集合了朱熹礼教思想的《家礼》一书是徽州人奉行的礼书,并根据这一书籍的思想编写了《茗洲吴氏家典》供子孙研习实践礼制。但事实上到了明清时期,朱子思想与当时社会潮流的发展已经脱离,未能满足人们日益增长的思想解放的需要,“虽然朝廷为了政治目的将朱熹神圣化,但实际上平民百姓并没有对其顶礼膜拜;新安朱氏对朱熹的宗族认同并无特别的自豪与尊崇;而学者反对或攻击朱熹思想更是屡见不鲜。”[12]作为朱熹的同乡姚际恒对于朱子学说的批判却是不遗余力的,如其言朱子格物致知之学:“以‘格物’言之,此二字晦涩之甚,物字不知指何物?格字不知是何义?……尝见儒者终身格物,正如鼠入牛肉,了无出路。”[11]440姚氏从根本上反对朱子格物致知之学问,认为按其做事心意不诚,并且空疏无用。甚至称朱子之学与郑玄之学皆是古今陋学:“郑氏则以《周礼》为经礼,朱仲晦则以《仪礼》为经礼,夫作《礼器》者,大抵周、秦间人,其时周礼未出,安得预指之?至于《仪礼》其书,本名为仪,正是《曲礼》之类,乃反以为经礼,何耶?且必欲各凭臆见,求一书以实之,古今陋学洵有同揆矣。”[7]366如此反对朱熹与郑玄之学说在其论著里比比皆是,如其谓郑玄不知礼:“如此辗转曲折,当时康成知礼,知此等礼而已。”[11]72如其论郑注之谬时称:“故礼文因郑氏之注而紊乱实甚矣”[7]383,有时对郑玄之批判言辞非常激烈如:“郑以闾阎细民,不知礼义之称,而以解先贤之礼,真足贻笑千古矣!”[7]419纵观姚氏治学之学风,即是大胆批判前人,敢于打破郑玄、朱熹等人在学术神坛上的地位,置儒学以平易近人的地步,希望以一己之力追寻儒学原始真义。从崇尚朱子之学到进行批判反思,是传统儒家思想在新的时代环境下新的发展方向,任何学术发展到一定时代都会产生流弊,需要与时俱进增添新的内容以适应时代的发展。唯有勇于突破旧的思想籓篱,才能顺应时代,攀上新的学术高峰。对于宋明理学的反动也正显现了徽州文化中敢于创新,不拘泥于旧说的探索精神。徽州人创新探索、敢为人先的精神体现在徽州人生活的方方面面,身处徽州山多地少的地理环境之中,勤劳朴实的徽州人唯有走出徽州,寻求出路,他们跋山涉水,凭着顽强的徽骆驼意志,勇于开拓创新的精神,造就了一个个神话。
四、 重视礼制
中国号称礼仪之邦,儒家十分重视礼教,儒风昌盛的徽州地区自然十分重视礼教,并把礼践行在生活实践的方方面面。遵行朱子《家礼》一书在徽州是习以为常的事情,“文公著为《家礼》,炳如星辰矣,兹复有《家典》何?遵行《家礼》,率以为常,故曰《家典》也。”[13]14在徽州礼的实践在各个宗族都有普及,被写入家谱族规之中,“我族自敌公以来颇称殷盛, 诸凡孙子更宜礼义相先,谦恭和厚。冠、婚、丧、祭一遵文公《家礼》。出人进退, 往来交际, 与凡家常起居,事上接下, 不可轻率放旷,想仪败度,有失世家体面,得罪亲朋。”[14]126这是在中国的其他地方从来没有的。徽州学者也皆研习《三礼》,著有礼学之作,如江永之《礼书纲目》、凌廷堪之《礼经释例》等等。姚际恒之著作《九经通论》中《周礼通论》、《仪礼通论》、《礼记通论》三本皆是研习《三礼》之著作,旨在辨别礼书真伪,揭示礼学真义。
同时姚氏非常注重礼的作用,其有云:“共由之谓道,存心之谓德;礼之所共由处,即是道,礼之存心处,即是德。道德统名礼。则实有是心,而行之一端也。”[7]5道德仁义处处皆须礼的维护。对于个人来说,礼更是为人处世、立于世间所必须的品质,其云:“在人有礼,亦如竹箭之有筠,松柏之有心也。人既有礼,则外谐内无怨,物怀仁,鬼神饗德。亦如竹箭之有筠,松柏有心,则贯四时而不改柯易叶也。”[7]356孔孟圣人皆是重礼之人,学习圣人即是要学习其品质,“圣人立身行己,凡一语、一默、一饮、一食,自无不由礼。然责己则严,而绳人则宽也,若因食我无礼,便悻悻然见于颜色动作之间;食我有礼,便欣欣然厌食之,极口称道,斯岂圣人中和气象乎?”[11]189
值得注意的是姚氏尊礼,但也并非会强求与礼制想合。古代礼制繁琐,记载礼制书籍文古义奥,常人难通其义,故而想要完全遵行《仪礼》之中礼制,难上加难。所以礼制是随着时代而变化的,当世之礼与古文记载中的礼也会有所差异,对此姚际恒云:“时有古今,礼无古今,惟论其是非而已。使古非而今是,谓之无用可也。使古是而今非,则是今世失于不用而,非果古礼之无用也。古礼今虽不能尽俾世从,然为之推详其旨,阐明其义,使后之人晓然,知先型之本善,悔末流之已失,不亦可乎?若果有非亦当明辨其由,又不可概以无用于世一语抹杀也。”[8]10对于不合今时之礼,不可认为古礼有错,也不可强求今礼与之完全契合,正所谓不必泥古而非今而。
随着徽商不断流动的徽州学者,也不断把自身学术向外传播。姚际恒身处浙江杭州地区,考察其学术交游可知其辨伪思想对于其所处地区的学者也有着不可小觑的影响,例如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中记载:“癸酉冬,薄游西泠,闻休宁姚际恒字立方,闭户著书,攻伪《古文》。萧山毛大可告于‘此子之廖称也,日望子来,不可不见之’介以交余,少余十一岁。出示其书,凡十卷,失于梅氏、郝氏同,得则多超人意见外,喜而手自缮写,散各条下。”[2]649可知阎若璩观姚氏《古文尚书通论》后,与其交流,对其写作《尚书古文疏证》产生了不小的启发。毛奇龄《西河文集》里记载:“近姚立方作伪《周礼论注》四本,桐乡钱君馆于其家多日,及来谒,言语疎率,瞠目者久之,嗫嗫嚅嚅而退,然立方所著亦不示我,但索其卷首总论观之,直绍述宋儒所言,以为刘歆作,予就其卷首及宋儒所言者略辨之,惜其书不全见,不能全辨,然亦见大概矣。”[15]2178对于姚氏辨伪的著作《周礼通论》,毛奇龄见过其卷首之后,便写作了《周礼问》一书,卷首即在辩驳姚氏之观点。清初与姚际恒有过交游的学者还有钱晓诚、李塨等人,虽然李塨称姚氏为“圣道人心之大患”,但这也是学术交流碰撞后产生的火花。姚氏以其辨伪的学术成果在清初浙江杭州影响了当时著名的学者,也把徽州朴实的治学风格带入了与其他学者的交游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