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与危机:评石黑一雄《被掩埋的巨人》*
2018-02-11庞好农
庞好农
(上海大学 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444)
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1954—)是20世纪末21世纪初的著名日本裔英国作家。他出生在日本长崎,1960年随父母移居英国,1978年从英国肯特大学毕业,获得英语和哲学学士学位;1980年从东安格利亚大学获得创意写作硕士学位。迄今为止,他出版了七部小说:《远山淡影》(APaleViewofHills, 1982)、《浮世画家》(AnArtistoftheFloatingWorld, 1986)、《长日将近》(TheRemainsoftheDay,1989)、《无可慰籍》(TheUnconsoled, 1995)、《我辈孤雏》(WhenWeWereOrphans, 2000)、《别让我走》(NeverLetMeGo, 2005)和《被掩埋的巨人》(TheBuriedGiant, 2015)。石黑一雄从小受到日本文化的熏陶,能从与其他当代英国作家不同的视角来审视英国的历史问题和社会问题。大多数历史小说家描写的是历史的车轮不可阻挡地向前发展,而他则是通过历史车轮的反复碾压来揭示社会创伤和个体创伤对人类文明进程的重大影响。“从哲学上讲,这其实是一种很可怕、很绝望的存在体验。这种视野似乎有着非常深刻的东方哲学渊源,在西方作家中并不多见,可以说这就是他作品的基调和风格吧。”[1]石黑一雄于2017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瑞典皇家科学院在向他颁奖时说,石黑一雄“在具有情感力量的小说里,发现了我们与世界相联系的梦幻感之下的深渊”。[2]其小说作品所揭示的历史问题和创伤问题具有永恒的文学意义和哲学价值,对当下社会的发展也有着诸多的启迪意义。
《被掩埋的巨人》(TheBuriedGiant, 2015)是石黑一雄的第七部小说。他采用奇幻叙事手法,讲述了亚瑟王时代对后亚瑟王时代的重要影响,揭露亚瑟王用使人“失忆”的迷雾来掩盖屠杀撒克逊人进而取得统治权的血腥事实,同时还提出了值得反思的沉重话题:民族与个人面对历史宿怨时应当如何在记忆与宽恕间作出抉择?[3]凯拉维(Kate Kellaway)(2015)说,“《被掩埋的巨人》是对记忆和负罪感进行反省的作品,有助于探讨历史创伤与民族情结的关系。”[4]比奇(Peter Beech)(2016)高度赞赏这部小说,“该书探讨了记忆民族创伤的责任与民族复仇的恐惧,是一部让人夜不能寐的心灵之作。”约翰逊(Simon Johnson)和珀拉克(Justyna Pawlak)认为这部小说是21世纪世界文学中的最优秀作品之一,小说关于民族融合的描写含有冷峻的哲理,耐人寻味。[5]该小说的出版也引起中国学界的关注。沈安妮(2015)从《被掩埋的巨人》中表现的叙事美学与巴赞电影美学之间共有的深刻美学基础出发,分析作者如何用这种反对蓄意象征的中性写实制造出足以颠覆写实本身的象征。[6]刘倩(2016)通过《高文爵士与绿衣骑士》和《被掩埋的巨人》的文本联系与区别来探寻石黑一雄的反讽意图,揭示作品主题。[7]陆建德(2017)高度评价了这部小说,认为该小说提出的问题——“过往的血腥历史是否应该激活?”——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8]陈婷婷(2017)说,“在新作中,石黑依然从擅长的‘记忆’视角来探讨种族冲突等当下热点问题的形成原因,为读者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考角度。”[9]王凯、顾梅珑(2017)采取文学伦理学的批评方法,分析了埃克索夫妇、武士维斯坦和骑士高文这三类人的生存困境与伦理选择,探究了这部小说所内含的伦理思想。[10]国内外学界对这部小说的关注度越来越高,取得了一些成果,为该小说的进一步研究打下了良好的基础。不过,到目前为止,对石黑一雄小说《被掩埋的巨人》中的一个重要问题,即真相与危机相互关系问题的研究还比较欠缺,因此,本文拟从以下三个方面对其作一些深入探讨。
一、历史真相与国家危机
每个国家的建立或统一都与战争、屠杀、阴谋等负面元素有关。对悲惨的历史事件,有的人牢记在心,对先辈的不幸耿耿于怀;有的人选择忘记,着眼于当下的人生;大多数人则处于迷惘之中,但一定的场合、话题和语境可能触发其内心的复仇之火,使平和的生活不再平和。对历史上的血腥真相,究竟应该如何处理,这是石黑一雄长期思考的一个重要问题。[11]在《被掩埋的巨人》中,石黑一雄似乎找到了答案。他一方面利用具有虚幻色彩的母龙“魁瑞格”(Querig)所吐气息的“健忘”功能,使英格兰大地上的不列颠人和撒克逊人都集体失忆,以此来掩盖当年撒克逊妇孺和老人惨遭屠杀的历史真相。“那条叫做魁瑞格的恶龙呼出的气息变成迷雾,迷雾笼罩了人们对过去的记忆。总之,恶龙剥夺了人们的记忆,只有杀死它才能重获记忆。他们最终到达隐藏在一座高山上的一个堡垒处,恶龙就栖息在那里。维斯坦(Wistan)杀死了它,人们才渐渐恢复了记忆。”[12]另一方面,石黑一雄又通过母龙气息社会危害性的描写揭露掩盖历史真相的非理性和反文明性。小说大致从三个方面表现了这种掩盖历史真相的危害性,即国民的愚钝化、欲盖弥彰的荒谬性和国家凝聚力的沦丧。
石黑一雄在《被掩埋的巨人》里所描写的国民愚钝化指的是统治者采用欺骗性手段掩盖历史真相所致使的国民持续性记忆衰退、认知衰竭和老年性痴呆,诱发了严重的道德和伦理危机。在小说开始部分,埃克索(Axl)和比阿特丽丝(Beatrice)居住在大沼泽附近的一个村子里,过着孤苦伶仃的生活。和全国其他地区的人们一样,全村的村民也失去了记忆。许多村民渐渐放弃了回忆往事的习惯和兴趣,整日生活在短暂的记忆里。村里有个红色长头发的医生经常给村民治病,可是过不了几日,被她医治过的病人都认不出她了。埃克索曾想恢复自己的记忆,但是他越回忆往事,往事却变得越模糊。由于记忆力丧失,埃克索和比阿特丽丝连亲生儿子的名字、容貌和居住地址等情况都不记得了,其心智犹如老年痴呆症患者。此外,失忆使村民的生活认知能力衰竭,迷信观念占据心灵。在撒克逊村,一个年轻人晚上看见栅栏外有个黑影,就大叫鬼来了。村里的长老艾弗(Ivor)带人去查看,空无一人。后来,那个年青人又声称魔鬼是在梦里看到的。由此可见,集体失忆已经严重伤害了年轻一代的心智,导致他们在现实生活中疑神疑鬼,一遇风吹草动就惊慌失措。
该小说还采用了欲盖弥彰的叙事手法。欲盖弥彰的语意是企图掩盖做坏事的真相,结果反而更明显地暴露出来。埃克索夫妇到山顶的修道院去请岳努斯(Jonus)大师诊治腰伤,从他那里得知国民集体失忆的罪魁祸首是母龙“魁瑞格”呼出的气息。他们这时才明白自己家庭的一切不幸都与“魁瑞格”有关,于是对母龙产生了怨恨和不满。与埃克索夫妇一起上山的还有撒克逊武士维斯坦和孤儿埃德温(Edwin)。山上的这个修道院是当年亚瑟王(King Arthur)在一个旧城堡的基础上改建的,目前处于国王布伦鲁斯(Brennus)的直接控制下。寺院里有四十多个修道士,他们的主要任务有两个:饲养母龙和为亚瑟王的大屠杀赎罪。当得知维斯坦要去刺杀母龙“魁瑞格”时,修道院采取了两项镇压措施:一是把维斯坦秘密囚禁起来,然后用火烧死;二是把埃克索夫妇和埃德温三人引入地道,并将其谋杀。修道士布莱恩(Brian)谎称遵照岳努斯大师的旨意,把他们三个通过地道送到安全地带,而实际上是奉修道院长的指令把他们送入绝境,让洞里的怪兽吃掉他们。修道院长想通过杀死埃克索等人的行为来保护母龙“魁瑞格”。然而,修道院长的谋杀行为使布伦鲁斯国王“愚弄民众”的阴谋大白于天下,更加坚定了埃克索等人杀死母龙的意志和决心。
国家凝聚力是国家得以生存和发展的基础。以布伦鲁斯为代表的英格兰统治者靠压制真相的方式来谋求国家长治久安的策略是不可取的。在这部小说里,埃克索是亚瑟王背信弃义的见证人。在一次决定性战斗中,埃克索作为亚瑟王的谈判代表,到撒克逊人的军营去劝降,被撒克逊人称为“和平使者”。但是当撒克逊军人放下武器后,当地所有撒克逊人立即遭到亚瑟王的大屠杀,连儿童、妇女和老人都未幸免。因此,埃克索说,“亚瑟王的胜利是建立在欺诈基础上的。”在这场灾难中,维斯坦的亲人全被亚瑟王的士兵杀死,因此,维斯坦与亚瑟王的英格兰王国有不共戴天的灭族之仇。维斯坦的人生奋斗目标就是杀死“魁瑞格”,唤醒丧失了记忆的族人,组织族人起来复仇。维斯坦对撒克逊小孩埃德温说,“你要学好武艺,并发誓要向不列颠人讨还血债。”[13]248当维斯坦杀死魁瑞格后,人们的记忆逐渐恢复,撒克逊人对不列颠人的仇恨深入骨髓,而正直的不列颠人亦为自己先辈的屠杀行为内疚不已。英格兰大地上本已经开始融合的不列颠人和撒克逊人的民族关系瞬息破裂,一场腥风血雨即将席卷英格兰大地。亚瑟王对真相的掩盖和布伦鲁斯对真相的压制造成了更大的国家危机。
石黑一雄笔下的母龙“魁瑞格”其实只是一个象征——统治阶级迷惑人民的宣传工具。掩盖真相的举措能哄骗和忽悠民众一时,但不可能永久奏效。他想通过英国历史上的这个事件告诉人们:有些历史是不可蓄意掩盖的,否则,当所有人再去寻找的时候,将会再次掀起血雨腥风。因此,忘却历史,漠视历史,无异于重蹈覆辙,造成更大的灾难和不幸。
二、动机真相与友情危机
友情是指朋友之间的情谊。真正的友情是无条件的,可以超越血缘、地缘、民族、家庭的限制,甚至还可以超越骨肉血亲,超越国别地域的局限,与朋友真诚相待、平等奉献、自由交流。如果友情掺入异质的动机,双方的情谊就会陷入危机。[14]石黑一雄在《被掩埋的巨人》里描写了不同种族、信仰和年龄段的人们之间的友情,揭露了友情在不良动机腐蚀下的变质和反目成仇,促使读者思考真相与友情之间的复杂关系。
石黑一雄在这部小说里讲述了撒克逊武士维斯坦和亚瑟王侄子高文(Gawain)之间的友情及其关系毁灭的故事。维斯坦是撒克逊武士,高文是亚瑟王的圆桌骑士之一。两人都武艺高超,为人正直,彼此还惺惺相惜。维斯坦与前来逮捕他的国王士兵搏斗起来,属于王室成员的高文拒绝了那名士兵的求助,没有参与对维斯坦的抓捕行动。当那名士兵被维斯坦杀死后,高文告诉维斯坦,“我将牵着那个灰白头发士兵的马去见布伦鲁斯国王,告知那名士兵是因遭到匪徒袭击而亡的。”[13]145身份高贵的高文,为了挽救维斯坦的生命,撒了一个弥天大谎。这个谎言显示了高文对维斯坦的深厚情谊。但是,当维斯坦得知笼罩当地的迷雾原来出自于母龙“魁瑞格”呼出的气息时,愤怒不已。为了让所有人恢复记忆,他毅然决定前去刺杀母龙。当他来到母龙的巢穴时,却发现高文是亚瑟王派遣来守护母龙的骑士。亚瑟王的目的是让所有人忘掉过去的伤痛,活在当下,而维斯坦杀母龙的目的是为了捍卫撒克逊人的尊严和历史,恢复族人的心智。两人为了彼此坚守的信念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在母龙的巢穴附近展开了生死决斗。最后,维斯坦杀死了高文,接着又去杀死了“魁瑞格”。石黑一雄描写维斯坦获得胜利后的情形,“维斯坦过了很长的时间才从坑里爬出来。当他再次出现在人们面前时,显得筋疲力尽,没有一丝胜利的喜悦。”[13]346完成了屠龙使命的维斯坦之所以没有一丝轻松的愉悦之情,是因为其任务的完成是以牺牲与好朋友高文的友情和毁灭高文的生命为代价的。
在这部小说里,石黑一雄还描写了维斯坦与撒克逊小男孩埃德温的友情。埃德温生活在一个撒克逊村子里。在他不到5岁时,母亲便因失忆被一名不列颠男人拐走了。随后,他成了孤儿。他从小都有一个心愿,那就是长大后让妈妈恢复记忆,接妈妈回家。他12岁时,母龙魁瑞格袭击了村子,许多人被杀死,他也被母龙之子咬伤。住在村子里的撒克逊武士维斯坦得到报警后,勇敢地冲出去与母龙搏斗,最后打败了母龙,杀死了母龙之子,救下了埃德温。之后,两人踏上了屠龙之路,但两人的动机不一样。维斯坦带上埃德温的目的是把埃德温作为捕杀“魁瑞格”的诱饵,因为根据传说,凡是被母龙咬伤过的人可能会发出一股特殊的气息,有助于寻找到母龙。作为一个有独立人格的小男孩,埃德温并不想成为维斯坦屠龙的诱饵,但是他最后决定跟随维斯坦的原因是:维斯坦武艺高强,有助于他打退在寻找母亲道路上的一切妖魔鬼怪。埃德温只想寻找母亲,对杀死母龙并没有多大兴趣。由于两人的动机各异,他们的友情也是危机四伏。最后,维斯坦真的把埃德温绑在巨人石堆墓边的柱子上,作为诱饵,这使埃德温伤心不已。此外,埃德温并不认同维斯坦对不列颠人的态度。维斯坦要他发誓,把一切不列颠人都视为仇敌,并把复仇的怒火转向他们。但是,埃德温对埃克索夫妇那样善良的不列颠人无论如何也仇恨不起来。维斯坦把埃德温当作朋友的前提是要把他变成复仇的工具,而埃德温只想借助于维斯坦的力量找到自己的母亲。各自动机的差异造成了他们友情的变质和异化。
石黑一雄还描写了歧视和宿怨所导致的友情危机。维斯坦和当时的英格兰国王布伦鲁斯(Brennus)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伙伴,两人一起玩耍、一起嬉戏、一起学习武艺。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之间的芥蒂开始出现。在对练武艺时,由于布伦鲁斯是王子,他不得不处处谦让,甚至假装被打败。布伦鲁斯王子虚荣心强,把维斯坦的谦让视为武艺低下,并给予羞辱性的嘲笑。此外,由于他是撒克逊人,在军营中常常遭到不列颠士兵的刁难和歧视。当他得知自己的父母和族人都是被布伦鲁斯王子的父亲亚瑟王杀死的时候,难以继续维持他们之间的友情,于是偷偷地离开了军营,立志要唤醒失去记忆的撒克逊人,把撒克逊人组织起来,向屠杀其族人的英格兰朝廷复仇。因此,他踏上了寻找恢复族人记忆之旅。之后,维斯坦遭到布伦鲁斯国王的全国通缉。他在逃亡途中结识了埃克索夫妇;在经过一座桥时,维斯坦装扮成埃克索夫妇的仆人,在士兵盘问的时候装聋扮傻,得以通过关卡。事后,曾在桥上盘问过他的士兵与他再次偶遇,却发现他既不是哑巴,也不是傻子,于是当即决定逮捕他。为了自卫,维斯坦拔剑杀死了那名士兵。杀死国王士兵的行为是维斯坦真正反叛的开始,也是与国王撕掉最后一道友情面纱的标志性事件。
石黑一雄从信念、信任与动机等的不同角度探析了动机真相与友情危机的内在关联,揭示了人们在信念、意志和追求等方面的差异给友情带来的巨大隐患,同时表明以互相利用为动机或前提的友情不是真正的友情,迟早会土崩瓦解。种族、地位和阶级虽不是阻碍人们建立友情的障碍,但是如果这些因素成为优势方欺凌、压制和歧视弱势方的理由,就会使友情变质,在朋友之间注入难以消解的敌意。
三、情爱真相与亲情危机
从社会伦理学来看,亲情有两层含义:一是亲情指的是有血缘关系的人之间存在的感情;二是亲情指的是没有血缘关系,但仍亲密、感情深厚的人之间的情义。一般来说,亲情如遇到背叛、抛弃或欺骗的话,也会使当事人陷入危机,引起亲情的异化。石黑一雄在《被掩埋的巨人》里就生动地展示了这种亲情在特定社会环境影响下的生成、演绎和异化。
夫妻关系是人类社会奠定在婚姻基础上的一个最基本的社会关系。在婚姻关系的维系中,夫妻双方都必须履行情爱忠实原则。如果一方背离了这个原则,可能导致另一方也不遵守这个原则,最终造成婚姻关系的名存实亡或法律意义上的中止。在《被掩埋的巨人》里,埃克索夫妇的夫妻关系最为发人深思。由于受“魁瑞格”迷雾的影响,埃克索夫妇对自己的个人经历失去了清晰的记忆,但仍然相濡以沫。埃克索在日常生活中称妻子比阿特丽丝为“公主”,处处关爱她;比阿特丽丝也把埃克索视为自己的保护神。村里的小姑娘诺娜(Nora)送了一只蜡烛给比阿特丽丝,但是村里的牧师不准他家晚上点烛照明,强行抢走了蜡烛。比阿特丽丝非常悲伤,埃克索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给予亲切的安慰。此后,在寻找儿子的途中,埃克索总是让妻子比阿特丽丝走在前面,自己跟在后面。当时谣传路上的妖魔鬼怪喜欢吃掉走在后面的人,因此,埃克索把安全留给妻子,把危险留给自己。走在前面的妻子,也非常担心后面的丈夫,走不了几步,就会呼喊埃克索的名字;听到他的回答后,她才能安心赶路。他们在路上的各种关爱言行表明他们是一对难得的老年恩爱夫妻。随着“魁瑞格”的死亡,他们即将恢复记忆。夫妻关系的真相将重新展现在他们面前。对于恢复记忆,他们怀着极为复杂的心情,既期盼又害怕。恢复记忆不仅意味着恢复对幸福生活的记忆,也意味着对欺骗、自私、背叛、不忠等不堪往事的记忆。早年的埃克索是亚瑟王朝廷的重臣,在婚姻外有情人。他的外遇行为毁灭了比阿特丽丝心目中的婚姻忠实原则,于是她也愤而出轨,有了外遇。从此,他们之间的夫妻关系格格不入。“魁瑞格”迷雾使他们忘记了婚姻中的不忠行为,在失忆中延续着婚姻关系,渐渐变成了老人。当他们得知以前的“真相”后,双方都说要继续爱恋对方,永不分离,但是在双方的内心深处都失去了失忆状态中的那份挚爱。在小说末尾处,他们两人想乘船去埋葬儿子的海岛,但船夫说由于海水汹涌,一次只能搭乘一人。当比阿特丽丝乘船远去时,埃克索头也不回地向岸边走去,他不想再延续这份曾遭背叛的婚姻。
在这部小说里,埃克索夫妇育有一个儿子。由于受到“魁瑞格”迷雾的毒害,夫妻两人都回忆不起儿子的容貌、声音或身材,也不知道儿子当下的居住地址。埃克索夫妇在记忆浑浊状态中踏上了寻找儿子之旅。在失忆状态中,他们对儿子的真情是父母真爱的自然流露。但是随着迷雾的消逝,埃克索夫妇渐渐回忆起儿子离家的原因。原来,由于埃克索夫妇两人都各自拥有自己的情人,冷落了家中的儿子,母亲的偷情更是使儿子蒙羞不已。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儿子愤而离家出走,并发誓永不回家了。儿子出走后不久就死于一场瘟疫。父母生活不检点的真相使儿子难以面对,其离家出走的行为是对他们父子关系和母子关系的彻底否定。儿子出走后,埃克索夫妇也没有去寻找过;当他们踏上寻找之旅时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后来得知他们寻找的儿子在很多年前已经去世。此外,石黑一雄在小说里还描写了三个小孩思念父母的情节。三个小孩住在山顶的一个小房子里,他们的父母外出后因迷雾失去了记忆,一直没有回家。这三个小孩得知迷雾源于母龙“魁瑞格”后,就在家里用有毒的食物喂养了两头山羊,想用毒山羊毒死“魁瑞格”,这样,恢复了记忆的父母就可以回家来和他们团聚。父母的长期离家使其子女陷入了难以消解的亲情危机。由于失去了父母的关爱和养育,他们过着流浪儿般的凄苦生活。
“魁瑞格”的死亡使英格兰人恢复了记忆,但是这并非标志着幸福人生的开始:埃克索从情意绵绵的爱妻模范和慈父变成了没有家庭责任感的丈夫和冷漠的父亲,而比阿克丽丝从温柔体贴的妻子变成了赎罪的荡妇。真相揭露后的身份演绎不禁使人发问:真相究竟意味着什么?
石黑一雄在《被掩埋的巨人》里从国家、友情和亲情等层面探究了真相与危机的内在关联,展现了个人、民族和历史之间复杂的关系,揭示了人类在文明发展过程中所面临或经历的窘境:掩盖真相会破坏社会正义,揭露真相会破坏社会安宁。小说中引起人们集体失忆的迷雾是一个社会象征,表明掩盖历史事实、真相和实情的一切措施,只能暂时缓解社会矛盾和个人矛盾,但并不能有效地解决这些矛盾。石黑一雄把故事设置在亚瑟王时代,以奇幻的手法揭示了失忆与真相的密切关系。一股伤感、悲观、宿命、无奈的情绪贯穿于小说全文,使其作家视野不但跨越了国家、民族、家庭、个人,而且还跨越了历史,拓展了读者审视历史、国家、人际关系的新路径。因此,石黑一雄关于真相与危机的描写具有宏观的历史意义和微观的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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