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空间与种族
——论《反美阴谋》中犹太人的生存空间

2018-02-10王丽霞

关键词:犹太菲利普罗斯

王丽霞

(1.江苏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 江苏镇江 212003;2.苏州大学外国语学院 江苏苏州 215006)

2004年,美国当代著名犹太裔作家菲利普·罗斯(Philip Milton Roth,1933- 2018)的《反美阴谋》(The Plot Against America)问世。罗斯在《反美阴谋》中以“另类历史”(alternate /alternative history)的写作手法,讲述了年仅九岁的犹太叙事者菲利普①和家人在1940-1942年间的经历。小说中,具有反犹主义倾向的共和党人查尔斯·A·林德伯格(Charles A.Lindberg,1902-1974)在1940年击败民主党总统候选人罗斯福(Franklin Delano Roosevelt,1882-1945)成为美国第33任总统。于是,有评论家将这部小说看作“政治讽喻”,认为罗斯意在批判2004年的美国大选。迈克·伍德(Michael Wood)认为,《反美阴谋》会使人们联想到两件事情,其中之一就是“布什政府企图废除诸多公民自由并将专制权力集中到总统手中的阴谋”[1]3。另有一些评论家认为,小说题目中的“阴谋”一词特指三年前发生在纽约的9/11恐怖袭击事件,如史蒂夫·G·凯尔曼(Steve G.Kellman)称罗斯“描绘的是饱受创伤的后9/11世界,而不是小说中事件发生的时代——1940年-1942年”[2]113。无论伍德还是凯尔曼,他们都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叙事者菲利普和家人的犹太身份。菲利普和家人的经历读上去就像“真实发生过一样”[3]2,而反犹主义也确实是美国犹太人现实生活的一部分。《反美阴谋》中“林德伯格就任总统实现了诗学目的,将美国政治生活中某一潜在可能性的想象具体化了”[4]5,白人至上主义者林德伯格将美国生活中的反犹主义具体化了。

20世纪60/70年代,社会地理学(social geography)获得了长足发展。20世纪80年代,“文化转向”(“the cultural turn”)使社会地理学与文化地理学(cultural geography)泾渭难分。社会/文化地理学的主要研究对象是空间与社会。苏珊·史密斯(Susan J.Smith)认为,空间与社会之间存在三种类型的关系。首先,空间反映社会活动;其次,空间建构社会活动;再次,空间是反抗和颂扬的方式。[5]4更确切地说,社会/文化地理学研究“社会关系、社会身份和社会不公的生成方式,它们的空间变化以及空间在这些概念建构过程中的作用”[5]1,目的是为了“揭露导致社会和空间不公及压迫的权力形式”[5]1。集“社会关系、社会身份和社会不公”为一体的种族是近代人类社会的重点问题之一,而空间为种族问题的研究提供了崭新视角。本文选取国家、社区和家三个不同地域规模(geographical scale),分析空间在国家层面如何反映犹太人的他者地位,在社区层面如何构建犹太群体内部的社会关系,在家这一层面如何反抗反犹主义。通过展现美国犹太人的生存空间和危机四伏的生存状态,罗斯意在揭露美国现实生活中存在的“反美”倾向。

一、“他们的国家”

菲利普一直生活在纽瓦克(Newark)威夸伊克(Weequahic)的犹太聚居区,他认为这个犹太社区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美国社区:

界定和区分邻居的是工作,而远非宗教。我和小伙伴们经常在社区溜达,无论是在户外还是在屋子里,没有人蓄胡子、穿成老式的旧世界的样子或是戴着无檐便帽。……住在威夸伊克附近的人说话几乎不带口音。……希伯来文字要么被印在肉铺的窗户上,要么被刻在小型的社区犹太教堂的门楣上,在任何其他地方(除了公墓)人们看到的并不是祈祷书上的希伯来字样,而是母语里熟悉的字母,几乎每个人每时每刻都在使用这种语言来实现或崇高或卑微的目的。[6](3-4)

“胡子”“无檐便帽”和“希伯来文字”承载着犹太文化身份,但它们在白人文化的包围下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影响力,英语成为第三代犹太移民的“母语”。所以,菲利普始终认为“我们的祖国就是美国”[6]5,而他和其他犹太居民一样是美国人。

事实上,威夸伊克的犹太聚居区只是美国成千上万个种族化居住隔离(racialized residential segregation)社区之一。威夸伊克地处纽瓦克市发展滞后的东南部,而非犹太工人聚居区半山镇(Hillside)所属的“联合郡完全是另一个新泽西”[6]2。这种差异性的地理分布体现了“由社会关系产生的权力和社会控制影响下的实体空间的建构”[7]62。美国通过种族化居住隔离完成了针对犹太人和其他族裔群体的种族化过程,在象征层面拥有实体空间的主权则进一步强化了犹太人的他者身份。威夸伊克“百分之六十以上的街道以在美西战争中打了胜仗的海军指挥官的名字命名,透露着威严,当地的罗斯福电影院是以富兰克林·德兰诺·罗斯福的第五个堂弟,美国第26任总统来命名的”[6]2。犹太人并不真正占有或可以继承他们的日常居住空间,这一空间无论从主权还是文化角度来说都属于白人统治阶层。威夸伊克犹太社区的存在有力地证明了种族主义的空间表征。

在美国等级化的种族结构中,种族主义和反犹主义等歧视性行为从法律上被正式废止之后,原本的界线在很大程度上变得不可见了,但并未完全消失。“社会权力仍然发挥着重要作用,影响着人们在这个世界的位移方式,也影响着人们与地点之间的联系。”[8]1937越界显现了那些不可见的界线,越界到更大的社会和公共空间使菲利普和家人清楚地意识到了美国社会强烈的反犹主义,因为“越界的影响力在于它能够揭露围绕着我们的权力分布。”[9]176越界让菲利普和家人清晰地意识到,犹太人作为他者生活在“他们的国家”。

第一次“越界”发生在林德伯格就任总统之前,菲利普和家人到达了非犹太人居住的联合郡。20世纪40年代初期,“未公开宣布的配额制使大学和专业院校只招收少量的犹太学生,未经质疑的歧视剥夺了犹太人在大公司重要的升职机会,而在数以千计的社会团体和公共机构中,犹太人也受到种种严格的限制。”[6]11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供职于大都会人寿保险公司的赫曼(菲利普的父亲)得到了去联合郡公司办公室担任经理助理的升职机会。这次升职既是对赫曼努力工作的一种公开认可,也为他改善家人捉襟见肘的生活状况提供了一次契机,更有可能使赫曼实现成为“美国业主”的梦想。但是,短暂的联合郡之旅后,菲利普一家放弃了去联合郡的机会。菲利普的母亲贝丝担心她的两个孩子在联合郡会成为“社区里的局外人”,而露天啤酒屋的徳裔美国人也让赫曼意识到了潜在的威胁。

1940年前后,欧洲战争全面爆发,林德伯格将犹太人视为拥有“次等血统”的“异质种族”。小说中,林德伯格以“选林德伯格还是选战争”为竞选口号赢得了美国大选。为了向孩子们证明,即使林德伯格当上总统,他们的生活也不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赫曼带着家人到华盛顿旅行。在林肯纪念堂里,当赫曼哀叹林肯遇刺时,附近一位年长的女士说道,“感谢上帝,我们有林德伯格总统。”[6]64她似乎是对赫曼的哀叹作出回应,赫曼则对此回应嗤之以鼻。就在一行人即将离开时,菲利普一家听到与那位年长女士同行的男子称赫曼·罗斯为“聒噪的犹太佬”,而那位女士则宣称“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给他一耳光”[6]65。旅行结束之后,菲利普一家到自助餐厅用餐。用餐期间,赫曼和向导泰勒先生谈论林德伯格和瓦尔特·温切尔(Walter Winchell),他们的谈话引起另一位顾客的不满,他再次被称为“聒噪的犹太佬”。

赫曼尚可应对白人个体的反犹主义言论和行为,但他对体制性种族歧视或反犹主义却无能为力。结束一天的旅行回到宾馆时,菲利普一家的行李已被酒店工作人员打包并放置在酒店前台。一位自称经理的工作人员解释说,菲利普一家预订的房间是预留给其他客人的,并将订金一并退还。赫曼据理力争,相持不下之时酒店经理报了警。赫曼始终坚信,美国正如林肯纪念堂石碑上所刻的那样是一个“人人生而平等”的国家,而前来调解的警察用行动表明,“人人生而平等”只是乌托邦式的理论宣言。警察在听了酒店经理的一面之词之后,极度不耐烦地听赫曼解释事情的经过并多次打断赫曼,最终威胁赫曼——“我认为你应该按她说的做,罗斯。在我失去耐心之前离开这。”[6]71

华盛顿之旅充分暴露了菲利普一家的身份危机,“他们从作为游客的公民变成了作为局外人的游客,即使在自己的国家也变得不那么自在了。”[10]133犹太人对占据的实体空间并不拥有主权,而在社会空间和公共空间里的反犹主义让他们无立锥之地。日益高涨的反犹主义让赫曼意识到,白人“生活在梦里,而我们生活在噩梦里”[6]76。菲利普也觉察到“显而易见,我的母亲看上去就是个犹太人,像极了母亲的我也是如此”[6]134,他们生活在“他们的国家”(“Their Country”)。种族化居住隔离既反映了犹太人的他者身份,也限制了他们的社会活动空间。公共空间的准入权毫无疑问地强化了犹太人与美国主流社会之间的疏离感。

二、分崩离析的犹太社区

威夸伊克远非物理和地理空间,它所承载的文化和社会意义使它在《反美阴谋》中显得极为重要。由于相同的历史经历和在美国处处遭受压迫的共同命运,犹太社区本是美国犹太人应对反犹主义的屏障。但是,部分犹太人在文化同化过程中获得了社会地位上升的机会,阶级地位的变化使他们选择了居住环境更好的地理区域。因此,犹太人聚居区地理空间的分布悄然地发生着改变——

在市中心拥有大店铺的犹太医生、律师和成功的商人住在独户住宅里。这些住宅坐落于总理街所在的小山丘东面山坡分叉出来的街道上,靠近绿草茵茵、树木茂密的威夸伊克公园……我们住在社区的最西端,远离公园,偶尔会有一位教师或药剂师住在这。但除此之外,很少会有专业从业人员成为我们的近邻,当然更没有发达的企业家或制造商家庭了。[6]3

菲利普那位有钱的叔叔蒙蒂(Monty)一家和其他跻身中上层社会的犹太人住在梅普尔伍德(Maplewood)。犹太社区地理空间的分散在一定程度上加速了犹太文化影响力的衰减,威夸伊克犹太社区失去了昔日传承犹太文化、承载犹太身份和凝聚犹太力量的作用。阶级地位的差异导致了日益尖锐的社区内部矛盾,犹太社区的瓦解无法避免。威夸伊克地理空间分布的变化既改变了犹太社区对外部反犹主义的态度,也重构着犹太社区内部的社会关系。

菲利普家人所属的底层犹太人的同化程度低,犹太身份显著,在面对反犹主义时表现出更多的不安和焦虑。1940年7月28日,共和党最终推举林德伯格参加总统大选。得知消息的犹太社区惴惴不安——“我之前只看到过人们穿着日常服装的样子,但在这个清晨所有人都穿着睡衣、睡袍,外面裹着浴袍,拖着拖鞋转来转去,就好像是被地震赶到了屋外”。[6]16处于社会底层的犹太人也是反对林德伯格最坚决的力量,著名电台主持人瓦尔特·温切尔是他们的代言人。温切尔常常在节目中抨击林德伯格和共和党人。虽然温切尔是菲利普眼里的英雄,但他在林德伯格执政之后不久就被解雇了,因为他“首先在超过2500万的全国听众中‘引发恐慌’;其次,以恶意指控诽谤美国总统”[6]240。1942年9月8日,温切尔以民主党成员身份准备参加下一届总统大选,并从纽约开始竞选活动。大多数的民主党竞选者十分清楚,温切尔犯了一个严重的“政治错误”,因为林德伯格的“英雄行为仍然受到人们的顶礼膜拜”[6]261,并且“大部分的美国人仍将其视为神一样的人物,认为林德伯格能够促进国家安定与繁荣”[6]261。离开纽约之后,每当温切尔提到“白宫里的法西斯分子”或是“纳粹式的野蛮行径”,都面临着超越想象的敌对情绪。温切尔的竞选演讲在其他以偏执而声名狼藉的地方遭遇了强烈的抵抗,许多地区很快爆发了反犹暴乱。1942年10月,温切尔在肯塔基州路易斯维尔演讲时遭遇刺杀。“温切尔的竞选运动就是为了揭开罗斯小说中20世纪40年代美国的面具,充分暴露其法西斯主义、种族主义和反犹主义的本质。”[11]127

温切尔自纽约开始的竞选之旅充分暴露了空间和种族之间的密切关联,也体现了犹太社区在保障犹太人的安全与各项权益方面所起到的积极作用。但是,在白人文化和反犹主义的强势包围之下,犹太社区的庇护作用微乎其微。在国内局势越来越不利于犹太人的情况下,部分犹太人选择离开美国,前往反犹主义相对薄弱的加拿大。底特律暴乱当天,“城里三万犹太人中就有好几百人逃离,穿过底特律河到安大略省的温莎避难。”[6]266

对某一实体空间的实际占有决定了占有者的社会地位、身份以及他们完全不同的价值观。底层犹太人的恐惧和焦虑并未感染到和菲利普的叔父蒙蒂一样的中上层犹太人,他们对国内政局显然没有兴趣,关心的只是自己的利益。菲利普的堂哥埃尔文回家前,蒙蒂指责赫曼没有阻止埃尔文才导致他受伤并落下残疾。当赫曼反驳说,反犹分子林德伯格是蒙蒂的朋友时,蒙蒂回答说,“我们没有卷入战争,我们没有受到战争的影响。在我看来,林德伯格并未造成任何伤害。”[6]124随着阶级身份的变化,和蒙蒂一样的犹太人在美国种族结构中的位置发生了改变,他们已经获得了并不亚于特权阶层的权利。所以,他们对于国际、国内的紧张局势充耳不闻,一如既往地正常工作、休息,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还有一小部分以拉比本格尔斯多夫(Rabbi Bengelsdorf)为代表的犹太人,他们支持林德伯格政府。他们及他们的孩子大多就读于精英中学和常春藤名牌大学,这些少数犹太人混杂在非犹太人中间,有时甚至被放置在与非犹太人平等的地位。他们是犹太人中同化程度最高的人群,反犹主义对于他们的日常生活并没有产生太大影响,所以在他们看来,美国的反犹主义情绪并不像峰会街的人们想象的那样强烈。对于享有特权的犹太人来说,“和菲利普一家这样的犹太人之所以挤在像纽瓦克这样的城市,完全是因为不再起作用的历史压力所引发的恐外症。”[6]269他们认为,犹太聚居区并不是种族歧视的产物,而是犹太人恐外的结果。他们对欧洲犹太人的遭遇和美国底层犹太人的生存困境置若罔闻,坚持认为林德伯格政府的各项举措只会使犹太人更顺利地融入美国生活,而不是将他们置于更深的苦难之中。

社区建立的基础是共同身份和融洽的社会关系,尤其强调同一性。在各种力量的共同作用之下,20世纪40年代的威夸伊克却以相互排斥和对立为特征。实体空间的分布变化所反映的是,犹太文化凝聚力的减退和犹太社区社会关系的根本转变。

三、“不似从前”的家

戴维·布劳勒(David Brauner)认为,从《再见,哥伦布》(Goodbye,Columbus,1959)开始到《反生活》(The Counterlife,1986)的第三章,罗斯“戏剧性地描述了犹太父亲和儿子、敌对的兄弟以及作家和评论家之间的紧张关系——犹太人之间的相互评判、指责、背叛和诋毁”[12]193。《反美阴谋》中随着国内外局势的变化,菲利普家人间的矛盾不断升级。参加完“正直公民”(“Just Folks”)项目,桑迪(Sandy,菲利普的哥哥)从肯塔基州马威尼农场返回纽瓦克,他鄙视只是个保险销售员的父亲赫曼;蒙蒂叔叔和赫曼经常争吵,因为他们政见不同,在埃尔文的问题上也有分歧;拖着残肢回来的埃尔文对赫曼充满怨恨,最终两个人大打出手。同以往的作品一样,犹太家庭在《反美阴谋》中的地位举足轻重。即使冲突不断,犹太家庭一直以来都是“一个神圣的避难所,用以抵御从个体隔离到非犹太人敌意等各种形式的威胁。尽管也有内部摩擦与冲突,家被认为是一个牢不可破的凝固体”[13]14。《反美阴谋》里的家既确立了菲利普一家的犹太身份,也成为了他们反抗反犹主义的场所。面对日益强烈的反犹主义,菲利普一家的生活和思想发生了巨大变化,从最初的各种对立到齐心协力地克服困境。在《反美阴谋》中,罗斯就是要考察“历史如何影响和塑造人物的生活和思想”[14]53,而“历史是任何地方发生的任何事情……即使在家里发生在普通人身上的事件某一天也会成为历史”[6]180。

罗斯作品中的父亲形象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和内森·祖克曼(Nathan Zuckerman)的父亲道克·祖克曼(Doc Zuckerman)与精神之父娄诺夫(Lonoff)②和埃拉·林戈尔德(Ira Lingold)③一样严肃且时刻关心犹太命运的父亲形象;另一类是和亚历山大·波特诺伊的父亲杰克·波特诺伊④一样滑稽且被小市民化的父亲形象。《反美阴谋》中,菲利普的父亲赫曼和杰克·波特诺伊一样是保险销售员,但不同于杰克·波特诺伊,赫曼是一位既温暖又让孩子们敬佩的父亲。在反犹情绪日益高涨的情况下,菲利普惊讶地发现了家人的变化——“一位重塑的父亲……和一位重新振作的母亲”[6]239。随着国内局势的发展,父亲赫曼反抗林德伯格政府的决心愈发坚定,他即使丢掉工作也坚决拒绝参加第42号宅地项目。在菲利普看来,“坚强的人分为两类:一类是和蒙蒂叔叔以及亚伯·施泰因海姆一样因为钱而变得冷酷无情的人;另一类是和我父亲一样始终相信平等而变得异常坚决的人。”[6]255渐渐地,桑迪和菲利普对父亲多了一份理解与敬重。不久,菲利普一家得知维什诺夫人(Mrs.Wishnow)在反犹暴乱中丧生。刚与埃尔文打完架的赫曼决定驱车前往肯塔基州将谢尔登·维什诺(Seldon Wishnow)接回纽瓦克,他“戴着高高的铁颈托、小心翼翼地护着两根断了的肋骨和缝合的面部伤口、露着满嘴被打碎的牙齿、戴着科库扎先生的另一把枪……他驾车到七百五十英里以外的肯塔基州……”[6]355。虽然罗斯在这里对赫曼的描写不失滑稽,但读者看到的是一个高大的父亲形象。

和亚历山大·波特诺伊那喋喋不休的母亲不同,身处困境的贝丝也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睿智与坚韧。听闻温切尔的死讯,匆忙赶回家的贝丝焦躁不安,因为赫曼和桑迪还没有回家。即便如此,她依然冷静地让菲利普拿出美国地图来,因为她担心远在肯塔基州的维什诺夫人和谢尔登。当贝丝在地图上确定了丹维尔和发生反犹暴乱的路易斯维尔之间的距离之后,她很快给维什诺夫人打电话确认其安全。接电话的是谢尔登,他不停地重复着“我正在吃点心……我正在等妈妈下班回家……她总是工作到很晚”[6]276-280。从谢尔登的回答中,贝丝和菲利普对维什诺夫人和谢尔登在丹维尔的生活有了大概的了解。正如她们所料,维什诺夫人的生活陷入绝境,她在丹维尔几乎卖不出什么保险。在电话里,贝丝安慰着怀疑母亲已经死去的谢尔登,耐心地指引他吃完饭并打电话给马威尼先生请求他将谢尔登暂时接走。贝丝平时省吃俭用、精打细算,那个晚上她在菲利普的眼里“不同凡响”。这并不仅仅因为她不计费用“任性地接听、拨打肯塔基州的电话”[6]344,更多的是因为贝丝面对着因埃尔文和赫曼打架而被弄得一片狼藉的家、身上多处负伤的赫曼,听着从外面传来的枪声、警报声、尖叫和呐喊,她表现出了异常的平静并用这种平静平复了谢尔登和菲利普的不安与恐惧。

在维什诺夫人和谢尔登即将离开前,一直期盼这一天的菲利普却忍不住哭泣。因为他无法忘记他被困在维什诺家卫生间时,维什诺夫人表现出的真切的友善和本能的关怀。在他看来,“尽管外貌、性情和眼下的情境各不相同,我们四个——谢尔登和塞尔玛,菲利普和贝丝——似乎是一体的,而且一模一样,”[6]256因为贝丝和塞尔玛·维什诺身上都有一种“普遍的母性——一种让我自然而然沉浸其中且获得慰藉的温暖”[6]256。这些普普通通的犹太女性在重重危机面前用她们特有的坚韧与关怀给了孩子们战胜恐惧的勇气,她们是传承犹太性的中心。面对重重困境,犹太家庭为家人撑起了一片天地,家人的关爱和相互扶持使他们获得了对抗反犹主义的信心。

法西斯主义给欧洲犹太人带来了史无前例的磨难与毁灭性的打击,罗斯在《反美阴谋》中通过“另类历史”的写作手法呈现了20世纪40年代美国犹太人经历的不安与恐惧。美国犹太人一方面面对着欧洲战争对犹太同胞的迫害和对犹太文化的重创;另一方面,美国国内随时可能爆发的反犹主义使他们恐慌不已。当国家和社区不能为他们提供庇护时,家成了抵御伤害与恐惧的最后屏障,犹太家庭为几乎没有生存空间的犹太人创造了一个足以安放灵魂的精神空间。小说中,几代犹太人通过不懈努力却始终未能让他们的后代成为真正的美国人。美国犹太人的恐惧源自和反犹主义者林德伯格一样的美国白人,他们针对包括犹太人在内的少数族裔群体采取各种“阴谋”活动。这些“阴谋”活动既在国家层面否定了少数族裔群体的美国身份,也在社区层面破坏了这些群体的文化凝聚力,使他们陷入既是美国人又不是美国人的尴尬境地。从本质上来说,这些“阴谋”是“反美”的,因为它违背了美国宪法的价值理念和将美国建造成一个“熔炉”式国家的建国理想。

注释

① 罗斯《反美阴谋》中九岁的主人公是菲利普·罗斯(Philip Roth),父亲是赫曼·罗斯(Herman Roth),母亲为贝丝·罗斯(Bess Roth),分别与作者、作者本人的父亲和作者本人的母亲同名。为了以示区别,本文中如指作者,直接以罗斯称之;如果指小说中的人物,则分别以菲利普、赫曼和贝丝称呼叙事者本人、叙事者的父亲和叙事者的母亲。

② 内森·祖克曼是罗斯多部作品中的叙事者,道克·祖克曼和娄诺夫均为1979年出版的《鬼作家》(The Ghost Writer)中的人物。

③ 埃拉·林戈尔德是《我嫁了一个共产党员》(I Married A Communist,1998)中的主人公。

④ 亚历山大·波特诺伊和杰克·波特诺伊是《波特诺伊的怨诉》(Portnoy’s Complaint,1969)中的人物。

猜你喜欢

犹太菲利普罗斯
美国犹太作家的以色列书写
韦斯特罗斯新旅游中心
美国犹太文学“第三代”现象研究——犹太叙事中的民族身份建构
《浪子回头》和《犹太新娘》:两幅神作看懂晚年伦勃朗
彭罗斯雪花拼板
先来后到
我想自己做
活跳板
德里克·罗斯招牌动作之偷天换日
19世纪的法国大歌剧:阿莱雅维的《犹太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