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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死了,人往何处去?
——论加缪《局外人》中的荒诞与虚无

2018-02-09蒋成浩马超群

镇江高专学报 2018年4期
关键词:局外人内心道德

蒋成浩,马超群

(广西师范学院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299)

作为存在主义哲学的大师,加缪擅长在小说创作中体现其哲学意蕴。加缪的《局外人》为我们揭示了世界荒诞、虚无的本质,描述了作为“局外人”的主人公是如何被视作异类、如何被人类引以为傲的“文明”“道德”所扼杀。书中莫尔索的形象成为“存在主义”哲学人物画廊里的典型。他真诚、不撒谎、不愿违背自己的心意,坚持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对莫尔索这一形象而言,他有自我选择的权利,令人悲哀的是他始终逃不过社会对他的绞杀,人想要自由,却被拘囿于集体的意志。对莫尔索这一人物形象的分析,有助于我们窥探现代社会个体命运荒诞与虚无的本质。

1 空间挤压下的“变形人”

《局外人》的情节并不复杂,前半部分描写了在短短的3天内,莫尔索参加母亲的葬礼、与女友玛丽约会、在沙滩杀死阿拉伯人、沦为阶下囚的情节。“时空”在这里成为重要的因素,围绕“时空”构成的情节充分地展现了人在特定时空挤压下的焦虑和变形,“时空”也成为莫尔索想要逃遁而无法逃遁的“无形力量”。“今天母亲死了,我不确定,也可能是昨天死的。”[1]203在小说里,时间成为模糊不可知的因素。在母亲的灵堂,莫尔索为母亲守夜,时间缓慢地流逝,在特定的封闭的空间里,莫尔索感到“我不困了,但感觉到很累,腿很酸。现在这些人都沉默着,我感到很压抑”[1]208。时空挤压了莫尔索的生存空间。书中在形容莫尔索的状态时一再提到“疲倦”“累”“压抑”等词语。在车上、在人群中,莫尔索都显示了深深的倦怠感。正因为这种倦怠感,莫尔索内心始终有逃离的冲动。拘束的地方会令他感到压抑,不想做的事情令他感到疲倦,只有退回到内心的世界,才能独自享受静谧。在室内的空间里,莫尔索无所适从,但外界空间一样让他无处遁形。小说中反复出现“阳光”这个意象,“天空像火焰一样烘烤着大地”[1]211,“在这火辣辣的太阳烘烤下,一切都让人觉得残酷无情,也很灰心丧气”[1]211。在文中,“阳光成了暧昧的符号”[2],阳光普照下的漫无边际的空间让他无所适从,一切暴露在空气中,情绪被点燃,却又不能释放,随即而来的只能是极度的压抑。莫尔索不适应这个中规中矩的世界,但在外部世界的逃离对他而言是没有意义的,只能退守在自己密闭的没有外人打扰的空间里。

现代社会压缩了人的生存空间。站在城市中央,四面包裹着林立的高楼大厦、拥挤的人群、琳琅满目的商品,人在享受现代化带来的生活便捷的同时,也逐步被缩小的空间挤压,以至于变形。

莫尔索之所以忠实于内心,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看透了世界的荒诞、生活的虚无,他能穿透事物的表象,在芜杂的外形下发现生活的内核。因此他无比孤独,也无比压抑。在母亲的灵堂,守门人以“他者”的姿态讲述自己的故事,俨然是官员的口吻,此时莫尔索指出“即使如此,他跟其他成员一样,都是养老院收留的人”[1]206,一语刺破守门人无意识的自高自大。守灵之夜,养老院里其他的老人来为母亲守夜,他们乏味地围坐在母亲的灵柩边。半夜,莫尔索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才意识到这是他们嚼腮帮子的声音。“我甚至感到,尸体对他们来说,是无关紧要的。”[1]208莫尔索撕下了世俗人情道德的虚伪面孔,认为这群老人与母亲并没有太多的情感,仅仅是出于“道德”的约束,无意识地进行着有意识的“表演”。莫尔索看穿了这种毫无意义的“在场”。在莫尔索看来,一切都是无意义的,他说过“学生时代,我也有过所谓的雄心壮志,不过,当我必须辍学时,我很快意识到这些都是毫无实际意义的”[1]226。莫尔索对自我的体认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在经历了荒诞的世事之后,彻底洞穿了生活的无价值,才更加坚定地选择忠实于自我的生活方式。

在书中,莫尔索对外界的环境极其敏感,一方面,是因为莫尔索父亲早逝,父爱的缺失造成了他内心的敏感;另一方面,是因为他的生活方式、对于世界的认知完全异于常人。“正常人”习以为常的行为在他看来是深恶痛绝的。莫尔索对生活荒诞感有着更深刻的体认,认为一切都是虚无的,都是不真实的,世间没有恒常不变的东西。于是他的内心很容易与外界形成强烈的反差。法院预审庭上,在辩护律师和法官辩论的时候,莫尔索觉得“与我无关”“自己是多余人”,并听到“坐在我后面的文书一直在不停地打字”[1]241。这些细节和声音无数次打破了莫尔索内心的平和,也就是说,即便莫尔索洞悉了一切,他始终无法摆脱环境对他的挤压,在另一个层面来讲,这是“社会空间”对他的挤压。这种挤压“使人生处于一种似隔非隔的两难之中,成为似人非人的荒诞的集合体,即奇人、怪人、多余人、畸形人。这是荒诞的终极形式和最后的归宿”[3]。

2 局外人的视角

“局外人”在书中具有两层意蕴:一方面,它是以有别于常类、跳脱于某一“圈子”的旁观者的姿态示人;另一方面,它是自我的指涉,它指向自我内心,而不是指向外界社会。前者是他者眼中的他者,后者是自我眼中的自我。前者是集体凝视个体,报之以审判、谴责、对抗;后者是自身对自我清醒的认知,孤独地守护自我。

莫尔索之所以成为“局外人”,是“局内人”对他的划分,是这个偏狭的社会对异类的排斥。在只允许单一社会话语出现的社会,所有话语体系之外的声音都被视为挑衅。“一旦世界失去幻想与光明,人就会觉得自己是陌生人。他就成为无所依托的流放者,因为他被剥夺了对失去的家乡的记忆,而且丧失了对未来世界的希望。”[4]68无疑,莫尔索正是被抛弃的流放者。“局内人”给自己披上道德的外衣,戴上文明的面具,却也可悲地给自己缚上了枷锁,眼之所见与心之所想狭隘而偏执、野蛮而残忍。小说正是借助莫尔索之眼,揭示社会所有荒诞性的实质。莫尔索的局外人身份也是自我的指涉,因为莫尔索有自我选择的意识,他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所做的行为,也甘愿为选择付出代价。他不关注外部社会,只独守自己的心灵世界。

莫尔索以局外人的视角观察社会的各色人物、感知世事的荒诞与虚无。小说中描写母亲死后第二天,莫索尔跟玛丽看过电影独自在家。“我的卧室可以看到整个区的大街”,于是莫尔索坐在卧室里,静默地观察着街上各色各样的行人。这一幕极具画面感,又笼罩着神秘的虚幻的气氛。唯有这个时候,莫尔索是最纯粹的局外人身份,他只是观察喧闹街区中“局内人”的生活,独居在卧室而不被任何人视为异己。莫尔索不善与人交谈,确切地说,他无意与人交谈,深深地对他者失望,对戴着伪善面具的人深恶痛绝,只能退回到属于自己的角落。

莫尔索对世界的认知是典型的后现代主义意识。在他的眼中,世界是毫无意义的,人们被抛掷到这个世界上,生活在芜杂的社会中,每天辛苦地忙碌着却不知道为何而生活。人们被各种各样的枷锁束缚,远离“现场”,丧失痛感,灵魂变得麻木。莫尔索的生活方式是对主流价值和传统生活方式的消解。对生活本质的洞穿,对回归生命本身的追求,东西方有不同形式的共鸣。在中国,第三代诗人韩东呼吁中国人摆脱“卓越的政治动物”“神秘的文化动物”和“深刻的历史动物”这三个“世俗角色”[5]117,显示了强烈的文化消解的愿望。反观人类自身的生存状况,人们时常在现实生活中被社会建构的各种“价值体系”所束缚,似乎社会的“文明”程度越高人们所受到的制约就越多,人们建构法律和道德并且不断地细化,以应对日益出现的复杂现象。事实却是现代社会充满悖论,人异化成非人。从文艺复兴开始,人类建构了“理性的大厦”,人们追求自由、平等、博爱,追求个性的健全,然而世俗话语的力量太过强大,在主流生活方式之外,一个追求个性的人往往受到误解和扼杀,这正是现代社会荒诞性与悲剧性所在。

玛丽问莫尔索愿不愿意同她结婚,莫尔索回答“这个问题毫无意义”,“这并不重要”,玛丽不理解,认为莫尔索不重视对她的爱。对于莫尔索而言,他关注的是当下,是此刻的存在,是这一秒他和玛丽在一起,享受着安闲和温馨,这就足够了,这时候探讨爱与不爱,他觉得没有意义。玛丽观念中的爱包含时间的概念,而对于时间概念里的未来,莫尔索无法预测,说爱,是虚妄无力的承诺,因此爱与不爱似乎的确就只是“这并不重要”,这其中透露莫尔索洞悉世事的悲凉。“局外人冷漠麻木,然而,在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独背后,又蕴含着深刻的思想与情感。”[6]莫尔索因杀人入狱,玛丽去狱中探视,隔着铁栏杆,两个人有片刻的沉默。“我看着她的肩膀,有一种想搂着她肩膀的冲动,好想摸一下那柔软的布料,我能感到,她能领会我的意思,也希望我那么做,因为她含情脉脉地看着我笑。”“相信一切都会好的,等你出来了我们就结婚。”[1]245这一场景令人动容,是加缪绝妙的一笔,反衬了莫尔索最后被判绞刑的荒诞与残酷。在前文中提及的“爱与不爱”的问题在此刻已经无需说明。

作为局外人的莫尔索自我放逐于“常规”之外,那么“常规”所建构的世界是怎样的呢?在小说中,这样的世界是扭曲的、不合理的。“常规”世界里的养老院,像了无生气的阴暗的地狱;“常规”世界里的莱蒙,深陷爱欲之中而不能自拔;“常规”世界里的芸芸众生,纠缠于俗世琐碎的生活。书中从莫尔索的角度描写了老萨拉玛诺和他的狗的故事,这故事更像具有深层意义的荒诞的隐喻。老萨拉玛诺每天牵着自己的狗溜同样的路线,对于已经衰老的活力不再的老狗,萨拉玛诺动辄开口大骂“混蛋”“蠢驴”,这种习以为常的生活突然有一天被打破了,老人发现陪伴他的狗不见了,表面装作毫不在意,内心却面临崩溃的边缘。夜晚,萨拉玛诺找到莫尔索,莫尔索看到他“长满老茧的手不停地颤抖”,老人显得非常绝望无助,“没它,我该怎么活啊!”[1]225在这段故事中,作者没有对莫尔索作任何心理的描写,只是从异常冷酷的局外人视角来描写萨拉玛诺的绝望。老人和狗是“常规”世界的一种常规的生活状态,人需要别人的陪伴,无法独自忍受孤独的侵袭。亚当·斯密曾说:“人来到这个世上,碌碌辛苦地工作究竟是为了什么?无非是为了得到爱和他人的认同。”[7]268人们因为执着于“他者”而无法退回到自己的内心,最终会使自己痛苦。莫尔索内心的冷酷源于他对孤独的习以为常,他不需要别人的爱和认同,他只在乎自己的行为是否遵照了内心的声音。

3 集体意志对个体的“绞杀”

如福柯所言,人们生存在“规训”与“惩罚”之中,人们被形形色色的清规戒律所规训。道德与法律是一个社会运行的重要基础,它以公平的名义保持秩序的平稳发展。但更多时候,集体所服膺的道德与法律却显得荒诞不经。在小说中,加缪通过“庭审莫尔索”揭开了人类引以为傲的理性与道德的荒诞之处。在审判莫尔索的过程中,作者让不同的人物逐一登台亮相,再一一扯开他们粉饰的面具,将社会赤裸裸的荒诞性完全呈现。

预审长官在法庭上一再追问莫尔索杀人的动机,而对莫尔索而言,他究竟为何杀人,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当莫尔索被捕入狱,辩护律师让他承认自己信仰上帝,解释自己在母亲灵堂的“冷酷无情”时,莫尔索拒绝了。“我本可以说我一直很爱母亲,但这不能说明任何问题,我想了又想说‘所有人总会在某些时候盼望着他们爱的人死去’。”[1]239这是多么“刻毒”的话,也是无比真实残酷的话,人幽微难名的心绪就像冰山一样,经常蹦出不合“道德”的念头,只是人们把它潜藏心底,不愿说出,莫尔索忠于内心深处的声音,他说出来了,就成了社会所不容的“局外人”。

审判官历数莫尔索种种“不合乎道德”的行为,指认他“在道德上杀死了母亲”。这是多么荒诞的事情,道德成了审判的决定因素。在狱中,莫尔索像苦行僧似的追溯时光,在回忆中一遍遍检阅自己的生活。“我过去是对的,现在是对的,将来也是对的。我以某种方式生活过,如果喜欢,也可以换一种生活方式。”[1]276莫尔索似乎不关心什么是存在,他只关心以什么样的方式存在。他要选择忠于内心的生活方式,这样看似简单而合情合理的追求却一次次被文明、道德过度粉饰的社会所不容。然而莫尔索没有妥协,直至执行死刑的那一刻,他也毫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世界是荒诞的,人的存在是困顿的,莫尔索以自己的方式进行突围和反抗,以平静的、忠于内心的生活方式进行着最激烈的反抗。

“开庭那天,阳光明媚”,“集体”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对“个人”进行了最后的审判。“法庭上人很多”,莫尔索清楚地知道,他们就如同为母亲守夜的那帮老人一样,与自己没有丝毫的关系,他们只是在“围观”自己,以作消遣的谈资。记者争先报道,因为“这个夏天,是报纸的淡季,除了您的案子和接下来的一个案子,就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值得写的东西”。记者也和麻木的人群一样,在他们眼中,莫尔索的案子是“有价值”的,是值得共同来裁决的。庭长找来所有跟母亲和案件有关的“证人”,让他们当堂陈词,于是,法庭出现了荒诞的一幕。那些与莫尔索生平并没有多大交集的人纷纷指证莫尔索对母亲的“不道德”,指责其冷酷无情。“我有一种愚蠢的想哭的冲动,平生第一次我发现这么多人讨厌我”[1]255,莫尔索难以掩盖内心的悲伤,但他是清醒的,他知道哭的举动是愚蠢的,他伤心只是因为没能更清楚地发现人与人之间的冷漠与虚伪。

“这个人在精神上杀死了母亲”,审判官挥舞着道德的棍棒。很明显,这是一次滑稽的、荒诞的审判。莫尔索因为枪杀人被判入狱,而在审判中,焦点全在莫尔索的“道德问题”上,枪杀案倒成了可有可无的陪衬。审判一个人的道德,审判人的灵魂,这是多么荒诞不经的事。一个诚实的、从不撒谎的、忠实于自己内心的人被判处死刑,审判者是所有的“局内人”,而可悲的是他们始终浑然不觉,只为他们的道德和正义而欢呼雀跃。莫尔索弥留之际再次想到了母亲,相信母亲“即将断气的时候,她一定感觉像重获自由一样,准备开始新的生活”,而现在“我也感到要重新开始生活了”[1]276。莫尔索在最后的时刻显示了强烈的死亡意识,只是他已经深深地绝望,他不畏惧死亡,反而寄希望于死亡,希望借此得以开始新的生活。

4 结束语

在思考莫尔索这一人物形象时,笔者难掩莫名的悲哀。莫尔索属于孤独的异数,撇开社会对个体生命既定意义的建构,去选择忠于内心的生活方式,无论是在过去还是在当下这看似多元化的时代,莫尔索这一类人都注定不被理解。通常,强大的统一的话语体系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每个人的生活方式,人们处在“不融入即灭亡”的社会。从古至今,人们创造了非凡的文明,试图在文艺中挖掘生活的内核,提出各种各样的“主义”,建构细致的法律和道德体系,对于这些,人们很容易接受并理解,因为它们指出了人们生存的现状。然而,当某一个人按照人们自己宣扬的“自由”“个性”的生活方式去生活时,他必定会遭到误解和扼杀。相反,在文学作品里,他将博得同情,这亦是理论与现实之间的悖论。总之,个体始终生活在充满悖论的现实当中,在这悖论之后,是荒诞与虚无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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